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有人冷的上牙与下牙相磕,撺掇道:“不如蕊珠与瑞嫂子进去瞧瞧,万一小姐这会要吃要喝,总好让厨下备着?”

二人皆深以为然,轻手轻脚走了过去,紧贴着门去听,里面竟然一丝儿动静也无,小声叫了两声,也不见回应,只觉不妙,一惊之下就推开了门,只见房内空空如也,一览无余,不但是藏两个大活人,便是一只猫也藏不下,二人这才齐齐惊呼:“来人呐!小姐与秦夫人不见了…”

门外雨中站立这人本就吓冷的打颤,这会未免吓得腿软,呼叫着往前厅而去,厅堂之内秦渠眉与斧头帮主聂胜华将前情梳理,只盼能找出点线索,正谈至十五年前的一场小战,与剑兰帮结怨之事,猛听得女儿与秦渠眉的夫人一直失踪,直吓了个半死。他平生仅得此一女,妻子又早逝,无不是疼得如珠如宝,她要学武也由她,她要行侠也由她,好在聂微兰也还体贴乃父不易,多不作出格之事。

秦渠眉闻言双眉皱得死紧,双拳紧握了又松开,松开又握了起来,当着聂胜华的面便招手唤来了暗卫,连随着聂胜华往后院而去,边问道:“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那暗卫前几日刚刚遭受过一次庄主夫人失踪之惊魂记,这会儿心肝还在乱颤,尚未平复,又见得庄主那张堪称铁板的脸,额上青筋几跳,几乎要双腿打颤,禁不住结巴了一回:“回…回禀庄主,少夫人随了这帮中蕊珠姑娘去了聂小姐房里,一直不曾出来,后来蕊珠姑娘推门去看之时,方才发现里面人影皆无,不但是少夫人不见了,便是聂小姐也一起不见了。依着属下…属下所想,怕是聂小姐房内有机关…”窥着秦渠眉越来越黑的脸,终于讷讷住了口。

秦渠眉大步而行,也顾不得细雨纷繁,劈头盖脑砸了下来,淋在身上湿凉幽冷,让人平生一股寒意。南方多雨,非是北地辽远高阔可比。那种扯不断停不下的雨帘与灰蒙蒙的天色能令人疯狂——此时他便紧握了拳头,只觉自己有随时发疯的可能。

聂微兰的房内一切如原样,聂胜华惨白了脸立在门口,尔后将房外所有人等全赶开,只唤了秦渠眉进房,且从里关了房门,去床下摸了一下,只见聂微兰那张铺锦设绮的床板轻轻移动,顿时现出一个黑黑的洞口来。

秦渠眉顿时一怔。

谢描描睁开眼时,只见头顶有流云蝙蝠浮雕,侧身去看之时,自己正躺在拨步描金大床上。按理说,这样的床理应配着绫罗锦被方算得上应该,偏生这床上素洁的很,便是她身上铺盖,也皆是蓝色棉布,虽透着轻软,但着实让人怀疑,要么这床是临时搬来,要么这被子一应物事是临时买来。

她转头再去打量房内,只见这房内虽四壁洁白,但也是极为寒素,只有书案一张,桌上另摆着些笔墨纸砚,地下另放着一张圆桌,桌上放着套茶具,这拨步大床便占了房间四分之一的地界,与这间寒素的屋子极为不符。

这奇怪的品味——大概只有与叶初尘那个怪胎可以联系得上吧?

