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逃婚至今,这几月间真正滴酒未沾,但凡事越无机会便越要想,特别是闲来无事。这些日子酒瘾上来,简直挖心挠肝,朝思暮想,日夜怅叹。秦渠眉看在眼里,不免私下猜测她心中所思,向来稳重的他这些日子也有些惶然。那日福至心灵,悚然而惊,发现一件事情:不知道这小丫头可否有意中人?若是近几日她恰在思念意中人,这却如何是好?

秦渠眉自小所学,凡武功谋略,书法典籍,无不是一学就透,唯独这种事,无从学起,竟是左思右想,苦无良策,偏生不好向别人提起,更是难上加难。

郑新派出去的人还未回来,小丫头的身家背景尚无定论,几次夜里他趴在她身边端详,只盼着此人夜来作梦,哪怕是吐露只言片语,也好揣测一番。哪知谢描描自将顾无华抛在脑后,噩梦美梦再不曾做得一个,睡相娇憨恬然,纯稚如婴儿。

他只得每日里嘱咐敏儿多多开解于她,又恐苏宁前来惹她不痛快,竟是吩咐了暗影,严禁表小姐进出紫竹院。苏宁也曾前来求见过两次表嫂,却被门口守卫挡了回去,她气鼓鼓回去向着秦母哭诉,秦母也无可奈何。

山庄之内暗影从来只听庄主差遣,不侍二主,这却是历代祖宗传下来的规矩。

谢描描初来乍道,又不好呼奴唤婢的布菜斟酒来享用。这一日她实在难忍,遂想了个名目,将敏儿唤来,使她去酒窖抱坛美酒来。敏儿大睁了双眼,好意提醒她:“少夫人,庄主很少饮酒的!”哪知道这位新少夫人将水汪汪的眼一瞪,娇嗔道:“庄主近日太过忙碌,今晚我定要陪庄主多饮几杯,也好让他松散一下筋骨,你还不快去?”

敏儿脸上一红,也不知想到哪去了,乖乖去准备美酒佳肴。

近日天降大雪,且今年北地大旱,年成不好,无数贫苦人家到处乞食,野有饿殍,虽大雪而不能掩。秦渠眉那日婉拒了童昧所请,前往青城帮探查甘方死亡真相,当日他道:“如今北地眼见将有大灾,饥民遍地,紫竹山庄虽力薄,却也不能弃之不顾。无论朝中有无赈灾,我紫竹山庄也得略尽绵力!至于令师之死,有少林武当峨嵋几派,想来少了一个秦渠眉,亦能探明真相!”童昧黯然离去。

秦渠眉这些时日几乎忙晕了头,白日调度山庄内人口救助灾民,核对山庄之内钱粮事务,晚间与愁绪满怀的谢描描相对,又担了一重心事,整个人瘦了一大圈。好在,无论多忙,他必会抽出时间来陪谢描描晚膳。这夜他挟着一摞帐本回来之时,敏儿正立在院内张望,见他回来,只红着脸行了个礼竟径自走开,也不肯前来侍侯,他颇为奇怪,推门而入之时,只觉房内热气扑面,酒香撩人,深深呼吸一口,放眼看时,但见谢描描正端着碗酒小口小口极为珍惜的抿着,见他进来,也不知是酒意上涌还是有点不好意思,颊上添了两抹桃色,立时将酒碗放在桌上,似极为心虚:“姐夫你回来了!”

他微微一笑,将帐簿往一旁放定,就着她刚喝过的碗饮了一口酒,腹中立时热辣辣的舒服。她急忙来夺碗,嗔怪道:“姐夫怎么用我的碗?”似乎是话中含了酒意,听来竟有几分撒娇的味道在里面,明明她从来不曾涂胭脂,却朱唇黛眉粉颊,简直令他目不能移,引得他连连看去。

谢描描似被这热辣辣的目光所烫,目光不由瑟缩了一下,只朝着门口张望,口中喃喃道:“怎么不见敏儿进来服侍?”

秦渠眉哑然失笑,挟了一箸烩鸡丝送进口中,再目不转睛瞧她一会,眼见着她由羞窘而怒,倒全没了平日的愁绪,心下也是极为高兴,不禁瞧了又瞧,将谢描描倒的那碗酒喝的涓滴不盛。

谢描描在他未进来之前已经偷喝了半坛酒,此时已有醺然之态,大脑一时里没有管住嘴巴,讽道:“不过喝了一碗酒,姐夫怎么像八百年没喝过酒似的?!”

本有讥诮之意,岂料那人满面笑意又斟了一碗酒,点头道:“酒逢知已千杯少,为夫虽一介武夫,哪有整日吃的醺然欲醉的道理?说起来,为夫还是半年前与君老弟畅饮过一回,只是这小子听说回家向意中人提亲去了,这半年没有他的消息,不知道是不是跟我一样娶妻生子去了?”

谢描描哪管他口中君老弟是哪个?只是瞪了他一眼,但难得见他哪如此兴致,且近来瘦的可怜,不知为何,心下一软,那恶狠狠的调子不由软了些,反驳道:“姐夫说笑了!你这哪里是娶妻啊?老婆都跑了,也不去追,还想着生子呢?!不是喝醉了酒说糊话吧?”

秦渠眉笑意盈盈又喝尽了一碗酒,只盯着她笑,缓慢的搛了块鹿肉喂进口中,慢吞吞道:“老婆跑了,总还是有人生的!”那目光毫不客气在谢描描身上扫来扫去,笃定而霸道。

谢描描只觉一阵头晕,猛然站了起来,怒道:“反正不是我!”说完了几乎要懊恼的咬掉自己的舌头——瞧瞧我,都说了些什么呀?

