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哪里又料得到,谢描描正恨极了他,正在寻思置他于死地呢?

因此后来,当这掌柜的亏空公中的银两被查了出来,谢描描见得这得云楼的生意多是此间的富贵女客,只觉颇为有趣,更想起自己极是年幼之时,姬无凤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亦与人谈生意到好晚,那时候她便极是艳羡其母能够随心所欲,如今放了大好的机会在眼前,岂肯轻易错过,苦苦求了叶初尘赏她半月假期,在这得云楼充任一回掌柜的。

叶初尘见得谢描描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虽然打扮很是古怪,道姑与首饰店简直全无交集之处,也由得她去胡闹,谢描描这位掌柜的,第二日便走马上任了。

她这日从自己包裹里挑了件簇新的长衫,将道姑头挽得一丝不乱,坐镇店内。这姿态被楼上关斐瞧了去,直笑得打跌,偷偷指着她一副全神戒备的样子给叶初尘看,捂着肚子道:“这丫头哪里像个掌柜的了?简直是银楼请来的打手嘛,腰上还带着把长剑,一副要杀人的样子!”

叶初尘刚刚起床,慵懒的目光朝楼下的谢描描扫了一眼,漫不经心道:“苗子倒是个好苗子,只是胆子太小,全无杀气,要不然岂能让那刀客沾了便宜去?”摸下巴沉思一回:“什么时候杀一回人胆子便会大了。”漫不经心回房去了。

只留关斐在原处替谢描描暗暗捏了把冷汗。

簪红萼

ˇ簪红萼ˇ

彼时,谢描描做掌柜正做得满心喜悦,一个早晨接待了两位女客,也谈了一笔小生意,哪里知道她又被人算计了去。

午饭是与叶初尘关斐同席,菜色颇为丰富,她心情愉悦,也顾不得这二人一阴一阳的目光,多添了一碗饭,略微回房歇了歇,便又尽职尽责下楼去作掌柜的。

叶初尘全然无法理解她这喜悦从何而来,拨着碗中米粒,颇为疑惑:“关斐,这银楼的掌柜当起来真的很有趣么?”

关斐侧头想上一回,也是大奇:“按理说,这前来银楼的应该全是女子才对吧…”后面的话他含了半截,生生忍了下去。

可惜叶初尘听话听音,已教他听出了弦外之意,立时扒尽了碗中的米饭,含含糊糊道:“我听着也很是有趣,不如我们一起下去看看?”也不管关斐的意愿,拖着他便下了楼。

二人殊不知,此时待在二楼雅间的谢描描正接待了一对年轻的夫妇,苦不堪言。

得云楼高三层,一层大堂只摆些普通货色或者稍贵一些的首饰,另有伙计若干打理。二楼环境却是幽密绝雅,另设几处包间,专门接待贵客。

这日谢描描吃过午饭休息之时,便有伙计上楼来敲门,只道楼下来了一对年轻夫妇,那男子要为妇人挑一些贵重的首饰,请掌柜的下去接待。

谢描描略微收拾一番便去了二楼,方推开包间的门,便呆立在了门口。只见门内女子坐着,男子正立在她身旁,侧着头不知道软语说些什么,许是听到了动静,此时恰抬起头来,竟然是一对熟人,顿时教她进也不是不进也不是。

房内的男女见得她这打扮,也是一愣。那女子揉了揉眼睛,再看,似不能置信般道:“谢描描?…夫君,莫非我认错人了?”

她身旁的男子也是张口结舌,求证似的去瞧她,点头道:“我也瞧着像!”

谢描描当即有拨腿即逃的冲动,心里似被什么东西大力撒扯了一般,一瞬间摇摇欲坠。过去的时光已然不可追回,但却无时无刻不令她倍加珍惜思念,只盼着某一日能再次知道那人的讯息,只是,却决不是这两个人。

眼前的人,正是苏宁与海非川。

她果断的正欲拨即逃走,身后响起得云楼那负责任的小伙计的声音:“掌柜的,你怎么不进去了?里面的这位海爷正要帮他的如夫人挑一些首饰。”

如夫人?

