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虚是真心疼侄子,虽说平日里也教训,但小孩子嘛,还能没个犯错的时候?且这番话说的入情入理,也就听了进去:“现在,也不是不能报。”

凌大实眼睛一亮:“但凭伯父做主,这世上能仰仗的只有您啦。”

“万老七那厮胆子太小,也不识货。上次让你报信,是我孟浪了,倒让你差点死在那泼妇手里。”

“所以咱这次得换个法子。”

“换什么,给你把刀,能扑上去了结那婆娘还是怎样。刀还得借,人还得杀,只是人得选对。”

“连老万七都指望不上…”凌大实挠头。

“今儿早上,我瞧见石老六。知道他谁?谅你也不知道,十长老死的死,叛的叛,消失的消失,他如今是门主最倚重的元老。想当年我带你去拜师,呵呵,不提也罢,石老六倒是有过一面之缘,看在门主金面上,或许能说上一句半句。”

☆、第35章

又一个炸雷。

王子兴的马差点惊了,已经翻过一个山头,暮色四合之时到达鄱湖之滨。离开赤松坪,雨也就歇了,却一路飘到这里。

“人倒霉起来乌云都跟着走。”玉珠忍俊不禁。

“走一段水路,再走几天旱路,就到你小姑奶奶家了。”王子兴做鬼脸:“小姑奶奶去找小姑奶奶,我的小姑奶奶投奔之路走得艰辛。”

玉珠想学他饶舌几句,忽然涌上一股酸水。她的反胃总是这样昏天黑地,那一瞬间浑身力气抽干了一般。爱驹十分配合地停步,好让主人将秽物径直吐在地上,而不是它的身上。

所有人兽都习以为常,除了王子兴和他的马,这家伙今天总是恍惚。李仲也有些恍惚,总觉得哪里都是眼睛,凭他的耳力目力可以确定周围没有危险,恍惚中又多了一分丧气。

“二爷,二爷…”

李仲勒马,这声音太熟悉,一段时间之内,有关余兆的所有坏消息由此传来。

曼妙的身形,甜亮的语调,属于独一无二的欧阳长椿,更只此一家别无分店的是她不谄自媚的笑颜:“二爷留步!”

都被你看见了,不留步行吗?

难道踏过去吗?

李仲面无表情:“真是无人可用,连你都派来了,这组多少人呐。”

“不少。”长椿喃喃,回头看一眼她的组,偌大的岸头只有一个小夏孤零零杵着,对方得见她的注视,一下子来了精神。

“怎么找着的,我故意绕这一圈,按说该甩的都甩了。”李仲更像是自言自语:“你们更像守株待兔。”

长椿苦笑:“撒网嘛人就多,人多就碰个运气,我运气好。”

“你是夏司南的儿子吧。”他盯着小夏书生似的脸,皱了皱眉:“你爹呢。”

小夏不敢走近,他绝无与李仲正面抗衡的勇气,如果不是要在心爱的姑娘面前保持尊严,像往常一样不吱声也是个好办法:“我不是夏秋浦…”

输人不输阵也是一道难题,一路上受够这娘娘腔的死缠烂打,长椿报复性地咯咯大笑。

李仲笑不出来,他有不祥的预感,而且马上应验了。

玉珠呕吐的地方,除了人和马,还有夏司南。

老婆被人一招制伏,只能一筹莫展地看着老夏手中的双刺,王子兴愣是不敢上前。这么窝囊,这么憋屈,不是因为被人偷袭。老夏什么身份什么身手,根本不用偷偷摸摸,想控制谁如探囊取物一般,他不过是忌惮李二爷。

然,二爷也非三头六臂,玉珠又是个暴脾气,他们更怕她伤了自己。

要害被人捏着,只有束手就擒。

“你是老夏?我看你是老姜。”王子兴蹿着无用之火,求饶无效索性泄起了愤。

“姜者弥辣,发散止呕,你看她,现在不是好多了?”夏司南慈祥地。

玉珠咬牙说那我该谢你。

眼看败局已定,就是个任人宰割,王子兴多少想捞回一点,管它什么。老夏不好说话,小夏并不难缠,而且平日私交不错,便硬生生把怒气化为阿谀,凑过去道:“老兄,请教。”

“请讲。”

“就地格杀,还是押回去杀?”