她双手捂着自己热辣辣的脸庞,不用想也知道红的很彻底,偏偏屋内再无旁人,她只觉浑身燥热,摇摇晃晃挪过去将窗子打开,呼啦啦一股冷风吹进来,只吹的靠窗的案上纸张哗啦啦响,也不知将秦渠眉刚拿进来的什么东西给吹下去了两本,她倒不曾费力去捡,只看窗外浅月如钩,月华成霜,有溯风侵骨,可是背上似乎有道视线要将她炙穿,含意不明,令她不敢一想再想。她只好借机蹲下身去,将桌上刮下去的两本书拿上桌来,凑近了细看,才发现是两本帐簿,为了急于将自己从这种窘境中解救出来,她随意翻了翻,微讽道:“这种帐目也要庄主您老人家过目吗?莫非贵庄的帐房都是吃闲饭不干活的?不如你雇了我来替你管帐?”

秦渠眉这下大大惊异了一番,不成想她居然还有这份本事。后知后觉想起来今晚自己尚有一大堆帐目要核,苦笑着揉揉眉心,道:“帐房王先生老母亲去世,他去奔丧了。近日外间事务急需要一笔银子,我这才准备看看帐,看从哪里挤一笔现银出来?!”这确是实话,谢描描每日足不出户,自然不知山庄外早已设了粥棚,几乎涌来了几千灾民,庄中闲散人员,除了回暖园与紫竹园两处侍侯的下人,别处的下人多数已去了庄外帮忙安置灾民,更有庄中护卫带了银钱去别县购置草药。现在虽天气寒冷,积雪未融,也不容易发生瘟疫,但若天气眨眼转暖,便防不胜防了。因此秦渠眉总觉得早作准备,有备无患的好。

他略微点点头,道:“那书案左手下面的格子里放着算盘,桌上有纸笔,若要我雇你,且先算一本帐来试试?”

谢描描敏感的从这话中嗅出了一丝怀疑与宠溺,更激起了她的好强之心,立时扶着桌案坐了下来,摸到了算盘,将帐本凑近了琉璃灯盏旁,立时噼叭啦碰珠如雨,手势竟是极为娴熟,虽眉眼饧酥,但大脑无比清楚,教一旁秦渠眉目瞪口呆,不能置信。

谢描描见得他居然真正呆住,更是得意一笑,算珠拨的飞快,酒意醺然,便如同金算盘老爷子坐在谢家帐房之内一般,心无旁鹜,专心致志算了下去。

恨无休

ˇ恨无休ˇ

回暖园内,秦母一早起床,便得到小僮来报,说是庄主已将帐房之事交予少夫人打理,现如今少夫人坐镇帐房,凡银钱支使,皆有少夫人作主。秦母当时听了,不过唇角露出来一点笑罢了,待得那小僮出去以后,一把便将榻几上的一套团花斗彩茶具给推了下去,茶水四溅,哗啦啦碎了一地。

苏宁过来请安,见得姑母发了大火,吓得一跳,上前连连拍着她的背,替她缓气,边柔声劝慰:“一大早的,姑母作什么发大火?水米未进,也得小心身子,凭是谁,也不值得为那起小人气坏了身子吧?”

秦母气怨难平,手指着紫竹院,颤声道:“我这是做了什么孽?自小养大的儿子,翅膀硬了就要想着掌权,我不过是想着他尚未成亲,替他管个几年,到头来两眼一闭,这家业还不是他的吗?既是他非要管,我便给了他!好!这还未过几年,新娶的媳妇还未满一个月,便将掌家大权给了那女人。从来温柔乡是英雄冢,我倒要看看她能将这家掌成什么样?”

苏宁闻听此言,嘴里发苦,还得柔声哄劝:“姑母且消消气。看那位的样子,除了会一点子武功,也是个毛毛燥燥的人物,针线女红就不肖说,这些都是细致活,最宜修身养性的,她竟一样也不耐烦学,这帐房之事从来得精细之人来执掌,不过三五日,我看她就得撂挑子不干。表哥这不是新娶吗?自然宠着她,等厌了她,还怕没机会让她灰头土脸?”她五岁上家道败落,父亲将她送进了紫竹山庄寄养,苏氏一门也多年依附这位姑母过活。她这位姑母秉性素刚,与过世的老庄主常常针尖对麦芒,不欢而散。

秦渠眉自小被父亲带在身边贴身教导,与这位母亲素不亲近。他敬父亲若天人,偶然与母亲呆在一处,母亲对于父亲,也是颇有恶言,他虽不曾反驳过母亲,但过后学武只有更用心,更为忙碌,十来天都难见母亲一面。便是他的亲事上头,双亲也是吵的颇为激烈,秦母一意要儿子娶了侄女儿苏宁,说是这丫头自小在自己身边长大,嫁得远了也舍不得,且是个温柔体贴之人,与眉儿也算得青梅竹马,结为夫妇定是美满良缘。秦父虽嘴上未说,但自苏氏败落,他这位妻舅不但不思上进,反而酗酒赌博,这些也就罢了。但秦氏一味的宠着弟弟,早些年秦父醉心武学,紫竹山庄皆是她当家,银钱土地店铺给了其弟不知多少,皆被这位妻舅给败的精光。老庄主眼见再要妻子管下去,连紫竹山庄祖宗基业也要给这位妻舅败光了,方才收回了妻子的掌家之权,自己管起了帐务。他一生夫妻情份之上始终不曾圆满,连带着对苏宁也无甚好感,总怕着有一日儿子重蹈自己覆辙,一生抑郁。所以无论如何,儿子的妻室得外聘,决不再与苏氏有任何瓜葛,这才有了秦顾联姻。

老庄主过世之后,秦氏自为儿子年少,这家业还要自己来掌,老庄主还未下葬,她便重新坐镇帐房,核算家业。秦渠眉痛失亲父,消沉月余,秦氏掌家之余,每日亦遣了苏宁前往紫竹园为秦渠眉炖一些汤汤水水,照顾他的身子。她与老庄主结缡几十载,成亲第一年在一次争吵过后,便赌气搬出了紫竹园,几十年再未踏足。如今见着儿子并未推拒苏宁的刻意亲近,心下甚慰,暗道:你这老不死的!一辈子有多长?儿子还不是我生的?能越过我去?只等守孝期满,我必退了顾家的亲事,宁儿进了门,一家三口和和乐乐的过!

