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来行事迟钝的谢描描平生第一次做了一件正确无比的事情:一头冲了下去,乳燕投林一般一头扎进了叶初尘的怀中,大喊道:“谷主救我!”

依稀仿佛,她也曾这样不顾一切的扎进一个人的怀中…往事再不可追忆!将鼻端猛然涌上来的酸涩之意狠狠的压下去,耳边只闻得叶初尘带着笑意的询问:“姬副使,这却是怎么一回事?”

姬无凤结结巴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

屋顶上蹲着看热闹的人群中有那好事之徒,扬声道:“谷主,姬副使嫌弃自己的女儿,大喊着要劈了她再生一个!”

姬无凤的老脸当时就红了…

劈了谢描描这话…当时怒火中烧,好像是说过,可再生一个这种话…老娘哪里说过!

想也不想,一串夺命飞镖当着叶初尘的面,便扔了过去,房顶上那些人本来是跳上来瞧热闹的,个个气定神闲,岂能料到有人一句话便会招来杀身之祸,立时如一棍子捅了马蜂窝一般,各自闪躲逃命去也。

叶初尘苦口婆心,只望能打消姬无凤这可怕的想法:“姬副使,描描纵然是脑子不济,蠢笨如猪,长得也不怎么样,武功也不济,打扮起来不男不女,整日顶着个道姑头在你老眼前晃,你老也不应该生这么大的气吧?————劈了她,委实有些亏,不若将她卖出去,还能得几两卖身银子,眼不见心不烦,至少她还平平安安在这世上活着,总是你与谢副使的一点子血脉罢了!万一你将描描砍了,又生不出来,这谢家的香火可就全断了!”

谢描描只觉这闻蝶谷主年纪轻轻,虽然长着副经看的面孔,可这脑子到底不大好使,也不知他这样说是煽风啊还是点火,今日朝着他一头扑下来,可见是大错特错了。

她使劲儿的挪了挪自己的脑袋,只想从叶初尘的怀中将自己的脑袋抽出来。岂料那人一只大掌紧紧按着她的脑袋,全无放开的打算。于是她伸出尖尖的牙齿来,想也不想,便一口咬了下去…

姬无凤面色青白不定,胸中怒火作烧,不但是被谢描描给气得,更被那群围观的人与眼前这煽风点火忙不迭加柴的年轻人给气着了,想她二十岁以后便再未失过态,今日算是将多年的面子都丢光了,索性一不做二不休,说到做到,直接将谢描描砍了了事。正要举起剑来向着叶初尘怀中的谢描描砍去,便见叶初尘面目扭曲的诡异,“嗷”的一声惨呼将怀中谢描描推了出去,正推在她的剑尖之上,谢描描全身止不住的往后退,只觉得后背一痛,不可置信一般回头去看,姬无凤正呆呆看着叶初尘,不防手中剑尖之时有重力传来,低下头来,惊呼一声:“描描——”

许久以后,关于姬无凤对亲女痛下杀手,闻蝶谷中有无数个版本在流传。

有说谢描描忤逆亲母,惹的姬副使肝火过旺,这才痛下杀手…

也有人说姬副使当年并不钟情谢无涯,这才会一直不喜欢自己与谢无涯的孩子谢描描,找了个借口痛下杀手…

但无论如何,自谢描描受了伤,随后赶到的谢无涯的确是将谢描描带到了自己过去在谷中所住的院落,与姬无凤成亲近二十载从不曾红过脸的谢无涯,这次也生气了。

姬无凤去了好几次,皆吃了闭门羹。

这是后话。

但关于谢描描觊觎谷主美色,趁机调戏谷主,并差点儿一口将谷主的左乳给咬了下来,众口一词,言之凿凿。

只因当时在场的人数甚众,众人皆看见谷主那白色单衫之上左乳的位置沁出了血色,后加谷中大夫范连城亲口证实,庄主的左乳确实差点被谢描描饿狼扑食而消灭了。

范连城虽为谷中唯一一个医术奇精的大夫,但他生来有个不好的毛病,无论与何人聊天,凡是他知道的事情必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且极尽详细,证据与证词共存,也算得上谷中的百晓生了。鉴于他的这一特殊的职业与不大好的毛病,叶西池在世之时便决容不得他出谷。众人有个伤病自然还得劳烦他,哪个都不敢得罪了他。他既然这辈子出谷无望,说起话来更是肆无忌惮,上至谷主下至仆役,没有他不敢说的。