在地洞中走了一半路,也不知是他突然想起还是怎的,他一指点了谢描描的睡穴,究竟最后到了走到了哪里,她竟然也不知道。

正在她摸索着起来立在当地,灌了两口茶壶里的温水之时,门吱呀一声推了开来,她本是作了好准备,欲张口便骂,岂知一见来人便傻了眼——面前的人正是聂大小姐聂微兰。

只是她是聂微兰却又不是聂微兰。

聂微兰目光矜持,微微带着些傲气,却又对叶初尘很是痴迷,而面前的女子虽仍是聂微兰的模样,但只除了头顶丝巾,之外,竟找不到分毫相似之处。面前的女子衣着是最为寻常的丫环服色,神色极是恭顺,丝毫不似作伪,那份服贴是从骨头里面向外透的。

那女子见得她醒来,毕恭毕敬上前见礼,道:“大小姐醒来了?谷主吩咐了,大小姐若是醒来了,便随同奴婢往前厅而去。”

见得聂微兰这副样子,谢描描反倒不敢相认,只微微点点头,随着她步出了房门。

房外的小院正是上次她与叶初尘打斗的小院,细雨微蒙,这院内愈见狭小,不过是寻常人家的小院,又无走廊可遮雨。刚刚出门聂微兰便替她撑伞,连自己半个身子在雨中亦不管。

这院中原是有些藤架,谢描描记得上次来时,那藤架上的小花犹有余香,架下亦栽种着几样颜色鲜艳的花木,这会去看之时,早剩残花枯叶,零落成泥,那枝蔓伶伶而立,迎风不展,平添凄惨惶之感。

她强转了头去,随着聂微兰一径向前厅而去了。这院内极小,不过几十步之间,已到了前厅。

说是前厅,不过是稍大一点的房间,房内倒是同她醒来的那间颇有共能之处,皆是一样的寒素。但说是寒素,却也不尽然。此时天色渐瞑,日近黄昏,但这房内四角墙上却钉着极小的架子,置着四颗夜明珠,倒是房内处处笼着一层珠光,连她向来厌恶的那人眉眼也添了几许温柔之色。房内也并无旁人,只叶初尘一人守着满桌的碗盘欲下箸,见得她来,随意招招手:“描描醒来了?那就过来吃点饭吧!”

谢描描自然不会跟他客气,大马金刀在他旁边坐了下来,见得这桌上鱼肉蔬菜甚是新鲜,当即胃口大开,只埋头苦吃。

聂微兰侍立在侧,只一径将目光粘在叶初尘面上,见他吃得香甜,嘴角边渐渐露出了一丝笑意来。

只等夜色渐沉,二人消了食,又吃了一盏茶,谢描描方开门见山,问道:“叶谷主,你这般费尽心机将我劫了来,有何图谋?”

叶初尘露出诧异的神情来,几乎算得上哀怨:“描描,你这话让我顶心顶肺的疼!本谷主一心为你,欲将你接回谷中去见你父母,你怎的一味不肯相信?”

谢描描从鼻孔里面冷哼一声算作了回答。

正在二人僵持之间,门外有人语喧哗,只听得叶初尘皱眉,朝着外面扬声道:“一个个的闹完了也不知道收敛的,在外面吵什么?”

门外一人未语先笑,隔着门板禀报:“回谷主,今日众兄弟们出去街上玩了一圈,闻得斧头帮那帮主的女儿不知被哪个呆小子给拐骗了去。这也就罢了,不过是个二八少女怀春,又被剃了光头,只觉再无面目见人,才有此事。更不堪的是,也不知拐这聂家丫头的是何方神圣,居然将聂家请来援手的一人的老婆也给拐了去,现今下落不明,斧头帮众碍于帮主怒火,这会个个光着个脑袋满大街寻人呢,只引得城内百姓不顾细雨,皆撑了伞立在大街上观看。”说完了又是一串笑声,只引得门外众人哄笑。那笑声隔着雨雾传了进来,虽说谢描描武功修为算不得一流,但这点声音还是听得清清楚楚,一时之间焦燥之心大起,恨不得冲出去将这帮烂嘴烂舌的人给收拾了,更恨这些人无端造谣,编排自己也就罢了,竟然还要给秦渠眉抹黑,转头狠狠瞪了叶初尘两眼,不防看见侍立在叶初尘身侧的聂微兰惨白了脸,身形微微晃了两下又镇定如初。

她心里犯堵的感觉方略略好了一些。

叶初尘此人从来让人琢磨不透。见得谢描描气炸了肺,他反似极为开怀,跟着门外这帮人一起哄笑一番,这才好整以暇道:“实话告诉你们,拐了那两女子的呆小子,就是本谷主!”

