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往前就是天残门的地盘,我想把他们顺利送过险地。”心里说着要,身体却诚实不起来。

余兆背过身靠坐船沿:“后头的路只能自己走了,你能做到这一步,已是情义俱在,说实话我若不是亲眼所见,简直要小心之心度君子之腹。”

“没你说的那么好,我不过是…”

“想想回去要面对什么,你就不会认为举手之劳何足挂齿了。”

说到回去,所有神彩瞬间淡褪,不是玩不尽兴的黯然,而是无边的失意与无尽的落寞。他靠坐下来,解下腰上的玉牌。

白玉莹润,雕工精美,托在手中尚有余温。

“料子很好,我看大当家也有一块。”举起对着阳光瞧上一眼,她赞不绝口。

“它能让任何人在李家地盘上通行无阻,随时调动所有人力物力,令出即行,令行禁止。”

她突然觉得手上沉甸甸的,连忙奉还。

“是个好东西。”他感叹道:“老左穷尽一生,结果死在上面。”

“他的野心未免太大。”

“你知道野心是什么?保命用的。不做狼就得吃草,草也不够,有上顿没下顿。吃草就没事了?身前身后还有狼呐。你或许会说,跑不就得了,只要跑得够快,跑出这片林子。”

林子之外还是林子,或者不是,她若有所思:“我只是觉得…他若早些舍去权财,或免一死。”

“我在李家二十多年,没见过所谓的金盆洗手,身处江湖二十余栽,没见过真正的功成身退。老左这么惜命的人,他清楚得很,无论如何到头来都是个死,舍与不舍,不过是死法不同。”他笑了笑:“我也清楚得很,一个人生来拥有的东西,你们叫它天生好命,可一个人也会被他的好命吞了,连骨带肉。”

如果小果在这儿,定说吞我吞我。若是长椿,会说换我换我。即便自己,也想翘腿如八十岁老奶奶,摇头晃脑长叹一声身在福中不知福。

倘若这些不知愁滋味的少爷肯伸长脖子四处看一看,静下心来随便想一想,世上大抵就没有无病□□这回事了。

☆、第27章

“二爷的身不由己与我们相比,总带些不寻常。”她忍不住调侃。

“你的意思我明白,远的不说。”他转过身来,想说当日伏佑观中我不答应大哥的条件,你觉得你能坐在这里?话未出口便觉有些刻意,勉强咽下:“近的说你,现在想要全身而退,是否还有可能。”

别说现在,刚做总管那会儿也难。江湖不是一片水,是水上的一条船,不想淹死就得上船,上去又怎能轻易下来。岸在哪里不知道,船将驶往何处也不知道。他是划船的人,船就是他家的,可他也在船上。

不过总算找到季少秧那一腔怨气的出处:“你和大当家截然不同,虽然不懂你想做的事,可我知道你绝不是第二个他。”

“这么夸来夸去真的好吗?不过谢谢,这是我这几年听过最如假包换的奉承。”他长舒一口气,凝望远处薄雾冥冥:“你总管内务,里里外外的账目,林林总总也见过一些。不必瞒你,这些年入不敷出,全靠见不得光的营生支撑。要撑到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撑不住,撑不住怎么办,大哥总说不能让李园毁在他手里,如果侥幸没毁,完完整整的交给我,然后眼睁睁看着它垮掉吗?”

他今天甚是奇怪,忧心忡忡的样子是她从未见过的,或许平日里独自承受的东西太多,杯里的水越满越经不起一点碰触。

大当家百年之后将李园交给二当家是心照不宣的秘密。李荇儿早晚嫁人,李夫人曾公开表示无意让爱女涉足江湖。倘若一切按照既定的道路行进,路的尽头有什么似乎清晰可见。

二当家说他不想清晰可见,因为那不过是一片废墟。

“我不会宽人的心。一个二十出头的人,说实话见识有限,若是装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样子实在乏味。”她随即自嘲地笑了。

“我也二十出头。”他突然兴致大减,闭上眼睛像是打盹。

一不小心含沙射影了,她自悔失言,想道歉拉不下脸来,嬉皮笑脸人家看不见,再说除了不会宽慰别人,也不擅长嬉皮笑脸,唯有讪讪走开。

季玉珠向她颔首:“后面晒不到太阳,怪阴冷的。”

她立刻觉得这位大小姐不像传说中那么蛮横:“看你们站在一块儿,真是般配。”

王子兴笑了笑,冲李仲努嘴:“我们二爷使小性儿呢?”

