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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放手!”她气得脸通红。

许承宗感到她真的生气了,不自觉地放开她。

“我虽然缺钱,可没有缺到要卖了自己的份上——你走之前再也不要跟我说话,我看见你就生气!”

“你卖给他一辈子,与跟着我有什么差别!”许承宗不死心地解释,声音中带着一点什么都不在乎的劲儿,固执地道:“只不过他能给你一个结婚证——用那个破本子绑住你而已。你若是不爱他,要那个结婚证有什么用?若是爱他,那个结婚证又有什么用?任何事都有个代价的问题,望舒,你跟着我,代价比嫁给他小得多,我绝对不会再让你受苦,而我不会强绑住你的一辈子。”

“在你心里,这只是代价的不同,对我来说,可大不一样!”望舒气得脑子有些昏了——为什么这个许承宗总是能让她头脑发热,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

“有什么不一样——我要的没有他那么多而已。”

“你是不要那么多,因为你也没有在意我那么多!”她脱口而出。

许承宗盯着她,一时竟然没有说话。

望舒意识到自己说对了,她看着眼前的菜园,目光落在黄瓜架上,想起刘果志在这里的时候,她拿黄瓜当成水果给他吃,他对着自己微笑的样子,心里涌上一层暖意,还有一丝感激——这么多年了,难得痴心的好男人,不管她带着怎样的拖累,都愿意娶她:“我跟他结婚,不光是他肯帮我分担一半的重担,还有他给我的安全和承诺——有一个自己的家,烦恼的时候有人说话,累的时候能休息一下…那种感觉你这样的人不会懂的!”望舒眼眶有些潮湿,她不想给人自怜自叹的可怜样子,勉强笑了一下,看着默默不语的许承宗一眼,叮嘱道:“所以你现在懂了嫁出去对我有多重要,明天就不要随便说话,知道么?”

许承宗眼睛停在她脸上,神情莫测,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她得不到他的保证,心里很急,还想接着叮嘱,门外两个孩子已经放学回来了,进门就大声嚷嚷吃饭。

望舒把嘴边的话咽下去,先去照顾两个孩子。

姐弟俩一个拿碗筷,一个去掀锅,小宝看见里面竟是红烧排骨,高兴得欢呼:“姑啊,你怎么有钱买排骨啊?现在不是好几十块钱才能买一斤么?”

小燕已经冲过来了,捞起一块放在碗里,刚要咬一口,总算及时想起姑姑平时的教导,问姑姑道:“姑姑,你吃了么?”

“我吃了,你们把剩下的都吃光吧。”望舒实际上一口没吃,跟许承宗吵架,弄得她食欲全无,看看许承宗面前满满的一碗排骨,不知道他怎么也没胃口了?

“你怎么不吃了?不是馋肉了么?”她问他。

许承宗神情复杂地看了她一眼,拿起拐杖,边向屋子里走,边冷冷地道:“我还没有那么馋!”

绝食抗议么?

“你不吃饭,你的腿能好么?”他有什么可生气的,该生气的是自己才对吧?

“不用你管!”他进屋,门砰地一声在身后关上。

望舒被那砰地一声吓了一跳,皱着眉头看着他紧闭的房门——好吧,生气,她也气着呢,大家都不用吃了。

“姑,那人怎么了?”小宝从饭桌那里看着望舒,关心地问。

“没什么。”望舒甩甩头,不让自己被许承宗的情绪影响。他是一个很快就要离开的房客,是生命当中的一个过客,她的生活,就是眼前的两个年幼的侄儿,还有明天就要到来的刘果志。

“明天刘果志要来,我今天去市场,给你们俩买点新鞋子新衣服,好不好?”

小燕先跳起来,她长相俊俏,最喜欢漂亮衣服:“姑姑,我要红色的带衣带的衣服,我们班好几个同学都穿着呢。”

望舒嗯一声答应,进屋去拿钱,听身后小燕喊道:“姑,你给自己也买点东西吧,看看你身上的破衣服,就那样上市场,会让人笑话你的。”

望舒哦了一声,低头看着自己身上绽了线的纱衣,还有破了几个小洞的牛仔裤,也觉得难以见人,她也想穿好看的衣服啊,可她根本没有…

不对,她有一件好衣服啊!