此事既经过了范连城亲口证实,谷中众人再无不信之理。再见到谢描描伤好出来练武或者去帐房替算盘金打下手,众人心中未免就存了几分暧昧之意来,什么奇怪的眼神都有。

当然,这当中也有头脑清醒不信这些传言的人。

譬如关斐。

关斐那日将伤好以后的谢描描拦截在练武场内,捶胸顿足的笑了个够,方才容她离开。打死他也不能相信,谢描描会对叶初尘有些绮念。谢描描有多恨他与叶初尘,他心知肚明。与其说谢描描对叶初尘有些意思毋宁说叶初尘对谢描描有些意思。

但依他看来,这两人根本就是两只斗鸡,在一起只有撕咬的份而决无可能生出一星半点的绮念来。

谢描描见他笑得张狂,脸色早变,顾不得自己练了一早晨筋疲力尽的事实,挥出手中长剑便砍了过去,模样十分之凶悍,倒与姬无凤追着她砍的神情有几分神似。

关斐见得她真动了怒,连忙举剑相迎,二人在练武场内好一场恶斗,只将谢描描那一身布衫划了好几道口子,许是谢描描拼了命,关斐这次也是衣衫尽破,在她手中并未讨了半分好去。

怯流光

ˇ怯流光ˇ

谢无涯在家中一直是个好人。

有的好人一辈子难得发一次火,但发起火来却比之平日常发火的人,不知可怕了多少。

这一次谢无涯动了真怒,不但带着女儿回了自己的院落,且摆出了与姬无凤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

姬无凤既然不喜欢谢描描的穿着打扮,若按着往常他的习惯,必定对妻子俯首贴耳,由得她去折腾,但这一次,他却大张旗鼓为谢描描订了几十件道士棉布长衫,且由得谢描描打扮成个小道姑的模样在庄内横行。

若按着闻蝶谷中职位,谷主为尊,副使次之,接下来才是各地的总管事,其次才是分管事。副使的女儿在谷中亦算得上数得着的体面人,若到了妙龄之时,求亲的人怕是要踏破门槛。

姬无凤眼瞧着女儿走了自己的老路,在闻蝶谷中落得个无人问津的下场,偏生向来对她言听计从的谢无涯这回铁了心的要与她斗争到底,再见到谢描描这小道姑的打扮,岂止是心内的小火苗簇簇的往上烧,简直是怒火席卷了一切的理智,行为也就不那么雅观了——因之,谷中众人隔三岔五便能瞧见姬副使提着把剑砍女儿。

谢描描在姬无凤这种高强度的舍命训练下,轻功突飞猛进,其内心的悲愤无处宣泄,每日在练武场遇到关斐,仇恨的小火苗滋滋的燃烧,对练起来毫不留余地,直让关斐叫苦不迭。

这一日谢描描回到父亲的院落,进门便见奶娘张氏淌眼抹泪,与父亲谢无涯相对而立。张氏是个软弱的人,一年间姬无凤与谢无涯之间僵持已久,也让她着急上火了不知道多少次。她也曾软语劝慰姬无凤:“小姐,你这般提着剑砍描描,也不管是真砍还是假砍,姑爷他自己心中有气。往常奴婢瞧着,姑爷他小事上全不留心,但他膝下仅此一女,小姐你这般模样,他哪有轻易原谅的道理。你若想与姑爷合好,自然还得对描描好一点。那孩子…虽然这次回来,脾气有些古怪,但她的心眼是极好的,但凡你稍微对她有一点好颜色,那孩子定然掏心掏肺的来孝敬你。何愁姑爷不回心转意?”

