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叙再次见到傅薇的时候,她的表情明显比早上进医院时要忧郁得多。高速公路上车流通畅,远天浮现出纯正的天蓝色,漂浮过如纱衣般轻柔的白云。这样的景色让人平白地产生交谈欲。

他的语气不算好,没头没尾地提了一句:“我找不到你心情不好的原因。”

傅薇正发着呆,闻声抬起头,面前隔着车玻璃是仿佛没有尽头的高速公路:“嗯?”其实…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什么心情不好。

她试着剖析:“付其誉说他出院之后要回去看他父亲。”这样说着,又不可避免地牵扯上一些她在很早已经就该和他说的话,“嗯…其实,他是我小姨的儿子。虽然是继子,但是他们感情很深。”

祁叙掌握着方向盘:“所以你们所谓的工作关系这是他认亲活动的第一步?”

“也可以这么说…”傅薇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这其中的关系,太复杂了,外人根本难以理解,“我也觉得很神奇。我一直以为,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找不到有亲缘关系的人了。”

说着这句话的时候,那封被她封存在床头柜抽屉里面的信件的模样突然浮现在她脑海里,让傅薇不由自主地全身一僵。

“你从来没有提到过,你有一个小姨。”祁叙突然皱了一下眉。

在他的印象中,他以为傅薇从小就是一个在福利院长大的孤儿。如果有任何亲属的话,她根本不会被他父母领养。

祁叙突然发现,对于她的过去,他居然一无所知。

而这是一个更加难以解释的话题,傅薇不认为三言两语能说得清楚她对小姨的复杂感情…而且,就连她自己都不能辨别得清。

仇恨吗?根本没有了,命运已经待她太好,好得让她几乎觉得小姨的残忍是另一种恩惠。这样的恩惠甚至让她产生一种类似报答的欲/望。

可是,幼年的那些黑暗岁月,那些寒冷和饥困,那些颠沛流离的岁月,都提醒着她,小姨是她童年里的那个恶魔。

她想着自己,又想起付其誉。两种截然不同的不幸,同一个人在里面却扮演了两个彻底相反的角色。这样的联系让她更加分辨不清楚那个笑容慈蔼的中年女子,是不是那个年轻的小姨。

时间已经过去了太久,久远到一切都不真切。

傅薇艰难地三两句揭过:“你不了解的事情…有很多。”她淡然地一笑,“你不会以为,你在这几年里的参与度达到满分,就可以连带着过去的十几年也一并了解了吧?”

祁叙不置可否,眉间依旧没有舒缓的迹象。

对他来说,任何的不能掌控都是危险而让人不能忍受的。尤其是,现在的他发现了一个巨大的漏洞,却丝毫没有修补的办法。

这让他不能习惯。

傅薇展露出一个安抚的笑容,侧过身去揉了揉他僵硬的肩膀:“来日方长啊…如果你想知道的话,我可以一件一件说给你听。”

虽然有些事情,她还没有准备好,向他完完全全暴露那个灰暗的自己。

总要面对的。

祁叙的表情缓和了一点,冷声问:“那付其誉呢?他了解?”

“…”能不能不要什么事情都能这样剑拔弩张啊,傅薇无奈地摇了摇头,看来他对付其誉的芥蒂一时半会是消除不了的了,“我们共享一个亲人而已。他父亲跟他的关系很不好,这一回突然说要回去…我有点担心他。”

傅薇断断续续地说着,直到祁叙看上去对付其誉的事兴致寥寥,她才停下。

她揣着这些过往,揣着不知该不该跟祁叙提起周浴森的邀约的犹豫,又怀揣着对付其誉的同情和喟叹,一路无话地发着呆。等到快到C市的时候才反应过来,祁叙一直在往市外的方向开。

并且,他没有去戚奶奶家,而是直接奔向了C市最大的医院。

傅薇看到医院的门牌,掩不住惊讶地看着祁叙:“怎么来了这里?”

祁叙解开傅薇的安全带,打开车门:“戚奶奶住院了。”

傅薇下了车,小跑着跟上去:“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一点都不知道?”

“心脏病,几个月前就查出来了。后来有所好转就在家静养,最近又发作,才住了进来。”祁叙面无表情地走在前面,似乎轻车熟路。

傅薇像是明白了什么:“…你前天,是不是有来过?”在酒店的时候,他突然神神秘秘出门,之后就杳无音讯。又没有工作上的事,他在C市也没有别的亲密的朋友可以找,唯一的可能就是去找了戚奶奶。

祁叙轻描淡写地点了点头。

“你来做什么?”傅薇蹙起眉,像是自言自语一般,“你早知道戚奶奶病了的话,干嘛不告诉我,要自己一个人来?莫非…你是去奶奶家里之后,才发现的这回事?”