小夏笑了笑,永远那么斯文好脾气的,笑意未尽,手起掌落,王子兴闷声倒地。

雨又停了,地还是湿的。

老天爷就是任性,想下就下想停就停,该出大太阳的时候一点儿不吝啬。

翻身坐起,不用想身在何处,酸麻的胳膊已在提醒他了,除了绳子,还有马蹄子。王子兴抻了抻栓在马上的手,很不能理解:“点穴就成,不点也成,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我还能跑了不成。”

小夏还是斯斯文文的:“学艺不精,怕失了准头,点到不该点的,总是对不住朋友。”

三脚猫功夫是现眼了点儿,老夏多厉害的人,儿子连个皮毛也没学会,换个场合必然几尽挖苦讽刺奚落戏谑之能事,眼下只顾闷闷地问:“我老婆呢?”

“欧阳看着,好着呢。”小夏盘腿坐在他身边,有些讨好地笑道:“厉害了哥,二少奶奶…不不,我嫂子这么个人,就是天上飞来飞去的孔雀,怎肯为你落地?这一路按你从前教授的法子,就差死在欧阳面前,没换得她一个正眼,兄弟我是恨不能啊。”

王子兴没好气地瞄他,明显懒得搭理。

“就说你吧,除了俊朗还有啥秘诀?”

“秋浦,我对你咋样。”

“虽是二爷亲信,从不仗势欺人,同我这样的草包也能推诚相与。”

“求你个事。”他闭上眼睛,沉声道:“不管还能活多久,不管怎么个死法,别让她知道我的死讯。怎么骗你知道。”

“回程路途不远,才能瞒她几天,回去难保…该死,你在套话。”

他展颜一笑,并无得色。活法未必人人皆知或者懒得去想,又那么迫不及待地预知死法,自以为占了天大的便宜。

“不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吗?”小夏郁郁自语:“待会儿马跑起来,你别嘴坏,喊几声得了,兴许我能趁他们不察做些手脚,你也少受点苦。”

鄱湖山庄内,长椿想开口,又怕扰了对方心事,尤其自己也是劫持的始作俑者之一,多少狼狈为奸了。

“他不知道这样只会适得其反吗?”玉珠忽而用下巴点了隔着一道走廊的小夏,这厮不时投过来的炽烈的目光让人心烦意乱,虽然并不是投向自己:“像只苍蝇。”

长椿深以为然:“咱也许不介意招蜂引蝶,但没哪个女人想招苍蝇。”

“可你不急着拍死。”

“厉害了姐。”她有些相见恨晚。

飞蛾一心扑火,蛾子虽死于一厢情愿,却不是火的夙愿。火不是为烫死一只或许多只飞虫而生的。

一墙之隔的偏厅,李仲的目光穿过窗台,打量这座湖畔山庄的前院。这样的庄子在李家的产业里确有一笔,年代不知,购者不祥,显然是某个祖辈心血来潮的念头,后人无暇打理,废弃至今。

老夏端着随身携带的紫砂壶,不时抿上一口:“这孩子一向也不糊涂哇,你哥待你如何,外人瞧得一清二楚,这么鱼死网破釜底抽薪,从此成了个什么人。”

李仲半躺在一把年久失修的摇椅上,比老夏还要悠闲,神情却比他还要苍老:“是我想成为什么人,还是被人看成什么人。”

“少拿这种一辈子想不明白的事情绕我。”老夏不屑一顾,慢条斯理地:“年轻人能飞绝对不跳,能跳绝对不跑,能跑绝对不走。年轻人就是不会好好走路。”

当然还包括不会好好听老人家说话。

“我想成为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你们需要我成为什么人。”

“还能害你?”

有些人上了年纪反而越发极端,凡事不扯到大是大非就不痛快。在李仲看来,周围的老人家们大体分为三种。其一历尽沧桑变得刀枪不入,咸盐吃得太多,齁着了,彻底烂了下去。其二如同夏老爷子,不偏执不成活。其三看透而不失望,失望而不苟同,多年修行不过求个淡定从容。

可惜第三种太少,而第二种太多。

☆、第36章

“大哥说过,夏老先生最擅长声东击西,今天领教。”他忽而冷笑:“您不火速回去邀功,却在这儿教训晚辈。大哥还说您人如其名,永远不会犯那找不着北的毛病。”

“我这司南无论怎么转,永远向指大当家,大当家就是我的南。”老夏起身,端着宝贝茶壶出去了。

此处没有大当家,这忠心表得浪费。他到底在等什么,总不是等玉珠的孩子生下来再掐死吧。

摇椅咯吱咯吱的随时要散架,李仲终于懒得折腾它。少倾,门又开了,望着长长的人影,长长地叹了口气:“您磨刀去啦?”

来人不语,几乎没有脚步声。

李仲霍地坐起来,结结实实地吃了一惊:“你一直在?”

