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点。彩虹惊悚了。自己若像季篁那样长时间打工,按时毕业都成问题,成绩优秀是绝无可能。这么一想,便从心底生出了敬意。

“嗳,”她看了看四周,“走到哪儿了?怎么这路越走越黑,都快不见五指了。”

“黑吗?”季篁淡淡地说,“我不觉得黑啊。”

“其实刚才明明有条大路的…我们不必往这里拐,这条路也不近。”

“是吗?”

“太黑了!”她不由自主地停住脚步,声音开始哆嗦,“咱们回头吧。”

“有我在,你怕什么?”季篁转过身面对着她。

那一瞬间,他们忽然离得很近。彩虹只知道他的背后有棵树,前面有路,旁边大约是个街心花园。

彩虹心里一阵嘀咕,我怕的就是你。

这念头还没消失,季篁的双臂已经挽住了她的腰,将她整个人都搂在自己的怀里。

“这样,你是不是更怕了?”

彩虹挣了挣,没挣动,抬起头:“你——”

他的头正待低下去,彩虹忽然道:“等等!”

他停住。

“季篁,看着我!”

他盯着她的脸,迷惑。

“如果你能猜到我脑子里想的是什么,就可以吻我,”她说,“如果猜不到,就不可以。”

他的表情没有变:“猜三次,行不行?”

“不行,一次。”彩虹挑衅地看着他,“只有一次。”

“好吧。”

可是他的鼻尖已碰到她的鼻尖了,他的额头也轻轻地摩擦着她的额头。颈间传来身体的气息,呼吸香甜可闻。

然后他轻轻地说出了一个词:

“Bad Faith。”

她“哦”了一声,忽然捧住他的脸,尽情地吻了起来。

20

初吻的感觉原来是这样的啊!

彩虹在心底美美地说。她看过好莱坞大片,也研究过各种吻法——吸吮式、螺旋式、真空式、法式——憾哉从未实战。一旦情况发生顿时乱了阵脚。明明她是主动,看上去却像在季篁的怀里扑腾。所幸大家都很收敛,并无任何粗暴狂野之态。吻是悠长舒缓的,温柔而有节制。季篁棱角分明的唇峰,吻起来很有质感。毕竟是第一次,大家都点到即止、小心谨慎。倒是彩虹的心脏十分不淡定,砰砰乱跳,血压升高,产生阵阵昏厥。若不是季篁一直紧紧抱着她,她紧张得要摔倒了。

过了一会儿,他放开了她,彩虹面红耳赤地向前走,步子又慢又拘谨,畏畏缩缩,像个小媳妇。

他只好停下来等着她。然后,又自然而然地牵起了她的手。

彩虹的心越发噔噔乱跳。她挣了挣,手心紧张得出了汗,而他却握得更紧。

呜——这人也太强势,太霸道了吧。或者说,他很有经验?

在恋爱方面,虽有母亲大人的指点,彩虹自认为不擅长此道,技巧拙劣功力浅薄,不知道什么是以静治动、后发先至,更不会声东击西、收发自如。

她实在想不到自己连点谱都没来得及摆就被人家这么容易地搞定了。

真是太失败了。

像季篁这样聪明绝顶的人,怎么可以一点挑战都不留给人家呢?就是苏东霖,跟她磨几了那么多年,也没获得任何亲近的机会呀。

季篁你凭什么啊!

什么是Bad Faith,这就是Bad Faith!瓦罐不离井上破,搞理论的人就死在理论的手上。

彩虹分析开了。

这年头什么都怕分析,什么也经不起分析。彩虹是脆弱的,她渴望知识、渴望指点,季篁就好像是个答题机,无论她在学术上有什么困惑他都能立即提供答案,或至少给她重要的启示。

是的,作为初入学界的她很需要这样的技术友人。可是,再怎么疯狂她也不会头脑简单到只为这个嫁给他吧?如果这样,这与嫁给一本书,或者一个图书馆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喜欢他只是因为他可以答疑解惑,那么彩虹有理由喜欢研究生时期的任何一位教授。因为在这个大学里还真没有哪位教授不肯传道授业解惑的。

不行!彩虹想,我…太吃亏了!!!还没开始战斗呢,就缴械了!!!

要找回场子,立刻!

走着走着,她忽然停步,抓了抓被雨淋得湿湿的头发:“季老师,我太纠结了。…我有点弄不清吸引我的到底是你,还是你的知识。”

他怔了怔,想不到有此一问。接着,皱起眉叹了一口气:“何老师,要怎样你才能弄清楚?”

彩虹眨眨眼:“嗯…你把衣服脱了我就弄清楚了。”

她在心里得意地笑了,嘿嘿,季篁,我倒要瞧瞧你发起窘来是个什么样子。

不料他的回答没半分迟疑:

“你等一下。”

他闪身走到一棵树后,紧接着,一样东西抛了出来。

彩虹一把接住,是他的衬衣。

“哎…”这么配合哪!她傻眼了。还没搞清是怎么一回事,眼光一错,又一件东西扔过来,她不禁低声叫道:“喂!你…你神经啊!你还真脱啊!想当脱衣舞郎是不?”

