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挑了挑眉:“找到曹小姐又怎样?她死心眼,劝不回来的。”

金枝无奈道:“我是让你照顾照顾她,暂时不回来也无妨的。我想她许是不想见裴雁来,等过了这阵子就好了罢。”她叹了一声:“就拜托你了,旁人我也信不过。”

她听得陈树几不可闻地轻叹了一声,目光落在了她身后。

金枝猛地一回头,看到梅聿之就站在她后面,一脸的沉静。

“曹小姐去哪儿了?”梅聿之立在原地,不慌不忙地问了一句。

陈树拉过金枝,自己却笑了笑,回道:“我们府中的事,似乎还不必让梅少爷费心。”

“我听闻曹小姐出走了,若是没有听错的话,方才姚小姐说的是将曹小姐托付给你照顾了?”梅聿之亦浅笑了笑,望着陈树道,“你们知道她的下落却不愿告诉府里的人……”

话还没说完,一旁的金枝就板着脸打断了他:“你又想做什么?!”

梅聿之偏头笑了笑:“自然是担心曹小姐。”他看着金枝,说道:“曹老夫人若是听闻你们晓得曹小姐的下落却不言声……”

金枝一咬牙,此人卑鄙无耻没有下限,若是真去告了密,阿植这不是白走了。

她刚说出“京城”二字,陈树赶紧捂了她的嘴。

对面的梅聿之不落痕迹地笑了笑,勾了唇角道了声谢,便转身离了府。

陈树松开手,抿了唇角看着金枝叹了口气:“你急什么急?还真怕他去老夫人那儿告状?”他打量了她一番:“有时真觉得你比曹小姐还没心眼。”

金枝察觉到自己的冒失了,脸色也不大好。那能怎么办?一着急就自乱阵脚!

陈树往外走了两步,又折回府内,看着她叹声道:“我今天就回京。”

阿植走了一路,腿有些酸痛,便在一个关了门的铺子前坐下来捶腿。来来往往的路人行色匆匆,神色漠然。阿植想,这就是京都呀。

虽与津州城相邻,街市却比津州要热闹许多。就连路上也是平平整整的,十分宽阔。阿植出来得有些早,加之走了许多路,又饿又困。她站起来,走到一个摊子前,摸摸内袋里的碎银子,看着摊子上的糯米糕说:“每块价钱可都是一样的?”

摊主笑答:“一样的,一样的。”说罢就抄起一张油纸要给她包一块。

阿植偏过头咳了咳,吸了吸鼻子,指着其中一块糯米糕道:“我要有红枣的这块。”

那摊主见她这副模样,似是觉得她可怜,包起那块红枣糯米糕,又从一旁的盒子里抓了一把核桃仁给她。

阿植拿了一小块碎银子给他,摊主找铜钱给她时絮叨了起来:“我家大闺女若是在的话也有你这般大了,小时候也是极爱吃红枣的,还爱吃核桃……姑娘你喜欢吃核桃不?”

阿植愣了一下,又点点头,抓起糯米糕咬了一口。

那摊主看她吃得极香,笑道:“姑娘你饿坏了罢,怎么这般潦倒地在外乱晃?”

阿植小心翼翼擦了擦嘴角,将嘴里的糯米糕咽下去,这才慢慢回道:“家中出了些变故,所以出来散散心。”

“你这可不像散心的样子。”那摊主一脸狐疑。

阿植晓得没有必要同不认识的人讲太多自己的事,便往摊子上多放了两枚铜钱,算是核桃钱,便抓着糯米糕心安理得地走了。

哪料她还没走出去百米,那摊主竟追了上来。

阿植一扭头,蹙眉看着他:“若是方才我核桃钱给少了,我再给你两个就是……”

摊主摇摇头:“姑娘你听我一声劝,还是赶紧回家去罢。”

阿植神色黯了黯,没有应声,只轻咳了咳。她是觉得困倦,想找个地方好好睡一觉。以前家里让她睡得安稳,如今却不是了。她正要转身走,那摊主又喊住她:“姑娘,我家就住在那个拐角胡同里,门口种着桂花树的就是。若是有什么难处,来找我们便是。”

阿植晓得这世上坏人虽多,好人也是有的。然她现在却还不必接受这等好意,只道了声谢,便继续往前走了。

她越走越远,自己也不知自己走到了哪里。只是路人越来越少,渐渐没有了人烟。她如今倒觉得有人的地方更可怖了,没人的地方反倒落得难得的清净。正四处打量,想看看这是哪里时,她却瞥到了匾额上的“容府”二字。

一名路人恰巧走过,阿植拦住他问道:“这个容府……可是那个丞相府?”