可惜事与愿违,三个月以后,秦渠眉便极为生疏客气道:“父亲已经去了,还请母亲节哀顺便!都是儿子不孝,要母亲一把年纪还要来操劳庄中事务,如今儿子已经成年,若再让母亲累出好歹来,让儿子如何向九泉之下的父亲交待?——宁儿,还不快扶母亲去回暖园歇着?”

苏宁近日与表哥秦渠眉还算相处愉快,无论她做了什么膳食,他皆入腹,虽面上仍是冷冷的,但今日这声“宁儿”可谓亲昵。她十几年来蜗居紫竹山庄,对这位表面冷淡的表哥早已情根深种,且姑母的盘算她也清楚,近日常想终身有靠,目中柔情蜜意,时时凝注在秦渠眉身上,此刻唯秦渠眉马首是瞻,听了他的话急忙上前劝导秦氏:“姑父刚刚过世,表哥伤心消沉,姑母强撑着掌管山庄事务,如今表哥欲重振家声,正是姑母歇息之时,孩儿这就扶姑母回房歇息。姑母这些时日伤心劳累,可不能再操劳下去了!”她这话却正是暗示秦氏,老庄主初逝,连作儿子的都伤心悲痛,无力掌管家事,而她骤失鸳侣,合该比儿子更为悲痛才是,怎么能在此时掌管庄中事务?这不是给有心人猜度么?

秦氏想想,也有道理,只得随苏宁回房。

她不过想着,等这段时日过去,再作道理。儿子总归是自己的,应了解自己的苦心才是。哪知道秦渠眉虽是个言语寡少的性子,继任庄主以后,凡事再容不得她插嘴,便是苏宁之父常常来打秋风,也再比不得往日老庄主在世,虽厌烦这位妻舅,但总还有一两百银子好打发。这位外甥却比其父吝啬十倍,每次最多十两,少则五两也是有的。苏宁之父每次出了山庄门必是指天骂地,将秦家祖宗十八代问候个遍,连过世的姐夫亦不放过。下次走投无路之时,还是腆着脸前来。

自秦渠眉掌家,秦氏亦是有心无力,再不能随意贴补弟弟。有时候其弟怀揣她房中古董出来,还未出得山庄,便被庄内暗卫截留,秦渠眉必带了古董亲自送回母亲房中,末了淡淡道:“舅父好赌成性,苏氏百年家业被他败个精光,母亲若是一意接济,他必定食髓知味。莫非母亲也要眼见着舅父将我秦家家业败个精光方才罢手?这古董虽值不了几个钱,但天长日久,也不是一件两件的事情!”

秦母自此知道这位儿子虽寡言,可比自已那过世的老伴还要难缠。老庄主是火爆性子,凡事发完了火总还顾忌她三分,儿子却不同。这些年她极少尽心照顾过她,眼见着他已由那娇软咿咿呀呀的小小婴孩长成了八尺男儿,挺拨如松,沉默如山,然而凡事他总自有主张,容不得她置喙。

三年守孝期满,她正准备着他成亲的一应物事,总还是人心难死,指望着与他商议一番,将顾家婚事退了,娶苏宁进门。苏宁年已十七,那段时日面笼红云,娇如春花,得了姑母暗示,早将嫁衣缝制妥当。那日她闻得表哥前来回暖园给母亲请安,她描眉画唇,打扮的极为精致前往姑母房内,还未进到门口便见福玉悄悄朝她摆手,示意她别闯进去。她好奇心起,暗暗贴在窗上听这母子二人说些什么。入耳的正是姑母的声音,“眉儿,母亲近日为你准备了大婚之物,眼见着你孝期已满,也该择日成婚了!”

“多劳母亲烦心了!只是不知,母亲将婚期定到了哪一日?”饶是秦渠眉那淡淡的声音里听不出一丝喜意,苏宁也只觉手足酥软,全身被巨大的喜悦笼罩,一颗心在腔子里跳的极快,几乎要从口里跳出来似的。

“眉儿啊,为娘想着,过几日你派人将宁儿送回苏家待嫁,嫁期就定在一个月之后。她虽自小生长在山庄之内,但出门子还是得从娘家出来,你舅父日子艰难,宁儿的聘礼你一定得办的隆重一点。到时候,宁儿就算是堂堂正正的进了秦家门,娘也再无遗憾之事了!”姑母难得慈音软语,她话音方落,却听得椅子“吱呀”一声,似乎是有人重重的站了起来,耳边却听得表哥道:“母亲莫非睡糊涂了不成?儿与威武城主的女儿早有婚约,顾家女儿为了儿的孝期,年已十八还未成亲,要娶也是娶顾家女儿。儿的记性一向很好,倒是不知道自己何时与表妹还有婚约?”

仿如兜头一盆冰水,将苏宁泼得全身冰寒,她忍不住全身哆嗦,差点就地扑倒。福玉忙上前,将她扶了一把,她全身倚在福玉身上,居然还能发出声音来,颤声道:“扶我回房!”指甲死命的掐在手心里,在福玉的扶持之下一步步挪回了房,两眼一黑便倒了下去。

那时候秦母在房内张口结舌,半日说不出一句话来,只久久盯着儿子,目光说不上是绝望还是痛楚还是恨意,她的儿子,从来不曾大声对她吼过一句的儿子,客气礼貌,此时也不过温温淡淡道:“既是婚期已定,儿这就派人往威武城送聘礼,将顾姑娘娶了进门,一切还要劳母亲操劳了!”