谢描描一怔,唇边缓缓绽了一抹笑意,也知今日不可能逃得开,便大步走了进去,摆出一副生意人的面孔来,道:“还请两位稍待,伙计,去将楼里最好的饰品端了来,让两位贵客挑选。”

苏宁自离了紫竹山庄,便发誓此生不再与山庄内的人有任何瓜葛。只是江湖之中早有消息灵通人士,紫竹山庄少夫人在镇江丢失,已是奇闻一桩,如今已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只是打死她都想不明白,这失踪的谢描描为何会出现在东海之境?不但作了银楼掌柜,且打扮的不伦不类,简直匪夷所思。

只是当初她离开山庄之时,未曾料到海非川家教极严,父母对这般贸然相跟着送上门来的女子,纵然有大笔嫁妆,也不肯认为儿媳,她只得屈身作妾。她当日拒绝了秦氏的好意,只满心以为自己必定做得了东海门的少夫人,岂料人算不如天算,到如今不过得了个小妾的名头,且极不得公婆喜爱,每日里守在婆婆房内立规矩,日子苦不堪言,若非因着海非川对她还算体贴,早已心生厌弃之意。

好不容易半年前有了身孕,这才松了口气。便是海非川也在闺房里对她赌咒发誓,等她这胎生了儿子下来,定然去求了父母将她抬了作正房。她正在心生幻想之际,紫竹山庄传来口讯,秦氏病逝。

原来她还赌着一口气,等自己有一日作了东海门的少夫人,携夫带子前往山庄见秦氏,也好教她看一眼自己美满和谐的婚后生活,岂料那个人,从小教她养她,一朝不见便天人永隔,教她背着海非川流了许多莫名的眼泪,连自己也不知道是因着什么。

过了没多久,海非川的父母便为他订了一门东海大家闺秀,据说那未过门的新媳不但貌美,作姑娘之时便是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主。东海门中众人皆在背地里议论她这位与着六个月身孕的小妾未来的命运。她虽背地里听到了好几回,也唯有偷偷饮恨暗泣罢了。

海非川这些日子见她恹恹不言,且自己食言在先,未免心有愧意,请示了父母带着她出来散诞几日。这日恰巧路过得云楼,便起了补偿之意,带着她进来挑些随身之物。

此时不巧与谢描描在此间碰面,二人皆是心有鬼胎。一个正为了大妇进门而烦恼,一个却是为了自己身份行踪而烦恼,一致的选择了前事尽忘,只作了一回普通客人与掌柜之间的交易,谢描描由得那伙计将店内最好的首饰拿来了,苏宁挑了一串极是红艳的珊瑚手串,更挑了两支金钗,明铛玉佩之类。更替婆婆左挑右捡,最后才挑了上好的翠玉簪子一个。

伙计正拿了这些东西在一旁包起来,苏宁挺着七个多月大的肚子在一旁指指点点,包间的门猛然被推了开来,叶初尘揪着关斐的衣领立定在包间门口,他朝里一探,先朝着苏宁绽出一个微笑来,直让她看呆了眼去,这才对着已经全身僵硬,愣愣立在苏宁旁边的谢描描念出了这些日子以来极为熟稔的词:“媳妇儿,忙完了没?”

一刹时,谢描描只觉手足冰凉,血液倒流,杀了叶初尘的心都有!

可惜力量悬殊,她又向来是个趋吉避凶的人,且在苏宁面前动手,若再被叶初尘所制,当场占她便宜,怕是更要让她羞愧而死,她岂能容能种情形发生?此时被气得狠了,也唯有颤抖着手,语不成声,咬牙切齿一字一顿道道:“叶初尘,你若是很闲,麻烦去厨房看看午饭!”

叶初尘扬起他那张倾绝的脸来,疑惑道:“咦,媳妇儿,你莫非得了健忘之症?刚刚吃完午饭一刻钟,你就饿了?”

谢描描顿时全身都要颤抖起来,半晌才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从牙缝中挤出了几个字:“那就麻烦你去瞧瞧晚饭!”

苏宁与海非川早在叶初尘叫出“媳妇儿”这三个字时,已经惊变了脸色,若非碍着谢描描那张极为难看的脸色,早扑上去揪着叶初尘问个不休。自苏宁前往东海门,虽说不过是一个小妾,到底与紫竹山庄也算得姻亲关系,两家虽距离遥远,也偶有讯息。秦渠眉的夫人失踪,自有无数人关注。便是连海非川私下也曾叹息了好几回:“你那个表嫂谢描描,据我看来,究竟也算不得好女子。也不知道秦兄为她着迷却是为着哪般?”

