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如果我嫁给了你,我的这一套就要没收了,是吧?”

“肯定的。”

“季篁,你一定特烦我谈这些吧?”

“你是指?”

“房子、票子、职称、待遇…”

“是的。”

“哎呀呀…不嫁了,划不来,现在咱们一共都五室二厅了…跑步实现博导待遇了!”

结果两个月后,彩虹就发现自己怀孕了,两人跟做贼似的赶紧打结婚证。办完手续买了喜糖,彩虹回到学校,路过季篁的教室,被季篁一把拉了进来,满座的学生好奇地看着他们。

季篁笑了笑,朗声宣布道:“同学们,今天是季老师与何老师结婚的大喜日子。我们请大家去吃麦丁劳吃午餐,中千十二点半,欢迎赏光!”

哗哗哗的掌声响起,学生们全体起立。看着一张张青春烂漫的脸,彩虹心中涌起阵阵激动。人生的意义是什么呢?她悄悄地想,也许就是她有能力将自己的知识和智慧一点一点地书写在这一张张年轻的脸上吧。

八个月之后,彩虹顺利地诞下一个女婴,起名季萱。

他们过着平凡简朴的生活,把绝大多数业余时间用来阅读,科研和育子。他们认识了一帮志趣相投的朋友,办了一个读书俱乐部,每周五固定在一家茶坊聚会,讨论大家喜欢的书。季萱是个精力旺盛的宝宝,能吃不能睡,经常半夜般哭闹要彩虹喂奶或者季篁陪她玩耍。想不到养育儿女如此辛苦,到了季萱一岁半终于可以一觉睡到大天亮时,彩虹这才收拾起力气重整学业,继续她的博士论文。

就在这个时候,她渐渐开始想念自己的父母。

俗话说,养儿方知父母恩,心中的那个结虽还不能打开,在无数次和这个牙牙学语除了睡觉无一刻安宁的宝宝“奋战”之战,她终于体验了父母当年的艰辛。何况他们的孩子还不是自己亲生的,这该需要多么深的爱,多么强的耐心的毅力啊。

为了照顾孩子,一年多来彩虹和季篁几乎是足不出户。家乡并不远,彩虹却一次也没有回去过。父母那边仿佛也是铁了心一般从来不来联系。以明珠之固执,抬扛之后要她低头,机会几乎等于零。

明珠的生日的时候,彩虹曾经想过给家里寄点钱,钱都准备好了。可是次日她陪着季篁一家给父母上坟,荒凉的墓园,简单的石碑,孤零零的两座坟茔,二个男人在墓前沉默,她的心中又涌起了无限的罪恶感。

回到家,她把汇款单撕碎扔进马桶,用力按了按旋钮。

终于有一天,季篁对她说:“也许你该回家看看你的父母,带着孩子。”

“不去。”

她不想继续这个话题,默默地走开了。

第四十一章

元旦刚过,彩虹忽然接到了父亲的电话。

开始她还不相信是何大路,事隔两年,父亲的声音苍老得有些听不出来,“彩虹,回趟家吧。”

“爸——”

“你妈的心脏病犯了,明天手术。医生说手术有危险,不排除会有意外发生。”

“哦!”

“你妈说…手术前想见你一面。”

“…”太着急,她不知道说什么。

“请一定来。”

“好的,爸爸。”

她还想细问,那边的电话已经挂了。

一看时间,这时候已经买不到火车票了,她带着季篁连夜坐了末班的长途汽车。本意不让季篁去,季篁担心她要照料病人没时间管孩子,坚持要跟着她一起来。

一路上心情忘忑,说到底又不敢相信是真的。父亲是个没主意的人,也不会撒谎,这么急着挂电话多半有诈。据彩虹所知,明珠从没有什么心脏病,腿上的关节炎也是慢性的。她估计妈妈就是想见她了,便编出这么个圈套。小时候为了强迫彩虹学琴,明珠总说自己有肝炎,每当她不好好练琴明珠就叫肝痛,好让女儿在内疚的驱使下用功。可是每年体检的肝脏都完全正常,演的次数太多搞得彩虹很厌倦。

越这么想越疑心。在颠簸的汽车上坐了五个多小时,偏偏季萱也不配合,抱在怀里没一刻安宁的,一会儿要吃东西,一会要换尿布,一会儿打翻了奶瓶,一会儿又不肯让人抱一定要下地走…弄得彩虹是心烦意乱,差点想下车打电话回去问个清楚。

