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枝察觉到自己说得有些多了,在床前坐了会儿便出去了。

临近年末,阿植逐渐好起来。天气难得晴朗,雪水顺着廊檐往下滴,金枝说见她身体好些了,便不再待下去了。阿植想想她年底事情也多,便点点头说“你去罢,我没事的。”

到了中午,金枝家的长工过来接她。金枝正立在门口同阿植嘱咐些事情,便听得一阵马蹄声传来。她下意识偏了偏头,微微慌神,忽地惊叫了一声:“小树!”

阿植微微愣神,循着她偏头的方向看过去,见到陈树勒住了缰绳,停了下来。她许久没见过陈树了,这么一看,忽觉得这样的陈树有些陌生了。

许是病久了,阿植也很少笑,神色也无甚波澜。她看着牵着马走过来,只淡淡说了一声:“哦,小树啊。”

然陈树却眯了眯眼,问一旁的金枝道:“这位是……?”

阿植正一脸茫然,金枝却忽地想起什么事来一般,猛地将阿植拖到一边,避开陈树悄声同她道:“你刚走那段日子,陈树不知招了什么人,差点被打死。”她叹一声,又道:“后来就什么事都不记得了。”

“也不记得我了?”阿植有些讶异。

“何止是这样,连他自己是谁都不知道了。”金枝抿抿唇角,“不过也是好事,他不记得我之前做过的蠢事了。”

阿植显然被吓得不轻,便悄悄瞟了一眼站在不远处的陈树,拍了拍心口。早就说他指不定是什么江洋大盗同伙,肯定是作恶多端遭人记恨……阿弥陀佛,既然从善了,就过安分日子罢。

“想什么呢?!”金枝一手拍过去,阿植晃了一晃。

“什么都没想……”阿植看着她吓得咽了下口水。小树真可怜,要是以后真的被金枝得手了……她将两只手都盖在脸上,不堪想啊,不堪想……

“不要和他提这件事,听到没有?”金枝在她耳旁威胁她。

“不提不提。”阿植忙不迭摆着手,过了会儿又道,“为何呀?”

“你想试试也无妨的,我就提醒你一句。”

真是瘆人。阿植吐了吐舌头,看到陈树已经不在原地了。

他、他、他消失了!

阿植一脸惊骇地往他原先站的地方指了指,金枝一扭头,拍了下她脑袋:“笨死了,他定是觉得无趣自己先回府了。走罢,我今天先不回去了,我过完年再回去。”金枝大笑了笑:“再蹭你两天饭哈,我回头让人给你送两麻袋米来。”

“…………”阿植浑身一哆嗦,“你不收租了么?”

“铜板乃身外之物。”

阿植刚要说她如何变得如此释然了,就被她捏着后衣领拎进府里了。

金枝家的长工,叹了口气,默默地赶车走了。

阿植已经好几天没见过先生了,听说先生早出晚归,连裴小钱都不顾了。她虽觉得难受,却以为此事也只能这样了。先生毕竟年长她七岁,先生考虑的事情,她未必想得明白。她算算日子,哪怕从大年初一算,到先生娶梅方平那天,也有足足百天的时间。

百天时间足够让她适应没有先生的日子了。

何况,之前在随国的大半年,没有先生也一样过来了。

阿植坐在正厅里一边啃红薯一边叹气,本来还有金枝陪她玩的,哪料金枝却突然闹肚子,跑去后屋了。

天气越来越冷,阿植却并不讨厌。只要有红薯吃的季节,对于阿植来说,都是幸福的。她深吸了口气,一偏头,便看到陈树换了一身衣服走了进来。

自从陈树听闻阿植便是曹家小姐之后,一直觉得很不可思议。——“曹家小姐怎可能如此笨呢?曹家小姐怎么一点大家闺秀的样子都没有?曹家小姐……好罢,虽然我之前也不晓得曹小姐是个什么样的人物。”

随即就飘来藐视和鄙薄的眼神……

阿植心里要摔罐子了,哪怕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哪怕性情也大变了,可这瞧不起人的眼神,一点都没有变!真是……恶习难改啊难改。

连续几次被陈树鄙视之后,阿植已可以淡然处之了。

她淡淡瞥了一眼走进来的陈树,漫不经心道:“坐罢。”说着将面前装红薯的盆往前推了推,“喏,刚煮好的,又甜又香。”

陈树慢条斯理拿起一个,又看看啃得正香的阿植。眼神将她上上下下扫了一遍,撇着嘴道:“越吃越——”

“越什么?”阿植斜了他一眼。

“越没有……”陈树又瞥了她两眼,“恩,没有。”

阿植瞠目结舌,随后立即缴械投降。

罢了,小树如今越来越没有节操可言了,就知道会被金枝带坏的。哎……她悲情地啃了一口红薯。

万般皆下品惟有红薯好。

之前她还妄想陈树能想起一星半点以前的事来。比如盯着陈树左看看右看看,问道:“你还记得我那时候嘲笑你是路痴的事不?”