船本不大,这边大概略有耳闻,余兆索性耸肩,表示游江不易,且游且珍惜。

“我多一句嘴,您终究不懂男人,当一个男人对心爱的女人说起他的志愿,这个时候哪怕觉得再荒唐,最好不要笑出来。”王子兴说着,将船头留给女人们,自己和船家闲聊去了。

余兆受益匪浅,仍在回味。

“是个心地淳厚的人,有时是个孩子,有时像半截入土的老头子。”玉珠幽幽地道:“如果时光倒流,真想对他好点。”

“男人太世故,总不大好吧,至少失掉一半气概。”

“我说的不是他,是他。”玉珠一指王子兴,又遥指李仲。

余兆不明所指,亦或没空琢磨。

集市的轮廓渐渐清晰,眼看就要靠岸,玉珠侧过身子,粉润的包子脸上一个殷实的微笑:“他有三度,似乎没人发现,我要不要好心透露一下呢?”

她只知道人有三急,三度是什么,好像很厉害的样子。

“风度,温度。”

“才俩。”

“好歹是你男人,上点儿心成么?”

天残门的地盘比李家热闹,也更鱼龙混杂。九木堂多年在此盘踞,根系复杂,未免夜长梦多,他们原定计划横穿而过,远离是非之地前往驿道留宿。天不遂人愿,季玉珠上岸不久头晕不适,李仲不等王子兴开口,劝他先找个地方稍作休憩。

上船没吐,下船倒翻江倒海,玉珠简直恨煞自己:“一直好好的,偏从今天开始反酸,掐点也不能这么准。”

三人异口同声表示这实非人力所能控制。

她自知狼狈已极,不愿让王子兴跟着:“被你盯着我吐不出来,憋着更难受,让我在这吹吹小风。”

一个人安安静静反而不那么难熬,她屈膝坐于客栈侧首石阶,对面是邻家院墙,闹中取静通风透气,一时颇为惬意。

没过一会,身后有窸窣之声,不耐烦道:“不是让你们先坐吗?”

“小娘子哪里来,看着面生,不如和哥哥喝碗水酒,好生乐一乐呐。”一个泼皮打扮的黑瘦青年一手托着酒壶,颤颤巍巍踱了过来,说话间鞋掉了,忙用脚去勾。

“滚。”

“小娘子好大的火气,听口音不是本地人…”

老娘只说一个字,这也能听出名堂,太会搭讪还是太不会搭讪。正不痛快想找人撒气,她单手托腮,和颜悦色地:“看错了罢,哪有小娘子。”

“对对对,小相公。”泼皮笑出了花儿:“这么标致的相公,我真是头一次见!”

她嫣然一笑,说了句什么。

泼皮没听清,探过半个身子,只听清脆一响,原来脸上着了一记,这回倒是听清了。

“这么犯贱的流氓,我不是头一次揍!”

哇呀呀,泼皮也算本地一霸,喝多了迷迷瞪瞪的,老马失蹄,竟在一个半大姑娘手底下吃了亏,威严扫地脸面何存,当下顾不得旁的,伸手就要去抓。

“哪个瞎眼瘪三闹事,不看踩着谁的地盘。”巷子里传出一个冷峻的声音。

泼皮犯愣,心说这老子地盘,调头往里一瞧,顿时吓尿。不知哪里来的一帮人,身上手上皆携利刃,乍看跟一群阎王似的。

“滚滚滚。”一个提□□的人晃几下手里的家伙。

泼皮跑得比兔子快。

作者有话要说:还有一个度就不说了,留着打包带走^_^

☆、第28章

玉珠趁机上了二楼,王子兴问怎么这么久。

“流氓打架。”她懒得解释。

“你若爱看,随便找个开阔敞亮之地,天天上演还不重样。”他指着密集的市镇中心,几乎被贩夫走卒围得水泄不通:“此地既是码头,又是陆路交汇的岔口,天残门为大,其次苗人和各路帮会。地痞无赖、流氓混混、骗子扒手、黑市贩子,各路神仙齐聚一堂,别小看这块巴掌大的闹市,搞不好随便拉出个人就是朝廷通缉的要犯。”

“咱们也不是混白道的。”李仲道:“不过天残门现在闹得不可开交,就要崩了。不崩也是一切两半的命,老叶天纵奇才也枉然,亏他眼光不错,一个弟子一个义子都还不赖,据说把大半的乱平了。”

玉珠对江湖诸事不算了解,隐约记得叶从容麾下两名得力干将,常使自家兄长大为头疼:“一切两半什么意思?”