门外笑声立止。

良久,只听得其中一人小心翼翼道:“谷主岂不是在说笑?任是天仙一般的人物,怎入得了谷主的眼?”

叶初尘也不介意,扬声道:“若是不相信,你大可进来看!”

不多时,门被从外面轻轻的推开了一尺宽的缝,探进来了一个脑袋来,四下里小心的张望了一回,谢描描认得,这却正是当日引她来此间的少年。她对这少年殊多恶感,只觉万事皆是他引起,叶初尘武功了得,自己拿他出气多半不可能,想也不想,竟然从脚上脱下一只鞋来,照着那少年的脑袋扔了过去。

只听得扑的一声,正中那少年光溜溜的脑门儿,他哎哟一声,朝后跌去,空余一扇半开着的门,门外湿冷的空气迎面扑来,紧缠着她不放。

谢描描转头瞧着叶初尘错愕的脸,只觉让这人错愕也是极好的感觉,禁不住抱着肚子笑了起来,只笑得莫名滴下泪来,不能自己。

枝头絮

ˇ枝头絮ˇ

被谢描描恶念陡生砸中脑门的少年名叫关斐,现年一十七岁,长眉朗目,不笑的时候一本正经,笑起来却是吊而郎当。

那日他一屁股退了回去,连叶初尘也是轰然叫好,自不了再打进门来寻事。只惹得外面那一众家伙轰然而笑,也不知笑谢描描砸得好,还是关斐被砸的好。

第二日天晴以后,谢描描从房内出来晒太阳,立在花木间察看那些残花,背后一人怒冲冲道:“喂,说你呢!别以为你的谢副使的女儿,我就不敢把你怎么样!”

谢描描直起身来,转头去看,只见关斐额头留着一个青色的鞋印,正愤愤不平看着她,她万料不到自己一时激愤竟还能打出来这种效果,“扑哧“一声便笑来出来。笑到一半又见关斐脸色黑如锅底,便敛了笑,小心观察。

关斐见她立在残花之中一笑,天真纯稚,全无心机,对拿鞋子砸自己无半分愧疚,不由一怔,愈加气急败坏,怒道:“早听闻姬副使泼辣,行事全无拘束,你果真得了你娘的亲传!”

她由来小心,但对自己是闻蝶谷中二副使之女至今仍是耿耿,不能释怀,关斐此语正中她的软肋,她无名火起,冷冷道:“是又怎么样?莫非你还想挨一鞋底?”说着大步踏了过去,立定在少年面前。

两人也不过一般年纪,正是热血上头,虽然谢描描有些胆小,但自叶初尘对她多方挑衅,她自己掂量一番,也知这闻蝶谷众人对她倒不会下狠手,胆量未免长大了一些,一言不合,便与关斐吵了起来,甚尔大打出手。

关斐虽为叶初尘随身侍卫,但武功比之他自然差了一些,此时又身无长物,只凭一双肉掌与她过招。谢描描却是随身带着龙凤双剑,舞的密不透风,水泼不进,直将关斐逼进了花树间,昨日被风雨所摧的花树顷刻间零落成泥,竟是连那茎蔓也所剩不多。

叶初尘出得房来,正看见这二人咄咄相逼,互不相让,遂立定在门口,幸灾乐祸观看,他身后聂微兰蹙眉道:“谷主,让这两人打起来…似乎不妥?”

叶初尘漫不经心摆手:“你且稍安勿躁!这二人皆是副使的子女,若无意外,当是下代副使。但谢副使的女儿性格畏缩,无半分当年姬副使的神采。若容得关斐相激,添了气血之勇,再我畏葸之态,当是幸事,以后谷中也会更热闹一点。”

正说笑间,却见眼前寒光一闪,一把剑当胸而来,毫无防备之下却谢描描拿剑架在了脖子上,连与她相斗的关斐也愣住了,呆呆道:“喂,你不是在同我打吗?怎么不打了?”