彼时姬无凤恨恨道:“金儿,你不知道,他这哪里是因为描描的事情啊?他这是拿描描这事来与我质气呢。自回到谷中,我们住进了这院中,他心中就有了结,非得借着描描这事来爆发一场!”她回顾这满院繁华,蝶舞花香,一时间忍不住感慨万千:“不过就是为着,我曾与那人有一段旧情,也有婚约,却又猛不丁与他私奔,回来又万般惆怅,他才有此不满嘛!我也想明白了,这事,随他去罢。但描描我却不能不管。”话至后来,已是咬牙切齿。

张氏长叹一声,本想劝她:我的小姐,教孩子哪里能这么教?你这样子只会将描描推的越来越远!但想及姬无凤的脾气,也只得将这句话咽了回去。

两相权衡,她也只能一次次前来求谢无涯。

岂知,正说了几句话,便瞧见谢描描提着双剑推门而入,院子里紫藤满架,那孩子却极是不应景的弄了一身的泥与汗,只一双眸子带着些许的寒意,正冷冷的打量着她。

她自小亲手带大了的孩子,此刻正一脸防备的盯着自己,未尝不是一件令人伤悲的事情。心内虽在悲泣,面上犹存了笑意,招招手道:“描描过来。”

那孩子迟疑了一下,还是走了过来,立定在自己面前,轻声道:“奶娘可是有事?”

张氏强忍着心中凉意,再朝她一笑,道:“描描今年也已经十七岁了,是个大姑娘了。眼瞧着你父母为了你闹成了这样子,你是不是也该劝劝?”

谢描描冷笑一声:“奶娘这话说的可笑。这可要我怎么劝呢?爹爹虽百事依我,但我娘哪一次看见我不是提着一把剑要砍了我呢?我就不明白了,既然不喜欢我,当初生下我来就该一把掐死了我,这会子反悔了,可怎么好呢?我这么大个人,有手有脚,还会点不入流的武功,想劈了我也得先打败了我再说吧?”

谢无涯听得女儿的话句句刺心,连忙喝止:“描描,回房去,我与奶娘有话说!”

张氏眼瞧着他这厉声严语,那孩子居然也不恼怒,竟似将全身的刺刹时收尽,乖乖应了一声,便要移步回房,她心内也只余惆叹。

姬无凤这般逼迫,虽有其苦心,但已将那孩子逼得成了一只炸了毛的猫,但凡她院中有谁过来,那目光必然是冷冷的。她从来跟自己最亲,小时候还喜欢腻在她怀中,偏姬无凤从前打理生意,极少关注过孩子,母女之间亲情本就疏淡。后来那孩子去了丹霞山无尘观,更是几年相见一次,二人虽挂着母女的名份,瞧着可真跟个陌生人没有什么两样。

更别提自谢家大火,那孩子独自流落在外,也不知是吃了怎么样的苦头,得知众人噩耗又是怎生伤悲,再见之时她那种淡淡的神色,每每想起来便让她心痛,依着姬无凤的偏激,却实是无可挽回。

她这里心痛难禁,忍不住还要替姬无凤说几句好话:“描描,你娘是为了你好!你万不可再误会你娘了!”

正走到房门口的谢描描闻听此言,只觉心内悲愤莫名,终于忍无可忍,转回头来愤怒的质问:“奶娘,这一年间你来了没有十回也有八回了,次次口口声声说是我娘为了我好。我想问奶娘一句,我娘她什么时候是为了我好?为了我好便要提剑砍我?误会——我倒不知道误会竟让她提剑诛杀亲女?既然是为了我好,她何曾问过我一言半句,我自小在丹霞山怎么过日子的?为了我好,她要将我许人的时候可曾问过我是否中意那人?好!她自己是与爹爹私奔的姻缘,想来也必是两情相悦的了。若不是两情相悦,却又私奔作甚?连她自己的姻缘尚且极力争取,凭什么到了我头上便要强按了牛去喝水,强扭了瓜儿去变苦?这也就罢了!但当日我离家,谢家大劫,等我回来面对家中满目疮痍,心中痛悔难当,日日借酒浇愁,也亏得…后来从谷主那里拿到了她的手书,我颤抖着打开她的信,却是那般的轻描淡写,只让我回谷去。我回来了,她可曾问过我一句,我在外过的好不好?遇见了哪些人哪些事?我心中都想了些什么?有没有吃过苦头?是不是九死一生?奶娘,人人都道我是谢副使与姬副使的女儿,在谷中也算得体面人物,可只有我自己知道,从小到大,我就像个没娘的孩子一般,从不曾在她面前撒过娇使过气,她只要我乖乖的,不去烦扰她,让她好出门去谈生意,让她好专心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这样子的娘亲,你说她是为了我好,喜欢我?奶娘,说这话出来未免让人发笑!”她紧扶着门框,支撑着自己摇摇欲坠的身影,连自己也不明白,为何会发抖,只觉心里空的难受,面色青白,无一丝儿血色,眼眶却是极干的,竟然流不出一滴泪来。

