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间,东霖和秦渭都闭了嘴。

彩虹看了看手表:“在这两分钟里,我要说一件事儿。这事儿跟东霖有关,跟秦渭无关。”

“…”

“东霖,韩清不能在你的行政部工作,这样她会天天和你打交道,夏丰会有意见。你还是给她换个部门吧。”

“没法换,”东霖说,“我就这一个部门有空缺。”

“你有好几个公司,哪里塞不进去一个人?”

“你当我是搞救济的?”

“你…”

“哦,对了,”想起了什么,东霖又说,“阿渭的秘书快要生了,这产假起码要休好几个月吧?要不,你让韩清顶一下?”

“韩清是谁?”秦渭冷笑:“我不认识。”

“那两位副总你认识啊?”

“你又来了。”

“这样吧,裁人的事儿我认了,韩清的事儿就交给你。”

“等等,这是哪一出啊?裁人跟韩清有什么关系?”秦渭想了想,又说,“好吧,看在你的面子上让她来吧。先给孙琳打下手,孙琳一走就顶替。请告诉她跟我工作会很辛苦,会经常出差,当然报酬方面也会令她满意。”

彩虹喜出望外,高兴得差点想给他一个拥抱:“真的吗?太好了!请问…怎么联系你?阿渭,你有名片吗?”

“东霖会给你我的号码。”

圆满完成任务,彩虹好不易松了一口气,不料苏东霖又道:“阿渭,朱穆公司的事儿我们还没了结,这事儿可不算完。”

“我裁了你两位副总,但我也自裁了一位秘书。你知道我在工作上多么依赖这位秘书吗?裁了她跟自宫差不多。你还说没完?你究竟有完没完?”

“好吧,不跟你算帐,大不了我把他们调到别的公司。”

“你醒醒吧,就这两位光吃不干的大爷…你还真把他们当宝呢。”

又杠上了。

“吃菜吃菜,两位说了这么多话,跟打官司差不多,难道不累吗?”彩虹无奈,只得当和事佬。

席间正吵得不可开交,门忽然开了,走进一位厨师打扮的年青人,带着一个高高的白帽,来到桌前轻声问道:“打扰一下。我是今晚的主厨,各位觉得菜的味道怎么样?牛排煎得可还满意?有什么需要改进的地方吗?”

彩虹正在喝汤,觉得话音似曾相识。抬头一看,蓦然心惊。

诧异的不止她一个,东霖和秦渭也是愕然失语。

居然是季篁。

彩虹的脸一下子通红了。

而身穿厨衣腰系围裙的季篁却坦然自若,眼眸之中似含微微笑意:“哦,是你们啊。”

彩虹连忙站起来,却觉得脚底在打哆嗦,嘴也结巴了:“季…季老师,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苏东霖…我的大学同学。这位是秦渭…东霖的朋友,今天刚认识。东霖他一直在海外…美国…做生意,最近刚回国,好几年没见了,所以…嗯…约着出来聚一下。”

季篁表示理解:“老友聚会,机会难得,我不多打扰了,你们慢慢聊。”

“等等,”彩虹继续介绍,“这位是季篁老师——我的同事,他…非常有学问,研究解构主义。”

呸,这个时候提什么解构主义,解牛主义还差不多。她在心里一个劲儿地骂自己不着调。

所幸秦渭没有追问,他淡淡一笑,说:“季老师,想不到你能做得一手好牛排。我特别喜欢牛排,能不能请教一个问题?”

“请说。”

“当你在煎一块牛排的时候,怎么判断它的生熟?”

“通常是手摸,”季篁道,“办法很简单。伸开你的手掌,像这样:”

他用左手示范:“拇指扣住食指的指尖,然后抚摸拇指下方的肌肉,这种感觉是三分熟。拇指扣住中指,同样摸这里,这是四到五分熟。扣住无名指是七分,扣住小指,是well-done,全熟。练习几次就知道了。”

苏东霖依言摸了摸自己的手掌:“一定要是这样摸吗?还有别的办法吗?”

“也可以这样,”季篁对答如流,“摸摸你的头顶,很硬,对不对?这种感觉就是全熟。摸摸你的额头,——还是硬,但有一点弹性——这是七分;再摸摸鼻子,更软了,这是五分;最后摸你的下巴,这是三分。”

“受教受教。季老师,您快去忙吧,这是我吃过的最美味的牛排。下次见到你的老板,我一定好好地夸你。”秦渭道。

“谢谢你的美言。”

“对了,”苏东霖说,“我和秦渭都报了下一期的瑜伽班,是十二月三号开课,对吧?”

“你们太客气了,其实这一期也才刚开始,用不着这么急着报名。”

“先占位置。——我们俩都是季老师的忠实学生。”

“谢谢。各位慢用,我得回厨房了。”季篁礼貌地点点头,翩然离去。

自始自终,彩虹都觉得这个季篁不像那个下午跟她讨论“主体性”的季篁,不知道是因为他换了一身衣服,还是因为他脸上那套职业厨师的表情。

他看上去仍然玉树临风,不过不像老师,更像一位高级厨师。何况他身上还散发出一股黑胡椒的气味。

季篁绝不是个对生活要求很高的人,吃穿用度都很简朴。

他究竟打了多少工?这么缺钱吗?