只有季篁十分耐心地哄着季萱,手里拿着一只小木偶不停地给她表演。

七个小时的汽车坐得人精疲力竭。出了车站,彩虹立即给父亲打电话,问是哪家医院。何大路简短地告诉她在人民医院三楼。

看来是真病。彩虹一下子就慌了,三楼是重症室和手术区,韩清出事的时候,彩虹就是在三楼陪着东霖等待秦渭的手术。

“你去找个宾馆,我一个人去医院就好了。”彩虹对季篁说。

“你妈妈不想看看季萱吗?”季篁问。

“也对,我得带着孩子去。”

她放下提包,接住季萱,慌慌张张地往处跑,季篁一把拉住她,“还是我陪你去吧,至少可以帮你抱一下孩子。”

她心乱如麻,早已经没了主张,胡乱地点了点头,“也好。到时候见了我妈,你可以在门外等着我。”

一家人坐了出租赶到医院,离李明珠进手术室只差半个小时了。

何大路在门口拦住了彩虹,也顾不得和季篁寒暄,将她拉到一边低声说,“彩虹,等会儿你见你妈,她会提打电话的事,你打算怎么说?”

彩虹愣住,“爸,你想让我怎么说?”

“我和你妈过了几十年,你妈是什么样的人我很清楚,那个电话绝对不是她打得,你要相信她!”

“爸,到这种时候还纠缠这件事情有意义嘛?”一提这事儿,彩虹又心烦了,忍不住反问了一句。

“这么说,你还是不肯相信她?不肯原谅她?”

“爸,相信?原谅?你不觉得这话太轻飘了吗?”彩虹说,“这不是一件小事,它涉及一条人命!我没资格原谅她,她必须忏悔,必须请求季篁一家人的原谅。”

何大路重重地叹了一口气,忽然间哽咽失声,“手术很凶险,你能…说几句话让你妈安心吗?算你爸求你了。”

彩虹呆呆地看着他,两年多不见,父亲的头发花白了,脸上的皱纹更深了,她的心痛了一下,点点头,“我会的,爸爸。”

抱着季萱,她默默地跟着何大路进了病房。

二十几年来的第一次,她感到自己回到了童年,回到了被人抛弃的那一天。她已完全不记得当时的情景,如果婴儿也有意识,那一定是非常悲伤吧?可是明珠改写了她的历史,她从没有为自己的身世悲伤过。想到这里,她忽然站住,泪眼模糊,全身上下发起抖来,几乎抱不住怀里的萱儿。

有人过来握住了她的手。

那手很温暖,很干燥,也很稳定。她微微回头,看见了季篁。

“我陪你进去。”他说。

两人默默走到了明珠的床前。

明珠的脸是苍白的,嘴唇微微发紫,她没有什么变化,只是看上去有点儿发胖。

“妈。”彩虹轻轻叫了一声。

“你终于还是和他结婚了。”明珠的眼睛是清亮的,带着以往的挑剔和犀利。

“这是你的外孙女儿。”她将季萱抱到床前。

瞬时间,明珠的目光柔和了,伸手摸了摸孩子的脸蛋,“长得真好看…叫什么名字?”

“季萱。”

她点点头,“名字也好听。”

彩虹刚要张口,一个护士进来说:“手术时间到了,家属们请回避吧。”

“妈,放心手术,您不会有事的!”彩虹紧紧拉住明珠的手,鼓励地向她笑了笑。

“我真的没打那个电话。”明珠的声音有点儿嘶哑,嘴上的皱纹紧迫地褶皱着,“相信我,我真的没有!”

“我相信你。”彩虹的眼泪开始大滴大滴地往下掉。

“季篁,”明珠抬起头,看着季篁的脸,向他伸出一只手,“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他停顿了一下,走上去,攥住了她的手,“妈,请放心养病,我会好好照顾彩虹的。”

“我不是问你这个。”明珠丝丝拽住他的手,狠狠地说:“我要问的是,我的女儿嫁给你,你对她的未来有什么计划?”

季篁微微一怔。

“妈,计划等手术完了再说吧。”彩虹小心翼翼的插了一句。

“不行。”她大喝一声,“我现在就要听!”