谢无涯闻言,极是动容。他从前只十分的骄纵妻子,不免疏淡了女儿,只以为妻子定然会将女儿照顾的很好,如他照顾纵容她一般,如今瞧来,他竟从来不曾了解过这孩子。一刹时心有愧意,喃喃道:“描描,爹爹很对不住你!你流落在外的这一年里,可有九死一生?”

岂料那孩子已经镇定了下来,不再抖动如风中树叶,自嘲一笑,道:“我被人推进冰窟差点死掉,自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爹爹,那时候醒来,我还想着,有一天我要将这件事情告诉你与娘,要很多很多的疼惜…”她似在回想一般,却又满不在乎摆摆手:“算了,这件事情,不说也罢!”掉转头去,不复多言,推门走了进去,吱呀一声关上了房门。

留下院中二人面面相窥,已经惊讶的说不出话来。

张氏见留在此地无益,抹了抹颊上泪水,向谢无涯告辞。谢无涯失魂落魄,只随意点了点头,也不曾留意她什么时候离开,只一径在院中石凳之上枯坐。

张氏方出了院门,便见墙角蓝衫一闪,似有个人影躲藏。她当即戒备心起,紧走了两步追了上去,只见墙角躲着一人,正是姬无凤,双眼通红,也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只一径站在那里发呆。

见得是她,勉强扯了一抹笑意来,轻声道:“金儿,我是不是错了?”

张氏张了张口,却不知道说什么,如此情境,也只换来她苦涩一笑。

第二日,姬无凤前去求见叶初尘,原想着详细询问一番初见谢描描之事,岂知谷主院内仆人回他:一大早,谷主便带着关侍卫与谢姑娘前去各地查帐。

她只得怏怏而回。

今何许

ˇ今何许ˇ

漫长的官道之上,一辆马车疾驰而过。马车后面紧跟着两骑,疾驰而行,似随侍的打扮。左边的是一名少年,面上挂着吊儿郎当的笑意,右边的是位道姑打扮的女子,鹅蛋脸,杏核眼,细白皮肤,眉目间笑意温和可亲,却腰悬利刃。看年纪与左边的少年不相上下。这少年与道姑虽并驰而行,但二人忙中偷闲,手脚不停竟在马上拆招,他二人所驭之马也是颇为温顺,竟然照旧前行,不焦不躁。

二人练的极是起劲,那少年一记侧掌击过去,小道姑不防,被他从马背上打了下去。少年露出一口白牙来,在马上居高临下,笑得极为猖狂:“谢描描你输了!”正在得意间,那道姑从马腹间窜了出来,手拽马蹬凌空而起,一脚便将毫无防备的他踹下了马去,自己却顺势而为,骑在了那少年的马背上。

少年冷不防跌落尘土,吃了一口的尘土,灰头土脸从路上爬起来,眼瞧着那两匹马儿疾驰而去,与自己隔开了快有一箭之地,不由急了,撒开两腿便追了上去,边跑边招手叫嚷:“谢描描,等等我!”

耳边一阵清亮的笑声传来,小道姑谢描描乐得眉眼弯弯,唇角上挑,咯咯咯笑着扬声道:“关斐,你不是向来自誉腿脚有力吗?我们在前面镇子上等你!”说罢打马飞奔,撒下一串串清脆的笑声。

关斐纵身而起,企图用轻功追上前去,打她个满头开花。只可惜那马虽温顺,但却是谷中的健马,不但速度,便是耐力也是一等一的,不过追了半个时辰,他便气喘如牛,慢了下来,眼瞧着视线里那一车二马渐渐远去,速度都不见缓的。

臭丫头!

关斐狠狠踢了道旁大树的树干一脚!

