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景昌立刻反对:“不行,太危险了。万一路上遇着什么动了胎气,那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现已五月,海上有台风,江里有大浪…”徐景昌说不下去了。

庭芳道:“我要生了。”

“所以更不能去!”

庭芳道:“我没人替我看孩子。”

“啊?”

庭芳笑笑:“我年轻没经验,我生孩子害怕,我不会带。跑去外祖家生,有问题吗?”

徐景昌摇头:“太远了。”

“大船不会很晃。”庭芳道,“我们必须有一个离开东湖的理由。我是东湖郡主,我要离开封地,必须有能说服人的借口。不是不能由你们去跟外祖谈,但江西还得去踩点。到底哪里适合养兵,全不知道。”她和徐景昌至少去一个。否则商议事情的时候,底下的人不能拍板,信件来回太耽误事了。这就是为什么后世信息科技那么发达,各路总裁依旧要全球跑的缘故。

“你忘了山东!娘不比外祖更亲近?你骗不过人。”徐景昌急道:“你还庶出。”

庭芳道:“我娘身子骨不好。”

“但是理由太牵强。山东近太多。”徐景昌想着一路艰辛,就觉得手脚发凉。他不能放即将临盆的庭芳去那么远,哪怕他跟着都不行。万一路上早产…万一路上遇到劫匪…万一…有太多的万一和未知的危险。他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绝不能让她涉险。生育,是道鬼门关。这不是心性坚强就能抵抗的,七个多月的身孕,路上有点什么,他一个人怎么活?

想到此处,徐景昌谈不下去了,拉起庭芳的手就往后头走去。有些话不能当着外人说。

进到屋内,徐景昌还未张嘴,庭芳已道:“师兄,我们没有选择。”

第327章 汪汪汪

徐景昌紧紧的抓着庭芳的肩,劝说的话没出口,眼圈已经红了:“上一次你遇险,你知道我是什么心情吗?”

庭芳伸手抚摸上徐景昌的眼睛,道:“我知道。可是师兄,你知道如果我们失败了,会是什么下场吗?”

不待徐景昌回答,庭芳继续道:“凌迟。我看过现场,比你更明白。”说着摸上肚子,“我们的孩子,虽未出生,但大概已知容貌非凡。不论男女,漂亮的孩子,代代为奴世世为娼!”

徐景昌打了个寒战。

“方孝孺等人之后,几百年了,现在还在贱籍。”庭芳一字一句的道,“比起这个结局,死在风浪里,或许还更能让人接受。”

“我不想你涉险。”

庭芳苦笑:“我打小儿就不肯下厨,因为怕油花飞溅到身上。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是我自幼的格言。不是逼不得已,谁愿千里奔袭?你不愿,我亦不愿。”

“你不害怕么?”

“怕,怎么不怕。”庭芳扑到徐景昌的怀里,“你会放我一个人去么?”

“不会。”

庭芳抓住徐景昌的衣襟:“你陪着我,我就不怕。”

徐景昌道:“可是我还是怕。”

庭芳道:“生同衾死同穴,有什么好怕的?”

徐景昌木着脸道:“还有撇下一个孩子给我的可能。”

庭芳:“…”

徐景昌道:“我这辈子,最憎恨自己的,就是永远需要你冲锋陷阵。”

庭芳认真道:“我不要做宠物。是人就该为自己的人生冲锋陷阵。”

徐景昌抵住庭芳的额头:“可我想保护你。不想让你遭遇任何危险,甚至,不想让你生孩子。”顿了顿,徐景昌又道,“最初的喜意过去之后,我看着你的肚子一天天变大,只有惊恐。”哪怕是在京城,哪怕是在皇宫,他短暂的生命里,都听过无数次因生育而死亡的人。亲戚之中,有填房的不稀奇,三娶夫人的都不在少数。固然有寡妇,但继室更多。徐景昌已经有好几个月提心吊胆,现在庭芳要去几千里之外,他直接陷入了恐惧之中。

庭芳抓住徐景昌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微笑:“这种事,看的是天,不是看我在何方。运气很重要。”

徐景昌客观的道:“规避风险,是增加运气的法门。”

庭芳拉住徐景昌的手,往日常起居的罗汉床坐下:“我愿意生孩子,因为是我们两个人的孩子。”

徐景昌干涩的道:“我也喜欢孩子,我们的孩子。”

庭芳轻笑道:“师兄读过《道德经》么?”