树后面传来季篁的声音:“何老师,您是想先看正面呢,还是反面?——要不要我摆几个姿势?”

“摆!你摆啊!我怕你啊!有种你就从后面站出来!噢!噢!你真敢出来啊!”草木响动,她赶紧捂住眼睛,“流氓!”

指缝中她看见季篁打着赤膊,穿条足球短裤,从地上捡起块砖头,向她做了一个“掷铁饼者”的姿势。

雾散云开,月光照在他消瘦的脊梁上。

很瘦却很结实,一块一块的胸肌凸凹着,充满暴发力地紧崩着,一幅短跑健将的样子。

还真像。彩虹扑哧笑出声来:“换个pose啦!”

他找了一个树桩,弯腰曲膝,低头沉思,作出“思想者”的样子。

彩虹撅起嘴:“不像不像,你这么瘦,一点也不像。”

他拍了拍脑袋,说:“还有个姿势我做得绝对以假乱真。”

金鸡独立,双手过顶:“像不像敦煌里的神仙姐姐?”

“噗——”彩虹差点笑扒下,将手中的衣服扔给他,“快把衬衣穿上,季老师,天这么冷,瞧你全身都是鸡皮疙瘩。”

“叫我季篁。”

“好哦,季篁。”她甜甜一笑。

摸着黑,两人继续往前走。

“哎,季篁,你还没告诉我你是哪里人呢。”彩虹说。

“我的家乡在中碧,是个很小的县,你听说过吗?”

“听说过中碧煤矿。”中碧就在这个省的北部,是著名的煤矿产区。

“对,我父亲曾是这个煤矿的工人,我们全家都住在那里。我妈是农村的,读过两年小学,她一直没什么正式工作,好在我父亲的单位经常需要临工,所以她四处打杂,总能找到活儿。”

“现在国企效益都不好,我爸的厂早倒闭了。你们煤矿怎么样?能维持下去?”

“还行。中碧是大矿,我父亲去世得早,是煤难抚恤金不多,全家的开支主要靠我母亲打工维持。”

他说得很坦然,彩虹听了,心里不禁难过:“那你妈妈可真不容易。”

“她很坚强,也很能吃苦。在我上大学之前,是她单打独斗地拉扯大三个孩子,我们既没冻着也没饿着,她也没有再嫁。”

“那么,大学之后,基本上是你养家?”

季篁点点头:“是我和我妈一起挣钱,只不过我在大城市,挣得多点。我爸去世那年我才十岁,弟弟们刚出生,我妈身体不怎么好,为了我们一直苦苦地撑着。”

“你妈一定很疼你。”

“是啊。我妈虽没什么文化,脾气却好得出奇,从来不发火。小时候我的哮喘经常发作,我家住七楼,我妈怕我累着,每次上楼都背着我。”

“所以他们叫你季篁,是希望你像竹子那样快快长大?”

“那倒不是,”他说,“我妈是苗族,竹子是苗人的图腾。”

还有这典故。

彩虹又问:“那你弟的名字是不是也有个竹旁?”

“嗯。老二叫季箫,老三叫季箴。——他们是双胞胎,不过是异卵的,所以长得不大像,个头也不一样,一般人看不出来。”

“那你们三个小时候打架不?”身为独生女的彩虹对大家庭很是好奇。

“怎么打?我大他们十岁。他们互相也不打,性子比我乖,脾气比我好,知道妈妈辛苦,从不给她惹事。”

“哈哈哈,”彩虹拍手,“全是懂事的好孩子!”

“你呢?”季篁反问,“你是个乖孩子吗?”

“算乖吧。我是独生子,在家比较受宠。我爸开出租,我妈是会计。我家是母系社会——我是说,老妈说了算。我自己嘛,来历简单,学业亨通。从小到大没受过什么苦,也没打过工,基本是除了读书就是读书,当大学老师是我的第一个工作。当然,工资也交点给家里,算帮忙一部分家用吧。”

说完她吐了吐舌头,心里有点惭愧。她也就领过几个月的工资,每月花销并不少,虽然交了妈妈一些钱,但大钱从来不是她出,比如衣服、香水、化妆品…如果把这些全算上还是家里倒贴的多。

“你看,前面有家花店。”走着走着季篁突然停步,“去瞧瞧。”

彩虹跟着他一直走到花店的门口。他们正转入一条闹街,晚上以长长的大排档出名,即使下雨也生意红火。已经很晚了,老板正准备打烊。

完了,完了,彩虹在心里说,这个季篁不会和陈伟平一样,也送她一把玫瑰吗?

这都是几百年的桥段啊!