“一半出了名的心黑手毒,早年间扩张太甚的产物。一半嫡系执掌的半壁江山,又陆续丢得差不多了。如今天残门看似一体,实则四肢不全,所以是半壁的半壁。”

“大当家说过,何叶二人一静一动,都是独当一面的角色。”余兆笑道:“咱们现在就在人家的半壁江山上,说不定这间客栈便是一处暗桩。”

江湖掌故总是令人昏昏欲睡,她连忙换个话题:“对了,有件东西差点忘了完璧归赵。”

李仲见她看着自己,问道:“我吗?”

“当初说好只要利钱,再把本钱卷走,真就人财两空了。”

李仲表示前路茫茫,那笔银子充当盘缠,又对王子兴道:“或者新婚贺礼,我这老大总要略表心意。”

玉珠连说不用,伸手入袖,脸色一变。

刚才还想着见面归还,一晃就不在了。早已备好的东西不会收在别处,略微定一定神,猛然想起楼下那泼皮,一晃眼的工夫,除了那厮再无别人近身。

她一手握拳,恨恨砸在桌上,骂了句脏话。

王子兴只当她看热闹的时候被人浑水摸鱼,然而失也失了,懊悔无益:“要在楚州,我让那贼想起偷东西的手就知道什么叫怀念。”

人难免有阴沟翻船的时候,玉珠骂完也就平息。大家吃饱睡足,预备明天早起赶路。

夜深人静,犬吠渐止。

玉珠溜出房间,走向大街,钻进小巷,在一户人家门前驻足。

寻常人家这个时辰早睡了,这家依然点灯。寻常人家不会在这时烧火做饭,而这家的院中升起炊烟。

玉珠观望片刻,飞身上房。

是个挺大的院子,从外头竟看不出。四五间房,最大的一间人影绰绰,窗纸蒙着,传出断断续续的对话。

一个说今儿撞大运,没走桃花运,倒走财运。另一个粗些的声音说你小子是不是又干那缺祖德的事啦。

正听得高兴,背上多出一件长衣。

“晚上风大。”余兆伏下身子,一起盯着对面的动静。

“不过月色很美。”她很快恢复如常:“你怎么找到我的。”

“你怎么找到这里,我就怎么找到你。其实也不是,用了最笨的方法。”

“什么方法?”

“跟踪。”余兆戴上面纱,然后笑了笑,黑亮的眼睛里掠过一丝狡黠:“白天看你上楼时神色不对,丢钱之后更是不对,我拿不准,说出来也是捕风捉影,只好等你睡下才算放心,刚放心就发现一出夜探贼窝的好戏。”

玉珠暗自感动:“我看那人一身家常穿戴,应该就住附近,又从店里买了酒,一问老板果然认得。本来只想碰碰运气,老天有眼而已。”

“虽然凭你这把刀收拾几个地头蛇绰绰有余,不过还是让我效劳好了。”

“我爱财如命,从来都用别人的钱挣钱,还没受过这等折辱,那厮不是偷,是明抢呀,所以我要抢回来。想到要做这么正义的事情,身子一下子就恢复了。”

余兆抿嘴一笑。

屋中二人浑然不觉,泼皮说道:“那雏儿一看就是过路的,过三五天,等出掉手上的货,就把银票兑了…大伯,咱爷俩这辈子吃喝不愁啦。早知白捡这些银子,货就不进了,现在放着也是放着,不出白不出,就是姿色差点儿。”

另一个声音听起来不太高兴:“怎么真干回那断子绝孙的活计?”

玉珠奇道:“说什么呢?”

“人口贩子。”余兆道:“放高利贷。”

“小偷小摸只是副业?”

“顺手牵羊罢了,大概是想拐你。通常先拐了女孩子卖到各处,再用本金放贷。有借了钱还不上的人家,就拿女人抵债,他们再卖高价。利滚利钱生钱,生生不息,是下九流里常见的行当。”

“畜生…”

余兆看她一眼:“骂谁?”