关斐的父亲关平乃是谷中四副使之一,为人精命干练,多年兢兢业业,深得叶西池信任。自叶西池过世以后,叶初尘初登尊位,他又天性不受拘束,任性枉为。谷中事务泰半压在他身上,地位自然尊崇。身为关平独子的关斐,又是新任谷主的贴身侍卫,自然引得一干恨嫁少女紧盯着他不放,围追堵截,无所不用其极。

奈何关平追随叶初尘日久,也颇学得了他的几分目下无尘,玩世不恭,寻常日子里被谷中那起待嫁姑娘们捧在了手心,如今平白冒出来个谢描描,软硬不吃,便是谷主那张祸国殃民的脸摆在她面前,也不见那木头丫头有开窍的可能,更别提自己了。因之对她今日这很不“怜香惜玉”的举动,简直是恨得咬牙切齿!

等他拼了一身臭汗赶到前面镇子上,已是日影西坠,鸦雀归巢。谢描描那臭丫头已经沐浴更衣,洗去一路风尘,饱餐了一顿,正在此间最大的客栈内查帐,算盘打的山响。她的身旁站着诚慌诚恐的掌柜,端茶倒水,小心翼翼的服侍。

那丫头见他进来,分明一脸得色,扬眉道:“关侍卫好快的腿脚啊!掌柜的,还不快打水来,服侍关侍卫洗把脸?关侍卫,走了这一程,饿了吧?”

掌柜的年约四十,颌下长须飘冉,自叶初尘与谢描描进得客栈,便是诚慌诚恐。他自来只听说新任谷主任性妄为,打谅他不过是一个不知世事的纨绔哥儿,最是容易糊弄。且谷中多年前自算盘金走失,派往各处查帐的帐房管事皆是容易糊弄之辈,自己从中渔利久矣。岂料今日随同新任谷主前来的这小道姑,不过坐在房内喝了半日茶水,拨了半日算盘,便算出了好几处亏空,已令他额头见汗。现下听得她吩咐,恨不得奉她若母——忙不迭退了下去,不多时便亲自端着盆水与一应洗漱用具而来。

关斐也不客气,将面上风霜洗净,正欲挽起袖子来,就着掌柜送来的饭菜饱餐一顿,房门便被人一脚踢开,冲进来一名小二,向着陪侍的掌柜惨呼:“大事不好了,掌柜的!叶公子割了一名刀客的耳朵…楼下乱了套,这可如何是好?”

谢描描自答应了叶初尘的提议,离了闻蝶谷四处查帐,便再没有一日安生日子可过。不说关斐老是纠缠着她练武,单说叶初尘此人,性喜惹事生非,倒不是路见不平,拨刀相助的戏码,而是煽风点火,惟恐天下不乱。此时闻得小二之语,只觉头痛欲裂,脑中有个声音怒嚣:叶初尘这厮又惹祸了!蹭一声从一堆帐摞后面立起来,握着手中算盘便冲了出去——她只恐再晚个几分,事态更不可收拾。

关斐对这位主子也是极为无可奈何,空着肚子紧随其后,追了出去。

这家客栈建在小镇入口,高三层楼,有回廊相连。此间南北皆通,来往人多,难免鱼龙混杂。谢描描从三楼看下去,只见一楼大堂内乱成了一团,叶初尘一身白衣,正悠然坐着饮茶。她目力极佳,早看见叶初尘桌上的白瓷碟子里摆着一对血淋淋的人耳,他面前立着一身形彪悍的大汗,提着把大砍刀正指着他的鼻子,他却神色自若,连眼皮都未曾抬。

那大汉身旁另有一名身形同样高健壮硕的大汉,脚下扔着一把大砍刀,那大汉却抱着脑袋疼得哇哇乱叫,捂着耳朵处的双手正往下滴着血。

周围一干瞧热闹的人窃窃私语,只看这年轻公子如何应对。

谢描描心中一急,提着算盘便从三楼跃了下去。正正踏在叶初尘那桌上。旁的人见从天而降一个小道姑,皆傻了眼一般盯着她看。岂料那小道姑就势盘膝一坐,用算盘拨开那大汉的刀尖,嚷嚷道:“怎么回事?”面上已然恼了,正转头盯着罪魁祸首叶初尘。

叶初尘这一月带着谢描描四处走动,她这副恼怒的神色也不知见了多少回,早已不当一回事,笑微微放下了茶盅,惊喜道:“媳妇儿,你怎么下来了?这汉子着实无礼,我替你收拾一下,好让他以后懂事一点!——店家,过来把这盘菜端下去,小心吓着我媳妇儿!”