祁叙被猜中了心事,侧眸看了她一眼。

傅薇推理到一半,越想越想不通:“你突然找奶奶做什么?还神神秘秘的,都不带我一起去。”

“真的想知道?”祁叙突然停住了脚步,定下目光看着她。

“嗯啊。”傅薇回答得理所当然。

祁叙的眼神淡淡的,看不出感情,医院门诊大厅充足的光线倒映在他眼里,泛着微光,显得冷冷清清:“我需要她们,来见证一些东西。”

傅薇的笑容一凝。两个人突然一起沉默了下来。

在来往不息的病患和家属的眼中,他们是与周边格格不入的,两个静止的人。站在大厅的中间,沉默地看着彼此。

“你本来想…”傅薇捉着一丝不确定,没有道破自己的猜测。但“见证”这个词,已经足够她在心里百转千回地揣摩一通了。

祁叙仿若不在意地一笑,揽住她的肩膀继续往前走:“无所谓。殊途同归的事,我不会在意过程。”

“…”傅薇一路无言地跟着他不紧不慢的步伐,内心像是有一团糯米揉来揉去,让她总是疙疙瘩瘩地过不去。

走到住院区,还没见到戚奶奶,却见到了蹲在病房外的蓁蓁。

瘦小的个子,靠着墙壁蹲在门边,任凭面前的护士蹲着医疗用品走来走去,坐着轮椅的阿婆从她面前路过,蓁蓁只是垂着头,一动不动的,像是被老师罚站的小朋友。

傅薇认出蓁蓁来,快步走上去,在蓁蓁身边蹲下来:“怎么了,不舒服吗?”

蓁蓁半埋着头。从傅薇的角度勉强能看到她脸上的青紫色,头发也是乱糟糟的,像是被抓挠过的样子。

蓁蓁只是沉默着蹲在那里,一动不动,也不回她的话,也没有哭。

祁叙慢步走到她们俩身边,挺拔的身姿站在蓁蓁的正前方,饶有兴致地把双手插进西裤口袋里,微微垂眸。忽然挑起眉,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似的,低笑一声:“打架了?”

蓁蓁慢慢抬起头,嘴角的青紫比她脸上的那块更加明显,两只大眼睛因为仰视着祁叙而显得格外无辜又心虚。

她还是没有说话。

傅薇看她的表情,心下也明白了七/八分,揉了揉蓁蓁的脑袋:“为什么打架?跟姐姐说,好不好?”语调温柔。

蓁蓁听到她的声音狠狠地抿了抿唇,眼睛不自然地眨了好几下,才扑簌簌地流下眼泪,把脏兮兮的脸蛋往傅薇的雪纺衫上埋。

孩子哭得伤心,傅薇也不能坐视不管,只好一手托住蓁蓁的后脑勺,一手把她揽进怀里轻轻地拍着她的肩膀,安慰她:“怎么了?被同学欺负了?”

她这样安慰了一会儿,又捧起蓁蓁的脸蛋来仔仔细细地看,小心地看着她的每一个伤口:“身上有没有哪里伤着?”她牵起蓁蓁的手,试图站起来,“走,带你去检查一下,留下什么伤就不好了。还有这里…都破相了,小姑娘家脸上留下什么疤痕,多不好?”

而蓁蓁只是倔强地蹲在原地,甚至到最后顽固地坐了下去,抿着唇,虽然憋得辛苦,眼泪却还是流了下来。

另一边,祁叙看傅薇拿她没辙,直接从傅薇手里接过蓁蓁,抱起她就往门诊部走,目光严峻:“你是不是有什么秘密瞒着奶奶?”身后的傅薇焦急地跟上来,生怕他动作鲁莽得摔着了孩子。

蓁蓁一下子停住了哭声,哑着嗓子道:“哥哥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奶奶…?”

作者有话要说:

第五十三章 苦难之初

蓁蓁一下子停住哭声,哑着嗓子道:“哥哥你能不能不要告诉奶奶?”