苏宁又向来不中意谢描描,当下将谢描描替嫁之事解说一番,直让海非川击节而叹:“也难为秦兄这般忠厚人,吃了这一个哑巴亏,竟然还对那谢描描体贴备至,真是难能可贵!”

这会瞧着谢描描虽打扮的不伦不类,但却与这样一个男子纠缠不清。那男子一口一个媳妇儿,便是连海非川也要禁不住气愤,指着谢描描道:“这位兄台,在下乃东海门的少门主,却是识得这位嫂子的,兄台莫不是被她给骗了?”

谢描描如被雷击,当下呆若木鸡,只瞧着眼前荒唐的一幕继续下去。

叶初尘见得这二人居然认识谢描描,且这位东海门的少门主居然在揭谢描描的老底,当下兴奋的点点头,想想又不对,连忙摇摇头,作出一副万分诚恳好奇的样子来,问道:“在下当真不知娘子有何事骗了在下。”

谢描描转过身去,默默看墙上一副兰草图,不再理这房内一干人。

海非川见这人竟被蒙蔽已深,自然气愤不已,对着背过身去的谢描描怒道:“秦少夫人,你这招可用得极好啊!初时替嫁骗婚,觉得不合意了再使一招金蝉脱壳,你可知道这一年多来,秦兄找你找的好苦啊!”

谢描描身形摇摇欲坠,只觉这句话如一把利刃一般立时击中了她的心脏,而她却无力招架,只能眼看着自己那颗心被切得七零八落,疼痛如巨大的潮水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将她瞬时淹没——她沉在了水底,且喜且痛——如果海非川没有说错,这一年多以来,那个人一直没有放弃的在寻找自己…她默默的握紧了拳。

海非川见得她面壁而去,只当她愧不能言,当即一口气不停,将谢描描如何嫁进紫竹山庄,又如何奈不住寂寞,离弃了秦渠眉,那人苦苦寻找一事详加解说,更引得苏宁流出几滴泪来,哀哀泣道:“表嫂,你既然不喜欢表哥,另起再嫁之意,也该讨了休书才对。这般…这般…算什么样子?”

谢描描背着身,并不曾瞧见众人的脸色。她只极力的去看面前画里面的那株兰草,起先瞧着竟也颇有风骨,再瞧去却朦胧了许多,渐渐模糊不清,似雨天在那画上汪了许多水雾一般,她伸出手去,想将那画上不雾抹去,只觉一抹之下,那兰草图却平添了一道红痕,身后有人疾速闪了过来,将她那只手拉开了细看,惊道:“好好的怎么流血了?”再抬头之时不禁呆住了:“你…你居然哭了?”

这个人,正是平日吊儿郎当无一丝正形的关斐。

渐吹尽

ˇ渐吹尽ˇ

谢描描从来不觉得关斐是个好人。

但是那一日,关斐却板起了脸来,对着喋喋不休的海非川与苏宁道:“二位,得云楼是座银楼,闲谈他人之事,还请去茶楼,且不要当着别人的面指责。二位就算是那位秦庄主的姻亲,此类事情也还轮不到二位来置喙。难道秦庄主是三岁小儿,由得你二位随意指点不成?”

海非川梗着脖子,恼道:“这位小哥好不讲道理。在下不过一片好心,你怎能说出这一番话来?莫非你与这位谢家小姐也有些瓜葛不成?”

关斐板起脸来,喝道:“放肆!我家少夫人岂是容尔等玷污的?就算是她嫁过人又怎么样?只要我家少主喜欢,抢了回去又如何?”

苏宁见得关斐这般言语,早收了泪意,捂帕嫣然一笑,上上下下将谢描描打量一番,见她虽然穿着簇新长衫,但这样式怕是只有道姑才穿,再见她一丝不苟将发盘在头顶,横插着一根簪子,当真跟个小道姑无异,只觉这竟是自己近一年以来发生的最为畅意的事情,更是笑不可抑,指着谢描描道:“抢她?”

面前猛然靠近一张脸来,正是那唤谢描描“媳妇儿”的倾绝男子,将她也如法炮制,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且顺手在她面上摸了一把,反问道:“不抢她,难道抢你?”