徐景昌摇头:“没有。”

“我喜欢其中一篇,正似我们如今的状态。”庭芳慢慢背着,“古之善为道者,微妙玄通,深不可识…豫兮若冬涉川,犹兮若畏四邻…”

“什么意思?”

庭芳笑道:“小心谨慎,如冬季过河;提高警觉,如四面楚歌。行道之人,无外乎戒慎恐惧、谦虚退让、随顺自然、和光同尘。”

“然后呢?”

“孰能浊以静之徐清,孰能安以动之徐生?”庭芳道,“当局者迷,但不代表不能‘清’。徐徐图之,镇定沉着,生机便在眼前。”

庭芳再次把徐景昌的手放在自己的肚子上:“你有一个很好听的姓,我们的孩子,不论男女,就叫徐清如何?”

徐景昌呐呐的道:“所有人的…新生么?”

庭芳笑道:“是新成。”

“嗯?”

“我更喜欢原文中的句子——夫唯不盈,故能蔽而新成。换成白话,就是时时刻刻保持着空,便能去旧存新。这是我对孩子的期望。不是功成名就,不是富可敌国,而是至始至终,如你一般有颗永远愿意接受新事物永远不受世俗局限的,赤子之心。”

徐景昌沉闷的道:“我没有你说的那样好。”

庭芳勾起嘴角:“你是我的,我觉得有便有。”

徐景昌忍不住把庭芳拥入怀中:“你才是最好的。”

庭芳清脆的笑:“那当然,天下再没有比我更好的了。”

徐景昌也跟着笑:“你真的执意要去江西么?”

庭芳挣脱怀抱,看着徐景昌的眼睛道:“很多年前,我很冒险的蹦去了大同。你当时就很不高兴,因为大同很危险。”

徐景昌不好意思的道:“也没有很不高兴。”

庭芳笑笑,戳着徐景昌的胸口道:“但事实证明,我去对了,不是么?把你捞进碗里是一桩,”庭芳敛了笑,正色道,“我能在会芳楼里活下来,是因为我会武,我笃定能逃的掉。固然我遇见了你,没有机会卖弄武艺,但是如果我们没有相遇,那是我逃脱的唯一希望。师兄你可知道,如果我仅为弱女子,心中没有那股劲儿,哪怕你纵横江南,救出来的叶庭芳,也绝不会是你想见的叶庭芳。九岁的我,并不比怀孕的我强多少。小女孩儿能做到的事,孕妇就一定能做到。我不跟你去比,我只比我自己。”

徐景昌心知庭芳心意已决,无法劝服,只得低声道:“真想替了你。”

庭芳嘟着嘴道:“才不要。”

“为何?”

“你替了我,我就要替你,在旁边吓的眼泪直飙,还是我自己怀孕好。”

徐景昌咬牙切齿的道:“你知道啊!?”

庭芳咯咯笑道:“好师兄,为难的事儿当然你做,你是男人啊!要有担当!”

徐景昌给了庭芳一个镚儿:“我上辈子欠你多少钱才叫我这辈子遇着你?”

气氛陡然一松,庭芳道:“上辈子你定是始乱终弃,这辈子才来陪我。”

徐景昌恨恨的道:“你少得意,先前我问的,你还没想好怎么答呢!为何山东不去,千里迢迢去江西?你同外祖家没有血缘,岳母疼你,是因为她亲手养大的你。外祖家可没养过你,便是疼,世人又岂肯相信?”