“像你一样。”李元确实刚到的样子,打量周围精致却显破败的陈设,显得很悠闲:“还真是个好地方,适合归隐。”

没这么快的,除非神仙。

李元坐在老夏的位子上,很享受,很自得,心情比在李家的任何时候都好:“也适合养老,不如我就此留下,你回去替我把那操不完的心操完。”

这个他就不想回答,也不便答了。大哥今天看起来有点不一样。

“这个地方你一定忘了。”

“…我来过?”

“你在这里出生,那时庄子还簇新。”

“我怎么不知道,没人提过。”

“那是咱家最和睦的一段时光,如烟,我,姨娘,还有父亲,在此小住一年。”李元苦笑,神色惘然:“那是母亲去世之后,我过的最像样的一段日子,许是后来的日子不太像样,大家也就绝口不提了。”

“哥。”李仲恻然:“事到如今我难辞其咎,不止这些,还有从小到大所有的违命不从…我一直在想怎么向你请罪,你一定不能原谅我,我也不能原谅自己。”

李元颇意外地看着他,宁折不弯的家伙突然服软,软得完全陌生。

“我因小失大,背公向私,不识大体,感情用事,置李园安危于不顾,为一己之私欺上瞒下,生无颜以对李氏一族,死愧对列祖列宗至亲手足。”不是声泪俱下胜似声泪俱下,他垂下的眼睛里满是凄然:“自知罪该万死,而死有余辜,不敢脏了大哥的手。”

倒要看看他还能列出什么滔天的罪状,李元静静听着。

“大错铸成不敢求死,更不敢留下一副烂摊,都是平日未加约束,管教无方,上梁不正下梁歪的道理还懂,故此…”

“上梁不正下梁歪,甚好。”李元突然笑了笑:“不过我这上梁何时做出这等成人之美的好事,以至你这下梁毅然效仿,还请二爷赐教。”

再迟钝也听出不对劲,本是为王子兴求情,上梁自然说的自己,可现在解释显然没了意义。

总不能像妇人那样斗嘴,且斗赢又如何。他绝望地低下头,彻底沉默。

李元突然暴怒:“一心护仆,感天动地!为了一个外人屈尊降贵,同我这食古不化的老朽虚与委蛇,心里受着委屈,嘴上说着打死不肯说的话,恨不能把自己打死算了!”

实在说到心坎里去,李仲怔怔地抬头,注视这个他一直认为老谋深算的大哥。

“你没顶撞,比直接嘴硬还可恶。”李元余怒未消,兄弟间一直隔了一层,如今更甚,又为了外人尊严都不要,分不清哪个更坏更糟:“看看你现在的样子,魂不守舍,孤注一掷。”

说到孤注一掷,倒让李仲缓缓起身。

又颓然坐了下去。

李元鄙夷地:“你要跪下吗?”

“是,求你。”却在摇头,因为又觉无用,或许适得其反。

王子兴命悬一线,就算不知如何挽回败局,也不能有任何激怒之举。

“有时我倒希望你铁血一点。”李元不再看他,对守在外头的老夏道:“放马。”

李仲不知何意。

老夏知道,小夏也知道。

解缰,放马,王子兴的死期也到了。小夏解开缰绳,只听身后一个咬牙切齿的声音:“你敢。”

这是长椿第一次主动和他说话,如果不是执行命令,小夏该乐不可支。然而父命难违,当大家之命就更难违了。

“没想到你是这样的人。平时木了吧唧和气生财,原来都装的。”对方无动于衷,她更气不打一处来:“人不可貌相,越老实巴交心里越阴越坏。”

“这是爹的意思,杀人很简单,手起刀落,脑袋就是个大萝卜,一刀下去圆滚滚脆生生。爹的意思是既让大当家出气,又或许能保住王子兴的命,能不能活就看他自己了。”

那老头能安好心?

这么拖拽,不如直接扔下悬崖,按照武林惯例真死不掉。

“他倒会撇,合着人家被马活活拖死,也是自己不争气咯?”长椿不以为然,恨恨瞪了面无人色的王子兴一眼:“瞧见了吧,真正的杀人不用刀。”

小夏一皮鞭抽在马身上,马蹄急踏,栓在马上的人几乎悬空,短暂的腾空而起之后重重摔在地上,尘沙四起,伴随古怪而撕心裂肺的喊叫。

长椿艰难地转过身,此时能当瞎子,惨叫时时入耳,却不能做个聋子。哪怕点头之交,哪怕陌生人,谁有勇气耳闻目睹。

玉珠突然撞开门,脸色惨白地摔在台阶上。

相比之下她的姿势更触目惊心,长椿虽然不是很懂,这个年纪的姑娘稍微想想也就猜出大概:“你是不是…”

玉珠双手捂着肚子,双唇血色褪尽。

“啊,出事啦!”长椿发出了自己也想象不出的叫声,白日见鬼也不过如此:“出人命啦,一尸两命啦!”