转眼至今,顾氏是娶进了门,虽有貌而无品,她那昏了头的儿子居然让顾氏掌家?!秦氏气得早饭都吃不下去,末了吩咐苏宁:“宁儿了,一会你去帐房领五百两银子来,我倒要看看这丫头给还是不给?你亲自去看看,她是坐在一旁当少奶奶呢还是亲自核算帐目?哼,我料定她也没这等本事!”

苏宁柔声应答,摊开双手来,手心各有四个白色弯月的印子,却是那日听闻表哥要娶顾氏,她激愤之下攥紧了拳头,过后才发现,指甲深深扎进了掌心,皮破血流,伤口虽已愈合,但疤痕经久不褪。

怎堪怜

ˇ怎堪怜ˇ

苏宁来到帐房外的时候,已经过午。但见门外立着两三位管事的婆子,正屏神凝息,见得她来,不冷不热行了礼,便立在了原处。只因其父的缘故,她虽得老夫人眷顾,山庄里略有些头脸的仆妇们原先还以为她会成为庄主夫人,也曾跑来巴结过一阵子,眼见着顾无华进了门,她掌管山庄之事成了黄粱一梦,拜高踩低原是这些人擅长的,那些人再见她眼神里未免就有了轻视之色。她心内苦涩,却也不能同这些愚顽之辈争论些什么,自跌身份,只得在帐房外扬声道:“表嫂可在里面?”

有人掀帘而出,正是表哥房内的丫头敏儿,忙忙道:“表小姐快请进来吧,少夫人有请!这大冷的天,有什么需要,传个话让奴婢们跑一趟就得了,表小姐巴巴的来,万一冻坏了身子?”言语恳切,也不知道是真是假。

苏宁也堆了笑容道:“怎敢劳烦姐姐?听说表嫂坐镇掌房,以后掌管偌大家业定是不得闲,我也整日闲着无事,还不如有时间自己走动走动。”一弯身从敏儿掀的帘子里钻了进去,举目去望,帐房之内偌大的书案之上码着高高两摞帐本,只听得算珠噼哩叭啦直响,却不见后面有人,再细看时,方见着帐本之上冒出来一点墨发,上面簪着只白玉雕梅花的簪子,别的五官,一概不知,唯有脆亮的声音从那两摞高高厚厚的帐本之后传了来:“既是表妹来了, 还请稍待片刻,等匀将这几本帐算清楚了,必陪表妹解解闷。”

苏宁笑道:“表嫂这是说哪里话?你我至亲不必客气如此。我来也无旁的事,只是姑妈今儿早上说要在帐房支五百两银子一用,等表嫂忙完了再支也不迟,我等的住!”

这话却有些耍赖的味道了,方下之意莫是不给银子便有很大的麻烦?谢描描猛然停了拨珠之声,努力将脑袋自厚厚的两摞帐本里探出来,满面诧异之色:“表妹可知母亲支这五百两银子却是为何?”

她冷笑一声,道:“姑母要做之事,也没道理一桩桩一件件告诉我啊,我只是奉命行事,表嫂若得了闲,就支了我去复命罢?!”

谢描描从来是被人搓扁捏圆,弱如脱兔,但凭别人作为,但逼的紧了,怯懦如兔,也还有一招兔子蹬鹰可用。她合上手边帐本,略一思索,便道:“表妹恐怕不知,山庄之内境况一日不如一日,这么一大笔银子一时半会怕是筹不齐,还请表妹代为回禀母亲,就说不日等我凑齐了这五百两银子,一定亲自送去回暖园。”

果然不出所料,苏宁霍然起身,往日柔弱风致一夕不见,将桌上杯盏拍的连连作响,怒讽道:“表嫂这是拿话来搪塞敷衍于我?紫竹山庄百年基业,我就不信帐房之内竟然连五百两现银也支不出来,不是太奇怪了么?难道竟有人做那坚守自盗之徒?”

不成想那人竟也不恼,缓缓从书案一旁绕过来,紧拉着她的手便要往外走,苏宁便劲拉了两下没脱开,怒道:“有话好好说,莫非表嫂是想将我从门里面丢出去?既然做了掌家奶奶,还请顾着些体面!”

谢描描强拉着她出了房门,淡淡道:“表妹既是说起了体面,还是嫂子我带妹妹出去逛一圈,看看是这体面大还是人命大?”

苏宁在她拉拉扯扯之下小跑步紧随其后,奇怪道:“这跟人命有什么关系?”

谢描描紧抿唇角,再不复言,只将她拉出山庄大门。紫竹山庄建于山脚下开阔之地,门口往常只有一对沉默的护卫,今日出来,此景却让她毕生难忘。只见往常视野开阔之地全立着密密麻麻的人头,怕有千人之众,拖儿带女,将积雪践踏成泥泞,各个面黄肌瘦,更有小孩子的号哭之声,那哭声也不能嘹亮透彻,似乎是哭两声歇口气,全无力气似的。不远处支着两口大铁锅,正有粗健妇人在熬粥,旁边排着长长的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每人手中一个粗瓷大碗,正眼巴巴紧盯着那仆妇手中的大铁勺,饥饿之情溢于言表。

苏宁奇怪的看着这群从天而降的人,侧首竟发现这位表嫂目中有悲天悯人之色,正默默而专注的盯着面前这群人,她不由嘟嚷道:“这些人跟五百两银子有什么关系?”嫌恶的拿手绢掩鼻,她只觉离了这么远,似乎还能闻得到这群人身上的馊臭味儿。

谢描描严厉的看了她一眼,那目光如剑一般刺了她一下,却在倏忽之间化作了笑脸,语重心长道:“表妹岂能不知,这些人食宿如今皆在紫竹山庄,更有延医用药,掩埋饿殍,哪一桩哪一件不需要花银子?还有开春以后耕田的种子,这几个月的嚼用,我只怕帐房内的银子也不够花!”她忽尔亲亲热热挽了苏宁的手,道:“妹妹且跟我来,咱们镇日在家,今日既然来了,也做一桩善事吧?”

