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方才哪里是甚么丫鬟仆从的,是两个个子高大健硕、神出鬼没的黑衣人,佩着森森的长剑,铁臂捏着她们的肩膀让离远些,说是主院自会送她们娴姐儿回来,等会子见了娴姐儿也不准提起这茬。

他们身上带着煞气和隐隐的血腥味,秋枫近乎两股战战,丝毫不能多言。

春草和秋枫不敢造次,却心里害怕,于是在这儿候了许久才见了娴姐儿,见她眼睛红通通的,头发还有些乱,便吓得直哆嗦。

春草赶忙拿了稍厚的披风给她罩上,见奚娴单薄柔弱,可怜兮兮的样子才道:“六姑娘,大小姐这是做了甚?”

奚娴摇摇头,只是不肯多言,却道:“我惹怒了主院那个。”

秋枫见她面色苍白,头发也有些散乱着,心里便多有些猜测。那位是甚么人?

母家出身高贵,在府里说一不二,就连老太太和老爷都不敢轻易说重话,从前她还没有当差时便有所听闻。

奚衡常年深居简出,轻易根本不露面。

可她身边的仆从却都是不好惹的。

听闻前几年王姨娘为了衬出自己的体面,也曾隐隐与奚衡抬杠别苗头,吵吵嚷嚷的惹人心烦。

后头却被严嬷嬷使人拖去当着下人掌了三百下嘴,整张脸都高高隆起,当场昏死过去,养了一年多才算是活过来,亲近的奴仆更是直接打死两个。

当时院里还隐隐传出悠然淡静的古琴声,似泠泠清泉落入溪底,惨叫痛哭声突兀入耳,一里一外两道声音,听上去万分诡异荒凉。

现下看六姑娘这般,秋枫便知她一定是被惩罚了,而且六姑娘虽然年纪不大,却显而易见的柔弱心气高,受了那般手段折辱,说不得便要出心病了。

若是前世的奚娴,遇上这样的事说不得便会忧思过重而病倒,可她现在却强撑着心神,告诉自己不能怕。

她还有一张底牌在手,用得好说不得便能逃出生天。

但现在不是展露的时候。

两个地位不对等的人,是不可以这样争锋相对的,即便她手中握着杀手锏,却需要寻觅等待,这是皇帝多年来教会她的道理。

待进了屋里,姨娘见她满身狼狈,便心疼得抖了手,又是叫人烧水熬姜汤,再来便是询问她事体的经过。

奚娴不想隐瞒,因为上辈子她往嫡姐身边凑,多半是因为姨娘撺掇,所以她想叫姨娘分清利弊。

一个心机深沉喜怒无常的嫡女,无论如何都不会与她们母女一路的,这样的事体早该弄清爽。

奚娴便坐下来,抬眼怯怯道:“姨娘,这人好可怕,女儿都要给她吓坏了。”她握着锦帕的手都在细颤。

秦姨娘皱眉道:“你嫡姐怎的了?”

奚娴也说不清,又不敢乱编瞎话,只好道:“她硬是要给我梳头,我不肯,她硬生生将梳子拗断了,那眼神像是要把我吃了,咱们还是离她远一些…”

秦姨娘顿了顿,却笑她:“他这是喜欢你,不然怎么肯给你梳头?”

“你今日失礼了,明儿个一定要穿的漂漂亮亮去主院那头问安,这样才不失体统。叫老爷知晓你与她置气,那像个甚么样?到时吃亏的还不是你。”

奚娴不可置信的睁大眼,泪水掉落下来,吸吸鼻子:“我才不要。”

秦姨娘端着吃了一半的燕窝羹,点点她的鼻头,叹息道:“他是个好的,知晓我生你时身子亏损,特谓嘱托厨房日日皆要给咱们这儿送血燕,今日你不在时还叫圣手来替我诊了脉。”

“那可真是个好孩子,我是越看越喜欢。”

奚娴有些惊讶,蹙眉不答。

就嫡姐这个话题,她们并没有争论下去,因为奚娴知道与姨娘争论是没有用的,她也不敢说出嫡姐可能是奸生子这个秘密,后头还是秦姨娘服软,哄得女儿露了笑。

夜里奚娴躺在床上,便觉难过。

重生一回,嫡姐还是那么强硬厉害,在气势上她就输了。

夜凉如水,奚娴睡着了,露出半边白生生细嫩的胳膊,手指却生生把锦被抓得皱起,睡梦中也不安地皱眉。

似乎有人轻抚过她的眉眼,捏着她的下颌慢慢打量,那手心火热,指缘却是冰冷的,让她更不舒服。

早晨醒来时,奚娴便发觉自己被裹成一团,安安稳稳躺在正中央,倒是睡了个神清气爽的好觉。

她坐着洗漱完毕,坐在铜镜前梳妆,便听外头有丫鬟撩了帘子进来,对她恭敬道:“六姑娘,主院请您与五姑娘、三姑娘一道去用膳。”