庭芳道:“我娘又不住海边,那么长的陆路,没准儿盗匪横行。哪里有一路大船直入南昌稳当?再说了,太子派了人来,按常理论我们都是不敢离开东湖的。哪有明知道有贼,还门户大开的道理?所以我们反其道而行之,太子一准儿摸不着头脑。我必须去江西,或者说,不是江西也得是别的地方。就如你所说,一万人太少。想要篡位的不仅只有我们,还有那么多山林盗匪,那么多邪教起义。我们的对手,从来不止平郡王,而是全天下的…反贼。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要走这一条路,就要有窃国者的魄力。你无野心,否则彻底造反又何妨?”

徐景昌看着庭芳道:“你被皇家弄烦了。之前,并没想过这条路,对吧。”

庭芳点头:“是烦了。我本千金小姐,祖父余荫,一辈子都是不用操劳什么的。你本国公世子,哪怕废如邱蔚然,也不会缺了吃穿。咱们都算顶顶会投胎的人,到今日是什么情况?是,我们背地里在做见不得人的勾当。可是我们不做,会是什么下场?没有大姐的谋划,我做不了郡主,你明明行君子之事,却要被天下人耻笑。即便我做了郡主,赐封东湖,利剑立刻悬于头顶。皇家的恶心超乎我的想象,每一次我觉得他们恶心到了极致,他们下一次还能让我再涨个见识!你不愿背叛福王,不愿与之兵戎相见,否则废了他们李家江山,不行么?”

徐景昌沉默了许久:“殿下,于我有再造之恩。”

庭芳笑道:“我知道,我喜欢心软的师兄。”

徐景昌看向庭芳:“这么优柔寡断,正常来讲,比较遭人烦。”

“如果你是成大事者不拘小节之人,”庭芳笑道,“便不会再要一个沉沦青楼的我。从头到尾,你没有犹豫过。就如你执掌殿下全部财富,也没有想过背叛一样。待殿下如此,待我亦如此。作为受益人,我唯有感激。”

徐景昌并不认为自己有庭芳说的那样高洁。一个一无所有的人,抓住了根浮木,是决计不会放手的。没有多少人真正了解庭芳,如果有,根本轮不到他。比起她本人,青楼的经历又算得了什么?

但徐景昌不知如何表述那微妙且复杂的情绪,只好沉默。良久,徐景昌忽然问道:“四妹妹,你说殿下登基后,会变成圣上那番模样么?”

庭芳道:“我不知道。”权力迷人眼,谁知道福王能不能禁得起诱惑?谁又知道将来他们三个人的关系会变成什么模样?她们需要急流勇退么?还是可肆意享受胜利的果实?一切都是未知。所有的奋斗,只因如不奋斗立刻就会被千刀万剐。回头一望是深渊,所以只能蒙头往前走。前世选择做技术员,或许是高考报志愿时的懵懂。但她做的很开心,哪怕转了管理,她最引以为傲的还是技术。可是在步步惊心中,她的用的更多的是心计。所以才会珍视徐景昌的纯粹。水晶一般剔透的灵魂,她想保护,而不是毁灭。

徐景昌满心怅然:“我不想看到那一幕。所以,大概事成之后,我不会涉及朝政。你呢?闲的下来么?”

“愿意的话,总有事做。万没想到能封郡主,只要封爵砸实了,回报已够丰厚。郡主之子,体面的话会有个爵位。加上你的功绩。一门双爵,够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朝堂,”庭芳蔑视一笑,“我还看不上。”科技革命比那劳什子争权夺利,高贵多了。

徐景昌轻笑:“傲骨天成。”

庭芳伸手挑起徐景昌的下巴:“为了美人儿,休说陪着淡泊名利,哪怕上刀山下火海,也在所不辞啊!”

