余兆怔怔地,都不敢问了。

“二爷要当爹了。”长椿艰难地道。

“哪个二爷。”

“二当家,二爷呐。”

余兆撑不住笑,让她别闹。

然后长椿就不说了,不争辩,不解释。谁也不会开这种玩笑,谁都相信总管和二当家绝对有一腿,谁也不会吃饱撑的讨打找骂。

“我不信。”余兆深吸一口气:“欧阳,能不能帮我一个忙?”

“不管什么忙,我一定帮。”

“查清楚。”她闭上眼睛,双眉紧皱:“确定板上钉钉,绝非谣言,再告诉我好吗?”

帮这样一个忙自然义无反顾,本来也要去见李仲汇报近况。

二爷刚从外头回来,看起来很冷静,没有一点该有的担忧。长椿也是佩服,暗自赞叹这才是做大事的人。

“究竟怎么说呢?好像很镇定,一看就是装的。”

“什么装的,装什么。”

“这种事情三言两语说不清楚,我想我还是实话实说,告诉她二奶奶有孕已成事实,剩下的就交给您了。”

李仲转过头,踩到屎的表情:“胡说八道,哪里听来的笑话!”

☆、第24章

长椿后退几步,无比冤枉:“空穴来风也好,胡编乱造也罢,您回一趟家就什么都明白了。”

家中哪还有下脚的地方,偌大的屋子站的坐的挤满了人,都是前来贺喜的。李夫人喜极而泣,坐在床边偷偷拭泪,一面命人去煎安胎药。

一众妇人瞧见二爷,有回避的,也有平时走得近的满面堆欢,连连道喜。

帐子放下一半,季玉珠脸孔半遮,露出的半边木然中透着慌乱,发现他进来倒是一喜,伸手撩开床帐,竟顾不上穿鞋,光脚踩地几步上前:“我有话同你说…”

此举又惹得妇人们一阵偷笑。

李仲刚要开口,胳膊被紧紧抓住,抓他的手不住颤抖。手的主人仰起脸来,一双哀求的眸子闪着破碎的光,欲言又止,楚楚可怜。

让他们小夫妻说私房话罢,李夫人说着一起走了,留下携手对望的小夫妻。

“我…要当爹了?”

季玉珠拼命摇头:“我错了,我没有办法,我没想到变成这样!”

李仲就不住点头:“好得很,真是个玩笑,老天爷开的,大得没边的玩笑…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

她立即止住哭泣,抽噎着用手背抹去眼泪,惶惶不语。

天地良心,总不能全靠猜。李仲望天长叹,自觉被一坨狗屎砸中面庞,擦不擦都臭了大街。头顶变绿在任何时候对于任何男人都很值得一怒,眼下却是犯愁。

“好歹夫妻一场,难道眼睁睁看我死么。”季玉珠无可奈何,捂着胸口,不是不凄惨:“我知道人活仅凭一口气,肚子里这东西他也要一口气,请你看在夫妻一场的面上,好歹认下这东西,就算我借的成不成?将来如有机会报答,我还你十口,一百口也可以呀!”

她虽彪悍蛮横,却不是糊涂人,到底谁敢在眼皮底下做出这等丑事,活腻歪了不成,且季大小姐如此心高气傲,断不会随便与人相好。

这谜团不解不行。

“你我二人拜过天地,即使你不喜欢我,我也不在意你,毕竟占着名分,对外互道一声夫妻。拜堂就是拜堂,没的抵赖,你这辈子困在李家,在我李仲的身边,没的推卸。就算心里不是夫妇,拜下这堂就当认亲。我说一个不字,等于害了两条人命,谁会存心害死自己的亲人。”

仿佛从噩梦中惊醒,不愿回忆也不能合眼。她原是绝望了的,做好所能想到的最坏打算,乍见柳暗花明,哆哆嗦嗦不敢细看。

“情已经给了别人,义只好给你,不担心有什么阴谋就安心养着。”他话锋一转,冷然道:“但必须做件一事。”

“我不说,永远不说…”她咬住嘴唇,直到发白。

简直不可理喻,分不清好歹掂不出轻重,这个时候还要保护谁?那人但凡有点血性也该露头,躲在女人身后算个什么?

“你可以不说,我也可以收回刚才那番话。人总是自己想活才有气在,不出声不出气,天王老子也难搭救。”嘴上不管不顾,身体很诚实,压低声音恨恨地盯着她:“至少让我心里有数,将来被怀疑的时候还能帮你们遮掩!”