奚娴看着铜镜中的自己眨眼,慢慢描了眉,才悠悠答道:“晓得了。”

那丫鬟是个伶俐人,先头按着辈分报了另两个姑娘,都是急不可待的应了,又塞了几吊钱。

只这六姑娘慢悠悠不在意,偏偏那头的嬷嬷还特意吩咐:六姑娘性子慢,不准催她。

这哪里是性子慢,这明明是轻慢。

也不知哪来的底气。

奚娴却兴致勃勃的挑着口脂。

上辈子她及笄后,正值青春年少,便多爱簪花打扮,光是口脂胭脂的,便花钱塞了一整个妆奁,各式各样各种颜色皆有。

偏偏嫡姐总说她爱涂一个颜色,不若素颜好看。

可那明明是不一样的红色粉色橘色,她更从没有素着脸出门过。

嫡姐跟睁眼瞎似的,硬说她涂甚么都一个颜色。

不是嫉妒她是甚么?

奚娴对着铜镜选了个水红色抿在唇上,这让她看起来比寻常时要明艳不少,也少了一些柔弱病恹恹的感觉。

嫡姐讨厌她的美貌,可她偏要打扮得好看,气死她。

她也在反省,自己昨天太怂了,这样不好。事后想想,嫡姐也没做什么过分的事,她怎么就能怂成那样?

这可不行。

奚娴到时已经晚了,只是嫡姐惯常不在,只几个仆从侍奉她和奚嫣用了早膳,吃得清淡精致,比她们院里的好多了。

直到她们结伴告辞,才遇见奚娴匆匆来迟。

奚娆不说什么,只是皮笑肉不笑对奚嫣道:“这是我们六妹妹,你怕是没见过。”

三姐奚嫣也笑笑,静默打量着点点头,就此别过。

奚娴坐进花厅里,便见嫡姐也姗姗来迟。

嫡姐身量偏瘦,却很修韧,穿衣偏爱单调的暗色,有时也穿青、白二色,上头通常都有繁复的金绣和各式各样镶嵌的珠宝,奚娴上辈子总是羡慕这些奢华衣裙,嫡姐却只是习以为常。

只嫡姐那性格太死板不苟言笑,若不是那张冷淡嘲讽的脸在,她都要以为嫡姐将要入尼姑庵当姑子了。

奚娴默默坐下,额间花钿闪闪发光,少女的唇瓣也饱满水红,大约触摸时会有意想不到的柔软。

她少女时候还没有那么病弱,只是体质不好,爱生病,有活力的时候却像是饱满的蜜果,能勾得男人遐想万千,又怜惜不已。

嫡姐看着她,目光深沉:“今日怎么这般打扮?”

奚娴露出微笑,眉眼上挑,缓慢咬字道:“因为喜欢呢。”

嫡姐微微一笑,眸光微暗,品鉴般赞许道:“嗯,我也很喜欢。”

奚娴懵:“…???”

膳后,嫡姐修长的手指慢慢扣着桌沿,平淡告诉她:“父亲曾私下为你定了一门亲事,你知道么?”

奚娴默默点头。

她进府里不止是因为姨娘怀孕,还因着生得貌美,且父亲待姨娘总是有些不同,故而父亲想用她拉拢许家这样的勋贵,这样也算给她寻了一门好亲事。

只因这事,五姐奚娆便多番阻止她,给她难堪,甚至用了一些腌臜的手段想要偷偷抢了婚事。

可上辈子许家少爷暴毙了,她也没能嫁成。

她反倒被逼着要去给许少爷守寡,后头哭着求嫡姐,一连求了好多日,眼睛都红肿了,嫡姐才动用人脉帮她,把事情果断利落解决了。

嫡姐抿了茶,随手置在一边,沉吟道:“泥腿子罢了,配不上你。明日你随我赴宴,把亲事退了。”

奚娴有些惊讶,嫡姐怎么会这样说?

上辈子的这个时候,她们没见过几面,嫡姐自是对她的婚事不感兴趣。

可不及细思,顶着嫡姐沉冷的目光,奚娴带着笑意摇头道:“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怎么能这样做?”

她才不要退亲事,她还要挖坑给人跳呢。

奚娴发现做坏人也很有趣,上辈子一味忍耐,远不及动了坏心思后舒坦兴奋。

嫡姐什么也没说,只是淡淡觑她一眼,慢条斯理笑了笑:“奚六姑娘,你做事太蠢钝,偶尔记得多动动脑。”

奚娴一时有些忐忑尴尬,似乎自己的心思在嫡姐面前昭然若揭,故而又有点羞赧和颓丧。

她盯着鞋尖讷讷想反驳些甚么,却发现在真正的聪明人跟前,强行辩驳会更愚蠢。

嫡姐却有意轻轻放下,只是看着她低缓道:“不要叫我不省心,你懂么?”