徐景昌抓住庭芳的手,微笑着没有说话。遇到庭芳后,他才不再反感自己的长相。因为这张脸,能讨她喜欢。

长相也好,性格也好,你喜欢便好。

第328章 汪汪汪

湿热的海风吹拂着长发,庭芳站在码头上,望着停泊的各色货船,心塞的快孕吐反应了。想她前世,架着二郎腿,看着网上咱自家军舰在英吉利海峡上的英姿,硬把人家的衬成了玩具。然而此时此刻,变成玩具的是徐景昌的船。木制的帆船,制作周期短、成本低廉,可只能近海航行,并且只是一次性的,远航一回就要报废。再看看西洋人的盖伦船,庭芳一阵阵儿的肝疼。盖伦船停靠东湖的时候比较少,他们一般到广州就卸货了。毕竟天朝禁海,越往北朝廷控制力越强,西洋人的船靠近了没什么好处。不是每个商人都愿意多走几千里路。也就是东湖逐渐成为小型物流中心,并且徐景昌与他们做粮食生意,才有人愿意过来。

在此靠岸的船想要的是苏北的丝绸,如果用大米换的话,会比在广州便宜的多。前次在东湖没发现什么危险,这次便大摇大摆的来了。随船的通常有几个传教士,会点汉语,充当翻译。徐景昌对西洋船的到来很是惊喜,站在一旁对庭芳道:“瞌睡了遇见枕头,咱们借他们的船南下。他们的船大,比咱们的稳,只别遇着大台风,都是不怕的。你的运气真不错,才说要去江西,就有顺风船搭。”

庭芳一盆冷水泼过去:“洋人的规矩似不许女人上船。”这年头还没有游轮旅游,海船多兼职军舰,船上的人很是迷信。庭芳不大确定现在是西历多少年,但大致估算的出,他们已经工业革命了。目测了一下大船,看形制应该是盖伦船。悄悄松了口气,幸而没开蒸汽船过来,可见船舶革命还没开始,至少没有成功。她们的科技应该追的上。

徐景昌站在原处,看着船上依次下来好些洋人,登时一大群商人就涌了上去,围住洋人们七嘴八舌的兜售自己的商品。在码头守株待兔的都是小商贩,不独做洋人的,还做本土的。只不过洋人手里银子多宝石多,丝绸价格往上翻几倍都没关系,卖给本土的则要更为艰辛。熟人总是不大好骗的。可洋人一艘大船,所需货物量非常大,才懒的跟小商贩们买,通常而言都是直接找到大头的供货商。无疑,在东湖最大的供货商就是徐景昌。

江苏自古为产丝大省,江浙一带的女性日常都在纺织。从古至今此地的女性地位就远远高于别处,皆因丝绸之利,不独能养活自己,还能惠及全家。任何时候,经济决定上层建筑。收生丝是江浙最赚钱也是最靠谱的营生。小商贩们挨家挨户的收了生丝,再贩卖到铺子里,再由铺子继续贩卖。徐景昌做的与小商贩们没有本质的区别,无非是货物量更大,生丝变成丝绸罢了。他们在东湖有好几处大仓库,就是为了应对来买货的商人们。然而好日子即将到头,朝廷一旦插手,最肥厚的那一层利,便跟他们无关了。

一个传教士下了船,远远看见了徐景昌,大笑着跑了过来,十分热情的打招呼:“徐,好久不见!你还好吗?我很想你!”

徐景昌微笑颔首:“霍克神父,你好。”

那名唤霍克的神父用粗壮的大手拍着徐景昌的胳膊:“港口很繁华,比我们第一次来的时候要大的多。你很强!希望下次能看到更大更热闹的港口,到时候我们就不只开一条船过来了!”

徐景昌客气道:“承蒙吉言。”

霍克说完话,看到了徐景昌身边的庭芳,笑问,“是夫人吗?”

徐景昌点头。

霍克行了一礼:“尊贵的夫人,很荣幸见到你。您的美貌真让人惊叹!”