她高兴地冲进屋子,拉看橱柜,从底下掏出当初刘果志送给自己的那只盒子,拿出那件紫色的长裙。顺滑的丝质感觉,让她嘴角不自主地笑了起来,关上门,她脱下身上的家常破衣,把裙子穿在身上,对着门后的小圆镜子照了照,从肩膀的部分看起来,自己毫无修饰的头发跟长裙一点都不搭配,她想了想,用梳子把头发中分,两边的头发向后挽成一个髻,从小燕的发夹里找出几根紫色的,别在髻子上,弄完了,自己在镜子里仔细端详,好多年了,第一次觉得自己有些女人的样子。

她把钱放在一个小小的巴掌大的钱包里,打算上市场,刚拉开门,门外直愣愣地站着的三个人,吓了她一跳。

小燕小宝紧紧靠着门口,对她嘿嘿直笑;他俩身后,许承宗的屋门开着,他高大的身躯靠着门框,正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她,幽黑的眼睛在她身上扫视了一遍,不发一语。

“姑,你太好看了啊!”小燕惊喜地笑着说。

望舒脸红了,有点害羞:“啊,好看么?”

“嗯。”小燕点头不迭,她看姑姑这么好看,就想跟着一起出去,好让别人都知道这是她的姑姑,拉着望舒的胳膊求道:“姑姑,你先别上市场,等我放学回来,我们俩一起去,好不好?”

“啊,这样啊——那时候市场关门了吧?”望舒看了侄女雀跃的样子,不忍心拒绝。

“不会不会,你在学校门口等我,我一放学,咱们就往市场去,不会关门的。”小燕越想越兴奋,抱着姑姑的胳膊不撒手。

望舒只好答应,两个侄儿离开,上楼看电视去了。

她看了看一直不做声的许承宗,突然冷清下来的走廊,只剩下自己跟他,在两个门口对视。他的眼睛一直打量着她的裙子,眼睛在她纤细的腰肢和微微隆起的胸脯处留恋许久,他的目光到哪里,她的身上哪里就像被火烧了一般,有些热,有些烫,就像他亲自己时,她胸膛里感受到的一样…她伸出手,要关上门。

许承宗扭转头,看着别处,好像不经意地突然道:“你需要一双鞋!”

“你说什么?”

“你的鞋不配这条裙子。”他把目光转回来,从她的脸上下移,落到她的脚上。望舒被他看得很紧张,不自觉地脚趾紧绷,她的脚骨纤细秀美,可因为常年劳作,肌肤有些粗糙,不过这并不是她紧张的原因——他的目光似乎能轻轻抚摸她的脚,一种有些罪恶的兴奋从脚部上延,充满她全身。

她定了定神,心里暗自赧然,她这些年自诩的稳重自持都哪里去了?再这样下去,她还有什么资格嫁给刘果志?

“没关系,这凉鞋我是穿了两年了,很合脚…”

她话还没说完,许承宗已经把目光从她的脚上抬起来,落在她臀部道:“你穿这样料子的裙子,里面不能穿四角裤衩。”

望舒被吓到了,不敢相信他竟然说到了自己的内裤。

“你可真——”她脸红地结巴着想斥责他不要脸,可话没说完,已经被他打断。

“我没说不让你穿内裤——”他脸上那种仿佛他是猛兽,而叶望舒是他的猎物的表情被一抹得意的笑取代,他先是十分高兴地笑了几声,看了她一眼,见她被自己气得几乎扑过来吃了他的样子,忍不住哈哈大笑道:“我没有恶意,就是忍不住给你个忠告而已。种地你是专家,可穿衣打扮,你需要一点行家的建议!”

“你又懂什么穿衣道理了!”望舒要被他气疯了,他一定是故意这么气她!夸她一句很难么?她本来穿这件衣服的好心情,此时全都被破坏殆尽,几乎想脱下来把这条该死的裙子扔进垃圾堆!

如果这条裙子不是刘果志送的话!

她猛地醒悟,看着许承宗,越想越是这么回事,看着他,生平第一次想掐住一个人的脖子,狠狠地摇个不停,她几乎是咬着牙道:“刘果志送我裙子,你不得劲,对吧?何必充什么行家,还给那种恶心不要脸的建议——我就不信有女人穿裙子不穿内裤的。”

他好像没看见她脸上的愤怒表情,啧啧地叹了口气,一副很惋惜的样子,仿佛她很可怜地望着她,望舒觉得他是装的,果然他看她不信,收起脸上怜悯她的表情,十分唬人地严肃道:“你真是光顾着种地了,连现在十五岁女孩子都知道的这点基本道理都不懂——丝裙子里面只能穿丁字裤,就是那种一条带子的——天哪,你不会连什么是丁字裤都不知道吧?”