谢描描拿算盘当头砸下,惊掉了堂内一众人等的眼珠子。只因她这算盘并不是朝着那大汉砸下去,而是砸向了正一脸喜意的叶初尘。

关斐摇头叹息,也跃了下来:这谢家丫头总是不长脑子,一次次在谷主面前吃亏,却总也学不乖,老是被谷主气昏了头。

他落地的一刹那,先知先觉闭起了眼睛,只闻得周围一阵惊叹之声:“这年头,道姑也找汉子?还是个俊俏少年郎!”

再睁开眼睛时,果然见到谢描描已经脸色铁青,整个人却被叶初尘揽在怀里,大概是一击不成之后被他反制。此时叶初尘正端了自己的茶盅,喂至她的口边,无比怜惜道:“媳妇儿,喝口茶消消火吧?”端的是个无比体贴的俏郎君。

谢描描恼恨已极,怒道:“谁是你媳妇儿?别胡吣!”

旁边那提着刀的大汉已被这突然而来的变故惊得呆住,整个人握着刀,不知道要不要朝这对野鸳鸯砍下去。见得那道姑恼怒之色不似作伪,整个人犹疑不定。

关斐抱臂立在人群中,心道:怕是马上就有好戏要看了!

果真,叶初尘闻言,露出一丝神伤之色,极是忧郁道:“媳妇儿,前年中秋,你我月夜定情,私传表记。你那根簪子现下还在我怀里揣着呢!”

众人闻言,议论纷纷:“原来是个假道姑,要不然怎么在外找汉子?”众人的注意力早已经从那被割耳朵的大汉兄弟们身上,转到了这一对野鸳鸯身上。

那捂着耳朵的大汉怒道:“大哥,你还要不要替兄弟讨回公道了?”

提刀的大汉犹疑道:“你看这小道姑似被这登徒子调戏了,我这一刀砍下去,非得将两人都砍了不可。这登徒子虽可恶,但这小道姑可没做坏事。”

被割了耳朵的汉子怒道:“大哥忒也不长眼色。这明明是对野鸳鸯在打情骂俏,郎情妾意,不知羞耻!你哪只眼睛看到那小道姑是被调戏的?”

那汉子身周正围了一众人,立时点头附合:“今儿可是看了野戏,真正比戏台子上将军调戏农家女还来得有趣些!”

这乱哄哄一团笑闹传进谢描描耳中,直教她羞愤欲死。因着夏日,二人皆是衣衫单薄,这般的肢体纠缠,已教她大大觉出不妙来。男子的体温正透过夏衫,烙得她一身的细汗,耳边撩过他热热的呼吸,简直是快要贴着她颈后的肌肤,令她面上一片酡红。偏又手脚被锢,死命的挣扎也挣扎不开。

趁着叶初尘喂她喝水的档口,她猛然朝着他的小臂咬去。

叶初尘万料不到她又用了此招,一时吃痛,手中茶盅应声而落,一时跌得粉碎,她得机立时从他怀中挣脱开来,迎面几乎撞上那刀客狠命砍来的刀,连忙举了算盘来挡,只听得哗啦啦之声,算盘珠掉了一地。谢描描失了手中所倚,急忙后退,再也顾不得跌进身后叶初尘的怀抱。岂料她一脚踏空,正跌落在一张硬木板凳之上,上身后倾,只觉那刀客的大刀堪堪扫过鼻尖,再慢个半分,自己的面门怕是不保。

她急忙摸出腰间双剑,连刀鞘亦未曾脱落,举剑而挡,余光只觉白影一闪,立在人群中看热闹的关斐身旁又多了一人,白衣出尘,耳边飘来叶初尘闲闲的话:“媳妇儿,你先替为夫挡挡!”