傅薇一下子顿住了脚步,祁叙的眼神显然是希望她不要跟过去。也是,不知道怎么的,比起她这样温和地和孩子相处的方式,祁叙那家伙不知道为什么反倒特别能俘获蓁蓁的信任。

小孩子的话难哄,她也就知趣地退了几步,听祁叙的话,先去看戚奶奶。

戚奶奶的情况不大好,虽然看到傅薇来探视,眼里满满都是慈蔼和亲和,但不难从她的身上看到一种日薄西山的苍老感。

白发人送黑发人已经在这个老人身上烙下了太多不该有的印痕,一道道变成皱纹里的忧思,连傅薇这个旁观者看上去都觉得平白无故地心酸。

戚奶奶的精神已经不怎么好,和傅薇说了几句话之后就躺了下去。傅薇叮嘱了几声让奶奶好好休息,就掩着脸出门了,走出去前还轻轻地带上了门。

祁叙回来的时候,正好在门口撞见低头掩着脸的傅薇,眼眶微红,原本漆黑柔和的眸子泛着淡淡的水光,看上去脆弱又温热。

他俯□按上她的肩膀,目光和她持平,一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怎么了?”低沉的声音。

傅薇眼圈泛红,勉强放下了遮住半张脸的手,却依然半低着头,噙着泪光微微把脸抬起来一点,连呼吸都热热的:“没什么。”她的声音尚平和,很难察觉出那一丝哽咽。

祁叙隔着病房门的玻璃往里看了一眼,单调有节奏地的点滴瓶悬在银色的架子上,戚奶奶背对着门口躺着,银色的头发和黑色的掺杂在一起,看上去斑斑驳驳。

并不是每个人的生命在流逝的时候,都有幸能够白发苍苍。更多的时候,就是这种破旧的斑驳。

他没再追文,把傅薇的头往自己肩膀上按了按,依旧是命令的语调:“先回去。蓁蓁那里还需要你处理。”

他总是在她伤感的时候,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不可以,你还有更多的事情需要做”。傅薇已经习惯了这一点,埋头在他肩膀上点了点头,刚溢出来的眼泪在他肩膀的黑色绒面上流下不细心看便察觉不了的浅浅湿痕。

她抬起头,示意祁叙自己已经调整好了情绪,可以走了。

祁叙没有发话,牵起她有些冰凉的手往楼梯口走。

十指紧扣的姿势。

傅薇被他紧紧握着,加快了脚步才跟上他的速度,有点错愕地抬头看着他疾行在自己前方的侧影,每一步都能感觉到指隙被握得有点发痛的力道。

刚刚没有擦干的眼泪还残存在她的脸庞上,风干后有点咸湿的微疼。

幸好,你一直在我身边。

※※※

果然不出傅薇所料,蓁蓁是打架了。

只是不是被小伙伴寻衅欺负,而是主动去一个人打了一场群架。

傅薇知道的时候是坐在蓁蓁班主任的办公室里。老师姓李,是个微微发福的中年妇女,知道了蓁蓁的事之后执意要找蓁蓁的家长。

而谁都知道,蓁蓁的家长早就不在城里了,一直替她开家长会的戚奶奶又病重在医院,难怪她蹲在病房门口不肯进去。

而“找班主任谈话”这种事,祁叙自然而然地交给了傅薇。理由是“我不擅长与奇怪的对象就没有意义的话题聊半个小时以上。”

傅薇对此嗤之以鼻,心道反正她也经常扮演这样的角色,跟身边不熟悉他的人解释,跟被顽固病患气得不轻的医生解释…唔,她早就习惯了当祁叙的“家长”角色。

想到这里,她讳莫如深地笑了一笑,才带着蓁蓁一起踏进了办公室。

李老师先是注意到了抿着唇低头站在一旁的蓁蓁,脸色发冷地看了她一眼,才抬头看向傅薇:“你是她的?”

“…姐姐。”算是吧。

对方没有多少寒暄,开门见山地问:“蓁蓁有没有跟你们说今天的情况?小小一个姑娘家,在班里挑事打架,班里的学生告诉我之后,她还私自出了学校,逃了半天的课。光是旷课这件事,就已经够一个口头处分了。”

傅薇还是第一次当家长,从小也没有被老师叫去谈话过,突然一下子进入不了身份,尴尬地一笑:“…蓁蓁这孩子话少。那,老师您了解到她打架的原因了吗?”

话音刚落,李老师不过顿了一顿,一直低头不说话的蓁蓁突然抬起头来,睁着一双眼睛看着傅薇,眼里透着光:“他们说我爸妈不要我了,连奶奶都要被我克死了!他们咒奶奶!”