谢描描嫣然一笑,心情正好:“姓关的,来日方长,我与你有日子打斗,但姓叶的将我劫来这地儿,我自己要想法离开此处。他又不肯,我自然得另想他法。————叶初尘,你倒是放不放我?”后一句话却是对着颈上架了长剑的叶初尘所说。

叶初尘依旧笑得璨然,对颈上这把剑只当未见,转头对身后的聂微兰:“看看!我说让她练练胆子,这胆子便肥得厉害!”他转头之时脖颈皮肤与谢描描的剑相磨擦,划开了一道小口,血色蜿蜒而下,很快就将他胸前衣衫染出了血色红梅。

谢描描手中一软,“当啷”一声,长剑掉了下来,砸在地面青石板之上,她狠狠朝他前胸一掌而去,那看似笑意淡淡正同聂微兰谈笑的叶初尘也不知是怎样出手的,她只感觉到一股大力牵着自己身不由已,便朝前跌了过去,随即便跌进了一个陌生而又有点熟悉的怀抱,耳廓一热,有人暧昧贴了上来,轻笑了一声,将她全身小栗给激了出来,还不罢休,伸出牙齿来在她耳垂之下轻咬了一口,方笑道:“你不知道冒犯谷主是有罪的吗?下次记得千万别犯浑!”

谢描描呆立在当地,只觉面上腾的冒起来两团火,眼瞧着叶初尘款款伸了个懒腰,吩咐道:“天气晴朗,本谷主出门去转转,你们可要将谢小姐看牢了!若等我回来不见了她,全都到姬副使那里去领罪!”摸出一把玉骨秋寒图的扇子来,摇了两下,从小院那破旧的小门里踱了出去,眨眼不见。

墙头上立时探出来七八颗头颅,似对院内严阵以待,直让她耷拉下了脑袋。

过得两日,谢描描被闻蝶谷中人押着离开了镇江。

她走的那日清晨起来,只觉双目眩晕,好不容易爬了起来,摇摇晃晃从房内挪了出来,只觉外面空气晴好,院内停着一辆四轮马车,马车前立着衣不沾尘的叶初尘,那微笑亦如秋阳,虽看起来仍是一团火,但细细感觉,竟也带着一股说不出的寒凉之气。

叶初尘见得她出来,上前一步将她从后衣领提了起来,塞进了马车里,自己随后钻了进去,捏着谢描描的下巴,将一颗褐色的药丸喂了进去,摇头晃脑道:“描描妹妹千万别生气!主要是本谷主怕你路上聒噪,吃了这药丸好好睡两天,保管到了闻蝶谷。”说着,拉开马车之上左手边的一个小抽屉,从里面拿来出一些东西来,在她面上揉揉摸摸,不多时便拍拍手,左右端详一番,方道:“完工了!”

见谢描描全无善意的眼神,他也不知从何处随手摸出一面小镜子来,送至她面前.她努力睁大了昏昏欲睡的眼睛去看,只见镜子里是个面色蜡黄的女子,一脸病容,看年纪约有二十五岁左右,与自己无半分相像,这副模样走在大街上,怕是连秦渠眉也认不出来.

她心中悚然而惊,只抬眸向着叶初尘去看,眸中含了质问之意,那人似看懂了她的意思,笑的不怀好意:“描描妹妹别恼!将你扮成这副样子也非我所愿,实在是你那位庄主无所不用其极,竟然已经卖通了官衙,在各个城门口设卡。你这副样子万一被他瞧见了,还不得领回去?让本谷主回去怎么跟姬副使交待?”

谢描描心头一跳,这是几天来第二次听见秦渠眉的消息,只觉心内激荡,又怕被叶初尘看出来,只得闭了眼睛,感觉马车开始走动,摇摇晃晃,眼皮越来越沉,身如飞絮,全不由已,只随着这马车载向不知名的地方。

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刻或者更久,马车停了下来,她耳边一直有人语喧哗,只是这会却静了许多,正在这时,听得外面有人粗暴的喝道:“打开车门,检查!”