庭芳侧身避过,但笑不语。

霍克在中原混了小半辈子,自是知道中原礼法严苛,不再与女性交谈,又对徐景昌道:“阁下,此次许我在此地修建教堂了么?”上次见面,他修建教堂的提议被徐景昌以东湖人少为理由拒绝了。

徐景昌笑指庭芳:“你问她,这里是她的封地。”

霍克惊讶道:“夫人是贵族吗?”

徐景昌道:“严格说起来,算皇族。”

霍克倒吸一口凉气,顿时生出无限敬意,再次行礼:“参见殿下。”

郡主好似不能叫殿下?庭芳没搭理霍克的称呼,而是问:“神父是哪里人?”

霍克笑答:“我来自英格兰。”

庭芳惊讶了一下,英国?

霍克笑问:“殿下听说过英国么?”

庭芳淡定的道:“o meet you!”

霍克瞪大眼:“youspeakEnglish?”

庭芳微笑:“A little。”发音好像有点怪,霍克的很怪,她自己的也很怪,难为对方听的懂。

徐景昌:“…”

霍克兴奋极了,转身朝着船队上的人用英文大喊:“徐的夫人是个会说英语的皇族!”

徐景昌问庭芳:“他在喊什么?”

庭芳笑道:“我就会几句,逗他玩。”说着换成淮扬话道,“不许他们修教堂,他们可以留下来教书,天文地理物理化学,什么都行。但不许建教堂。”

徐景昌问:“有妨碍?”

庭芳低声道:“他们的教皇权力大过君王。神凌驾于一切之上。在咱们这里是不能容的。英格兰是新教稍微好点,别的国家天主教更霸道。我倒不觉得有什么,只是马上就要来新的巡检,谁知道他会跟京里的人说些什么。”

徐景昌明了,如今东湖正经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霍克又笑着对庭芳道:“殿下在哪里学的英语?”

庭芳道:“我就会两句,神父有兴趣写一本教材么?”

霍克道:“哦,殿下,你可知道学习语言,最好得有人教。不知我能否有担任家庭教师的荣幸?”

庭芳笑道:“我暂时要离开东湖一阵。还有,你叫我郡主比较好。在我们的国家,殿下是对亲王与公主的称呼。”

霍克不大搞的清楚中原皇室的构成,从善如流的改口了。庭芳上辈子洋鬼子见的多,没他们没什么兴趣,她更在意的是船只。便装作好奇的问:“你们的船有名字么?”

霍克笑道:“有,菲尔德号。菲尔德是我们船长的姓氏。”

庭芳又问了一句:“你们这是女王船吗?”

霍克又惊叹的道:“郡主,你真的懂的许多!”

徐景昌道:“她很有才华。”

霍克恭维了一句:“阁下是在炫耀吗?”

徐景昌笑:“是的。”

说话间,又走来了个褐色头发的汉子,依旧是朝徐景昌行了个礼,开门见山的道:“阁下有足够的丝绸吗?”

霍克立刻帮忙翻译,顺道替庭芳做介绍,这便是船长菲尔德阁下。庭芳听的无比吃力,比对着霍克的翻译,猜单词的意思。忘记的太多了!真可惜!

徐景昌却是道:“我要携夫人南下,可乘坐你们的船么?”

霍克犹豫了一下,还是翻译给了菲尔德。菲尔德想都不想的拒绝了:“很抱歉,女人上船是禁忌。”

霍克压低声音道:“那是位殿下。”

菲尔德依旧摇头:“谁都不行!那太不吉利了。”

徐景昌皱眉,其实本土的货船与兵船亦是不许女人上去的,也不知是谁定的规矩,竟是不拘中原人还是洋人,都在遵循着。

庭芳不以为意,她说服了徐景昌做了去江西的决定后,夫妻两个溜达到码头来看船。遇见西洋船本是意外。不让上便不让上,近海航行技术没什么困难。想做盖伦船,将来山寨它一个便是。她更在意的是别的,见两位外国友人低声吵了半天,谁也说不不了谁。庭芳出言道:“冒昧问一句,你们的历法,现在是多少年?”

