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舒心中的疑问更加放大,但是他既然不肯泄露,自己也不好一直追问,转身向外走,刚迈出一步,听见身后许承宗的声音突然道:“望舒,等等——被你一打岔,我差点忘了,我有东西给你。”

望舒停住脚,回头见许承宗欠身从自己脱下的裤子口袋里摸出一个崭新的手机,递给她道:“送给你的。”

她有些措手不及,迷惑道:“什么?”

“送给你,拿着吧。”他似乎想下地来递给她,伤腿上上下下地毕竟不方便。望舒看他费力地想起身,忙走过去,接过来,却放在旁边的炕上道:“我不能收你的东西,再说我也用不着。”

他躺着,先是没有接话,后来转过脸来,看着她,说话时,口气十分诚恳:“望舒,我就要走了,以后你嫁了人,可能用到我的地方不多。不过要是你有什么为难的事,钱不够了,生活太累了,甚至晚上又做噩梦了,就用这个手机给我打电话——我把我的手机号码、家里和办公室的电话都输进去了,你只要按一下,就可以找到我了。”说到这里,他刚毅英气的脸露出一抹近似自嘲的笑容,“其实我也有私心,有时候我太寂寞了,或许会想听听你的声音。你拿着这个手机,不管到了哪儿,我们还算有机会联系上——这世界这么大,我这一走,一想到你就这么淹没在人海里,心里有些难受。有了手机,总算有一点不同吧。”

她看着他,认识他以来,第一次听见他说着这样感伤离别的话,自己静立着,心中也有些感伤,伸出手,把那只手机握在手里,转身匆匆出去了。

她把手机放在柜子里,精致得微微发亮的机壳,在阴暗的角落里闪着光——就放在这里吧,她就要嫁人了,他走了之后,再也不会跟他联系,这部手机,就当是这一次遭遇的一个纪念吧。

她走出房去,提水洗米,准备晚饭。盆里的水由清澈变为乳白,一点点地澄出去,眼睛看着水,心思重重中,脑子里猛地划过一个念头——刘果志要来了,而我心里竟然一点都不欢喜。

不光是对即将到来的生活不感到欢喜,对未来,甚至对活着,都感到一丝乏意——就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连坚强的理由都没有了,因为她好像不在乎了!

人吃了,猪吃了,鸡鸭鹅吃了,地扫了,拖了,菜地浇了水了,衣服洗了,两个孩子收拾妥了,灯熄了——她躺在炕上,睁着眼睛,胸口似乎有一股不知名的火焰般,烧得她翻来覆去,浑身犹如火炭,呼吸也比平时烫,怎么也睡不着。

她硬撑着,不管如何难受,也不起来,每次听见许承宗屋子里的凉席响声,她滚烫的呼吸都要一窒,后来索性用手捂住耳朵,听着自己怦怦的心跳,紧紧闭上眼睛。

好高的一座阴森的山,她站在山下,努力向山上爬;马,她骑上马,总算爬到半山了,可马突然倒了,马腹里滚出恶心的内脏、血水,排山倒海一样的恶秽向山下淌去,她绝望地意识到自己就要被这些脏东西淹没,想要大声喊,可是没有用,她喊不出来;她被淹没了,窒息的感觉让她想死…

“望舒——,望舒——,醒醒,你做恶梦了!”

她睁开眼睛,茫然的一刹那,心中先闪过一个念头——幸好这是个梦!

定神之后,看清坐在自己旁边的许承宗,窗外的星月光很亮,墙上的指针指向午夜了,她揉着头,有些抱歉地道:“我吵醒你了?”

他没有回答,只问:“你吓坏了?怎么哭得这么厉害?”