奚娴觉得这话很奇怪,却也听不出哪里古怪,她有点脸红。

仿佛自己是个不懂事的崽崽似的,还要人带着围兜兜给她喂饭。

奚娴撇撇嘴,软和点头道:“我不惹事的,您放心。”

嫡姐不置可否笑起来,捏了捏眉心让她赶紧走。

第5章

奚娴没有再在意嫡姐那头的事体,因为嫡姐开口时永远都很刻薄。

她开始计划怎么坑人。

重生一回,不利用上辈子的记忆报点小仇,那就该立地成佛了。

她和许家二少爷只是私下定了亲,因着两个老爷的酒肉关系,只交换了信物,也没有正式的婚书,许家只晓得她是个庶出的女儿,故而变数很大。

上辈子她去许家赴宴时,奚娆命人她衣裳里藏了几根针,想叫她失态出丑,然后奚娆便能暗暗点破她从前是个外室女的事体,让她丟了名声,再丟了婚事。

比起王姨娘几人的端方或艳丽,她们爹爹偏爱秦氏的柔弱胆小,而秦氏又怀了孩子。奚娴虽是外室的女儿,爹爹却偏爱紧着她。

奚娆不乐意,便嫉恨上了奚娴。

一开始奚娴不觉得,后头下了马车走了路,衣裳被针头磨破了,她还要被许家夫人拉着行礼说话,胳膊下血淋淋的,可她为了婚事,却硬生生苍白着脸忍了下来。

只后头才发现,她的忍耐全然没有意义,更像是自掘坟墓。

许二少爷暴毙了,许家硬是要她守寡,后头虽被利落解决了,免不了又被奚娆嘲讽一番,这时奚娆又是一副高风亮节的模样,指责她贪慕富贵,不肯给亡夫守寡,是要丢尽姐妹们的脸和名节。

王姨娘又吹枕边风,怂恿爹爹把她送去守节,那段日子奚娴过得最煎熬,觉得自己像是待价而沽的货物,爹爹虽然偏爱她,却更爱名声利益。

奚娴那时就发觉,小时候她和姨娘坐在小院李乘凉,爹爹推门而入,带着新做的风筝,他们一起吃着凉糕,姨娘依在爹爹身上,那么纯洁温馨,让她相信世间所有的情感都是简单美好的。

懂事后,奚娴才知自己只是个外室女。

她背着包袱离开小小的四合院,回头看挂着两盏旧灯笼的朱门,方觉那都是假的。

她用了很多年的时间想清楚,自己若当初能嫁给平民出身,家底殷实的老实人,或许一辈子都会很幸福,就像小时候和姨娘在四合院的日子一样,朴实而简单。

所以奚娴也不在乎在权贵中间的名声几何。

有了妨碍,才能远离纷争,嫁进普通人家,往后非是爹爹犯了诛族重罪,都碍不到她头上。

至于奚娆呢,想要和许家结亲,她就全了她的心思。

到时回家拔出身上的针反将一军,爹爹肯定不会放过奚娆,禁足都是小的。到时说不得婚事便要落在奚嫣的头上,奚娆肯定要气得发疯。

奚娴脑袋里的坏水汩汩往外冒,甚至有些迫不及待起来,唇角也弯弯翘起,带着点愉悦回了屋。

姨娘又在用燕窝,不必多说,定是嫡姐命人送的。

奚娴觉得嫡姐不正常,讨好她姨娘算个甚么事?

还是在放长线钓大鱼?

那么她的真实目的是甚么,想要钓到的鱼又是甚么?

奚娴觉得这个问题太难了,她甚至怀疑一向目下无尘的嫡姐是对姨娘肚子里的娃娃有了兴趣,但也没道理啊,即便是男丁也不过庶子一个,碍不着长兄,碍不着她。

嫡姐更没有多余的温情,彻头彻尾的冷心冷肺,甚至残忍漠然。

她想了半天没想通,但在心里盖个章,嫡姐肯定没安好心。

上辈子奚娴是下了马车后,才发现有人在她衣裳里缝了针。

她不知道奚娆是在哪个环节动了手脚,故而便直接嘱咐身边的婢女们,这几天好好歇息,不必太费精力。

衣裳和上辈子那件一模一样,至少在奚娴的印象里是这般,温婉的藕荷色襦裙,配上水红绣金的披帛,和缓优雅中透着贵重。即便被针刺着身上,奚娴当时也拿披帛盖住伤口,没有落下半点不稳重的仪态。

奚娴特意找了找,把衣裳翻了几遍,却没有发现衣裳里有哪怕一根针。

她简直不可置信。

明明奚娆还是那么讨厌她,她更是特意放松了戒备,奚娆难道成了废物点心?