苏宁虽挺着七个多月的肚子,还是禁不住红透了面颊。

却见得那男子伸出手来,简短吐出了四个字:“关斐,手帕!”

海非川眼瞧着苏宁被调戏,事发突然竟说不出一个字来,只呆呆立在一旁,此时见得那白衣男子伸出手去,名叫关斐的男子在自己身上摸了半晌,也掏不出一块帕子来,苏宁恨不得将自己身上帕子解了下来递上去给他。

关斐虽一手拉着谢描描的手,但此时也顾不得许多,朝着背身而立的谢描描道了声:“得罪!”便伸出手去,从她大袖之中摸出一块帕子来,递了上去。

叶初尘将谢描描那手帕拿来在手中,深深一嗅,颇有留恋不舍之意,只看得苏宁与海非川几乎呆住,他却慢吞吞擦了擦自己刚刚摸了苏宁面颊的那只手,一把将帕子扔在地下,叹道:“有钱卖这么贵的首饰,居然擦劣质粉,可惜了我媳妇儿好好一张帕子!”抬脚在那帕子上踩了一脚,又将身旁关斐踹了一脚,恼道:“小子,最近胆子大了不少嘛,居然也敢牵我媳妇儿的手了!”伸臂将谢描描揽在怀中,施施然出了包间而去。

那一日以后,谢描描虽然觉得叶初尘比之过去一样混蛋,但那素来吊儿郎当的关斐却委实是个好人。

纵然回了三楼房间以后,叶初尘拿来自己衣袖替她拭了面上泪痕,叹道:“好好的一件衣裳又毁了!”又扳开她紧握的双拳,见得双手手心各有四个深深的月牙血痕,正有鲜血往外沁,他伸出手来,在她额头弹了一记,怒道:“你傻啊?要掐也是掐那大肚子妇人去,何苦要掐自己出气?”在怀中掏啊掏啊半日,方掏出了一个细瓷小白瓶,打开洒了点药粉在她伤口之上,神神秘秘道:“范连城那老头虽然嘴巴十分的不靠谱,但他的药粉却从来靠谱得很!”絮絮叨叨,从自己衣襟下面撕了两条白布出来,马马虎虎替她包扎了一番。

不改叶初尘混蛋本色。

经此一闹,谢描描的银楼掌柜生涯匆匆结束,又加之她手心带伤,一时之间也不能再打算盘。叶初尘从前瞧着算盘金的黄金算盘极是奢华,此时又闲了下来,银楼便有专作金银玉器的师傅,当即起了心,订做了一个黄金翠玉算盘,以黄金为框,翠玉为珠,虽比算盘金那张算盘小上好多,但胜在小巧,那翠玉珠皆是一般儿大,翠色均匀通透,当真价值不菲。

偏他又不会打算盘,把玩了两日便丢了给谢描描去用,言之凿凿:“瞧着好看是好看,只是要让少爷拿来着这算盘在街上走,虽无人敢上前来抢,也还有女子以为少爷是谁家的帐房,自堕身价!”

这等自堕身价之物,自然还是谢描描这等劳苦大众去用才合适。

关斐见得他这副样子,偷偷在一旁抿嘴而乐。

不过三四日,三个人一起去逛街,方坐定在茶楼,便听得茶楼内那说书先生抑扬顿挫,正讲至近日东海镇发生的怪事。

彼时谢描描手心结痂,正庠的厉害。起先她也未注意听明白,只全神在自己双手手心之上。她那日自己不觉,用得力气奇大,等后来叶初尘替她包扎之时,她方才漫不经心瞄了一眼,方才看见那四个弯月形的伤口极深,似乎自己当时用尽了全身力气在手上,丝毫不觉得痛一般。她坐定在叶初尘对面,将从他衣服上撕下来的两条布缠巴缠巴卷在了一起,对着自己手心的月牙形红肉惊奇不已,叹道:“范连城这老头的药果真靠谱!等我回去了一定要去好好巴结他一回!”边小心翼翼沿着那月牙形的印子四周挠庠庠。