她伸手在脸上一抹,惊讶地看着自己满手的泪水,无语良久,双手交握,头慢慢低下,轻轻咬着指关节,咬得手指微痛,半晌哑声道:“做——做了一个噩梦,没什么。”

旁边的他没有回答,他坐得这样近,近得她似乎能感到他身上发出的热力——咬着指关节的牙齿不自觉地用力,星月的光辉似乎只笼罩着自己和他两个人,这周遭是这样的静,透过窗帘的光朦胧出一个梦幻般的假想世界,这个世界里,自己的心又是紧张,又是欢喜…

身子蓦地一紧,随之向后被推到,她出其不意,吓了一跳,惊恐的眼睛前是许承宗专注的脸,和一双亮极了的眼睛。来不及让她思考,他的嘴已经急迫地落在她的唇上,滚烫而热烈,似乎要把她吞下去一般,带着压抑的需求几近蹂躏般地吻着她,她感到自己的呼吸急促,心里想到的竟然只是,他又来亲我了么?

我心里真是欢喜呀!

“望舒——,望舒——”

模糊的她的名字,从两个人的呼吸里溢出来,带着饱蘸□的颤抖,刹那间令她的身体变得无比敏感,感到他的下身顶着自己的小腹,被压抑的禁忌般的渴望如决堤的洪水一般,让她回吻着他。这样排山倒海般的欲望,让人有些害怕,可隐隐地又有些豁出去的快活。

这样被他抱着,仿佛她是无边海上的一块救生的浮木一般,抱得她也伸出手去,回抱着他,跟他紧紧拥在一起,心里嘴边都是满足的叹息,那谜一般的男女□世界,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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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二

一点点的晚风从窗外吹进来,火热的肌肤触到凉意,她从许承宗纠缠的唇下微微偏头的一刹那,看见窗子处一个男子的剪影立在那里。

她心中一惊,颤声惊道:“是谁?”

窗帘被风吹起,微微掀起的一角,那个男子的脸已经转过去了。望舒把许承宗推开,跳到地上,跑到窗前向外看,明亮的月光下,一个背影快速出了大门。

她心怦怦地,绝望地看着那个人下山走了,立在窗前,风吹在她身上,才蓦地惊觉衣服已经在刚才被许承宗解开了,胸部在敞开的前襟处毫无遮掩地露出来,被许承宗双手抚摸过的地方,此刻羞愧地遗留下一丝滚烫…

“望舒,看清是谁了么?”许承宗问她。

他的声音让她浑身猛地哆嗦了一下,眼睛盯着窗外夜色中那个越走越远的背影,身子开始颤抖——苏醒过来的身体,就在刚刚还贪恋着情爱的狂澜,此时独立在窗前的晚风里,她心里仅剩下一片悲凉的恐惧,这恐惧如此熟悉,熟悉得勾起她心中深埋了五年的记忆,似乎要摧毁她一般地猛然袭来。

她伸手拢住衣襟,拉开门,一边疯了似的向外跑,一边双手哆嗦着扣上衣扣。静静的山道上,只听见自己脚步的咚咚声,心跳似乎跟这静夜脚步声一般响,耳朵里除了心跳,似乎什么都听不见了。就这样狂跑着追到了山下,追到了有人家的房子前,才看见前面模糊的那个影子。

时光似乎回到了五年前,大学保卫室里,她走到保卫科长身边,脸色苍白地当着所有保安员的面陈述自己碰到的屈辱事,希望能得到该得的保护。

事后的结果证明,当初她不如不求助于人。

她不知道有多少少女在成长的过程中必须经历一个被人觊觎,被搜寻的眼光羞辱的过程。那时候她对那个整天跟在她身后的影子既感到害怕,又感到恶心,不光是恶心那个阴魂不散的影子,也恶心自己。

无数次她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乳房,感到一阵自我厌恶——她有这样的身体,而这样的躯体,吸引来的竟然是那样下流的人类,还不如没有。那一段日子,她试着佝偻着身子,让胸前的那两块隆起的地方塌下去,不再引人注意。再后来她甚至厌恶起镜子里的自己的容貌,每次在路上心惊胆颤地碰到那个人,这种自我厌恶就加深一层。青春本该是一把蒸腾燃烧的火,而她慢慢地把自己心中的火苗压制到只剩一点微弱的光,等到家里出事时,似乎整个人都有了堂而皇之逃避的理由,她解脱一般地退了学,逃回了乡下,青春是一个自我压抑不曾放纵的过往,已经渐渐过去了。

直到碰到许承宗。

追到那个身影后两米来远的地方,她伸出手,上前拉住那人,颤声道:“二叔,刚才是你么?”