奚娴非常不开心。

她想了想,决定自己动手。

横竖寻常人若想嫁高门,便不会这么坑自己。毁名声毁婚约的事体,有哪个正常姑娘会这么做?

只有别人会害她呀,这是多么简单的逻辑。

奚娴宁可自己再受一次罪,也要让奚娆尝尝被诬陷、被推入火坑的滋味。

她觉得自己疯了,但奚娴觉得自己还能更恶毒一点。

下一步她就要把嫡姐给压制得喘不过气来,让她也试试被逼得委屈无奈,也要拼命讨好的滋味,让嫡姐也试试,婚事迫在眉睫,却被人一桩桩破坏的滋味,那一定很好受。

最后她便能拍拍手带着姨娘离开奚家,那才是最痛快的。

奚娴觉得自己应该坏得彻底一点,于是又告诉自己,没什么可愧疚的,如果她不动手,那几个人便回害了她和姨娘,不如先发制人。

奚娴对着铜镜,慢慢露出一个温婉无辜的笑容。

待奚娴走出来,便见奚娆挽着奚嫣站在一边,便露出异样的冷笑。

奚娴本能的觉得很奇怪。

因为奚娆这个冷笑,看上去像是事情安排妥当后,好整以暇看戏的表情,和前世的种种也能对上号。

可事实上,她甚么也没做成,不是么?

奚娴无辜柔软的偏头,对奚娆笑了起来,又行礼上车,没有靠近说话的想法。

然而她没能上成马车,后头严嬷嬷便出声道:“六姑娘,我们主子说了,要您与他共乘。”

奚娴睁大眼睛,装作不知,回头道:“姐姐也要去么?”

严嬷嬷恭敬笑道:“自然,主子说他难得出一趟门,今日天气好,便临时定了下来。”

奚娴攥着手帕,想要拒绝,却听到身后嫡姐的声音传来,带着点低哑的笑意:“六姑娘,你与我一道走。”

嫡姐上辈子便爱叫她六姑娘,而不是“六妹妹”,听上去就像是在叫一个外人。

奚娴坐在马车里,尽量让自己避开埋了针的地方,又垂眸不语。

嫡姐今日穿得并不正式,却同样是藕荷色的衣裙,上头以墨金线绣着山水画,一气呵成锦绣山河,以名贵的珠玉点缀,气派非凡,只慵懒的坐在那里,便是居高临下的奢靡模样。

嫡姐以茶盖撇清浮沫,慢慢抿了一口,审视她道:“不敢抬头?”

奚娴抬起头,便对上嫡姐凌厉上挑的眼睛,又一下低眉顺眼道:“不是,只是头一回吃宴,有些害怕。”

嫡姐哼笑一下,不置可否,又淡淡问她:“荔枝好吃么?”

奚娴道:“不好吃,全赏给下人了。”

嫡姐仿佛没有感受到她绵里藏针的敌意,倒是微微笑起来:“六姑娘这么硬气,那到底谁把你惯的?嗯?”

奚娴手里有嫡姐的秘密,一点也不着急,她就要等嫡姐气急败坏找她麻烦,她才会不紧不慢的把秘密抖落出来,叫嫡姐忍气吞声,生生把血和着牙齿咽下去。

于是她无辜的看着嫡姐,把手藏在袖子里,才软软道:“自己惯着自己,我就想待自己好些,偶尔蹬鼻子上脸,您也别气我。我一个外室出身的姑娘,没什么见识嘛。”

奚娴又眨眨眼,事不关己的开始吃茶,干涩的喉咙流淌过温热的香茶,她总算心定了点。

嫡姐慢慢嗯一声,支着下巴,捏了书卷不置可否评价道:“你出息了。”

奚娴看见她唇边凉淡的笑意,还有暗沉的眼眸,便觉得喘不过气,于是又剔着指甲低头,一副漫不经心的样子。

奚衡懒得理她,她便也乐得快活,待下车时没忘了规矩,倒是让嫡姐先下了。

她生平最讨厌下马车,由于个子娇小又容易害怕,以前皇帝带她出去,把她一把抱下来的羞耻劲儿,奚娴实在难以忘怀,故而后来都不肯乘马车出去了。

她撩了帘子探头,却发现嫡姐等着她。

在这个时候的少年少女里,嫡姐个子算是了不得的高挑。

听说她外家林氏一族的人都很高,故而旁人也只会觉得她这么高,是林氏血脉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