那刀客攻势更厉,谢描描顿时气炸了肺。

飘零久

ˇ飘零久ˇ

关斐与叶初尘抱臂闲谈,见得那壮汉一刀虽快似一刀,但谢描描腾挪闪跃之间却也不落下风,他不由笑道:“只不过苦练了一年,这丫头倒进步不小。”

关斐也笑,但颇为不怀好意:“可怜的谢家丫头,在谷主你的英明决定下,被我缠着练武也就算了,还要整天被姬副使拿着大刀砍,别的有没有进步姑且不论,但那逃命的功夫定然是更上层楼。”

叶初尘闻言哈哈大笑,直惹得一旁看架的众人目光齐聚,只当这二人是傻子,他却忽的回头,轻声道:“如此一来可堪副使大任!”

关斐一呆,万料不到叶初尘却有这种打算,目光追随着场中那道姑打扮的女子,只瞧着她愤怒而戒备的脸,还带着些说不出的怯意,自为闻蝶谷中从来不曾有过这般怯懦的副使,几乎笑出声来。

闻蝶谷四副使,仅次于谷主之位。叶西池这一辈的副使,个个皆是桀骜不羁之辈。其中尤以姬无凤为最。姬无凤原本与旁的人订了亲,但二人皆是个性极强的人物,互不推让,在一次争吵中,姬无凤却与谢无涯私奔了,只留了原来的那未婚夫婿郁郁寡欢,只随意娶了一名女子,生了一子。这在谷中几乎是人人尽皆知的秘密。

上任谷主叶西池虽是桀骜狂放之辈,到底喜形于色,极易让人窥测,但他的儿子叶初尘却是心思难测之辈,这代的副使还未曾定下来,关斐万料不到竟在今日这般混乱的局面听到了他这句话。

他这一愣神的瞬间,场中已是斗得如火如荼。

谢描描虽心内怒火一般作烧,但被这刀客大刀迫着,自然腾不出剑来前去与叶初尘算帐,又见得那二人立在一旁闲谈,想起叶初尘这个惹祸的根苗来,手中龙凤双剑再不留情,舞的雪团一般,将自己护得严实,只在那刀客身周游走,抽冷子攻他一剑。

这刀客身高体壮,外家功夫是不错,但内家功夫就差了些,虽胜在力大刀猛,却也失了灵巧之意,几番缠斗下来,已被谢描描划破了几处衣衫,虽然仅伤着了一点皮肉,也是渐有袒胸露腹之态。他身后一直捂着耳朵观战的那名刀客见得这人渐落了下风,心中焦燥,不由煽风点火:“大哥,你若是再不快些将这小道姑给砍了,恐怕是连你的耳朵也不保了!”

那刀客闻得这句话不由分神,嘶啦一声,又被谢描描截了半幅衣袖下来,手中大刀夺命一般向着谢描描砍去,谢描描眼见那刀客红了眼一副拼命的架势,只觉自己有冤无处诉,本来是叶初尘惹得祸,却要自己去顶缸,那一副委曲的心肠里恨意十足,也不向别处去躲,脚步轻盈几下就向着叶初尘而去。

叶初尘与关斐不防她有此招,悔之晚矣,还未曾向着旁边躲上一躲,那刀客的大刀已经当头而至,大厅内众人只听得一声重物落地,接着听到一声惨呼,便见原来那耳朵尚且完好的刀客也如他的兄弟一般,没了一对耳朵,手中大刀早已掉在地上,至于叶初尘如何出手,众人却并未看清楚。

那兄弟二人各自抱着自己的耳朵跳脚,但看着叶初尘的目光里皆添了惧意——这个人,委实出手太快,便是合兄弟二人之力,也难取胜。

叶初尘虽已连切二人两双耳朵,但衣衫之上不沾半点血迹,笑微微站在那里,一副清贵公子的派头,道:“你这汉子好不识大体,竟然非要用大刀去砍我媳妇儿,不给你些教训你还以为道姑都是软弱可欺的!”