刘二叔回头看着望舒,脸色在夜光中冷冷地没有表情:“望舒,我什么都听见了。你不用说啥,我肯定不会让果志娶你这样的女人。”

她身上的颤抖停了,心头的恐惧却让她浑身冰一般地冷。五年前,站在保卫室里求人保护的感觉又回来了,那时候既然没有用,此时再说,也不过是自取其辱罢了。

“那我就不求二叔了。”她低声道。夜色里自己孤独的身子,甚至没有个影子相伴,刚才一路跑来,生怕自己失去刘果志的倾慕的忧心,此刻似乎也不那么重要了,人到退无可退的时候,真的破罐子破摔,没什么可怕的了。“其实我跑出来追二叔,是想跟你说,你既然听见了,我能不能求你不要跟果志说起今晚的事?我自己有自知之明,不会嫁给果志了,可——可我也不想他伤心,我们就当我跟他没有缘分,行么?”

刘二叔不屑地看着望舒,山里的一些老派人,最看不起的就是不知检点的女子:“望舒,真想不到你也是这样轻浮的女人。那个男的一个劳改犯,你跟他俩干那个事,不就是图他有钱么?我告诉你,我们果志也要自己拉人组建筑队了,不然你以为他现在忙成这个样子是为什么?他也会有钱——你真是配不上我那侄子!”

望舒楞楞地听着,轻轻咬着牙,这样的话说给她听,以她本来的性子,只会默默地咽下委屈。

恐惧慢慢消散,自尊浮上来,她毕竟不是五年前那个不知世事的少女,当年被吓得不知所措的她,已经在黄土垄中被迫长大。

现在的她,像这山里被风吹被雨打的松树一样,坚忍并强悍,会被吹掉叶子,被吹折了树杈,但绝对不会就此垮掉。

“二叔,我轻浮也好,稳重也罢,都跟你没有关系。你若是不怕伤了果志的心,你尽可以告诉他今天晚上的事。如果你愿意守口如瓶,我自己会想法子让果志不娶我。你不是我父母兄长,你骂我又爱钱又轻浮,我念你是长辈,不跟你计较——其实半夜跑到我家窗前听墙根的事情,一般人也干不出来,我敬你老,就不多说了。”她转身不再多说,向家走去。

“我是不放心你跟那个劳改犯一起住,你以为我老不正经,总去你家墙根蹲着么?”刘二叔大怒,冲她背影喊。

望舒轻轻摇头,不在意了。她一个人沿着山路,清瘦的背影在房舍间几个转回,刘二叔就看不见了。

天上的月亮被一朵云挡了,望舒伸手摸着自己被风吹得微凉的手臂,只穿着短袖衫子,在初秋的晚风里已是不够暖。到了往自己家去的小路,她停住脚,看着山上熟悉的大门,朦胧的光线里,偏又想到白天时,他穿着一身米色的休闲装,高高的身子斜靠着自己家的门框,看着天上默默出神的样子——那样俊美清贵,是自己这辈子都忘不了的一幅画面。

脚步像是有自己的意志,一路走到湖边。夜色下,四围都是一团静谧幽暗的颜色,除了粼粼的波光。远处可见重重的山影,还有熟悉的小洲,小洲上几株嶙嶙的灌木,从那里,童年的她曾经一次次地跳下湖去,尽情地在湖里戏耍…

很多年不曾在湖里游泳了。

她矮身坐下,看着湖光,湖面上来的风吹得她有些瑟瑟,干脆翻身躺在岸上的草丛里,衫子下的泥土微凉,给紊乱的内心带来片时的清明,她盯着头上的一轮弯月,长出一口气。

“望舒——”

有人在远处喊她的名字。

她翻身站起,另外一声呼唤传过来,她向山路上跑过去,转了个弯,看见许承宗站在自己家山路下的岔口处。

“我在这里,别喊了。”她加快脚步跑过去。

“你去哪了?怎么这么久不回来?”许承宗着急地问,神色有些急,待她走到跟前,伸出手,自然地想把她拉在怀里。

望舒双手微微推挡,转身向家里走,边走边道:“我去湖边了。”

“你去那里干什么?”许承宗跟在后面,他拐杖此时已经用得颇为娴熟,竟然能跟上望舒急匆匆的脚步,“刚才那个人是谁?”