阳光射了进来,她努力睁开了眼睛,眼前是一个大胡子的陌生男子,铁甲在身,长剑挑开了车帘,反射出一片寒光,正打在谢描描的脸上,令她刚刚睁开的眸子猛然合了上去。她旁边坐着一脸惊恐的叶初尘,便如谁家一个被官兵吓得有些瑟缩的富家少年一般。

那大胡子官员瓮声瓮气道:“秦兄,里面只有一个病女人跟个富家子。”

叶初尘心内缓缓漾开了找到对手般的兴奋笑意:不过是两三天功夫,这位紫竹山庄的庄主便已经与一个素不相识的守城官兵称兄道弟,行事可谓雷厉风行。

谢描描强忍着刺目的剑光,再次睁开了眼睛,只听得车外那熟悉至极的声音道:“胡兄,让我看看。”

刀剑之光撤去,马车内一亮,那铁塔般的胡须汉子退了回去,车内再一黯,秦渠眉的那张俊朗的眉目便伸了进来,只是唇角紧抿,眸中焦虑之色被她一览而过,仿佛还在昨天,他满含笑意的温柔眼神缠绕在她身周,那粗壮的握惯了刀剑的手指正细细梳理着她的长发,将那青丝盘绕成一个圆圆的如意髻——那时候她也曾有些嗔怪道:“相公,你就只会盘这一种髻吗?”

旁人瞧来冷若冰霜的男子,彼时唇边带了笑意,反诘道:“为夫比你强一些。描描,你除了道士髻,难道还会盘别的不成?”

她傻傻的住了口。

便如此时一般,车厢里静得针掉可闻,而她,说不出一句话来,只怔怔的瞧着她,目中渐凝了泪珠,岂料秦渠眉的目光只除了刚看见之时细细将她打量了两眼,目光侧转看了旁边叶初尘一眼,神色黯然,退了出去。

她心内狂喊:“…别走…再看我一眼,再看我一眼…”

车帘被放了下来,隔绝了来自外面的阳光,连同希望。

那凝在眼眶中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滚落如珠,掉在紧盖在她身上的青布棉被上,立时沁了进去,只余一点暗蓝色的印记,再难寻觅。

马车缓缓开动,那曾经被她假嗔着嫌弃过的男子,笨手笨脚从不曾体贴过别人的伟岸男子,一次次立在她眼前,在那些她痛失双亲的日子里,成为了她的倚仗,天冷加衣,饥寒加餐,在她病倒之时一夜夜守在床前,不厌其烦的逗她开心,逼她戒酒,纵她成性,点点滴滴,终究不复记忆,擦身而过…

被莫测的命运载着渐渐与他背道而驰的她,在马车里全身无力,挣扎逃离不得,终于泪流成河。

念前事

ˇ念前事ˇ

闻蝶谷的六月,草长莺飞,百鸟婉啼,佳花茂木,粉蝶翩然,偏偏林中一株百年老树之上横倚着一名女子,看年纪大约十六七岁,梳着道姑头,布衣单衫,睡得酣沉.

远远的跑来一名浅粉色衣裙的小丫头,约十三四岁,圆圆的脸蛋衬着圆圆的明眸,很是娇俏可爱,脚步如飞,冲进了林中去,仰头见得树上睡得天昏地暗几乎要掉下来的少女,无奈的叹了口气,喊道:“小姐,吃饭了!”

树上的道姑缓缓睁开了双目,杏核微澜,含糊的应了一声:“唔。”又半闭了眸子欲睡去。

小丫头在树下跺了跺脚,连连嚷嚷:“小姐,是不是让小环现在就去叫姬副使她老人家来叫你吃饭?”

树上的道姑被魔音穿耳,捂着耳朵告饶:“知道了知道了,我马上就下来!”轻轻一跃,便下了树,身法轻盈优美,直惹得小丫头一阵艳羡:“难怪谷主说,小姐将来的轻功造诣定然在姬副使之上,下任副使之中定然有你的位子!”