霍克怔了下,脱口而出:“1795年。”

庭芳的脸上陡然变色!1795年!现在居然已经1795年了!她一直以为才十八世纪初,方才询问,不过是想确认具体哪一年,可现在冷不丁的有人告诉她,已到了十八世纪末!1795年,距离1840年,仅仅只有45年!庭芳有些惊恐的回望纯粹农业社会的东湖镇,她能看到鸦片战争么?她的孩子,逃不掉百年屈辱么?庭芳一个踉跄,徐景昌忙伸手扶了一把:“怎么了?不舒服?”

霍克正想套近乎盖教堂,不知哪句话得罪了庭芳,忙踩了菲尔德一脚:“你知道什么是贵族吗?在中国,贵族有绝对的权力!你惹怒了她没有好下场!我们是生意人,生意人不应当忌讳那么多!”

菲尔德面无表情:“生意人是我,你是神父。”

“是的,我是神父!”霍克道,“我要传教,我们得讨好她,讨好这里的主人!”

庭芳却是再没心情练听力,她的心在疯狂的乱跳,抓着徐景昌的胳膊道:“我想回去了。”

徐景昌忙喊人备车。码头上旁的不好说,交通工具应有尽有。只要不挑剔,即刻就有马车行来。徐景昌半扶着庭芳,就上了车。一路急行回家,徐景昌就一叠声的叫人请大夫。庭芳忙道:“不用了,我只是有些累,想躺躺。”

徐景昌哪里肯听,把庭芳送回房间,放倒在床上,轻轻的问:“怎么了?”

庭芳苦笑,她该如何解释?仅仅四十几年后,鸦片战争爆发,从此揭开了百年屈辱的序幕。华夏的历史改变了,或许西洋的历史也不照原样来。运气好的话,他们依旧沉寂,但运气不好的话,鸦片战争甚至可能提前。巨大的帆船,威力十足的军火,都昭示着西方的工业革命的轰轰烈烈。而华夏的土地上,昏庸无德的皇帝还在玩弄着权术!

四十五年的时间,夺嫡、剿匪、科技革命…那么多要做的事,他们来得及么?

第329章 汪汪汪

徐景昌眼底的焦虑,印入了庭芳的眼帘。庭芳深吸一口气,迫使自己冷静。再崎岖的路,只要愿意走,总能走到尽头。原先还想诱使西洋打日本,现在只怕没那么容易。日本就快明治维新,在将来列强瓜分华夏的时候,分得一杯羹。庭芳绝不能容忍日本的嚣张,因为真正打断国运的,并非两次鸦片战争,而是甲午海战。内忧外患的两个国家在海上对赌国运,这一次,不会让日本赢!

庭芳镇定了好一会儿,才幽幽道:“师兄,西洋人很快就要有蒸汽船了。”蒸汽船的诞生,奠定了英国的海上霸权,成就了日不落帝国的巅峰。

徐景昌问:“什么是蒸汽船?”

庭芳垂下眼眸:“用蒸汽驱动船前行,而不是仅靠风帆。之后…是内燃机。我们落后了很多,必须奋起直追。洋人比蒙古难缠。他们已纵横海上多年,南洋、北美已尽数落入他们的手中。中原繁盛时,尚且想扩张,何况菇毛饮血之徒。”近代史上最惨的不只是武力的落后,被蒙古铁骑践踏时,还能说口服心不服。但西洋的大炮轰开国门后,大家惊悚的发现,被碾压的不止武力,还有文明!那种从心底生出的绝望,压断了国人的脊梁。一直到庭芳前世,还有无数人崇洋媚外。思想上的震荡,有时候比武器还要可怕。

徐景昌道:“我知道。”

庭芳望向徐景昌。

徐景昌脸色微沉:“我见过他们的加农炮。他们如今只是生意人,但将来未必只有生意人。如此规模,朝廷不掺和是不可能的。”

“然!”庭芳道,“政治与经济,从来密不可分。”

经济好懂,政治是什么?徐景昌茫然的问庭芳。庭芳便又细细解说了一番。

徐景昌不由问:“你对西洋很了解?”