耳边正听到一声脆响,却是那说书先生重重拍了一声醒木,抱拳道:“列位,却说这位东海门的少主近日娶亲,娶的正是东海镇有名的‘母大虫’施琳琅小姐。传说这位小姐擅使长鞭,常有鞭打丫环奴仆的嗜好,性如烈火,最是眼里容不下人的。”谢描描听得入神,一不小心,抠下来一块带血的痂来。竖起耳朵细听,那说书先生顿了顿,继续道:“众人皆知,东海门少门主身边有一爱妾,生的姿容绝世,原来南方一个青楼里面的姐儿,琴棋书画无所不精,生就的一朵解语花。那年还未梳笼,还是个清倌儿,便遇到了海少主…”谢描描缓缓趴了下来,也顾不是手疼,缓缓搓着肚子,再听:“…二人一见钟情,海少主花尽了身上所有,才赎了这清倌回家作妾,有传言道这小妾近日怀有身孕,临盆在即。这海少门主一面当爹一面当新郎倌,当真是双喜临门。只是这施琳琅小姐愿不愿意进门就作娘,在下委实说不好,等三天以后的喜宴完毕,且等下回分解!”

关斐推了推她,道:“谢描描,你不会是哭了吧?”

谢描描缓缓抬起头来,目如黑星,闪着恶意的笑,揉着肚子,半晌才道:“哎哟,笑死我了!这说书先生还真能扯…清倌儿…清倌儿…搞了半日,苏宁就是一姐儿啊?”

叶初尘与关斐见她笑得几乎连眼泪也快流出来,略微放了放心。

她这里还未笑完,又听得“啪”的一声巨响,极是惊诧的回头去看时,只见说书先生那张书案已经轰然倒地,断为两半。

那书案前面立着一名全身劲装的飒爽女子,手执长鞭,指着那说书先生的鼻子骂道:“不过是个在茶楼里混口饭吃的穷酸,也敢混说八道!什么进门就当娘?不过是个孽种罢了,哪里就配受人待见?”

说书先生额头冒汗,煞白了脸色连连点头:“小姐息怒!小姐息怒!都是小人胡说八道,小姐就当小人放了个屁,全然不要当作一回事就好!”

那劲装女子以鞭指他,怒道:“你今儿给我说清楚,那海公子是

不是有个宠妾,即将临盆?”

说书先生两股战战,簌簌而抖,好半天才道出一句话来:“大小姐,这海公子宠妾临盆,可跟小人全无干系啊!”

堂下听书之人本来不过就是消磨时间,此时见有热闹好瞧,都猜出了这位挥鞭子的姑娘便是施琳琅,若换作别的女子,不关已身之事,定然不会做出此等失仪之事来,皆存了看好戏的心情,只往远处挪了挪,将孤立无援的说书先生丢在了那里。又听得这位平日舌璨莲花的说书先生冒出了这样一句不合适宜且引人歧义的话来,各个拍桌子砸板凳,哄堂大笑。更有人往场中扔银子。

施琳琅虽躲了几次,但因着四面八方皆是扔银子的,躲闪不及,不由被一块重三四两的银子砸中了肩膀,恼恨的回头一瞧,也不知是谁人扔下的银子,场中人又多,怒而无处宣,恶从心头起,只瞧着那说书先生道:“我说那贱人的孩子与你有关系就有关系!”

满堂客人更加轰然叫好,更有那起浮油浪子指着说书先生大笑,“施小姐说有关系就有关系!”

那说书先生一屁股坐进了后面的凳子里,讷讷擦汗:“跟小人有关系,跟小人有关系!”闭起眼来,生怕下一刻便被施琳琅当头一鞭子。

那施琳琅见这说书先生胆小乖觉,只由得自己闹腾,大是得意,又骂了几句方被贴身侍女劝说回去了。

谢描描倍觉快意,脑中猛然冒出一个大胆的主意,道:“既然海家三日以后这般热闹,不如我们也弄几张请柬去逛逛?”

其余二人皆是胆大妄为的性子,自为没有不敢之事,连连附和。

星如雨

ˇ星如雨ˇ

也不知道关斐用了何种方法,弄来了三张东海门的喜帖,按着上面帮派名,为三人置办了行头。等到出发那日,又装扮了一回,便是连真实面貌也一并隐藏了起来。

谢描描立在镜前,见得自己现在变作了一个肤色微蜜的少年,面目虽陌生,对着镜中的自己嫣然一笑,也颇有几分亲切的味道,算得上可心可意。她边拉了拉衣襟,察看还有哪处不妥,边啧啧赞道:“关斐,你我相识这么久,我居然不知道你还有此绝技,当真可佩。”

关斐边整理自己的衣衫,边笑道:“不过是跟着谷主学了些日子,可惜谷主生来懒惰,指望不上他,只好指望自己了!”