陈树一脸不屑:“路痴和我有什么关系?”

“…………”

又比如说,阿植将裴小钱拎出来,指着这个小破崽子问陈树:“你还记得这娃仔么?她名字是你起的……”

陈树挑挑眉,十分确信道:“恩……不是我家闺女。”

“…………”

再比如,那天晚上阿植睡觉前脱衣服时猛然看到胸前挂着的平安符,想起来那是去随国前,陈树特意求来系在她脖子上的,觉得此物对于陈树而言应当十分重要。也顾不得什么礼节,大晚上的冲到陈树房里,捏着脖子前的平安符一脸期望地问道:“你、你、你还记得这个么?”

陈树拉近了她,细长的手指轻轻捏着那枚平安符,眯眼认真看了半天,又看看眼前的曹阿植,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曹阿植’……这上头的字写得好愚蠢……”

“对啊对啊,当时我也觉得把名字写在平安符上蠢透了。”

“……那同我有何干系?”

“…………”

阿植后来便放弃了让他恢复记忆的念头。哎……人各有命啊,人各有命……上天有好生之德,这是不让他记得之前做过的坏事,重新来过啊。

阿植回过神,将手里的红薯吃掉,探过身子去推了推陈树:“诶,借我块手帕。”

陈树嫌弃地看她一眼,从袖子里抖出一块帕子来丢给她。

“不要还给我了!”

阿植瞪着他,这洁癖还在啊?!她无奈之余擦完嘴,叹了口气,趴在长长的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外头。

先生不在府里真是——空虚透顶了。

一双手忽地揉了揉她头发,头顶传来一声:“其实罢,你家先生这事……你不必太伤心。”

【8月29日】更新分割线

阿植猛地一抬头,瞧见陈树施施然在她旁边的凳子上坐下了,还慢条斯理地给自己倒了杯茶。阿植一脸期期艾艾地看着他,陈树端起茶盏轻轻抿了一口,回看她一眼:“你别这么看着我,我也是回来才知道的。”

阿植重新趴回去了。

陈树搁下茶盏,伸手把她的小脑袋转过来。阿植便趴在桌子上两眼无神地看着他。

“这个事情呢,症结有二。其一是,你家先生到底是真心喜欢梅家小姐呢,还是单纯因为贪图虚名富贵。其二是,你家先生怎么能入得了梅家小姐的眼……或者说,怎么能入得了梅家的眼……他凭什么呢?”

阿植一副若有所思地样子,依旧趴在桌上一动不动。

陈树拍了拍她脑袋。

阿植一皱眉,真是妇唱夫随!金枝拍她也就罢了,这下好了,连同小树也拍她的头!她的头是球吗?有什么好玩的?!

“解开这两个疑问,你家先生的归宿就明朗了。”陈树心满意足地将杯子里的茶喝掉,将远处的一碟子红豆糕拖过来,不慌不忙地拿了一小块放进嘴里,“府里的厨子做的?味道比京都的好啊。”

陈树轻叹一声,随即瞥见手指上沾了些糕点屑,看看桌上被用过的手帕,蹙了蹙眉,忽地伸了手过去,抓住了阿植的衣服一角。

阿植一愣。

他很快擦完手,放开她的衣服,又拍了拍她的脑瓜,站了起来。

此动作一气呵成,十分连贯。阿植咋舌了……

她赶紧拍拍自己的衣服,眼睁睁看着陈树走出去了。

然她心思倒不在这上头,方才陈小树这番话好似有些道理。她不能这么干等下去,得去做些什么才成。她忽地瞥到桌上搁着的一块帕子,转念一想,当时梅聿之给她的那个手帕还没还回去呢。不如拿着手帕去找梅方平……顺便问一问,婚事……

她鼓足了勇气,话说回来她也算是裴雁来的东家,自己家的先生要娶亲,这等事,做东家的问一问尚是可以的。

她一算,这都腊月二十七了,哎……先生忙得将她的生辰都忘了。

金枝尚在后院上吐下泻,阿植替她默了哀,回房将那块万恶的手帕找出来,塞进袖子里,一个人默默地出了门。

在路上看到年货摊子,阿植想着空手去不大好,还特意买了两盒糕点,拎着往梅府走。路过永锦街,她瞧见一切都变了样,原本的曹家粥铺子好像也没了。金枝说如今这永锦街一半的铺子都是曹家的了,也不知梅家怎么愿意给的。

她似是怕先生在其中某家店里头,便低着头匆匆往前走。

怕什么来什么,她刚走到一家药铺子门口,后头就传来一声:“诶,裴先生,那是曹小姐罢!”