然而季篁果然就在景泰蓝的花盆里挑了十朵鲜红的玫瑰。

彩虹的脑子一下子要炸掉了,不停地想那四个字,空洞能指…空洞能指…空洞能指…

可是,挑完了十朵玫瑰,季篁又指了指旁边架子上的一捧精致的玫瑰绢花:“老板,我还要这样的一朵。”

彩虹心想,季哥哥,你钱不够是咋地呀?要送就全送真的嘛,我又不是一定要十一朵。

付了钱,出了店门,季篁看着她:“你…不喜欢玫瑰?”

“…喜欢啊,谁说不喜欢了。”彩虹轻声道。

“说真话。”

“好吧,空洞能指。”

“噗——”轮到季篁笑出声来,“真是关烨的学生。说说看,怎么空洞了?”

“不是空洞能指就是审美疲劳。”

他捉住她的手指,将它放在花瓣上:“空洞吗?摸摸这花瓣,闻闻这香气,还有叶子旁边的刺…”他将玫瑰一朵一朵地递给她。

她傻傻地接过来,捧在胸前。

一朵,一朵,又一朵。

他看着她的眼睛,说:“我将终生爱你,直到最后一朵玫瑰凋谢。”

她讶然地看着自己的手。

最后那朵,是绢花。

21 ...

彩虹傻掉了。

心跳忽快忽慢,不知为什么,她面色飞红,觉得有点喘不过气。

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他问:“你喜欢吗?”

“…喜欢。”

“我是指玫瑰。”

“对…玫瑰。”

“前面就是你的家。”

“哦,是吗?”她太紧张了,看着他不好意思,不看他更不好意思,就趁机向他身后张望了一下。

“那个铁门不是?”

“…对的。”

他一直将送她送到门口。

“明天记得来帮我监考,”他说,“何老师。”

“好的,季老师。”

“晚安。”

“路上小心。…太晚了,叫出租吧。”她叮嘱了一句。

“没事,我喜欢步行。”

夜色深沉。彩虹站在门廊上没有立即离开,一直目送着季篁的身影离去。胸前的玫瑰发出沁人的幽香,她倚在楼梯旁边发了一阵子呆,收拾心绪,正待起步上楼,黑暗中,忽然有人叫她:

“彩虹。”

她吓了一大跳,手猛地一抖,玫瑰失落了一地。

“妈妈!”她连忙拾起地上的花枝,同时,用手背擦了擦额上的冷汗。

“下这么大的雨,怎么这么晚才回来?给你打电话也不接,干什么去了?”楼梯里传来李明珠又硬又脆的声音,显然等了她很久,有一点生气。

彩虹掏出手机,摁了一个按钮,没反应,吐吐舌:“对不起,手机没电了。我不是说今天要和东霖一起看球吗?然后还会吃饭,所以肯定会晚一点嘛。”

“我给东霖打过电话了,他说你的同事送你回来。”李明珠答道,看她的眼神,有点奇怪。

“对啊,”彩虹殷勤地扶着她慢慢上楼,“那您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呢。”

“刚才那人——就是你的同事?”

都看见了啊!

彩虹差点吓得三魂出窍,怕妈妈看出自已的心事,假装淡定:“嗯。”

照往日的习惯,这种时候明珠绝对会刨根问底。不料她居然没有问下去,而是忽然间沉默了。

彩虹更不敢搭话,便在沉默中一直扶着妈妈走进家门。

家里飘着熟悉的菜香。一切都是旧的,门框是旧的,沙窗是旧的,墙角的旧漆剥落了,人造格的沙发豁出一道口,露出黄色的海绵。被一条脏得分不清颜色的不干胶粘住。

除此之外,这个家的其它地方都很整洁。出奇地整洁,地板一尘不染,桌面光滑如镜,似乎要用这整洁来挽救房子的老和旧。奇怪的是,这逼仄的空间并不显得小,因为彩虹的家里装了很多面镜子,镜子之大,几乎覆盖了整面墙。彩虹曾经为了这个向明珠强烈抗议,这些镜子既让她丧失了隐私,又没有真实感。明珠嘲笑:真实感有屁用,这个家缺的是空间感。

彩虹每次一进家门,一种莫名的内疚涌上心头。这么多年来父母一直用微薄的工资支撑着这个家。而她虽已成年,教师的工资就那么多,杯水车薪,也还要继续面对老和旧。

“爸回来了吧?”她一面说一面走进卧室,将玫瑰插进花瓶,又往里面倒了一杯清水。一回头,发现明珠不知何时跟了进来,坐在床头的一把椅子上。

这把椅子是何家最昂贵的家具,红木的,据说来自晚清王府,是李明珠的陪嫁。不敢摆在客厅里,怕客人坐坏了,一直放在彩虹的卧室。

每当彩虹外公的诞辰,李明珠就会虔诚地用清漆将椅子仔仔细细地刷一遍,口中念念有声,仿佛在和外公的鬼魂交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