“刘二叔。”

“是——是刘果志的二叔?”许承宗顿了一顿问。

“嗯。”望舒脚步微停,发丝在风里微微拂动,后来她转过头,看着许承宗轻声道:“刘果志可能不会娶我了。”

许承宗也看着她,两个人对视良久,望舒叹了一声,转身欲继续走。许承宗伸手拉住她的胳膊,低声道:“望舒,跟着我走吧。”

她低着头,后来轻声反问道:“你会娶我么?”

“你非要嫁人不可么?”

望舒抬起眼睛看着许承宗,眼前的这张脸,自己这辈子都不会忘记了。爱他,不光是心里爱极了他,就连自己压抑许多年不敢放纵的这具躯体也爱极了他——她已经知道,跟一个自己喜欢的人体验激情的滋味,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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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三

即使生活在这大山里,也知道如今外面的世界,没有结婚,但是一起生活的男人女人并不鲜见。可对叶望舒来说,未婚同居,跟着一个一辈子不打算结婚的男人在一起,过着有一天算一天的生活,是比跨越鸿渊还要大的一步,这一步迈出去,此生再也无法回头。

“你为什么不 想结婚?”她问着,掩不住一声叹息。

许承宗一直看着她的眼睛闪开去,他高挺的鼻梁从侧面看上去,好看极了。这样静默着,望舒呆呆地看着他的侧脸,以为他不会回答自己了,不想后来他低声道:“我父母的婚姻十分不幸,我想我是有些阴影吧。”

很少听他主动提起他的父母,似乎每一次他不得不说到他的母亲,他的脸色都很复杂,眼神中的那丝痛苦隐约中可辨——不过她那时候跟他不算熟捻,就不曾细问。

可如今一步鸿渊,有些事情,问问明白好。

“他们的婚姻怎么了?”

许承宗摇头,不答,只道:“没什么,往事过去那么多年,我父亲已经不在了,提起那些事没什么意思。望舒,我刚才没忍住,耽误了你的婚事,你——你跟我走好么?”

她看着他,千情万愿,如果她还是当年那个少不更事的少女、如果她不是如此习惯了将责任扛在肩上许多年,她会什么都不要、什么都不问,跟着他走,一刹那的幸福也是幸福,都比这山里压抑孤独的日子好些——可她是叶望舒,受的伤和苦深深地刻在她的性子里,如白染皂,洗不掉了。她轻轻伸出手,放在他的脸上,手下他胡茬冒出来的脸颊有些粗糙,她的手很轻,她的声音也很轻:“你爱我么?”

许承宗高高的身子斜了下,他手里的拐杖在石阶上微滑,待他立直了身子,声音迷茫着问她:“什么是爱?”

这样轻的声音,听了却沉沉地。

她心口有些痛,后来叹了口气,松开手,轻声说:“我虽然知道,可说出来,你也不会懂。我想那是一个只有身在其中的人,才能体会得到的一种心意——你既然问,就证明你没有爱着!你该离开了,我没福气嫁给刘果志,也没福气得到你的心意,这大山里容不下我这样名誉不好的单身女子,拿了你的钱,我也该离开这大山,出去看看了。”低声说完,穿过大门向屋子走去了。

许承宗看她开了屋门,进了她的卧室,静静的夜里,只有星月的光辉照着他,再也没有任何声响。

他矮身坐在石板路上,一时没时间消化望舒刚才的话,只是不停地在脑子里转着一个念头:事情是怎么发展到这一步的?

他明明已经打好主意,再也不招惹她的啊?

也许是她太美了吧?

也许是自己不甘心把她拱手让给另外一个男人吧!