阿植加快了步子继续往前走,不知为何,她如今倒是怕见到先生了。总有一种——不晓得该以何种态度去面对先生的感觉。

显然后头的人丝毫不肯罢休,接着喊道:“诶,曹小姐你跑什么?快到吃晌午饭的时辰了,留下来吃饭罢。”说着说着还追了上来。

阿植真跑了。她鼓足气,拔腿玩命似地跑了。

那人在后头追了十来米,觉得曹小姐这跑法甚是奇怪,有一种被逮回去就没命的意思。

他喘着气走回去,同雁来道:“裴先生,你们家曹小姐怎的跟亡命之徒似的,我又不是要杀她。”

雁来压了压唇角,看着那小身影越来越小,拐了个弯,便消失了。

阿植其实没有想过为什么要逃,她没有做错事,所以害怕被责罚这个理由不成立。

她逃出永锦街之后就走得慢腾腾的,看着后面没人追过来,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是放下了。她想,兴许走慢一些好,省得梅家的人以为她是去蹭晌午饭的。

手里糕点盒上的绳子好似有些松动了,都怪方才跑得太快了。

很快就走到了候潮门外,阿植在一个饼铺子买了两块酥饼,慢慢走慢慢啃。江边的水看上去格外地冷,由是冬天的关系,江面上一动不动的,像是冻住了,水位低得很。阿植趴在围栏上看着这宽阔的水域,不免想着,那些想不通的人,选择在这里结束自己的性命,该是要有多大的勇气啊。

被这水冲走了,可就再也回不来了。

——兴许连个尸身都捞不到。

她不免想起在随国溺水时的濒死绝望。到处都是水,好似神仙也救不了她一样。

她啃完了手上的酥饼,呼出一口气,拎起地上的糕点盒,往梅府去了。

梅府的小厮好似认得她,瞧见她之后谄笑道:“曹小姐是来找我家少爷的么?”

阿植摇摇头,从袖子里拿出帕子来,说道:“我找你们家小姐。”

那小厮一蹙眉,复笑道:“可不巧了,我家小姐今早陪着老夫人去庙里了。”

“哦。”阿植吸了吸鼻子,有

20、神神叨叨陈小树...

些失望地垂了垂眼睫。她捏着帕子转过身走了,然才刚走出十多米,忽地发现不对头,便倏地停住步子,扭头往后一看。

“你跟着我走做什么?”阿植瞪了他一眼。

“曹小姐好不容易来一趟,何必一杯茶都不喝就走呢?若不是恰巧被我遇上了,打算就此回去?”梅聿之眯眼看着她,又瞥见了她手里紧紧攥着的一方手帕。

“我来找令姊的,既然她不在,我只好走了。”阿植一手提着点心盒,一手抓着手帕,挺直了脊背不慌不忙地说着。

金枝说的对,等过了年,她就十七岁了。十七岁的姑娘,就有更多的事能做主,说话也能硬气些了。没什么好怕的!

梅聿之瞧她这样,不免笑了笑,倏地走近了一步,微微俯身伸手捏住她手中的帕子一角。

阿植咽了咽口水。

他轻轻往上一提,阿植没松手。

他看了看阿植有些惊慌的眼睛,轻笑道:“曹小姐舍不得还给在下了?”末了还加了一声不轻不重的鼻音:“恩?”

阿植蓦地松了手。

梅聿之收过那块手帕,意味不明地笑了笑,却依旧保持着微微俯身的姿势,伸出一只手去,在她脸侧不落痕迹地划了划:“曹小姐脸色不大好呢。”

阿植下意识往后退了退。

“莫要再退了,可千万别跌倒过去。”梅聿之忽地直起身,又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一本正经道,“曹小姐有什么话想要同阿姊说的,在下可以代为转达。”

阿植一想,此事还是亲口问梅方平较好,便支支吾吾道:“没、没什么……我就来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梅聿之轻笑道:“曹小姐怎的突然对阿姊如此上心了?”停了停,接着道:“阿姊去南香山了,曹小姐若是想去,在下可陪同。”

“不、不用了……”阿植讪讪往后退了两步。

“听闻曹老夫人也在庙里呢,曹小姐有大半年没见过老夫人了罢?不想顺道去看看么?”