那道姑在小丫头小环头上使颈一敲:“小丫头,大梦该醒了!莫非你盼着你主子我作了副使,你好在谷中横着走路?”

小丫头被她说中了心事,脸上一红,讷讷道:“哪有?”突然又抬起头来反驳:“即使小环不希望小姐做副使,但姬副副使她老人家也会逼着小姐做逼使的。更何况,小姐你跟关侍卫结了梁子,若你不当副使,将来他当了副使,定然公报私仇,让你没有好日子过!”

“我有哪么小肚鸡肠吗?”

旁边猛然插过来一把吊而郎当的声音,主仆二人抬头去看时,道姑“噗哧”一声笑了,拿手指点了点已然垮下脸来的小丫头:“小环,你自求多福吧!”

小丫头环儿明眸骨碌碌转了两转,厚着脸皮迎了上去,笑嘻嘻行了一礼,道:“关侍卫,关大哥,未来的关副使,您老大人大量,定然能够理解小环为了激励小姐成才的苦心吧?就小姐这般模样,她若不去当副使,怕是将来嫁都嫁不出去!”

听得个“嫁”字,那道姑似被人戳着了心肺一般,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只是一瞬,在小环未曾察觉之前又换了一张若无其事的面孔,逗她道:“难道是小环看中了谷中哪位兄弟,这会愁着我这作主子的不肯嫁人,自己又不好独自去嫁人,所以这么撺掇于我?”

她神色间细微的变化自然没有逃过那吊而郎当的关侍卫,犹在心内替她叹息了一回,方笑道:“若小环有这心思,我少不得要豁出自己这张薄面去,在姬副使那里讨一个人情来,及早替小环了了这双宿双栖的美梦来!”

小环面色通红,对着二人不满的翻了个白眼,作怒道:“有你们这般的主子么?尽拿着我这个小丫头说笑。”狠狠跺了下脚,跑了。

待得那小丫头去得远了,那关侍卫与这道姑并肩而行,他方缓缓道:“近日兄弟们传回的讯,紫竹山庄的老夫人过世了,你那位秦庄主正在孝中,江湖中又有人四处游走,风声鹤唳,意图一举铲除闻蝶谷————你这般打扮,被姬副使说了多少遍,至今还不改,难不成真的不想再嫁人了,决定要对他念念不忘一辈子?”

不防这道姑不好说话,脸色展眼即变,抡起身后一把剑来,刷砍了过去,也不理那关侍卫节节后退,只施展出全副武功誓要砍他的样子。

那关侍卫啧啧叹道:“谢描描,这都一年多了,你这武功虽有些长进,怎么脑子一点长进都没有?————哎哎哎,歇把手…”边数落她边手忙脚乱退了几步之后,抽出腰间软剑还击,边继续数落:“不但脑子没长进,反而有锈钝的迹像!不怪姬副使对你恨铁不成钢,常常拿剑砍你!”

谢描描苦笑了一回,这才收了剑,上前拍着关斐的肩膀,道:“好兄弟,别提这茬了,难道你也想被我娘提剑砍?”

关斐缩了缩肩膀,四下看了一番,方才露出个畏缩的笑意来,大步向前跨去,不多时,也没了影子。

谢描描自失一笑,拨脚沿着来路而去。

闻蝶谷占地颇广,却又四面环山,翠屏叠幛,竟圈出了一个世外桃源来。谷内长年温度颇高,草木葳蕤,鲜花茂盛。自谢描描被叶初尘劫掳来此间,已是一年有余。她初来之时,不出所料见到了自家父母与奶娘,还有算盘金。自家奶娘原就是姬无凤的贴身使丫头,丈夫在江湖仇杀中丧命,所以照旧回来侍候姬无凤。

但算盘金却是谷中帐房内的总管事,闻蝶谷中四处的产业一年之中他总会拎着自己的金算盘四处巡察盈利。也不知当初姬无凤使了何滑头,私奔之时将这老爷子拐了去给自己打理帐房之事。