小夏一个呼哨召回自己的马,王子兴的叫声已经微弱。

大家扶起玉珠,长椿嚷着找大夫,又让小夏去叫人,一时间闹得鸡飞狗跳。

外头的动静传了进来,李元不为所动:“天残门的事,你怎么看。”

“什么事…”李仲失魂落魄地仰起头,要努力去想,才搞清楚说的是九木堂被人暗算:“他们一向窝里斗,这次损失惨重,老叶该吐血了罢。”

李元也很吐血:“你现在脑子里除了求情,什么都没有吗?”

本在等待一个不致死又合适的时机,如果不是李元突然问了句不相干的,他也该开口了,当下求之不得:“我要怎样您才能高抬贵手。”

房门叩响,老夏平静地道:“大当家,人跑了。”

李仲一惊,有点儿不敢往好了想。

“二少奶奶装流产,夺马救下王子兴。”老夏顿了顿:“我那不中用的儿子,实在是块朽木。”

李元无动于衷,李仲小心翼翼地偷瞄一眼,松一口气。

自然不是峰回路转柳暗花明,这么容易逃出去就不会被抓过来。老夏这司南也有不转的时候,自是有人不要他转。

小人物也有小人物的好处,命如草芥,偶尔碰上个大人物,说不定就走狗屎运。跑了也好,只要继续走运说不定就逃出升天。

至于玉珠这小疯婆子,此生无缘做夫妻,被你册封的痴汉子只好祝你余生平安喜乐。

“此事完完全全是我自作主张,季家那边由我一力周旋,尽量不留后患。”

“我说了,做得很好。”

李仲诧异。

“事已至此,季家闺女动不得,也留不得,自己走了皆大欢喜,季家从此欠李家一个大情。王子兴这种小鱼小虾,杀之何益?”李元长叹一声,沉吟道:“他们说我像生意人,眼里只有利弊得失,不像个江湖人…”

李仲更诧异,只因没想到这一层,玉珠这一走委实是乱,大哥这一番话虽有些破罐破摔的意味,然而正像他说的,季家闺女咱们奈何不了,就是只鹰,养不了便由着她飞走得了,对于李家而言也不全是坏处。

“说得很对。”李元抚须道:“天下事说白了就是生意,没什么难以启齿,也不必偷偷摸摸。”

“多谢大哥。”

“谢我什么,不杀你那宝贝跟班?”

李仲笑容僵在脸上。

“我也想杀!”李元毫无征兆地反手一记耳光:“那除非不要兄弟,手足之情千金不换,不值一个吃里扒外的下人!”

这一巴掌力道甚猛,李仲几乎站立不稳,摇晃一下又直直地挺住。

“这么多年,你老老实实待在家里,有些事看在眼里急在心上,难道因为心里头有我这个大哥所以老实待着?你没走是因为我没伸手,伸手只会把你推得更远。这么简单的道理我不明白,还是你不明白?”李元怒不可遏,又无可抓之物,顺手抄起一只空的茶壶扔了过去。

李仲纹丝不动,硬生生挨了一下,眉骨留下一道血印。

细瓷的小壶跌在地上摔得粉碎。

李元以为他会避开,下手自然不轻,这下有些不好收场,气倒也出得差不多:“这次出来你嫂子劝我心平气和地谈…也只能谈,否则我是能打你,还是能骂你。”

打也打了骂也骂了。

李仲无心提醒他,咽下嘴里的血,有气无力地:“这里不是咱们的地盘,应早些动身。”

李元冷哼。

那意思是现在知道关心我啦,李仲只好活动一下打木了的脸颊,继续温顺地:“如今天残门内乱不止,不管谁胜,李家举杯遥祝。无论谁败,李家聚而歼之,与各方势力瓜分地盘,也是不亦乐乎。这些粗活就让我来干,我留下来。”

“瓜分地盘这种事情无师自通,底下一堆堆嗷嗷直叫的家伙,一个个比你在行,何用你亲自动手,更不用我。”李元淡淡地:“就像追击你们,何用我亲自出马。”

李仲心中一沉,低声道:“出什么事了?”

“出什么事?二爷心里的东西多,人也多,女人兄弟、情爱义气。出什么事了,生死荣辱家族兴衰,不值一提。”

他颓然不语。

“段大人给了三天,这三天里,一人一物,账房和账本,人死要见尸,物要和人一样毁尸灭迹。说到底不过是一个掮客跑路,上家要杀他,下家也要杀他。为了保命跑路,这一跑路倒死得更快。”李元看起来不打算再让他挨一下了,虽然像刚才那么一砸还真砸出了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