苏宁见她笑容古怪,心生警意,使力要将自己手腕脱出来,但这位表嫂是习武之人,手劲奇大,不过一介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挣了又挣,眼瞅着被她拖到了那两口铁锅前,搅粥的仆妇皆停了下来,愣愣的看着她二人,不知道要做什么,被谢描描一个手势便从灶台之上赶了下去。她径自将苏宁按在一口大锅前,从那看傻了的健妇手中夺下铁勺,毫无商量余地的塞进苏宁手中,向着身后众人道:“表小姐菩萨心肠,见这些灾民可怜,也想尽一番绵薄之力,今日这锅粥就由表小姐负责打完。”说罢自己来到另一锅粥前,接过那仆妇手中铁勺,道:“至于这锅粥,就归我来负责!”

苏宁欲哭无泪的站在粥锅前,因为表嫂那句话,不能立时回后院去。她往常每日里总要描眉画唇,妆容整齐才会出现在众人面前,像今日这种情况,却委实少见——额上有汗滴下来,她猜想脸上妆一早花了,虽是寒冬,但这大铁勺搅起来委实吃力,双臂酸软困乏,眼见着要提不起来,竟是连双腿都在轻轻打颤。底下一溜排过来盛粥的灾民身上馊臭的味道愈浓,闻之令人欲呕,正在她进退为难之际,远处马蹄声声,眨眼间灾民便让开一条道来,马上之人玉冠锦衫,正是秦渠眉,身形矫健从马上跃下,龙形虎步,展眼即到了眼前。他身后跟着一名佩刀侍从,紧紧尾随而至。苏宁这两个时辰只觉苦不堪言,若非顾及身后那一众山庄仆人的眼光,她怕是早就哭着跑进山庄去了,只觉这位表嫂心计颇深,众目睽睽之下让她丢丑,眼中自见了秦渠眉,只觉满腔怨愤委曲再不能忍,脑中一片空白,再不能想及其他,丢下手中铁勺便扑了过来。

秦渠眉毫无防备之下怀中撞进一个温香玉暖的身子,有细微哽咽哭声在耳边响起,目光四顾之时但见谢描描正立在锅台后面,似笑非笑看了一眼,一面按序给灾民盛粥,还要对着老弱病妇柔声道:“大婶慢点,慢点…”他低下头来,方才看清怀中这哭得泪涕交加的女子正是苏宁,往常见她妆容整齐也有些娇弱艳丽之姿,哪成想今日妆糊成了一片,现下又在他怀中揉搓一番,简直惨不忍睹。

他的眼角之处,山庄之内的仆妇皆张大了嘴巴,一副吓傻了的样子,多数人目光在他与锅后的谢描描身上转来转去,欲言又止。灾民之中也有人小声猜测:“不是说那边那位不带钗环的是庄主夫人么?怎么倒是这位扑进了庄主怀中?”

另有人接口道:“嘘!大概是秦庄主过段时间要纳妾吧!看他跟这位表妹的样子,怕是早已情投意合!要不然你看,这位庄主夫人通身素净,连脂粉也不施,许是不得庄主宠爱吧?这位表小姐倒是穿金戴银,跟当家奶奶似的!”

旁边一众人等连连附和。

这些人虽极力压低了声音,但秦渠眉耳力极佳,一早听在耳内,那面上似被抹了把锅底灰似的,越来越黑。

可惜苏宁今日在激愤劳累之下眼见着秦渠眉走来,不但委曲,还怕谢描描再抓她前去给灾民盛饭,心里的恐惧委曲一波接着一波,不但嘤嘤哭泣,且边哭边断断续续的告状:“表哥,表嫂她欺负我…她把我拉来这里让我出丑…”

秦渠眉伸出手来,身后灾民皆大睁了双目看他怎么怜惜小妾怒惩大妇,山庄了解他的仆从也是惴惴不安,特别是他的贴身侍从周文,已是深深的同情起表小姐过会的境遇了。

秦渠眉拉了两下,竟未能将苏宁从自己怀中拉下来,一股怒气不由上涌,使力一拉,只闻得苏宁一声惨叫,不能置醒般仰头看向他:“表哥你拉痛我了!”目中泪水山洪般暴泄,好在,总算在秦渠眉的坚持之下被分开了一臂之距。

只是…苏宁再看两眼表哥的脸色,只觉风雨欲来,黑云压顶,无端让她觉得心怯,再要埋怨表嫂的话就含在了喉咙口,再不敢造次。

再听秦渠眉道:“表妹,女儿家就该在后园绣花,无端端抛头露面在人前,像什么样子?哼!”冷冷这一声哼,苏宁只觉自己的心立时掉进了冰窖一般,冰冷的透不过气来。

其实秦渠眉这话以他本心所出,倒并无恶意。大意倒是:既然表妹每日只在后院绣花,也就不必理前园的事情了嘛!明明不能胜任却还要来熬粥,弄成这副狼狈的样子,真是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

他冷冷看一眼周围的仆从,完全不再给苏宁辩解的机会,朝着一名健妇道:“你,送表小姐回房去!”

那仆妇正是之前搅粥的妇人,倒有一把子好力气,闻言半拖半抱,就将苏宁给弄进了庄内。这妇人几日来都在锅台之上,身上的味道虽比不上那些灾民却也有得一拼,将苏宁圈在身前两座巨峰之间,再闻着那股腌臜的味道,几乎将苏宁熏晕了过去。

他解决了这桩事,又向前走了十来步,终于站在了谢描描的身旁,只见她面上带着一抹笑,手下不停,一勺勺舀将下去,许是练过武的缘故,身旁灾民流水介向前又退下,手法利落果决,但见她额上有淡淡汗珠沁出,在珍珠般的肌肤之上欲落未落,他不由抬袖去,欲拭那一片汗珠,被她回头白了一眼,道:“别把你袖上的胭脂弄到我脸上!”