庭芳苦笑:“稍微有点。”她们那个年代,理科生高二会考后就不用学历史。上大学后得闲看了点书,终归是过去的事,没有细究。谁知道会穿越呢?千金难买早知道,幸而不是原本的清朝,不然更抓瞎。至少现在还能有一丝侥幸。

徐景昌拍拍庭芳的胳膊:“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悄悄告诉你,他们的船我已有部分图纸,并已发给殿下。殿下早先就想造大海船。如今朝廷有意涉足海运,不如叫朝廷造了来,殿下正可掌握技术。横竖朝中比殿下强的也没几个。”

庭芳终于露出笑颜,朝廷再穷,实力也比他们雄厚。与其让那帮人渣把钱都用去做莫名其妙的事,不如发展科技。忙提议道:“岁入是铁定不够的,户部没有银子。你快写信与殿下,叫他上书圣上,可叫商户出银钱造船,到时候的利润分他们一杯羹便是。只要有利可图,商人总舍得出大价钱。”说毕,笑道,“顺道送刘永丰一个大礼?”

徐景昌点了下庭芳的额头:“你就算计他吧!朝廷至多让他们稍微赚点,真利益可观时即刻翻脸不认人。那起子人素来贪得无厌,肯让利与商户才怪。”

庭芳笑道:“那时候谁坐天下还不一定呢,偌大一个国家,稍微让点又怎么了?你赶紧写信,等咱们去了江西,通信就没那么方便了。”

徐景昌道:“你写吧,我还得做丝绸贩子去。”

庭芳点点头,走到书桌旁,提笔写信。每次朝廷肯放松一点点,民间资本立刻就会四面八方的涌入。朝廷无钱,盐商丝商却是钱多的没地方花去,只好在住宅上极尽奢华。高中历史课本上讲,近代大商人赚了钱没有再投资,反而转向土地,故资本主义无法发展。但事情哪有那么简单。无数的壁垒约束着他们,尤其是华夏的商人多吃的是政策饭,靠技术与努力的根本没几家。

晋商第一次兴起是因为靠近大同,占尽天时地利,为朝廷运粮以换盐引,赚的盆满钵满。当朝廷罢黜开中制之后,立刻就没落了。第二次则是太平天国导致岁币无法顺利入京,朝廷依靠晋商转运赋税,根本懒的做民间生意。待到国外银行杀进来,最终消失在历史长河中。他们存世的根本,是政策、是联姻、是子弟科举在朝为官维护宗族,唯独没有客户。

他们又是全国最有钱的人。朝廷要做的,是诱使他们把钱吐出来,跟随朝廷一起,钱滚钱利滚利。华夏并不是一片很好的能发展商业的土地,因为每次商业的兴起,朝廷就会眼红,就会掠夺。庭芳暂控制不住将来,先把条陈写出来是正经。

写完,晾干。庭芳拿着条陈往议事厅走去。三个幕僚快速的阅读了一遍,任邵英道:“那帮商户未必就信朝廷。”

庭芳点头:“多半不信。”她所在的历史里,外国银行进来后,清廷也开始跟风。因无资本和经验,头一个找的便是晋商。但晋商的东家无论掌柜们如何哀求,始终不肯松口。说服那些天生躺在金饭碗里的主儿劳心劳力调转马头,非常艰难。就像华夏的土地上,天朝上国做了几千年,根本想不到还有除了北方以外的民族可以践踏这片土地。昔日的优势常常会成为毁灭的基石,不论在商业在政治甚至在宗教上,都是常态,不足为奇。

杨志初又看了几遍,道:“大商户不肯,小商户未必不愿意。罢了,横竖是朝廷操心的事儿。咱们只需替殿下谋划一二。便是有不足之处,总好过一无是处的太子。如今窗户纸已捅开,殿下便不能再缩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