路人好奇瞥了她一眼,撇撇嘴道:“除了丞相府,还有哪个容家能建得如此气派?姑娘,听你口音是津州来的罢?可别在这附近乱转悠……”

阿植被他的语气表情给吓了一吓,也没敢打探缘由。那人走了之后还回头看了看她,一副“我提醒过你了啊,可别真出事啊”的恐吓表情。

等那人走远了,阿植看了看眼前偌大的府邸,真是左右望不到头。若是这一片都是容家的地界,那也忒嚣张了些。

那时曹允说容家曾用她的性命来同曹家换一本账册,还害死了父亲,害得曹家从此落魄。她又想起容夫人,想起管仪,甚至想起那日在南香山寺中偷听到的那一段对话。阿植心慌了一下,低着头匆匆往前走。

走了一段,她老觉得有人跟着自己。然一扭头,却什么都没有。天色渐渐暗下去,阿植晓得这么晃下去不是个事。好不容易找到一间客栈,她摸摸内袋里的碎银子,在外头徘徊了很久。她晓得只要住一晚,她兜里的钱就全没了。罢了,反正客栈外头也有灯笼,到底不是黑黢黢的一片,便在外头睡罢。

她抱着膝盖坐在门旁,小灯笼随风晃啊晃的,昏昧的光线也一动一动的。她裹紧身上的棉衣,将额头抵在膝盖上睡觉。她冻得发抖,忽地有人拍了拍她的肩。阿植一偏头,看到客栈里的小二正满脸带笑地看着她。

“姑娘,我们快打烊了。掌柜的说今天还有间房是空着的,就留给你住了。”

阿植面色有些窘迫:“我,没有银子。”

“掌柜的说反正也没人住,不收银子的。”小二又笑了笑,“姑娘一个人在外头睡委实太可怜了些,不必客气的。”

阿植心里头难免有些奇怪,以前总听各式各样的人说人世险恶,可她一天之内总遇着好人,也实在离奇了些。

天上掉馅饼的事她不要,便缩了缩身子,回道:“不必了,我就在这儿睡。”

那小二见劝说无用,便苦着一张脸走了。

客栈的一楼已没了人,然里头的灯却通亮着。更离奇的是,客栈的大门也不曾关,那小二苦着一张脸坐在桌子前看着门外那个小身影,不停地打哈欠。到了二更天,阿植见他还那么坐着,便探头进去看了看:“你们客栈还得这么守夜?”

从未听说过有客栈是开着大门亮着大灯派人守夜的。

那小二无奈地瘪瘪嘴,又望了望屋顶,悄悄地挪到门口,小声地对阿植道:“姑娘我求你了,你能坐进来么……大门开着冻死我了。”

阿植觉得不大对:“为何?”

那小二凑近了道:“我也不晓得,掌柜的收了别人的钱,说务必让你住下,你若是不肯住就得一直看着你……说姑娘家一个人在外容易出事。”他苦着脸接着道:“本来打更了我就能去睡了,可如今我却得这么看着你……”

阿植眉头一紧:“谁?”

小二已经哭丧着脸了:“姑娘你别逼我,我也不晓得。就算我晓得,我若是说了怕也会变成刀下鬼的……我虽然下无小,上还有一老……姑娘……”

阿植的神色凝重了些。

24

24、傻人自会有傻福...

她听了小二这一番话,抱紧了膝盖蹙眉想着:会是谁呢?若真有人关注着她的一举一动,也忒瘆得慌了。

那小二在一旁又催促了一句:“姑娘,求你了,进去睡罢。”

阿植看看他,抿了唇费力站起来,浑身的骨节突然舒展开来却是一阵麻木的痛感。小二见她进了大堂,立时将大门关上,顿时暖和了许多。

他让阿植找个椅子坐下,便兀自往后面的伙房去了。过了会儿,他又端着个小托盘进来,将一碗热汤放在阿植面前,旁边的盘子上还摆了两只烤红薯。

“姑娘吃罢,饭费也是付过了的。”小二在对面一个椅子上坐下来,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你吃完了我就能去睡觉了。”

阿植看着红薯先是一愣,然随即就抓起一只来剥着吃。

许是太饿了,她也顾不得烫,将两只红薯吃得剩下一堆皮,面前的汤也喝得干干净净。再看一眼前边,那小二早已趴在桌子上闭着眼睛睡着了。

阿植也学着他方才的样子环视了一下屋顶,然什么都没有。以前看的话本子中,有些功夫了得的人,是能栖在房檐上的。

一直神不知鬼不觉跟着自己的这个人,大抵是个高手罢。

她莫名地想到容家以前将她装在麻袋里掳走的事,没由来地手一抖,碰翻了杯子。

那小二惊醒过来,连忙收拾起桌子来。

“姑娘你赶紧上楼睡觉罢,这两天只顾住着就是了。”他手一指,“二楼最里头一间,睡觉时记得插上门闩。”

阿植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了看,慢慢走上了楼。

这一晚阿植睡得很踏实,虽然晓得有人跟着自己这件事有点骇人,她却觉得此人意图并非是要害她。这是个平静的夜晚,就如同许久之前睡在曹府西边的那个小院子里一样,稳妥,安全,永远不会被叨扰。

第二天依旧是好天气,街上的积雪继续融化,阳光打在身上甚至有了些许暖意。阿植推开了房间的窗户,就这么坐着,想自己活了十七年,竟是一点本事都没有。

她能做什么呢?她什么都不能做。

先生说的对,容貌不出众,也无甚才华,放在人堆里,就只是一颗可有可无的人头罢。她不是什么财主,也并非曹家千金。抛弃掉那些堆在身上的称呼和家门的庇佑,她也不过是一介孤女,什么都没有。

以前是凭什么认为自己可以活得好好的呢?