在这短短的一刻,彩虹呆若木鸡,不知为何感到深深的失落。而这失落又和季篁淡定自如的神态绑在一起,让她愈发困惑。

这应当是另一份他要努力隐瞒校方的兼职吧?传到学术圈里定会给人笑话。中文系每年为评职称大打出手、斯文扫地、焚书跳楼的博士们可不少。再小的谣言都会在关键时刻被挑出来运作。在这竞争激烈的学术环境里,谁都知道时间意味着什么,积累意味着什么。一个天天东奔西走四处打工的人会有足够的时间做研究吗?会在这个不进则退的圈子里保持上游吗?

或者说他那咄咄逼人的精英气质只是一种假象?

忽然间,她觉得不了解这个人,太不了解了。季篁肯定不是惰性气体,难道他是…有毒气体?

“喂,发什么呆呢?”苏东霖用胳膊碰了碰她。

“没什么,”彩虹回过神来,故作淡定,“只是在这里发现自己的同事觉得有点意外。”

“那感觉一定像是在你K歌的时候发现陪酒的女郎是你的同学。”

“别说得那么严重。对了,你们怎么也认得他?”

“他是我们的瑜伽老师。”

“就是那个‘中级班’?”

“对。也叫‘老总班’,里面有好多CEO。学费贵点,但练这个减压特有效,我们全都迷上了。”

“可是,季篁…我是说季老师…并不知道你们是老总吧?”

“不知道,报名也不用填职业。圈子里的人练了觉得好就介绍我们也去。”东霖默默地打量她,神情似笑非笑,“这位季老师人挺不错,我和阿渭都很喜欢他,对不对,阿渭?”

彩虹讪笑:“不过是个瑜伽老师,天天教你们打拳,怎么看得出人品?”

“这人从来不笑,但很幽默。看得出他很穷但很有志气。你说他是大学老师我也不奇怪。说话、气度、修养都摆在那里。一句话,十足的文化精品。”

“极品。”秦渭补充。

“我怎么觉得你们俩话中有话?”彩虹不由地道。

苏东霖嘿嘿一笑:“完了,我out了。阿渭,介绍一下,刚才那位就是彩虹的Soul mate。这丫头被我□多年眼光不错。可是彩虹,” 他凝视她的脸,目光深邃,“我苏东霖可不会就这么轻易地out掉。只能说,战势升级了。”

彩虹喝了一口咖啡,避开他的眼睛,慢慢地挖了一勺水果蛋糕:“东霖你怎么可能会out呢?你根本就没有in,好不好?”

“虽然我不懂你天天谈的什么叙事学,”苏东霖说,“你可真能虚构的。请问,我什么时候刚从美国回来?”

彩虹的脸红了红,又白了白,决定说实话:“对不起,我怕他误会。我喜欢他,所以…只好委曲你被虚构一下。”

“被虚构?”苏东霖笑了,忍不住鼓掌,“彩虹,你真有趣。你知道刚才你为什么这么不自在吗?”

“不知道,正要请教——”

“因为他穷得让你不习惯了,是吧?”突然间,苏东霖的笑容变成了一把刀,“这你可得学会适应哟。要知道以后被虚构的人不是我,而是你的季老师。凡是你不习惯的地方都可以用虚构来补足——这就是你的本事。”

“嗬,东霖,你是林妹妹吧?”彩虹狠狠地瞪着他,“你还真把我当宝玉,一日不给我两句硬话我就难受了是不是?”

19

那顿看似简单的西餐花了彩虹两千三百块,谁让她抢着付钱呢。虽知两千块是这里的最低消费,付账的感觉尤如被人生生剜了一刀。

一个月的工资没了!彩虹在心底嚎叫,也没个地方报销,跟这群少爷真是玩不起啊。

扣上钱包,出了宾馆,门外已是狂风大作、暴雨如注。

这城市湖泊众多,气候无常。风中矗立的高楼仿佛孤岛上的一排椰子树,在路人的视觉中摇动。

彩虹深深吸了一口气。顷刻间,被雨水洗刷的街道泛出一股泥土的气息。

纵横如阡陌的围墙颓唐了。

被暴雨冲刷的城市居然有了一种耐人寻绎的田间之趣。

秦渭总算记得将一直披着的披肩还给了彩虹。

服务生送来了两把伞,风大,费了好大的力才撑开,几秒钟功夫又吹折过去。苏东霖对彩虹说:“在这儿等着,我去把车开来。”

彩虹想了想,摇头:“你们先走吧。我…还有点事儿要和季篁说。是学术上的事情,我等他一下。”

说着说着她的脸就瞅着地板,无缘无故地红了。

“这么大的雨,你怎么回去?”苏东霖不解,“学术的事打电话也可以说吧。”

“我更喜欢面对面地讨论。等会儿我打车回去,韩清的事儿就拜托了。”

“学术?”苏东霖挑了挑眉。

“学术。”

“什么学术?”