傅薇愣了一下。蓁蓁她居然会为了这样的事情打架。这样的原因,在小孩子心目中激怒她的点,居然是口头上的诅咒。

※※※

这一夜,祁叙和傅薇借宿在戚奶奶家。

原本只是一次短途,昼出夜归,但傅薇看奶奶住院之后蓁蓁一直一个人住在家里放心不下,临时起意把祁叙也留了下来,一起陪蓁蓁。

在傅薇看来,蓁蓁对那些恶言恶语的反应那么大,这样的独自居住也有一定的关系。小孩子最怕一个人在家,何况是在父母都不在身边,唯一照顾她的奶奶生命又岌岌可危的情况下。

与其是对他人的厌恶,不如说是自己潜意识里面的恐惧。

白天的时候傅薇和班主任喝着茶有一搭没一搭地聊蓁蓁的情况,出来之后也没有多责难她。但比起春节的时候,蓁蓁的性格明显内向了很多,回来的时候也一路没有说话。

傅薇在陪着她说话等她睡着的间隙里,听到她睡意朦胧地问:“如果奶奶不见了,我会去哪里?”

傅薇默了默,不知道怎么安慰她,沉声道:“你原来是在哪里呢?外公外婆那里吗?”

“外公没了,外婆得了痴呆,都不认识我了。”清脆的声音蒙在被子里,糯糯的,却有一种出人意料的平静。

傅薇沉默了下来,良久才逼着自己开口道:“…睡吧,不要想太多了,奶奶过几天就回家了。”

一直到蓁蓁的呼吸逐渐平稳,睡了下去,傅薇才替她掖了掖被角,走出房门。

晚上和祁叙依旧是一人睡床一人睡地铺。夜里关了灯,郊外的夜空格外的黑,这间小房间的窗户很小,拦了帘子之后只能透进一线月光,迷迷蒙蒙,傅薇辗转难眠,一直睁着眼睛。

想起不久前的春节,也是这样辗转反侧难眠的夜,同一个地方,不禁有点物是人非的感触。

祁叙半坐在地下,用笔记本查着邮件。无线网很慢,屏幕微弱的光亮在黑夜里,祁叙一动不动地坐着,依然没有睡。

等他终于阖上电脑,傅薇忽然翻了个身面向他,淡声道:“你陪我聊会儿天好不好?”

祁叙起身坐在她床沿,低头看她:“嗯?”

“…想起来了很多以前的事。因为蓁蓁。”

祁叙和衣面对着她躺下:“你以前也这样么?为了这样的事情打架?”

“比这个还差一点。”苦涩的话语,傅薇淡笑着说,“那时候我被福利院的院长收留,居然觉得好日子开始了。你知道么?我曾经被卖到过人贩子的手上。那时候身边的人总说,逃出去,好日子就开始了。我逃出去了,到了福利院,有吃有住。我觉得,那大概就是她们说的好日子吧。”

“后来才发现不是的。”她苦笑了一下,“我太天真了。我在福利院吃了很多苦,被年级大的孩子欺负,同龄的小孩大多是从小一起在福利院长大的,对我很排斥,从来不愿意和我一起玩。他们觉得我是‘来历不明的孩子’,而他们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伙伴。多可笑,我们一群来历不明的孤儿,却还要互相嫌弃出身。”

“人都爱用潜意识里的恶意,来掩盖自己的卑微,小孩子做得更容易。”祁叙兀自点了点头,像是在分析一张财务报表,可眼里却有若有所思的光。

“所以我居然有点不能理解蓁蓁。”傅薇往祁叙沾了夜风凉意的衣服里埋了埋脸,“那时候我除了好好念书什么都不能做。幸好还是可以读书的,同龄的孩子大多对读书没什么兴趣,但我居然在那时候就觉得,只有好好读书才有希望。这个想法其实很幼稚,可是除了读书我什么事都不能做,所以这居然真的是我唯一的希望。”

她轻如风絮地说着:“那时候的我多勤奋啊…我自己都想象不出来,我居然可以这么勤奋。勤奋得一点都不觉得辛苦,大概是心智不健全的时候容易有一种和整个世界作斗争的幻想和勇气。一种近似于‘自私’的‘努力’…”说到最后,连她自己都有点儿分不清自己在讲些什么,索性沉默了下来。

祁叙和她一样沉默着,只是伸手把她往怀里箍了箍:“如果你从一开始就是我妹妹多好。”

傅薇被他突然的这句话弄得哭笑不得:“…那样就乱伦了!”

但他只是毫不犹豫地回答她:“没关系。”

“嗯?”

“我说,没关系。”

没关系最终我们有没有在一起,只要你不必吃那么多苦就好。

作者有话要说:

没忍心在这一章里提周先森的那桩糟心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