人群之中轰然有人笑倒,众人只觉这白衣公子虽长着一副谪仙般的面孔,但脑子定然不好使。本来攀折个把道姑也算不得什么大事,顶多算作风流韵事一桩,但攀折了却要拿来四处嚷嚷,生怕别人不知道一般,就算不得聪明了。

再见叶初尘那双笑意盈然的眸子在场内扫了一圈,先前虽有几个瞧着颇有些热血之人嚷嚷,替那掉耳的汉子打抱不平,但再次见识了叶初尘的武功,方觉出了可怖,哪里还肯上前去为个陌生人平白掉了自己一双耳朵?兼且被叶初尘那双笑微微的眼睛看过去,只觉那笑容冰冷的毫无温度,如寒冰一般透着森森凉气,个个后退了几步,散了开去。

那刀客兄弟二人忍痛相继捡起大刀,怨愤的回头看一眼,跌跌撞撞从客栈逃了出去。唯有掌柜的苦着张脸带着小二开始收拾客栈之内被毁的家什。

自那日谢描描与刀客在客栈之内打斗一场,也不知是叶初尘那几句调笑的话被传进了别家店的掌柜耳中,还是被各地的管事窥听得到,等她们一行人到了东海镇,再查下一家名叫得云楼的珠宝首饰店的帐目之时,那楼中掌柜不但毕恭毕敬,且待她真个如闻蝶谷主夫人一般。目光瞧着叶初尘与她,也尽是暧昧之意。送至叶初尘面前垫着猩猩红绒布的朱漆托盘里,盛放着精美的女子珠钗首饰,贴身佩饰。

叶初尘微抬了一边眉毛,极是诧异道:“掌柜的莫非忘了,在下乃是男子!”

那掌柜的万料不到这位新任谷主不但谦和的过了头,说起话来更是三不着两。可惜他又不能不回答,只得擦着额头的细汗,讷讷道:“不敢不敢!谷主在小的面前怎可如此自谦?小的只是见夫人甚是寒素,便想着孝敬几样首饰给夫人,还请谷主笑纳!”

叶初尘修长的手指在那些首饰间挑挑捡捡,一边叹道:“这簪子上镶了红宝石,有点过艳。”一边又拿了一只点翠的钗子来端详了半日,批道:“这点翠的颜色不太正。”

掌柜的听他说一句,便心惊肉跳一回,末了招来一句:“感情你开首饰店就是这般开法?上面前来查帐,你便弄些次货来孝敬,只打谅着小爷我真没见过好东西?”

掌柜的吓的扑嗵一声跪倒在地,几乎要痛哭流涕,大呼冤枉:“谷主,并不是小人要拿了次货来充门面,而是谷中皆是珍奇之物,这些个寻常富贵人家瞧着是极好的东西,到了谷主那里也觉得是瑕疵品…”

叶初尘冷冷一笑,不为所动,“啪”的一声将盘中东西尽数摔在了地下,指着掌柜的鼻子骂道:“个个以为我年轻可欺,随意的将些旁枝末节的东西拿来糊弄人,指望着小爷就信了你等不成?闻蝶谷的规矩难道是拿来写着玩的吗?”

掌柜的吓得瑟瑟发抖,偏谢描描不知死活,趴在一摞帐本后面算盘照旧打得山响,间或长长的打个呵欠,只当叶初尘在替自己唱催眠歌曲,更兼着恨极那掌柜的诌媚之语,他那句:“夫人…”之语令她颇为刺心,只暗暗发誓非要在帐目间置他于死地,也就不再计较口舌之利了。

她哪成想自己那个呵欠被叶初尘瞧了去,那人忽尔转了脸色,朝她笑道:“媳妇儿可是对这事可还有异议?”

谢描描一路走来,无数次领教了此人的可厌可憎,知道自己越反驳的厉害,他定然越是开心,更要拗着她叫下去,莫如由得他去,等他厌烦了,自然不会再胡乱叫下去。当下摇了摇头,又埋头下去算帐了。

叶初尘这才转头回来,对着那掌柜的极是淡漠的一笑,似恼似恨,指着掌柜的厉声道:“你们这些人,不忠心办事也就罢了,只紧盯着上面的一举一动,专想了法子来加意诌媚。别告诉我你与伍仁政的客栈掌柜并无联系!我不妨告诉你,他亏空的厉害,拿了公中的银子去中饱私囊,已被我革了职在厨房作杂役,莫非你还想去伍仁镇与他在厨房里作伴?”

那掌柜的早吓得汗流浃背,不敢多语,目光只一遍遍往谢描描处而去,盼着这位“夫人”能看在他好意殷勤的孝敬之下,救自己于水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