“后结构主义和新马克思主义。”

“结构主义有前的和后的?”苏东霖眯起眼。

“马克思主义还有新的和旧的?”秦渭□。

然后两人齐齐地说:“你们文科的人真懒,从术语的起名就看得出。”

苏东霖说:“你看我们的术语,TDP功耗、二级缓存容量,多清楚,多明白。”

“就是。”秦渭附和,“我们的术语也好听啊,‘债券凸性’、‘对冲比例’,比你那些前啊后啊新啊旧啊的强太多了。”

“可不是。你以为新马旧马就能镇住我们?哼,门都没有。”苏东霖道,“我怀疑季老师会不会解二元一次方程。”

彩虹双眼望天,气极反笑,甩给他们一个大大的白眼:“两位慢走,晚安不送。”

回到宾馆的接待室,彩虹向服务生打听季篁的工作时间。

“季师傅十一点下班,现在还有两个小时。小姐您真要等这么久?里面有点忙,有什么事我可以带个话的。”服务生的回答很热情。

季师傅?

彩虹愣了愣,一时间还不习惯这个称谓:“没事没事,别打扰他工作。我坐在这里看会儿杂志就好。”

话最终还是传了进去,过了一个小时季篁就出来了,换了平日的衣服。看得出他临时洗了把脸,额上的头发湿漉漉的。

“Hi,彩虹,”他的声音很从容,“对不起让你久等了,实在是脱不开身。——有事找我?”

“嗯,不是急事,你不是十一点下班吗?”

“现在不忙了,我跟经理打了招呼,让我的副手顶一下。”说罢,和她一起走出大门,季篁从包里拿出一个便当盒,“你还饿吗?”

“实话说,你们的西餐真是吃不饱…”

“谁让你点法国菜?”

彩虹打开饭盒,那菜看上去花花绿绿,光怪陆离,样子很是诱人。吃一口,糯软酥松,美味异常。可惜这也是法式的,量不多,三口两口就吃光了。

“味道好吗?”季篁问道。

“真好吃。”她意犹未尽地舔了舔嘴唇,“这是什么菜?下次再来我一定要点。”

“Ratatouille。”

“Rata-touille?”彩虹眨眨眼,“就是《料理鼠王》里的那道菜?”

“对,其实是传统的法国菜。”

“你做的?”

“嗯。”

“天啊,”彩虹惊呼,“我不该扔你的白水鸡——别看它没看相,说不定很好吃呢。”

“不一定,我的口味很淡。”他为她举起了伞,“我叫出租送你回去吧。”

“不不,雨不大,走回去就可以了。”

“对了,还没问你究竟找我有什么事。”他忽然想起来。

“那个…是学术问题。”

“学术问题?”他愣了愣。

“对。”彩虹的脸不由自主地红了。

她的脸红还真与理论有关,因为她想起了研究生时期选的一门课。在那门课里,关烨曾说,人生在世总要选择,有选择就会有后果。为了逃避对这些选择负责,人们常会陷入一种自我欺骗的状态,叫作“Bad Faith”。他们会埋怨环境,说一切已事先决定,他们的无从选择是无奈之举。萨特举了一个生动的例子。一个女人在第一次约会时,会假装听不明白男人的恭维,会故意忽略他的暗示,明明知道他想要什么,却装作什么也不知,既不迎合也不拒绝。

她在拖延自己的选择,因为她不肯面对后果。

两人沿着一条大街往回走。倏忽间,风势已轻,细雨如丝,麻麻痒痒地洒在脸上。

彩虹向季篁请教了几个后结构主义的问题,两人聊了一会儿福柯和拉康,彩虹问道:“一直想读拉康那本大名鼎鼎的《文集》,可惜国内没有译本。”

季篁说:“我那儿有英译本,不过是选集。想看的话明天带给你。”

“谢谢,那你可别忘了哟。”

“不会。”

大街的拐了一弯,他们折入一条小巷。天很黑,路灯很暗。

彩虹话锋一转:“季老师,今天真的很意外,想不到你这么喜欢烹饪。”

其实她想问的是,季老师,您真的这么缺钱吗?缺到业余的时间全被打工占满了吗?

“有点兴趣,谈不上特别喜欢。我有个堂叔是大厨,大一的时候我求他让我到他的餐馆打工。给他当了四个月的下手,也就是切菜、备料什么的,后来他跳槽了,觉得对不起老板,就给我弄了份假证书,硬说我是他徒弟,手艺全留给我了。反正那时店里的主菜我也能做个七七八八了,老板就信了,还专门送我去培训。我也需要钱,加上工作时间很灵活,就在那里断断续续地干了六年多。后来我没干了,改学瑜伽了,那老板临时需要人还会来找我。”

“那是家西餐馆?”

“对。西餐馆干净点,里面有空调。”

“那你是…几级厨师来着?”

“高级。”

彩虹吓了一跳:“高级?”

“不骗你,我有证书。”他笑,“我这人吧,特能考试。”

“可是,”彩虹咬了咬嘴唇终于说,“打这么多的工你怎么还有时间学习呢?”

“时间是不够,不过我效率高。”他说,“剩下的时间抓紧就行了。”

“那你…睡眠够吗?”

“够。”

“你每天几点钟起床?”

“五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