季篁立即说:“我将终生爱护彩虹、同甘共苦、不离不弃。我会尽我所能的关心她、尊重她、给她美好幸福的生活。目前我们暂时留在中碧做学术,假如过几年彩虹不喜欢中碧,想换个城市继续发展,我会听从她的意见。”

终于,明珠的表情安定了,她点点头,放开季篁的手:“你要说话算话。”

“我向您保证。”

他们守在手术室的门外,静静地等候。

一小时过去了,里面静悄悄的,似乎一切都很顺利。又过了十几分钟,忽然铃声大作,里面有很多仪器在响,很多人影在不停地走动。

门外的人全都站了起来,连季萱也吓得不敢哭闹。

忐忑地等了好一会儿,一位医生从手术室里走出来面色凝重地说:“对不起…”

走廊上忽然飘过一阵阴森森的穿堂风,令彩虹打了一个激灵灵的冷战。

妈妈李明珠就这么轻飘飘的走了。

震惊之中,父女俩抱头痛哭。

过了很久,彩虹方平息下来。她走到季篁面前,幽幽地说道:“谢谢你让我妈妈临走前安心。”

他看着她,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你为我放弃了一座城市,我为你还有什么不可以放下的?”

第四十二章

丧礼简单而冷清,只来了一些邻居和朋友。明珠所在的单位很小,办公室来了俩个同事。何大路单干多年,平日相好的只剩下了几个牌友。倒是邻居们全都来了,从一楼到七楼,每家派了一个代表。彩虹在城北一个新开的陵园里给妈妈买了一块墓。她挑了面积最大的一块,自然价格不菲。妈妈一辈子都想住大房子,生前住不成,死后宽敞点,她愧疚的心方能稍有抚慰。

季篁帮她打理了一切丧礼所需的繁琐事宜。而真正到了举行丧礼的那一天,彩虹坚持不让季篁参加。送骨灰盒去墓地入葬,她也没有叫季篁相伴,不想惹起他的伤心事。

在墓地默哀了十分钟,何大路忽然对彩虹说:“有一件事我和你妈一直瞒着你。因为我们曾经发过誓,仅当我们两人中的一人去世了,才能由另一个人告诉你真相。”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等待答案。

“你不是我和你妈亲生的,我们在你出生后的第七天从花园街的育婴堂里领养了你。”

这事她早已知道,但从父亲的口中说出,她还是流了泪。

“虽然不是亲生,你妈妈无愧做你的母亲,这一点你自己心里有数,用不着我多解释。小时候,无论是谁敢当着你的面拿这个开玩笑,她一定穷追不舍,不惜和很多人翻脸。”

彩虹心潮起伏地看着父亲。

何大路顿了顿,继续说:“我和你妈妈结婚的时候,你妈妈并不喜欢我,嫁给我是迫于外婆的压力,也是为了生存的需要。但我一直喜欢她,就算不曾得到过她的心,共同生活了这么几十年,除了心我什么都得到了。我甚至差点得到过一个她的孩子,可惜分娩出了事,医生说这辈子我们都不会有小孩了。当时我和你妈非常痛苦。她为了这个跟我闹离婚,想用这件事摆脱我。她劝我找别的女人,我坚决不答应…最后,是我说服她去领养一个孩子。她看见你的第一眼就喜欢上了你。”

“…”

“自打你外公抛弃了她和外婆去台湾的那一天起,你妈妈就没有长大。在内心深处,她一直都是李士谦的小公主。她有很多梦,一个也没实现。你爸爸我也没什么本事,什么也帮不了她。”

“…”

“十年前,肖阿姨突然去世…”

“肖阿姨?”

“你妈妈的好朋友肖春华,后来调到成都去了。她去世的那一天,我正好在成都出差。她丈夫就将你妈以前写给肖阿姨的信全都还给了我。这件事我没告诉过你妈妈,但信我每一封都读了。读完了才知道你妈妈有多么厌恶我。她不停地说我是个毫无情趣、没有知识、不思进取的人,除了喝酒打牌什么也不会什么也不追求。跟我过日子完全是耗日子。可是她又说我对她太好,对孩子对这个家也没有二心,她找不到理由离开我…你不要恨你妈妈,她对自己的生活不满意,所以才会对你的未来很苛责,她不想你重复她的命运。”

那一瞬间,彩虹发现爸爸老了。上一代人的感情,令她觉得难以理解。何大路好酒好牌好热闹,平日唯唯诺诺没什么主见。他对这个家有什么意见,妻子女儿都自动忽略。很长一段时间,彩虹都觉得父亲的脑子里缺根弦,做事简单幼稚,对孩子没有任何影响,也从来不是孩子的偶像。不过父亲从没有说过半句明珠的坏话,就算有争吵也都是明珠挑起的事端。