她猛地睁开眼睛,愣愣地:“你不说,我不说,还会有谁知道,怎么会被怀疑。”

“只要心里有人,妈的怎么都是掩耳盗铃,自以为瞒住所有人,结果除了自己瞎,所有人都看得一清二楚。”

“不会的!”

他很不客气地翻了个白眼,你们不是说我偷情吗?我很有经验啊,妈的李园之中数我最有经验,都说我已经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了。

事到如今还这么天真,自以为瞒住所有人…陡然一个激灵,呆立当场。

人总在事不关己时最聪明,当局全乱套,忘记自己明白的道理别人也懂。大哥难道不会怀疑这个孩子来得太不寻常,这位季大小姐身边围着的丫鬟婆子,难道嗅不出异味。一对夫妻是否恩爱,外人往往比自己看得透彻。

只是怀疑,怀疑就够了。真相薄如蝉翼,经不起触碰。

“自求多福吧,我可能也保不了你多久。”

“那怎么办,他会死的。”

“他是谁,你的野男人?”

季玉珠仰起脸,目不转睛地看着他:“你欠我的,不是你要娶我,我根本不会来这鬼地方,我这一辈子其实毁在你手上,这么显而易见的事情,你总不能否认。现在好了,真要毁了。”

“季家人个个人聪明绝顶,怎么到了这一辈,出了你这么个大愚若智的角色。”他心烦意乱,连口舌也懒费:“你要这么想,就这么想好了,就算我告诉你,这门婚事无论我们同不同意,结果都是一样,咱们两家想做的事没有做不成的。你始终觉得我亏欠,那就算亏欠好了,至少这样想了,能让你舒服些。”

“说到底就是一句,你要这么想我也没办法咯?”她冷笑不已:“与其身败名裂,不如眼下一了百了,大家痛快。”

逼到这步田地已是无处可退,仍然咬定名字不松口。他也是服气,索性不问了。

说不帮难道真的不帮?不是亏欠的亏欠,所以不帮也得帮。这个孩子来得荒唐,命运难道就不荒唐?

装作欢欢喜喜,装作恩爱甜蜜,能骗几时是几时。这本没什么困难,然而势必会伤透一个人的心。她会毫无防备,绝望不已。

“季少穆这些年过得如何。”

“这个时候为什么要说他…”

“如果不想你的孩子以后活得像他,就收起你的害怕,恢复原样,连自己也骗过,才能骗过整个李园的人。”

她颤声道:“我知道,我知道…可是这个时候为什么要说他。”

季少穆自幼因出身饱受诟病,至今疲于应付各种反对声音,甚至许多年前,险些被清理出门户。

没有一个地方容得下血统成疑的继承人,也没人怀疑李大当家的手段,一旦让他有所察觉,这孩子必死无疑。

☆、第25章

“你想好了,万一真相大白,不是胎死腹中就是幼年夭折,不是我不挑好话说,这些障眼法最多混过一时。”

她若有所思:“除了这里和娘家,我不是没有地方去,只要挨过眼前,大不了一走了之,再不济还有个死。”

“你是觉得我没见过死人,还是不敢看见死人。”

“好了好了,不说死字,以后都不说了。”

那就这样吧。

他转过身去,觉得轻飘飘又沉甸甸,这个多雨的六月天,好像注定是个多事之夏。

王子兴扣门而入,看着伏在案边哭泣的季玉珠。

“走罢,我没工夫等女人哭完。”

王子兴在案边站定。

“走啊。”李仲走了几步回头。

王子兴凝视她的侧脸,伸手抚摸她的秀发。玉珠停止抽泣,抬首凝望,凄楚无助。

犹如被施定身咒,李仲彻底不动了。他们开玩笑还是老天爷开玩笑,可是一点也不好笑,只觉拳头痒痒。

王子兴的脸几乎撞在了拳头上,季玉珠惊叫一声赶紧闭嘴,不敢把下人招来。眼看王子兴毫无还手之力,在李仲手上像只败鸡高高拎起,情急之下想起自己也是练武之人,伸手抽出李仲腰侧的配剑。

“放开他!”

剑尖冰凉,直指后心,李仲因她的愚蠢笑了一下,侧过脸道:“你确定在救人,不是害人?”