望舒确实不知道,以前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丢人的,可看了许承宗的表情,她宁死不肯对他承认自己不懂,她立眉气道:“我当然知道,钉子裤是吧,穿上掉不下来么…”

许承宗先是没听懂,后来琢磨明白了她的意思,爆笑出声,扶着伤腿撑着门框笑得岔了气,把望舒气得一旁直道:“笑吧,笑吧,笑得你身上伤口裂开看你还笑不笑——你有什么可得意的,男人懂这些东西,你真是不——”

“我真是不要脸?”许承宗仍满脸笑意,浓密的眉毛上挑,揶揄地对她道:“我真是变态?我在监狱里憋得难受,整天想女人?…你怎么不把话说完啊?”

“你就是…”她把话又咽住,她要气昏了,可这辈子毕竟没骂过人,总算及时收口,差点咬了自己的舌头。

他点点头,唔了一声,竟然自嘲地笑了:“唔,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我就是变态?呵呵,我关了十年,想了十年女人,不过我出来之后还没跟女人一起过——你知道么,我心里有些怕女人的,你们女人表面柔弱,可实际上不是那么回事,就像《聊斋》里的那个画皮的故事给人的感觉。”说道这里,低声加了一句:“有的女人,还是不要招惹为好。”

望舒没听清,索性当他是胡说八道,怒气未消地道:“你这样不务正业的人,知道这个也不奇怪——我不要再跟你废话了。”

许承宗呵呵笑了:“我知道这个,恰恰是务正业呢,我母亲经营的生意里就有女人内衣。”说到这里,看了她一眼,目光里灼灼有光,十分不怀好意:“对了,望舒,告诉你一个秘密,你想不想听?”

“不想听!”

“我还是告诉你吧。”他笑嘻嘻地看她,看得望舒有些不明所以,后来他走过来,到了望舒身边,英俊得有些不敢让人逼视的脸低头看着她,笑着对她轻声道:“我还是处男呢。”

40

四十

望舒把手掩在嘴上,瞪着许承宗,既是被他的眼神蛊惑在当地动不得,又有些被他的话吓到了。

她是个村姑啊,许承宗跟她说这样的话,太惊世骇俗了。

刚才所有的话都很惊世骇俗。

“呃…”她发不出声了。

“你仔细想想,就知道我说的是真的了。我不到十六岁进监狱,几个月前刚刚出狱,既然不想在小姐身上丢掉第一次,就只有一直等了。你说对么?”他笑嘻嘻地说着让望舒变成木头人的话题,十分得意地看她被自己惊得愣住,那双秀气清澈的眼睛望着他,他忍不住伸出手去,摸着她的脸上肌肤,声音有些暗哑地道:“望舒,别跟刘果志,跟我吧。等我的腿好了,我们俩日夜在一起,怎么样?”

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迷惑人心的诱人力量,望舒心跳如鼓,对着眼前这样高大英俊的男人,这男人说着那样禁忌放纵的生活,一种让人跃跃欲试的引诱,她双腿蓦地很软,呼吸不稳起来。

动心了么?

他的手沿着她的脸,向她挽好的发髻上伸去,把她的整齐的头发弄乱,他看着她,目光有些迷醉,轻声道:“跟了我,你的问题都不是问题,我可以轻松扛起你现在的责任,而我也不用担心忙了一天,晚上连个投奔的地方都没有——那样的日子会很幸福,你说是不是?”

望舒被他滚烫的大手摸得头发似乎要烧了起来,就这样跟他面对面站着,看着他好看的脸离自己这样近,他宽阔的胸膛触手可及,自己的呼吸跟他的交缠在一起,心底里有个声音对自己不停地道:答应他吧!答应他吧!就算他什么都没有,就算他是个杀人犯,能跟这样的男人在一起,哪怕死了都心甘情愿!

她张开口,几乎要答应——

就在这时候,楼上不知道什么咚地响了一声,望舒猛地惊醒,神思清明之后,摇头看着他道:“不可能的。我不会作人家的情——情妇。”

“什么情妇?我又不打算娶妻。”他松开她的头发,手心在她眼前摊开,几只发夹已被他撸在手里。

望舒忙一把抓过,回身进屋,把他关在外面,用自己能发出的最坚定地语气道:“别再说了。我只想嫁人,你搬走之前,要是再胡说八道,我就把你的两千块钱还给你,现在就让你走!”

她靠着门,听见门外好一阵子没有声息,后来脚步声响,是许承宗回屋的声音。

她心头跳得厉害,立在门边,自己怔了一会儿,伸手把裙子脱下来,换上自己平素出门穿的一件旧衬衫牛仔裤。既然是旧衣服,她也不在意了,上炕躺下,瞪着房梁,默默地想着心事。

可是有些心事不能想,越想心里越是烦乱,想着想着,就会屏住呼吸,仔细地听他那边的声息:脚步声——他是要走过来看自己么?开橱柜声——他开橱柜是要找衣服换洗么?凉席的咝咝声——他伤口疼躺着不舒服么,还是他也跟自己一样,满腹心事,坐卧不安?