他张口结舌,也终是尴尬了一回,立在她身后不知做什么好。身后有仆人“哧”的偷笑之声,被他转头冷冷一眼,吓得憋了回去。

身旁那人似娇嗔道:“相公既然来了,就把表妹未打完的那锅粥给盛完了吧!”

秦渠眉呆了一呆,在大脑还未发出拒绝的指令之前,手已经抓上了粥勺,灾民忽啦啦涌了上来,瞬间在他那锅粥前站满。

他只得认命的开始盛粥,八尺高的男儿,第一次摸到这厨房之物,不由带了几分小心,生怕洒出粥来,看起来倒是颇为兢兢业业。

谢描描暗笑。

故人逢

ˇ故人逢ˇ

紫竹院书房内,秦渠眉面窗而立,沉声道:“还没有查出来少夫人的身份吗?”

郑新抹一把额头的汗,唯唯诺诺道:“庄主,我派去的人买通了一位威武城主夫人房里的粗使婆子,只知道少夫人家在南方,但具体在哪里,这婆子也说不清。且谢家与顾家也有六七年不来往了,若不是少夫人今年去了顾家,新进府的仆人都不知道顾家还有这样一门亲戚…这件事,可否宽限属下几日?”眼见了庄主背身而立,看不清他面上表情,郑新小心而谄媚道:“不过属下倒是有件好事正要禀报庄主,前几日小六子去外地采购药草,遇到了君少,君少正在巡视雷家堡的店铺,说是过段日子会来山庄小住,顺便恭贺庄主新婚!”

秦渠眉转身,唇角终于微扬:“他既然来,就吩咐厨房捡好东西留着给他下酒,将听雪轩收拾出来,拨两个伶俐的丫头过去侍侯。”

郑新暗里格外感激君少,只盼着他早日来了,好好陪他喝两杯。每年君少来紫竹山庄过冬,庄中仆人总是格外欢迎,且不说他一表人才,只说他的礼貌周到,笑容满面,没有人不交口称赞的,更何况,每年他来,庄主心情总是很好,他们这些手底下当差的日子也好过许多。他将额头余汗抹净,退了下去。

不过十来日,谢描描处理帐房之事已是游仞有余,这日午后,难得秦渠眉前来帐房寻她。她颇觉奇怪,因着人前,不得不柔声道:“夫君这大中午的来帐房,可是要支大宗银子?”

“当然不是!家中来了客人,我早些年闯荡江湖认识的一位结义弟弟今日来作客,就是上次我跟你提过的君老弟,今儿晚膳时要见见嫂夫人,你到时让敏儿帮你打扮打扮,一同用膳。”

谢描描点点头,很快又埋首帐务之中,将算盘拨的噼叭作响,事实上只有她知道,这些帐务昨日就已核算过,再无核算的必要。

秦渠眉坐了坐,只看得到她头上的一枝梅花簪,连面容都被她掩在帐本之后,不由暗叹一声,道:“你忙吧,我走了!”半天听不到一声回话,他只得离了帐房。

敏儿见得庄主面色不豫的离开,匆忙进来,却见少夫人无精打采打了个呵欠,似要踞案大睡,简直恨铁不成钢,道:“少夫人,你再这样跟庄主呕气,难道等着他把心移开了系在别人身上?”

谢描描委曲道:“我哪里敢跟庄主他老人家呕气啊。你是不知道,那天他跟表小姐在粥棚搂在一处,好多人都睁大了眼睛看着呢,回来我不过就跟他说,要是喜欢表小姐,不如娶进来好了,他居然就生气了!我哪里惹着他了?有眼睛的都看得出来,表小姐可怜巴巴的看着他,那眼光虽娇弱,可恨不得把他吞进肚子里去啊!”

敏儿“扑哧”一声笑了,又觉得不该笑,板起脸来道:“少夫人,庄主这是将你放在心坎上,你却让他纳了表小姐为妾,虽然老夫人有这个意思,可你万不能这么做啊!推还推不出去呢,你居然还往进招惹,难道傻了不成?”想想还是忍不住要笑,低声喃喃:“表小姐那眼光,还真是想把庄主吞进肚子里去。”

谢描描讨好的摇摇她的袖子:“敏儿姐姐还是别生气了,我肚子好饿啊,午饭都没吃,庄主说今晚要来个什么君少爷,也不知这位君少爷是哪颗葱哪头蒜,居然要我打扮好了去见他?!”

敏儿见她嘀嘀咕咕埋怨的可气,只得耐着性子道:“我的少夫人,这位君少与庄主是至交,那可是长得顶好看的男子,你见过就知道了。每年冬天他喜欢泡暖泉,都来咱们庄上小住,家里丫环就为了抢着去听雪轩侍侯他都快要打破头了。”

“莫非敏儿也想去?要不我让夫君把挑好的丫头换了下来,让你去侍侯?”谢描描杏核眼转的溜圆,看那神情倒像是认真的。

敏儿捂脸佯作伤心之意,道:“莫非少夫人觉得敏儿侍侯的不周到?要将敏儿撵走?”慌的谢描描上前拉着她道:“自我来了以后,多番得姐姐照顾,哪里嫌你了?我只怕耽搁了姐姐的前程!”一把拉下她的手来,却见她眼中是满满的笑意,哪有伤心之意?

二人笑闹了一番,谢描描在帐房内又消磨了两个时辰,已近晚膳。自那日苏宁哭了之后,秦母也曾叫了谢描描前去责骂,可惜秦渠眉相随在侧,秦母倒也不好再说什么,只得放他二人离去,银子是一分未支出来。今日君少前来,她与苏宁自是不会前来赴宴。

谢描描收拾停当,在敏儿的陪同之下前往,沿路见丫环们皆比往日精神百倍,有不少穿红着绿,竟然还擦了胭脂,她由不得将敏儿打量一番,见她还是通身素净,调笑道:“若是这位君少眼睛没问题,应该懂得清水出芙蓉这话,而不是只知道闻那脂粉香。”

敏儿笑道:“少夫人,你再说下去,菜都凉了,庄主要追过来了。”正说着,已到了偏厅,还未进去就听得一把有点熟悉的声音道:“大哥,嫂子莫非是抹不开脸,不好意思来?我看不如大哥亲自去催一趟吧?”