关斐此刻已变作了三十如许的汉子,紫红脸膛,瓮声瓮气抱拳道:“不过游戏尔!”

谢描描抿唇而笑,被他喝道:“停!停!——只有女子才抿着嘴儿笑,谢描描,你目前是少年郎,年方十八,应该是笑得最为灿烂,露出白色的牙齿,最好是连牙床都露出来,才算正常!”

谢描描白了他一眼,又被他教导了一回,只到她勉强点着头,表示自己已经明白了自己目前的身份,决不会做出令人误会的表情来,才算放过了她。

二人立在叶初尘房门前,等了半日,在关斐三催四请之下,才见得叶初尘出来,换了件深蓝色的长衫,扮作了一个白面微须的中年汉子。见得二人目光紧紧盯着自己,疑惑的摸了摸自己颔下长须,“胡子粘反了?”

二人齐齐摇头。

叶初尘反问:“那是为何?”

谢描描沉思道:“你这般一打扮,千万别再说那些令人哭笑不得,不知分寸的话了。一个人,二十岁的时候不懂事不要紧,还来得及改正。若是一个人四五十岁了还是那副口气——我便坚决不跟你一起走!”

关斐连连点头,“描描说的在理!谷主,你还是替我们这两个可怜的侍卫安份守已一回吧?岛上并无我们的人,东海门与闻蝶谷向来势同水火,若被这些人窥得了我们的身份,我看我们也不用再回来了,直接投进东海喂鱼算了,”

叶初尘见这二人说得在理,也只得答应了这两人。两人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东海门位于东海小岛之上。这一日海非川大婚,广邀江湖同道中人参加。关斐拿来这三人的请柬,不过是个不起眼的小门派,并无几人注意。

三人来到码头,只见码头停着好几艘船只。其中有一只小船布置的极为喜庆,船身之上一片红色,船舷之处更堆满了颜色缤纷的鲜花。另有一艘巨船,形如战船,船上披红挂花,船头来往各色人物穿梭。他三人上得大船来,找了个僻静的角落安坐,只等着新郎迎了新娘,花船先行了,这满载宾客的船才能随即而动。

一时里只见得一名青衣小厮飞奔而来,与那花船之上的艄公耳语一番,不过多时便闻得远处吹吹打打,娶亲的队伍缓缓而来,尽数上了花船,便是迎接喜轿也是静静候在船头,只闻得鞭炮噼哩啪啦响彻了天,那花船便离了岸,一路吹吹打打向着东海门而去.

大船紧随其后。

东海门所居之处乃是东海之地的一处小岛,岛上花木佳蕤,奇兽飞禽,流泉亭台,岛上住房又依山石地势而建,与自然野趣融为一体,浑然天成。

今日前来贺礼的宾客多得教人惊诧,瞧着倒不像是娶媳成亲,倒像是要开武林盟主大会一般。

三人自上了岛以后,只感觉今日之事有着说不出的怪异,哪里怪异偏偏又说不上来。只得捺下心思,处处察探一番。

这夜,喜乐奏响之后新郎新娘在百人聚义大厅内交拜天地,入了洞房。谢描描观礼已毕,颇有几分意兴阑珊,“竟然顺顺利利的入了洞房,途中也没出过什么岔子,真不知道明日那说书先生会说段什么样的故事来听?”

关斐被她这莫名的担忧惹的发笑,道:“若你是那说书先生,明日的段子得讲什么?”

谢描描不假思索张口便答:“主母立威,新婚之夜毒打妾室;新郎反悔,洞房花烛携妾私奔。”

叶初尘赞叹:“描描,你的心肠忒也歹毒了些!

只换来谢描描恶狠狠一个白眼,引得关斐轻声道:“谢描描,表情!”

谢描描被这二人搅得兴致全无,叹息道:“ 也不知道今晚有没有回去的船只?这岛上奇奇怪怪,这桩婚事办得盛大的过了头,请的贺客也过多,真不想留在此间,我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处吧?”