也许是刚才她从噩梦中惊醒后,自己抱着她,她的哭声勾起自己内心深处最孤独痛苦的一点感触吧?

可仅仅是这些,他也没有权利毁掉她一辈子的幸福。

除了钱、舒适的生活,他什么都给不了她,可这些东西,稍微事业有成的男子都能做到,就像那个刘果志,而刘果志比自己还多给了她一样——他爱望舒!

爱也是一种能力,只有真正有勇气的人,才敢去爱。

能爱,甚至比被爱,都更加幸运。

手抚着光滑拐杖的一头,他轻轻叹口气,是时候离开了,明天一早他就给王东打电话,不属于自己的,留恋不过延长离开的痛苦,又有何益。

天上的那盏月亮,就是她的名字吧?以后无数个醉生梦死的日子里,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机会在城市的上空,看见这样清澈澄净的夜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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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的时候,望舒才朦胧着睡着。迷蒙中听见小孩子起来吃饭,开门出去玩的声音,因为是周末,他俩不用上学,呼朋唤友玩耍去了。她睁开眼,窗帘外早晨明亮的光线透过来,日头已升的老高。她把床单掀起,脑子一清明,就想起昨天一个晚上辗转反侧睡不着的原因来。

心情吊了一根坠子一般,沉了下去

起身去洗漱,经过许承宗屋门的时候,见他竟然不在屋内,心里微微诧异,不觉走到后园子,空荡荡地,也没有他的身影。

她按捺下心里的疑问,到井边打水梳洗,拿着毛巾擦脸的当口,听见身后的纱门响了一下,她回过头,十几天不见的刘果志正站在后门口,太阳晒得黑黑的脸,没有一丝笑容,正盯着自己。

她手一抖,毛巾掉在洗脸盆里。

心里已是明白他来自己家之前,已先见过刘二叔了。

“我——”她开口,说不下去,低下身子捡起毛巾,慢慢走上去,到了他身边,抬不起头,只低声道:“你回来了。”

刘果志先是没有说话,沉默中,望舒抬起头看着他,从他的眼睛里明明白白地看到了他的伤,她的胸腹一窒,也很难过,却不是为了自己。

“我回来晚了,是么?”好长时间之后,他才说话,一向端正严肃的脸,嘴角竟然有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知是因为生气,还是伤心。

“果志,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没福气,配不上你。你以后能找到比我好一千倍的女人,既不让你被人耻笑,也不会拖累你,真的。”望舒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对着第一个被自己伤害的人,而这个人在自己的生活里,又曾经那样的重要,她有些语无伦次。

他先是没说话,后来问:“你要嫁给他了?”

望舒反射性地摇摇头,忙否定:“不。”

“为什么?”刘果志低头盯着她的脸,清灵澄澈的一双眼睛,自从他离开那天就一直出现在自己的梦里,想不到甫一回来,就得知这样的不堪丑事,他没有再听二叔多说一句,就跑到叶家——看见她的身影,心里仍然不敢相信二叔说的是真的。

叶望舒,他暗恋那么多年的叶望舒,怎么可能跟一个劳改释放犯不清不楚地苟且呢?

他没有等到望舒回答,见她一直沉默着,自己忍不住终于又问:“我二叔说的是真的么?你真的跟他——跟他不清不楚了?”

望舒脸腾地红了,连脖子上都火辣辣地,急道:“我没有!”

刘果志严峻的脸色缓和了些,可眉心中的那抹疑虑并没有彻底消失,追问道:“我二叔不是无事生非、随便造谣的人,望舒,你若是跟他在一起,又不跟他结婚,是为了什么?我——我本来不该问的,可——可我想,你就算让我死,也让我死个明白…”说到这里,他似乎说不下去了,整个人和脸色一样,僵硬地撑着,等着望舒解释。

望舒咬着嘴唇,她一紧张时,这个毛病就容易犯。一直把嘴唇咬出一条红印,她才低声道:“不是我不想嫁他…”

刘果志听了,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的意思是——是他不想娶你么!?”