谢描描倒也没往心里去,见敏儿已掀起了帘子,一脚迈了进去,口里笑道:“夫君,我有事耽搁了一会,来的晚了,还望君少见谅!”抬起头时,只见桌前坐了两人,一个不消说,正是秦渠眉,见她来了,柔声道:“娘子,过来。”另一边坐着位令她作梦也想不到的人物,正是那令她感慨人生悲摧了无意趣的雷君浩。那人此刻正笑意满面看过来,哪知半途好像看到了什么恐怖的东西似的,笑意立时凝固在了脸上,连声音都不觉有丝颤抖,不能置信般道:“描描?”

谢描描危急关头想起来的唯有逃跑一途,转头便向外冲去,没成想敏儿在她后面,此刻恰走进来,被她一头撞倒,主仆两个跌在了一处,头上珠钗“啪”一声掉下来,她再顾不得整理,只想夺路而逃,眼前人影一花,已有两人面色铁青立在她面前, 她知道逃跑无望,审时度势,爬起来一头扎进秦渠眉怀中,紧搂着他的腰死不松手,连身体也忍不住哆嗦起来,急促道:“姐夫救命!姐夫救我!”

雷君浩勃然大怒,咬牙切齿道:“谢描描,这是怎么回事?”伸出手来就要将她从秦渠眉怀中揪出来,可惜她死不肯出来,豁出命来只抱着秦渠眉不肯撒手,秦渠眉尚蒙在鼓里,见这二人闹的不佳,使个眼色让敏儿带着厅内侍侯的人掩门出去了,他轻柔拍着怀中谢描描的背,柔声道:“描描别怕,为夫在这里,别怕!有事为夫会替你作主的!“抬头对着暴怒中的雷君浩道:“君浩,你快别拉她了,看吓坏了她!万事好商量!”

雷君浩额上青盘暴起,凤眼之中布满了血丝,怒道:“放屁!大哥,要是你的未婚妻子某一天成了你的弟妹,你会不动怒吗?谢描描,你给我出来,少缩在大哥怀里,我不管你们怎么成的夫妻,全都不算数!你我早就订了婚,连婚书都有了,只差拜堂成亲了!你给我走,现在马上回雷家堡成亲!”

秦渠眉从来冷静淡漠的脸上似被巨锤狠狠敲过,一下碎了,呈现崩溃的迹像,只差声音还保持着最后一丝冷静:“君浩,你说的可是真的?”搂着谢描描的双臂不由松了一松,似有不舍之意,立时又紧搂在怀,见雷君浩红着眼睛道:“大哥,这事难道还做假不成?你问她是也不是?”两手拉着谢描描,仍是要使劲将她揪出来。

谢描描死也不肯出来,抬头直嚷嚷道:“姐夫,你别听他胡说八道,他自小就跟顾无华两个喜欢捉弄我,我在他们手上吃了多少亏,要不然我小小年纪,不在家好好呆着做千金小姐,跑到道观里吃苦受累学什么武功啊?姐夫,这个人不是好人,长的一副招蜂引蝶的样子,油嘴滑舌,口蜜腹剑,你万万不能相信他!虽说雷伯伯是好人,可好竹出歹笋,他就是那棵歹笋!”稍稍侧脸看见雷君浩面上表情,也不知是悲是怒,只觉似一个人难受到了极点,但,好在这次他没落泪,倒并不能教她的态度软化下来,见秦渠眉并无松开手的意思,她稍稍安了下心,瞪了雷君浩一眼,道:“你让我说,我说的这些事难道是假的吗?依我说,你就该跟顾无华那个贼婆娘去成亲,两个一丘之貉,正好夫唱妇随,也省的祸害别人了!姐夫这么好的人,正该找个好姑娘来匹配。”

雷君浩茫然松了手,痛心疾首道:“描描,你这说的可是实话?”

谢描描连连点头,“实话实话!真心真意的实话!若说的不是实话,就让我嫁给你,一辈子伤心难过,话该被你欺负!”大概她心里觉得嫁给雷君浩便是最为可怕的事情,是以张口发誓便是这话。

秦渠眉虽心中激荡不已,万料不到谢描描竟是雷君浩的夫婚妻,一瞬间心中千思百转,但他到底年长几岁,心思缜密一些,眼见着雷君浩面色惨然,更想起他曾提过的,自已中意的那个小丫头。他还记得雷君浩当时道:“大哥你不知道,我中意的那个小丫头,圆圆的脸蛋圆圆的眼睛,不但可爱,而且倔强,小时候我没少欺负她,但她怎么都不肯哭。我越想让她哭她越不哭,她越不哭我就越想欺负她…真是…等她及笄了,我一定要让父亲前去提亲,将她尽快娶进门来。”他越想越同情这位义弟,只觉人生兜兜转转,竟出现了这种让人哭笑不得的事情,但凭他二人在此拉扯定是说不清楚,只得劝道:“君浩,此事说来话长,不如我们坐下慢慢说?”