阿植想,先生这个事找老夫人讲讲也是好的。何况,她也真的许久没有见过老夫人了。再想想若是今天回去遇见先生,还不知要怎么解释方才逃跑的事情。

她犹豫了一下,还没来得及说话,手腕已被人握住了。

天色忽地阴了下来,阿植缩了缩脖子,跟着梅聿之上了马车。

津州城的冬天从来都阴冷冷的,阿植窝在角落里不说话,梅聿之靠着小矮桌看书,耳畔只剩下车轱辘滚动的声音。

路上结的薄冰已化得差不多,被车轱辘这么一压都烂掉了。到了南香山脚下,都快到傍晚时分。阿植正要下车,却被梅聿之拉过去。他随手拿了条毯子将阿植裹起来,往她手里塞了个暖手炉。

“听闻曹小姐前些日子方大病过一场,可别再受了寒。”他轻拍了拍阿植的肩,“下车罢。”

阿植微晃了晃神,也不知为何忽地想起管仪来。

“若是脚程快些,天黑前能到山上的。”梅聿之看了一眼这天色,“兴许母亲和阿姊今晚上会在山上过夜罢。”

阿植点点头,裹紧了身上的毯子。老夫人若是突然见到她,兴许会被吓一跳的。山上虽有积雪,可山道上却还算干净,倒不影响走路。阿植窝在府里许久没动了,爬了一会儿就累了。

这时天色渐晚,周遭的枯槁树木阴森森地有些骇人,天上却飘起雪来。

今年的津州城,真是一场雪接着一场雪呀。

阿植头发上落了些雪花,许是太冷的缘故,也不化开,就这么歇在她细细的发丝上。梅聿之忽地将她拉过来,轻吹了吹她头顶的雪花,还笑着伸手去拍了拍。

阿植撇撇嘴,想挪开他的手,却不料自己被毯子裹着,手压根抽不出来。

阿植觉着太冷了,向上望去,又觉得天地空茫,怀里的暖手炉也越来越不暖和了。大雪天本不该进山啊,她怎么就一时糊涂想要上山找人呢。还是先生讲得对,凡事都得亲自吃些亏,才晓得利害关系。

她又冷又累,这山里的风能吹进她骨子里。她蓦地瞧见一旁的梅聿之蹙起了眉,不免心里有些发慌。

“怎、怎么了?”她都快冻得说不出话了。

“这雪似乎越下越大了。”梅聿之忽地轻叹了一声,伸手轻轻揽过阿植,“过会儿山道上兴许会结冰,若是路滑了就不好走了。”

“下山罢!”阿植似乎下了狠心,“我要下山。”

哈出的一团白气渐渐散了。

梅聿之将手伸给她:“趁早再往上走一段便有猎户们搭的屋子,可以暂且避一避风雪。”

阿植看他神色不似开玩笑,思忖了会儿,又扭头看了看来时的路,已覆上了一层薄薄雪花。她压了压唇角,一咬牙,将手从毯子里伸出去,握上了梅聿之的手。

这是阿植头一回爬山,更是头一回见到山上下雪的情形,看着朔风刮过树丛时枝桠枯叶瑟瑟发抖的样子,阿植觉得自已就同这山上的枯枝败叶一样,风雪只需更急一些就会被摧毁。

她狠狠地喘着气,努力往上爬。同梅聿之道:“我爬不动了,真的爬不动了。”她蹲在原地死也不肯走,脸色有些发白,额头上开始冒冷汗。

梅聿之亦蹲下来看着她,拿手帕擦了擦她额头的冷汗:“倒是忘了曹小姐身子骨本就不好了。”

阿植望了他一眼,心里却将他咒骂了千遍。这分明是捉弄她,捉弄她就这么好玩么?从一开始遇见,就只想着用各种法子欺负她,自己也跟个白痴一样一而再再而三地被捉弄。阿植在心底里将自己彻底鄙视了一遍,梅聿之却忽地捏了捏她鼻梁:“别再腹诽了,上去要紧。”

“上来罢,我背你上去。”

阿植缩了一下,看看他的后背,犹豫了下,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