谢姬二人自被叶初尘逼回谷中来,这老爷子也跟了回来。自见了谢描描,将她抓进闻蝶谷帐房之内,过了一个月不见天日的日子,方将帐房内积年的帐目打理清楚。

叶初尘万料不到谢描描除了脑袋不灵光以外,竟还有此绝技,乐见其成,便将谢描描安插进了帐房,只挂个闲职,容她为算盘金做个副手。

姬无凤与谢无涯见得独女平安归来,皆是高兴万分。向来一心扑在生意之上的姬无凤难得的给了谢描描一个大大的拥抱,特别是奶娘张氏,淌眼抹泪,连连道好。

这边厢她几个激动的不能自己,岂料从前极为粘张氏的谢描描此次再不复从前那热情的笑模样,也只淡淡的敷衍了一下父母与张氏。第二日起高挽起道姑头,弃了姬无凤为她选的锦衣华服,一头扎进了闻蝶谷中的帐房未曾再出来。

一个月以后,当她蓬头垢面从帐房内出来,姬无凤正带人立在院外,迎面上去道:“描描,忙完了?”

从前的时候姬无凤忙得不可开交,这次被叶初尘逼了回来,闲住在谷中,一时之间百无聊赖,难得女儿回来,那仅存的母性不由大面积复发,立时热情高涨,想将谢描描打造成一个千娇百媚的女儿,岂知谢描描被叶初尘与算盘金给拉了去卖苦力,这激情未免给延耽了些日子。

谢描描见得母亲相询,也只是淡淡的点了点头——在得知父母遇难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她内心的泪水从来不曾断过,撕心裂肺痛彻心肝,家园被毁父母被害,孑然四顾身如飘絮,若非有秦渠眉在旁细心呵护,亦不知今时今日的谢描描会否站在此处?————至回到闻蝶谷的那一日,眼瞧着父母康健,竟升出了一丝连自己也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只觉这谷中纵是满眼鲜花,四壁也有高崖相阻,直恨不得胁生双翼,插翅而去。

可惜的是,姬无凤年轻的时候亡命江湖,后来又一心扑在生意之上,对自己的独女唯一的印象还残存在那个双目楚楚,只除了上丹霞山那一次,再不曾忤逆过父母的孩子身上,此时上前拉着她的手,无限疼惜道:“描描,跟娘回家!”

谢描描一怔,手像被烫了一般从姬无凤的手中挣脱开去,放眼四周耸如云天的高崖,反问道:“回家?”

家在江南小镇,那里富庶繁华,有吴侬软语,女子娇俏男儿温柔,道路四通八达,有四方商人脚步匆匆…她最后离开的那一眼,城廓依旧,唯有家园不在…

姬无凤并不曾知道女儿心中这九转心肠,此时上前拉了她一路回家。她少有跟这孩子絮絮低语的时候,此时竟一时之间找不出多少话来可说,只一味讲一些此间的衣食之物。谢描描在这些事情之上久不留心,早就神游天外,心不在焉,全无一句在耳。

姬无凤所说的家,便是她原来在闻蝶谷中的院落,后来订亲之时心怀不满,与谢无涯私奔之后这院落便空置了起来,等她二十年后再回到此间,院中无一物改变,令她对那人感慨不已,万不曾料到他也会有这般深情的时候。

但斯人已逝,二十年分离,旧日之情再难寻觅,空余怅恨罢了。

谢无涯乃是忠厚之士,自己虽也在谷中有院落,但见得妻子一意要住在此间,竟也不反对,夫妇二人与谢描描的奶娘便住在了此间院落。

只是,纵使姬无凤对此处别有深情,更觉如回了家一般的畅意,也难令谢描描生出共鸣之意,母女二人各怀别样心思,在一众随从之下回到了房里。

张氏见得谢描描这般模样,早使唤小丫头烧了热水,亲自替谢描描沐浴更衣。哪成想洗浴的时候她也如过去一般无二,只轻声跟张氏絮语,但洗浴出来,见得榻上摆着的各色矜贵罗衫,径自撩了过去,钻进罗被去睡,边吩咐张氏:“奶娘,明日替我多准备几件布衫,我要练功,这罗衫不耐用,也糟践了东西。”

张氏目瞪口呆:她的描描,何时学会这般高高在上的吩咐使唤人了?