“把女人当作货物的男人,把女人当作货物的女人,所有不把自己当人的人。”

对面终于熄灯,玉珠提刀在手,唯恐踢门而入动了胎气,改为破窗而入。黑灯瞎火,月光也暗了下去,正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时候。她直奔泼皮那一声惊呼而去,三两下封了穴道,好一通拳打脚踢。

余兆另有目标,刚交上手便知不对,此人身手不弱,突袭未成,几个照面没占到便宜。对方抄起放在床头的家伙,她连忙拔剑,疲于应对。

收拾完那边,玉珠挥刀来援,本来有意摸清路数,她来了反倒担惊受怕,也就不再恋战。剑光闪过,对方招架不住,趁势开溜。

“说实话就饶你一命,跑的是谁?”

“我我,小人和叶门主沾着亲呢…不看僧面看佛面,大侠高抬贵手。”泼皮已是不成人形:“那那,那是我伯父,凌虚道人。”

余兆一愣,凌虚也算正派中人,也干这种龌龊勾当?

“畜生,平时惯用哪只手?”玉珠刀尖在他脸上哗啦:“她饶你一命,我可没饶。”

泼皮下意识看向惯用的那只,尚未抬眼,刀光闪处血如泉涌。没待惨叫又被封了哑穴,昏死过去。

他破了相,以后不能害人,再作恶也会被人认出。玉珠犹自忿忿:“畜生运气好,老娘怀孕暂不杀生,换成从前哪有活命的机会。”

搜出银票贴身装好,心情总算平复。

余兆四处搜寻一通,果然在柴房里发现一个五花大绑的姑娘,看着面黄肌瘦,神志已然不清。替她松了绑,怔怔的不敢动弹。

“跑啊。”玉珠跺脚。

姑娘撒腿就跑,比见了人贩子还惊恐,留下一串撕心裂肺的尖叫,让人忍不住去想她到底经历了什么。

作者有话要说:太污了,还有一个是广度啊…真的我自己都没想到长度

☆、第29章

天残门九木堂外,幸存的几个手下望眼欲穿。

老万骂骂咧咧,衣裳没来得及穿好:“什么十万火急的勾当,老子前脚到家,后脚你们催命。”

手下如丧考妣地推开大门。

一院狼藉,尸身遍地。

下辈子瞌睡都跑光了,老万身子凉了半截:“这这,这谁干的,太岁头上动土,活腻歪不成?!”

手下还没开口,那边飞速来报:“老大,上头来人了,何堂主和叶堂主,马上到!”

“一个就够喝一壶,两个,来得及么。”

“干啥?”

“想个死法。”恨得一把推开手下,失魂落魄又焦头烂额:“一个活菩萨,一个活祖宗。一个拜不上,一个供起来。”

何硕与叶召远已经到了,前门乱成一团,后院门户大开,二人站定于昔日正厅。叶召远环顾打得稀烂的厅堂,依稀可见往日气派:“万七爷,日子过得不错啊。”

众人调头相迎,老万跑得最快,礼数最全,客气话没说完,只听何硕问道:“对方什么来头?”

“像是…黑道劫道。”

“我们就是黑道。”

“那那…是何人所为?”

叶召远突然冷笑一声:“消息一路传到总坛,你老哥倒全不知情。看你一脸亏空,喝一晚上花酒?”

“不敢不敢,家里婆娘凶悍。”

“难怪,眠花宿柳不该这副活鬼样子。”

“小赌怡情。”

老万也算元老,当着下属被后生质问,实在不算体面,叶召远向来服理不服人,何硕不忍见前辈难堪,低声道:“说你们乌合之众,还真往脸上抹灰?一夜之间几乎灭门,九木堂名存实亡,你这堂主到底有几条命?”

“望门主留小人一命,彻查此事。”

“三水堂会接管这里,难不成我们千里迢迢而来,就为杀你?”

老万也是懵了:“当然当然,啊啊,当然不是。”

“清点活人,整理死人。”

“整理?”

“验伤!”何硕的耐心丧失殆尽:“难道回禀门主殉情自杀?”

这边正在勘验,手下一路小跑而来,耳语几句。

该来的不该来的一齐怼了过来,正是心烦意乱的时候,谁有工夫搭理凌虚道长的侄子,管他什么门主的表亲,一概不见。

叶召远看过来。

老万解释:“一个无关紧要的混子,说是发现可疑人物,趁乱作怪的东西,浑水摸鱼不是头一遭。要不是看在他伯父和门主有些关系的份上,早打出去了。”

“他伯父?”

“号称凌虚道人。”

“义父的旧识里还有这号人物?我怎么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