王子兴太了解他的身手,刚才只是一时大意,现在一招之内撂下两个跟玩一样。李仲不打女人,并不意味着对男人手下留情,他不想挨完揍再挨削:“二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说的对,这时候缩头就是王八蛋,所以我来了。”

“客气了,乌龟王八是我啊。”

“千刀万剐不能赎罪,求您留我一命,安置好他们母子,然后听凭处置。”

“更客气了,不过眼下我恭喜你喜得贵子,还是你恭喜我就要当爹啊。”

王子兴松开玉珠的手,跪下。

猜了许许多多的人,就是没猜对,这些年好像许许多多的人与事都不对,李仲摇了摇头道:“…你是自幼跟的我,二十年形影不离,比林观还久。”

“是。”

“你们几个之中,林观仁义,小刀耿直,大春忠厚,你最聪明会讨便宜,所以比他们混得开,上上下下没有不喜欢你的,包括我。”

“多谢二爷关照。”

“林观死的时候我在想,这帮兄弟不易,跟着我李某人鞍前马后这般效力,今后只要有我一个,就有你们。开始不止这几个,渐渐只剩你们,五个手指头数了还多,所以我想只要活一天,便护你们一天,只要有可能一定会这么做的。”他苦笑道:“不能丢了任何一个,不能再丢了。”

王子兴长叹一口气,引颈就戮。

剑已撤回,看他二人的样子似乎不该撤,季玉珠一时有些拿不准:“喂,他到底有什么对不起你的,我又有什么对不起你的呀?难道你就没做过对不起我的事吗?余兆怎么回事,你们男已婚女已嫁,还是结义兄妹,纠缠不清暧昧不明是怎么一回事?”

此言一出,两个男人齐回首,一个瞠目,一个结舌。

她冷哼道:“都不是规规矩矩的东西,装什么善男信女。”

王子兴自认理亏,明白就算这件事上李仲不追究,也有负于他一直以来的信任与重用,不是三言两语能够摆平。其实脖子一抹也算解脱,可事到如今,有了爱人,有了牵挂,有了即将到来的新意,世间有着许多美好,而孩子是完全属于自己的美好。

“请二爷指条明路…不是为我。”

自己还在打转,倒要给别人指路,当我是明灯啊,李仲没好气的:“你这一下,毁了多少人,只怕季家也是一场大震。”

“我不是玩玩,她也不是。”

季玉珠低下头盯着鞋尖,仿佛知道将来要走的路。

此时的她楚楚动人,比往常多了几分柔情。看来女人总是多娇,只是幸睹娇容的不一定是你。

小果揣着匣子走在僻静的小路上,总算知道什么叫作衣锦夜行,耳边除了喘息声,就是怀中珍珠轻轻一动哗啦作响。这么鬼鬼祟祟还是第一次,眼下虽然提心吊胆,想想接下来要去见谁,传什么话做什么事,也就不那么紧张了。

因为相比之下,实在可怕得多。

雨过天未晴,像酝酿下一场。李仲的书房从外头看漆黑一片,此时他自然是在自己夫人身边深情陪伴,否则怎么对得起这些天周身散发的喜气和满溢的幸福,这么毋庸置疑的事儿,心里悬着的石头早该放下。

接下来的任务就很轻松了,只需轻轻推开书房的门,将匣子轻轻放在书案上,然后轻轻掩上门。

一切如常,她不禁窃喜,神不知鬼不觉地退了出去。

“谁让你来的?”

小果毛发倒竖,直接叫了出来:“有人!”

“怎么就认为不是鬼呢。”

定睛一看,完全融入黑暗的身影非人非鬼,很让人扫兴:“大半夜的,二爷为什么不点灯。”

“大半夜的,进来为什么不敲门。”

她这才想起自己才是不速之客,嘿嘿一笑:“我就是个跑腿送信的,二爷看在送过那么多次的份上,可不要冲我来啊。”

练武之人目力极好,他早已看清案上之物,心存侥幸,仍是打开看了一眼,复又合上。

光洁的珍珠在暗夜中闪着莹润的光。

“这是什么。”拿起一颗仔细瞧着,斑驳的污点甚是可疑。

“余姐姐要取簪上的珠子,我说不差那一颗,她中邪似的偏不听,太急太用力,把手伤了。”小果呵呵一笑:“她这两天恍恍惚惚的,也不止这一件。我得走了,大概以后不来打扰啦。”

捏着带着心上人鲜血的定情之物,李仲半晌无言。

挨到门口,总算松一口气,小果急欲拔腿就跑。他忽而道:“我知道她要回庆州打理自家兄弟的婚事,请你务必转达,下月初十,东临渡口有要事相商。”

☆、第26章

东临渡口,曙光乍现,滔滔江水无情流淌。

李仲立马远望,除了眨眼纹丝不动。王子兴信马由缰绕了几圈,停在他身后:“卯时了,会来吗?”