剪离愁

ˇ剪离愁ˇ

第一日午时,姬无凤瞠目结舌看着女儿汗流浃背从练武场回来,身上穿着谷中最下等仆人才会穿的棉布衫,挽着个道姑头,猛不丁一看,就是个勤苦练功的小道姑。

碍于长久的分别,她耐下了性子来,数落了她几句,只盼着明日起床,谢描描能够穿着自己为她置办的罗衫,端庄的立在院里。

第二日午时,小道姑谢描描提着剑踱回了院门口,一身的土与汗,她抬起棉布长衫的袖子来,随意的擦了擦额头的汗,那模样,与街边的脚夫一般无二。

姬无凤立在院门口,心头小火腾腾腾忍不住往上窜。

她从前的时候,便是个不修边副的泼辣性子,行事全不留余地,妆扮之上亦不曾留心,虽然武功在谷内同辈之中算得上拨尖,但却没少被别的女子在背后嘲笑。后来若非那人与谢无涯皆对她青眼有加,许是自己便成了谷中的第二个脾气古怪的老姑婆吧?

大抵是每个作母亲的生了女儿,都有这种心态,总觉得自己的女儿是世上最好的女子,亦配得上这世上最好的男子。自然教导起女儿来,最为忌讳最急需纠正的,便是自己从前曾犯过的错误罢。

谢描描今日,确实触动了闻蝶谷姬副使心底的暗疮,还未进门便被母亲拦在门口,直骂了个狗血淋头。

奶娘张氏熟知这娘俩的性格,按着往常的经验,明日谢描描定然会换过新妆,立在姬无凤面前认错,是以并不曾着急上火。

第三日午时,小道姑谢描描又是一身狼狈立在院门前,今日棉布长衫前襟还破了个洞,是在练武场偶遇关斐,二人动手的成果。

姬无凤一早起来茶也不曾喝过一盏,饭也不曾吃得一口,坐卧不宁,几乎要等不到午时。奶娘张氏在一旁劝了又劝:“小姐,描描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这孩子乖顺,今日定然会换了新衣,乖乖立在你面前认错,你也不要太心急不是?”

眼下她使劲盯着门口立着的那局促的小道姑,看她紧张的手脚都快要打颤,却仍是紧抿着唇,死不悔改的样子,怒了。

姬无凤很多年以来,都在修身养性,努力克制自己那一点就着的脾气。更兼着谢无涯在她面前是一点脾气也无,她几乎忘了自己过去的模样性情脾气,只以为镜中这妆容精致罗裙遮足的妇人便是自己,此刻发起怒来,不免将二十多年前的老习惯唤了起来,也不知是从谁人手中劈手夺得了一把长剑,提起罗裙来便迎着谢描描跑了过来,咬牙切齿:“生出你这种女儿来,我不如一剑劈了算了,留在这世上丢人现眼!”

谢描描练了一上午的武功,此刻饥渴难耐,前胸贴着后背,却被老娘拿着把剑追着砍,脑子立时懵了。

她一直知道母亲不是很喜欢自己,但万不曾料到竟然不喜欢到这种地步,一时之间万念俱灰,只凭着本能没命的逃窜,也不知掠过了谷中的几处院落,只引得那些人皆伸长了脖子追出来看,辩又无从辩起,躲又无处躲藏,只仗着轻功还算不错,在房顶之上纵跃。眼瞧着姬无凤的剑要砍在她的后背之上,危急关头,只瞧见脚下的院落里立着个白色的人影,那人似不能置信般大睁了双目盯着这对母女,跟母女背后跃上房顶黑压压看热闹的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