辗转反侧中,一个无比漫长的下午才算过去,小学校将要放学的时候,望舒起身到学校门口跟小燕碰头。她拉开门,只听对面房门一响,穿着一身米色休闲装的许承宗走出来,英俊的脸微微笑着,看着她,让她愣在当地——眼前的人,高贵雅致,是他么?

他看她换了一身旧衣裳,微微奇怪:“你怎么不穿那条裙子了?不出门了?”

她张开口,竟一时找不到声音:“我——我出去,去——市场买东西,大概一个小时以后回来。”

“我跟你一起去。”他还在笑着,态度出奇地好,连带着口气也十分有礼,跟中午对她的穿衣打扮不是冷嘲就是热讽的样子判若两人。

“跟我一起?你——你的腿行么?”望舒很迷惑,心里纳罕着问。

“行。你到山下喊一辆车,我付钱。”

“你有什么需要买的么?我帮你买就是了,你的腿不能用力。”

“我要买的东西,不能让你知道。”他笑着看望舒,眼睛乌黑闪亮,熟捻,但是很有礼,似乎突然想开了什么,重新做人的感觉。

这样带着一点距离的熟捻,竟然让她略有些不习惯,她定了定心,不再说话,让他在家里等着,自己下山去,找到相熟人家作出租三轮车生意的,叫了一辆上山。

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见许承宗站在她家的门口,穿着那样质料的衣服,轮廓鲜明得宛如雕刻的脸孔对着山上的天空,微微仰着,整个人的气质跟略微萧条的房子十分不协调——他终究不是这个世界的人,眼前的这幅图像更证明了这一点。

心里那丝凄凉的感觉更深了——那么多人不属于这个僻远落后的地方,而她却要留在这里一辈子,可能永远都没机会出去看看了。

许承宗拄着拐杖走过来,见了这个简陋的三轮车,轻轻摇了摇头,见望舒正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他笑着道:“我说喊一辆‘车’!”

“这就是车啊。”望舒努力振作,不想不开心的事。她见他嫌弃这辆三轮,不由得皱起眉头,山乡里只有这种三轮,他还指望自己叫辆轿车么?

许承宗见了她的神情,无奈,只好拄着拐杖两三步跨到三轮车后斗处。他身材极高,手在车后一撑,人就上去了,坐在望舒旁边,对她满脸的阴霾视若不见,呵呵笑了一声,拍着满是尘土的车座赞道:“好车!”

望舒差点被他逗笑了,他总是有本事只凭一句话就影响她的喜怒,她忍着别过脸去,司机是本村的姓崔,论辈分她叫三叔,她让崔三叔先开车到学校去。

到学校接了小燕姐弟,向市集开去,一路上山路弯弯,但铺的都是柏油,不算颠簸。路两旁的灌木野草在盛夏里十分繁盛,连地面的泥土,都散发着繁盛的滚热气息。许承宗默默地看着路两旁的景色,一路上都不说话,似乎在努力地把眼前的一切刻在脑海一般,神情十分专注。

大概十五分钟过后,到了花溪镇的中心。里面有一整条街的店铺,从家用电器到日用百货,甚至医院药店应有尽有。望舒带着两个孩子下车,问许承宗要不要跟着去逛逛,他淡淡地笑着,摇了摇头,用拐杖敲着三轮车的车板,让崔三叔开车别处逛逛。

望舒看着许承宗坐在车座上,越走越远,心中知道五天之后,他也会如此时一样,自己留在原地,看着他坐车越走越远,永远地从她的生命中消失——她低下头,用手紧紧地拉住两个侄儿的小手,向卖儿童衣服鞋子的店铺走过去。

在里面挑挑拣拣,连讲价钱,花了大概半个小时,给两个侄儿各买了一双鞋,一套衣服,出来门外,见许承宗和三轮车还没有回来。她不常到这个市场来,这次手头恰好宽裕,心疼孩子们平素什么都吃不到,拉着两个侄儿向雪糕店走过去,买了三只雪糕,姑侄儿三个一边吃一边等。

吃到一半的时候,许承宗坐的三轮车回来了,望舒忙带着孩子,拎着买的东西走过去,看他两手空空,奇道:“你不是买东西去了?”

他笑笑,拍了拍裤子口袋:“在这里呢。”看她拎着两个大包,问道:“你买了些什么东西?”