叶初尘露出垂诞的表情来,在院内捡了一处极为便利的桌子坐了下来,赞道:“我刚刚去了厨房,偷偷看了今晚的菜肴,有许多海味本少爷居然没吃过,还是吃完了再走划算!”

他二人无法,也只得陪着叶初尘坐了下来。

今晚东海门款待群豪,在院内包括大厅摆了三百多桌酒席,不久之后便被坐满。第一道冷盘上来的时候,只闻得“嘭”的一声,谢描描扭头四下去查看,头顶却被敲了一下,她抬起头来去看之时,只见得天空中火树银花,眨眼即逝。紧接着又一道焰花冲天而起,在天空中炸裂开来,绚烂异常,消失的却也异常的快,令人心生无限惆怅。

她看得目不暇接,若非左右两边坐着叶初尘与关斐强拉着,她定然会忍不住发出惊叹的声音来。正看到热闹之处,闻得海家仆役呼道:“秦庄主到——”谢描描下意识顺着那声音去看,只觉刹时连呼吸都要窒住,整个人如坠冰窟。

不远处的男子虽分别一年有余,但瞧着却瘦得可怜,宽肩修腰,远天星落如雨,繁华散尽,他却是一身玄色长衫,眉眼郁结,胡子也不知有几日没有修理,只长出了密密黑黑的胡茬。

她呆了一刻,后知后觉想起来自己这副模样,刚要张口去喊,却被一人紧紧捂住了嘴巴,她只看得到那玄色衣衫忽扇如暗夜残蝶,带着说不出的颓唐凄凉味道,从自己面前这桌走了过去。她甚直感觉到了那人衣袂与自己的衣襟下摆轻轻碰在了一处,又微微荡了开去,疑似那面料微微的触感令她生出无限期翼却又令她瞬时绝望万分。

那个人,眉眼未抬。

谢描描张开口,狠狠咬了下去,感觉到了流进口腔里的血液,她才觉得自己稍微有些清醒,这才松开了口。

这桌上本来只坐了他们三人,此时说起话来还算方便。只见叶初尘收回自己的手,眼瞧着手心里被牙齿咬的血坑,抱怨道:“你说说,你说说,你都咬我多少回了?”

抬起头时,看到她面上可疑的水渍,被远处的灯火一映,无端让他觉出了几分愧疚之意, 那后半句责骂的话便吞进了候咙,咽了下去。

不远处有仆人穿梭如蚁,开始传菜。

大厅内坐着的皆是些江湖上排得上名号的人物,自然多存了些体面,倒不曾听见喝酒猜拳喧哗之语,但院内烟火既停,便有宫灯高挂,只照得院内亮如白昼。且院内皆坐着些小帮派的贺客,其中有不少粗莽之人,并无多少顾忌,不久之后便听得喝酒猜拳笑闹之语,热闹非常。

偏谢描描这桌之上,三人只埋头苦吃。也不知他二人如何,唯谢描描只觉味同嚼腊,不辨味道。

她的脑海中一遍遍是秦渠眉走过来的影子,衣料相触的那种轻微的如蝶轻栖的感觉,仿佛幸福亲临她的心脏,却又在转瞬即远,令她无力承受。她当时伸出手去时,二人近在咫尺,几乎要抓住了他的衣角,就像抓住自已唯一的一块救命浮木。却又被理智撒扯着缩回了手,任凭自己溺毙在那自怜自伤的泥淖里去。

虽然她异常恼恨叶初尘的决定,但是也不得不说,他的这个决定是无比的正确。

她是至今日始知,原来二人之间隔着的,不是秦渠眉与顾无华的婚约,不是拜堂之时的所娶非人,所嫁非愿,不是秦母与苏宁的百般阻挠,而是隔着千沟万壑,隔着黑与白是与非对与错,隔着两个人自出生就打上的烙印,到死都无法丢弃的身份印记!

她要带着无法抑止的心痛远远的看过去,看他长身玉立,稳如山岳。那是她曾经以为会一生相守的良人,曾经放心的依偎过的人,曾经一点一滴,将自己的心交了给他的人。而今无语凝咽,她唯有在远处看着他,看他向着那些须发皆白的江湖前辈敬酒。那些人一生的功业便是以维护武林正道为已任,铲除魔教中人。而她,在他的世界里便是令人齿冷的魔教人物之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