望舒还没有回答,她也不用回答,因为就在这时候,一个早上不知道去哪儿的许承宗,打开前面屋门,恰好进来。

没等望舒反应过来,身前的刘果志一个箭步跨进走廊,几乎是眨眼间他就到了许承宗面前,一拳挥出,正中许承宗下巴。许承宗猝不及防,加上伤腿难以支撑他倾斜的身子,登时跌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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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畜生!”刘果志怒骂,打了许承宗一拳,似乎仍然怒气未消,大喝道:“站起来,让我看看你除了玩弄人,还有什么真本事!”

跟上来的望舒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刘果志,他怒极了的脸看起来有些怕人,自己一时竟然有些认不出他的感觉。及至看见他还要跟许承宗打一架,吓了一大跳,忙拉住他的手道:“别打了。”

许承宗已经站了起来,他比刘果志高一些,也壮多了,但他显然不想打架,眼睛只看着望舒的手拉着刘果志的手,停留了一会儿,眼里闪过一抹萧瑟,后来移开目光,对着满面怒容的刘果志淡淡地道:“我不想打架。不是因为我怕你,而是因为望舒不喜欢打架。不过你要是再打我一拳,我可不会客气。”

刘果志怒上加怒,他本是一个极为克制的人,可刚才看见望舒难过的样子,想到自己珍宝一样珍视的女子,竟然被眼前的男人视若敝履,用过就丢了,既不耻许承宗的为人,又恨他横刀夺爱。他怒火中烧,拳头又扬了起来。

“果志,别打了!”旁边望舒大喊一声。

刘果志拳头停在半空,看着望舒,见她神色忧虑,知道她是真的着急了,自己不自主地放下拳头。两个男人对立着,他见望舒一直站在自己身边,心里微微地感到一丝欣慰,听见望舒正好说:“果志,你跟我出来走走,我有些话要对你说。”

她说完,期盼地看着刘果志,盼着他能体谅自己,不要在这当口让自己为难。刘果志知道她的心意,正在犹豫,背后一紧,是望舒用两只手用力推着他,一路推着他出门去了。

他从不曾跟望舒如此亲昵过,被她一直推一直推,推得两个人穿过园子,立在叶家大门口,刘果志立住脚,任凭望舒怎么用力,都不肯再走了。

他回过头来看着望舒,曾经那么爱她敬她,怕她在这大山沟里被人非议,以往行事总是更多地为她考虑,此时想到她曾经跟许承宗发生过的事,心头一阵痛楚。

“你有什么话,就在这儿说吧。”他静下来,不再看她,眼睛盯着下山的路,沉默地等着。

他因为辛苦奔波而略显粗糙的手,被太阳晒得黑黑的脸,还有心事重重里盯着山下茫然失落的眼睛,都让望舒更加不好过。

如果她没有遇见许承宗,跟了眼前的男子,这辈子不知道会多幸福。

得不到的时候,才知道自己错过了最好的。

“果志,你对我的心意,我心里明白的。”望舒低声说,自己对他的感激,从来没有诉诸于口,既是不好意思,也是觉得来日方长,此时缘分尽了,堵在心里更不好过,索性说出来:“我这些年很苦,也很累,本来比你条件差十倍的都嫌弃我,你不光要我,还真心喜欢我,哪个女人碰到这样的男人都是前辈子修来的…”

“望舒,别说了。”刘果志低声说。

“不,你让我说吧,以后等你娶了别的女人,就没机会了。”望舒轻轻对他笑了一笑,“我本来都要垮了,如果不是你回来,说喜欢我,让我觉得这日子还有个出头之日,可能我已经累成一堆碎片,散在黄土垄里了。果志,我也要搬走了,以后咱们见面的日子还有,那时候我希望你能尽量记得我的好,别瞧不起我…”

“我永远不会瞧不起你!”他声音很轻,可语气陈恳,心意流露。

望舒听了,诧异地抬起眼睛,刘果志也正看着她,她心里一动,却在这当口心里闪过许承宗的样子,转头向屋门望去,见许承宗靠站在门框上,正瞬也不瞬地盯着自己和刘果志。

刘果志显然也看见许承宗了,不过脸色如常,对他视若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