雷君浩点点头道:“但凭大哥作主!但描描是我的未婚妻,这事再无更改的可能!”带头向着一旁过去,气呼呼坐了下去。

谢描描探头去看,见他果然坐了下去,自觉这距离颇为安全,虽然也觉得今日遇见雷君浩实属倒霉,但这事早晚总要解决,自己是一早就打定了主意定不愿嫁到雷家去,好在今日身边还有姐夫相助,总不会教雷君浩将她撕成一片片,安全暂且无虞,不由眉开眼笑,殷勤拉着秦渠眉过去,二人几乎算得上是半依半偎,方坐在了桌旁。谢描描更是将自己坐的凳子往秦渠眉身旁挪近了几寸,直到两只凳子几乎要连在一处方罢。看得雷君浩双眼直冒火,却又无可奈何。

怨难消

ˇ怨难消ˇ

三人倚桌而坐,桌上摆满了佳肴,只是事发突然,秦渠眉与雷君浩皆失了胃口。反倒是谢描描,在帐房之内劳累了一天,之前又是拼命大闹了一场,这会方有点热饭热汤端上桌来,早引得食欲大动,且她身旁又有秦渠眉相护,心情倒是比之过去无数次见着雷君浩都要畅意许多。腹中五脏庙咕咕作响,她也不再客气,举箸横扫,吃相极为不雅,只看得雷君浩目瞪口呆。秦渠眉怕她噎着,端了桌上热茶来喂她一口,还要劝道:“描描慢点,慢点吃,别噎着!”

雷君浩只觉秦渠眉放在她背上轻拍的手十分刺目,但凡他目光稍有不豫望向谢描描,那小丫头便含着饭未及咽下去,便要向秦渠眉怀中扎。秦渠不得不紧紧握着她的左手,安抚一番。他后知后觉发现这丫头十分的怕他。他本是聪明人,知道此时不宜太刺激谢描描,少不得要做出温柔态来,且将声音放的低柔甜腻一些,道:“描描慢点吃,小心噎着!”话音方落,便见谢描描瞪大了双目,似被什么东西给惊吓了,一口菜咽到一半,硬生生停了下来,猛然转头可怜巴巴瞧着秦渠眉,极为艰难的指着自己的咽喉处哭丧着脸道:“姐夫,鱼刺…鱼刺卡住了!”

雷君浩几乎要泪奔…

明明我的声音比大哥那冰冷的声音要温柔许多…

明明我的笑容要比大哥那板着的脸孔和善许多…

秦渠眉安慰她:“描描张开嘴,让为夫看看!”秦某人脱口而出的“为夫”这两个字其实完全没有要给雷君浩示威的意思,只是这段时间的习惯使然,早已被他忽略了。

可惜他忽略了,雷君浩却不能忽略。眼见着秦渠眉拿箸在她喉间搛出一根极为细小的刺来,那丫头心怀感激信任朝他绽开一抹极为明艳的笑意来,便是秦渠眉唇边也绽出浅浅笑意,他不由狂燥的开始回想过去与谢描描相处,可有这般恬静的时光?回忆的结果是令他挫败难堪加惭愧的,回忆之中的谢描描还是个小丫头,每次不是被他与顾无华追着撒丫子逃跑就是被他与顾无华堵在一处角落里欺负,她涨红了脸,用小鹿般怯怯的眼光看着他们,被逼无奈之下说话也永远是细声细气,不曾大声与他顶过嘴,更不曾像今日一样强力违拗过他的意志。

他擦擦额角冷汗,后知后觉的发现,或许谢描描不是个最机灵的姑娘,但她有一点说的极为正确,那就是他的确该跟顾无华那个贼婆娘去成亲,两人恰好是一丘之貉,也省的祸害别人!他也不能理解自己一门心思,为什么非要娶这个自小欺负惯了的小丫头为妻?莫非是欺负惯了,觉得娶回来慢慢欺负日子更美妙不在?

不过依照顾无华的彪悍程度,倒真是不能想象与自己凑成了一对以后的光景,她跟自己一样的霸王,大概是太过相似,自己倒从来没有过这种念头。当然目前这件事情实现起来颇有难度,半个月前他就在洛阳见过了与裴子礼双宿双飞的顾无华,这才兴起了前来看看大哥娶的威武城主的千金是哪位冒牌货的念头。只是万万不曾料到,这冒牌货居然跟自己有着莫大的干系。其中细节想来不用谢描描再赘述,他也能想象得到这中间定是经过了顾无华的手,方有了今日这种局面。难怪当时他兴冲冲告诉顾无华他同描描订亲之后,她面上那瞬间难看到极点的表情。

不过相聚一两日,她就催着裴子礼赶快离开。加之当时他满心满脑子都想着被骗的大哥秦渠眉,一方面是自小到大的玩伴,一方面是江湖结义的兄长,他也曾苦恼了许久,才下定决心来紫竹山庄。

有了鱼刺被卡这一前车之鉴,眼见着谢描描也吸取教训,小口小口吃着东西,雷君浩哪里还敢再出声说话。二人皆沉默的看着谢描描吃饱喝足,甚直还打了个小小的嗝,雷君浩方小心翼翼道:“描描,你与大哥既然不是夫妻,你住在紫竹山庄,似乎是极为不妥的事情。这件事情你爹娘知道吗?”既然不能力敌,那就只能智取了。

谢描描一呆,摇摇头,很干脆的道:“我爹娘都被你灌了蜜汤,又哪里会听我的!我早说了我不肯嫁给你,他们哪一个肯听我的话?还不如我自己来想办法。”

雷君浩一窒,再道:“其实…其实嫁给我也没有你想象之中的那么可怕…”他心中忽涌上一种极其难受的感觉,今日始知,原来在谢描描的认知里嫁给 自己是极为可怕的事情。

谢描描目光滴溜溜在他与秦渠眉之间转动,最后毫不犹豫将目光停在秦渠眉身上,甜甜道:“我已经嫁给姐夫——不,是相公了,君浩哥哥,你还是找别人跟你成亲去吧!”说着再往秦渠眉身边偎了偎,亲亲热热挽着秦渠眉的胳膊朝他璨然一笑。

此情此景,秦渠眉再有诸多感慨一时之间倒也不必发出来。他见这小丫头见了雷君浩一幅老鼠见了猫的样子,使劲往自己身上偎,不由暗暗好笑,复又觉得可怜。这君浩定然是将小丫头欺负的狠了,要不然怎么会惧怕至此?他亦伸出手来,将谢描描揽在臂弯,拍拍她的背,让她安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