“爸,妈已经走了,您不如跟我一起回中碧养老吧,也不用开什么出租了。我和季篁的工资在那个小城生活绰绰有余。房子大、空气好、交通不拥脐,包您住得舒坦。”见父亲越回忆越纠结,彩虹赶紧换个话题。

“不了。”何大路苦笑,“我已经习惯了这里的生活,房子小了点,你和你妈都不在,不也挺大的?何况我的牌友也在这里,三缺一多不好啊。我还是住在老地方,你记得常回来看我就好了。”

彩虹不甘心,继续劝道:“爸,中碧再小也有几十万人口呢。住上几个月不就认得新朋友了?打牌我和季篁都会呀,实在没人我们陪你打嘛!”

“闺女,爸知道你从来都是个孝顺的孩子,你的心意我领了!中碧我就不去了,有我守着咱们的老屋,你妈若是想回来看看我,好歹也找得着人不是?”

“爸…瞧您又迷信了…”

“老了,不想动了。”何大路看着彩虹,忽然觉得自己冷落了一旁抱着孩子的季篁,又问,“小季啊,你的弟弟们都该上大学了吧?”

“对,刚考上,清华大学建筑系。”季篁说。

“哪一个考上了?”

“俩个都考上了,在同一个系。”

“嚯!季家的孩子还真能读书。建筑——这是多好的职业啊,将来没准比你们俩还出息,挣的钱还多呢。”

季篁笑了笑,说:“肯定的。”

“对了,彩虹,这个你拿着。”何大路从怀里掏出一个精致的小盒。

彩虹接过来,打开它将里面的东西放在掌心。

——是那块被她卖掉的翡翠。

她微微惊异,“爸,这翡翠不是卖了吗?”

“你走后,你妈很惦记你,又放不下那块玉,就跑到碧玉轩找蔡小辉了。那小子骗你说卖掉了,其实还放在柜台里呢。她去跟蔡小辉磨嘴皮,磨不通又去找蔡小辉的妈。磨了整整一个星期,天天去碧玉轩堵人,蔡小辉受不了就卖给我们了。”

“真的?是原价吗?”

“没有,他一定要五万,讲了半天价,四万五成交了。”

彩虹的眼泪又在眼眶里打转,“爸,还买它干什么?这玉又不能当饭吃一卖一买我们亏大发了。”

“当然要买。它可是我们家的传家宝!你妈听说你生了孩子,说什么也要买来留给外孙女儿。”何大路将玉佩的绳索解开,轻轻挂在季萱的胸前,“当年我们俩从花园街把你接回来,抱在手上左看右看都像个陌生的小婴儿,不像是我们自己的孩子。你妈将这块玉摘下来挂到你脖子上,再一看,像了。”

她泪水长流。

母亲的去世,无疑让使这座城市更加空旷。

除了父亲,彩虹觉得T市差不多已算是异乡了。

人生真是一个围城,人们纷纷走向城市,因为城市盛载了太多的欲望和诱惑。

可是,城市的美丽又怎么敌得过人生的的短暂?

那么多人带着那么多未了的心愿离开,都是离开,城市和乡村又有什么区别?

怕父亲过分悲伤,彩虹在家里陪他住了一个月,临走那天,她忽然想起了苏东霖。

东霖曾说会回国登山,一年过去了,毫无音信。

她在这座城市想找到东霖只有先找到郭莉莉,于是拨了莉莉的手机。接听的却是个陌生的声音,“您好。”

“我找郭莉莉。”

“我是郭总的私人助理,请问您是哪位?”

“我是她的同学,何彩虹。”

“请稍等,郭总正在见客,过十分钟我给您打回来好吗?”

“好的。”

过了半个小时,彩虹才收到莉莉的回电,“哇…彩虹,好久没联系了,听说你支教去了?现在回来了吗?可想死我啦!”

真是什么也没变,莉莉还是这么夸张。关于自己的近况,彩虹不想告诉她太多,怕她穷追不舍,便含糊地说:“嗯。莉莉,你好吗?我打电话是想…”

“嗳嗳!难得见一面,别在电话里说,去老地方吧!”莉莉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她,“我这儿还要签两个字,马上来。你等我,不见不散!”

“喂——”

电话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