“给两个孩子买的秋天的衣服鞋子。”

“没给你自己买一些东西?”他笑着,加了一句:“刘果志明天不是来了么?你不穿些新衣服?”

“我没买——你问这个干什么?”望舒有些奇怪。

“不买也好,这地方的东西都粗制滥造的,穿上也不好看——不过那个写错别字的刘果志不见得能看得出来,他…”他似乎又忘了自己不该乱说乱话,话到这里,似乎猛地醒悟,自己抱歉似地笑了笑道:“我又胡说八道了,好像对着你,我总是说些奇怪的话——你不用瞪我,我不会搅了你的事的,我在你家养伤一场,欠了你们兄妹一条命,怎么会做对你不利的事?”

望舒想不到他竟然说出这样一番话,有些惊讶,也有些感动,抬头看着他,许承宗黑幽幽的眼睛也正在盯着她看,两个人的目光交汇片刻,望舒转开眼睛,心中明了——他绝对会说话算话,对二人之间这些天发生的事守口如瓶,成全她嫁人的心愿。

他平素行事或许毫无顾忌,但到了关键时候,总算懂得尊重别人的心意。

“谢谢。”她说,真心实意地。

第 41 章

四十一

许承宗轻轻笑了笑,目光转到车外,看着这花溪镇的街道和人群,叹道:“过几天就要走了,以后也不知道还会不会回到这里。”

“这种小地方,人人都急着向外跑,谁会想着回来呢?”望舒轻声答。

“你说的也是。”他语气复杂地轻轻接道,自己默默了一会儿,对前面一直等着的崔三叔道:“开车吧。”

回程的路上他没有再盯着路两旁的景色看,而是默默地盯着天空,乡村上空未受污染的一片湛蓝映在他乌黑的眼睛里,闪动的一点微光,很亮。

到了家门口,望舒和许承宗下了车,许承宗付了车钱,四个人正打算向家里走,开车的崔三叔对望舒道:“望舒,你等会儿,我有句话跟你说说。”

望舒怔了一下,停住脚。崔三叔一直等到许承宗跟两个孩子走进大门,才看着望舒,把望舒看得心里毛毛的,才听见他道:“那人是你家养伤的那个?”

“嗯。”

“他怎么那么跟你说话?”崔三叔语气里都是不满。

“哦?他没说什么啊?”望舒心里有点着急,难道许承宗当着崔三叔面说了什么?自己怎么没有感觉到?

“反正我听着不是那么回事——望舒,你可得小心些,自己一个人在家,要是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到山下喊人,听见了么?”崔三叔叮嘱她。

望舒脸上有些发烧,即使知道崔三叔话外有音,她也不敢细问,也不好较真,含糊地点点头,一直看着崔三叔把车开走了,她才满腹心事地转身慢慢向屋子里走去。

进了屋子,里外竟然都静悄悄的,两个孩子似乎在楼上看电视,站在走廊,隔着珠串门帘,见许承宗在脱衣服。他光着上身,线条流畅的身材像只猎豹一样,充满了男性的力量之美,她喉咙微微发紧,脸有些发热,目光一时移不开,竟看得呆了。

夏日傍晚的风,暖熏熏地带着一点醉人的气息,吹得她好像在梦里,作着不愿醒来的梦。

肩胛骨处那道触目惊心的疤痕,蓦地出现在她眼前,不自主地就是一惊——他初来的时候,她曾经看见过这条伤疤,又深又长,当年伤得极重么?流了很多血,才能落下那么丑陋的痕迹吧?

“你后背上的那条疤是什么时候落下的?”终于忍不住,问他。

正在换衣服的许承宗愣住,他似乎怔了怔,后来回过身来面对她,那条伤疤她看不见了,他微微犹豫,才答道:“十年前。”

“怎么伤的?”

十年前,他还是个小孩子吧?莫非好勇斗狠,跟人打斗落下的?

“被人划了一刀。”他目光中闪过一抹极细微极复杂的情绪,随即恢复如常,若非望舒细心,几乎不易察觉。

她心中的疑问加深:“谁划了你一刀?”

许承宗盯着她的眼睛,脸上肌肉微僵,一言不发,转过头迅速套上汗衫,随口道:“忘了。”

她本性不是多事的人,但见他举止迥异,平素随心所欲的人此刻竟然有所顾忌,心里不自禁地替他难过——他的往事里,竟然有这么多难以言说的痛苦与秘密么?

“忘了?”

“嗯。”他很肯定地答了一声,翻身躺在竹席上,对她道:“你去做饭吧,我饿了。”说完,把眼睛闭上,浑身上下的姿势摆明了他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