“是我们早到了。”

“她若想来,一定提前从庆州动身,算好日子赴约。”王子兴像在宽慰:“所以不会等太久。”

“会来吗?”李仲眼里发虚。

王子兴愣了一下,无言以对。

“话说,你们到底怎么搭上的,我这儿还没审呢。”他漫不经心地:“反正闲着,说说。”

“就是您和总管谈情说爱忙得很,让我盯紧她以免坏了好事。盯也得有个由头,一来二去就熟了,本来也熟,小时候一块儿玩的泥巴。长大的她比小时候坏多了,可算把我整惨,风里来雨里去的,我一病她倒过意不去,你说怪不怪,被她照顾一下,我也…说不上来,起初是没办法,后来看不见的时候特别难受。她的坏都是假的,我又碰巧看见真的,很不坏,很好,很该怜惜,就是觉得遇着很该怜惜的女人。”

轮到李仲无言以对。

季玉珠吃过早饭,顺便给他们买来干粮,王子兴迎上去:“以后不要亲自动手,把你想做的一切交给我。”

“吃饭难道也不亲自动嘴?”

两人相视而笑,浓情蜜意。

李仲视若无睹,却比任何时候都盼望余兆出现。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光阴流逝一如滚滚长江东逝水。

直到季玉珠劝他别等了:“这个结打得太紧,只怕一时解不开。”

他当然明白这个道理。

算了,走吧。

船只靠岸,玉珠已女扮男装,王子兴从上到下换了一身行头,李仲压低斗笠,回望熟悉的江岸。

晴空万里,水面泛起金波,船向江心驶去。

王子兴夫妇坐在船头,李仲无心看景,百无聊赖窝在舱中。这条船已经被包下,没有闲杂人等显得空空荡荡,船家为客人预备了茶水和茶点。

他的目光落在一碟杏仁糕上,然后移开,又盯回来。太熟悉了,吃了田妈二十多年的点心,闭着眼睛都能闻到。

“打算闷闷不乐到什么时候,李二少爷。”余兆戴着和他一样的斗笠,一身青布素袍。

李仲抬头望着她,从未有过的轻松,从未有过的庆幸,满心失而复得的喜悦,一切烦恼抛到九霄云外。想起这些天所受的折磨,似乎没有那么不堪回首。

她摘下斗笠,盘腿而坐:“二爷这是游江?”

他赌气道:“私奔。”

“和正室夫人私奔?”

“已是别人的夫人。”他朝船头望了一眼,笑道:“许久不见,倒会盯梢了。”

她说自己准时赶到,只信一双眼睛看到的,不信一对耳朵听到的,所以藏在船上,一路看尽王子兴夫妇的如胶似漆。

李仲特别想知道她是一直怀疑,还是中途怀疑,亦或死马当作活马医,不过这个时候最好别问,只要坐上这条船,就是最好的回答。

“想过很多次游江的情景,没想到是这样。”

“不好吗?”

“迟来的大概总是最好。”他怅然道:“该来的也许总是会来。”

“大概也许?”

他起身邀请她去船尾吹风,顺便掌心向上,向她伸出了手:“人们总靠不计其数的大概也许撑着。”

这个人是想要亲近的,这只手是想要握住的。

和自己的手一样干而温,一时感觉不出,仿佛没握,可又真真切切,犹如江风白浪大而无形。

“不管迟来还是该来,现在我很欢喜。”她绽开一个平静的笑颜,不管下船会遇到什么,现在的欢喜才是大而无形。

考虑太多将来,却想过没现在,无论你要一个怎样光明灿烂的未来,至少该给自己一个不算灰暗苍白的现在。

有了他就有现在,余兆松开被紧握的左手,用右手勾住脖子,吻了她的现在。

手还空悬一边,脖子骤然一紧,李仲暗道不妙,然而大势已去,憧憬已久的温存转瞬即逝,短暂到无处喊冤。僵了半晌,脑海中只回荡一句:来而不往非礼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