阿植叹了口气。

京都湘堂里除了几个绣娘,再无其他人。靠在窗边的一个绣娘懒懒散散地坐在绣墩上描着画样,外头的日光慵散地照进来,分外悠闲。

她嘴里嘀咕道:“东家从昨日回来之后就将堂中的人都遣出去寻人了,也不知找到了没有。”她搁下笔,“也不知道是谁家姑娘让东家如此上心呢?”

对面的绣娘笑了笑:“你烦这个做什么?好好做事罢。”

她挑挑眉,轻吹了吹面前的画样。只一眨眼,忽地有个东西从窗户中丢了进来,落在她绷好的绸面上。

——是个纸团!

她朝外头看看,却一个人影也没有。对面坐着的姊妹们也是面面相觑,注意力都在她面前的纸团上。

气氛有一丝沉寂。对面忽地有个绣娘干笑了两声:“阿如,莫不是有人思慕你,偷偷给你传信了?”

她斜了对方一眼,将那纸团拿起来一点一点展开,却只见上头落了些字,写着“曹小姐,隆顺客栈。”

阿如看完有些不知所云,便将纸条递给其他人看。

“曹小姐,曹小姐……”她恍然大悟,“莫不是东家要找的那个曹小姐?我晓得了,这位曹小姐如今住在隆顺客栈,这纸条子是提醒东家去隆顺客栈找曹小姐。东家今天可是去通济街找了?我去找他!”

“你急什么?”对面的绣娘嗔了她一句,“早上去的通济街,此时还不知道去了哪儿呢。”

阿如抿了抿嘴角,握紧手里的纸条子,一扭头便走出去了。

她匆匆忙忙跑到大门口开门,偏偏就撞到了陈树怀里。

“东、东家……”阿如脸色上迅速浮起一抹红,随即又稳了稳语气道,“方才有人从窗户掷了这么个纸条子进来。”

她伸出一只修长细嫩的手来,掌心里静静躺着一个皱巴巴的纸团。

陈树拿过纸团,展开只看了一眼,便又转身出了门。

隆顺客栈,隆顺客栈。可他不认得路……

陈树一蹙眉,又折回去问阿如:“你可知道隆顺客栈在哪儿?”

阿如想了会儿:“大约在丞相府北边。”她晓得东家是个路痴,便浅笑了笑,红了脸道:“东家若是不认得路,阿如便替东家去找那位曹小姐。”

陈树脸色随即沉了沉:“不必了,我自己想办法,你进去罢。”

他一路问过去,找了近两个时辰才找到隆顺客栈。他进去时,阿植在大堂中正俯身抹桌子,肩上还搭了一块手巾。陈树叹了一声,这么快就找到活干了?

他将手里的纸团收进袖子内袋,慢慢走到了阿植身后。

阿植继续旁若无人地擦着桌子,擦干净了然后将一旁的托盘端起来,下意识地偏了偏头。似乎觉得不大对头,她猛地一回头,看到陈树就站在她身后,被吓了一跳。

陈树笑着将她的头拧回去,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好好干活。”

阿植愣了片刻,随即又端着托盘走了出去。

陈树看着她瘦瘦小小的背影,却蹙了眉。这个送信的人会是谁呢?他同曹阿植之间又有何关联呢?曹家的事情还真是一团糟,他都懒怠烦了。

他趁着阿植往伙房去了,便走到黑油油的大柜台前,敲了敲柜面。正在看账的掌柜猛地抬起头来,问道:“客官您是要住店?”

“我不住店。”他浅笑了笑,“我是想问问,掌柜的怎会留这么个瘦瘦小小的姑娘在店里做事。”

提及此事掌柜一脸无奈,他苦着脸凑近了对陈树道:“客官呐,我也是被逼无奈。您可千万别声张……”

陈树眯了眼,似是了然。

“我是来带她走的人。”

那掌柜的仿佛遇到救兵一般,紧紧攥住了陈树的袖子:“客官我总算将您给等来了,赶紧带她走罢,求您了……”

陈树动了动嘴角。这送信的人还逼迫客栈收留曹阿植?到底是什么来历?他挪开客栈掌柜的手,淡淡说道:“掌柜的受惊了。”

他话音刚落,便又看得阿植从后面走了出来。阿植看他一眼,却又装作没有看见一般继续去收拾桌子。

陈树似是觉得好玩一般走过去,站在她身旁道:“这份活可舒心?”

阿植以为他是来戏弄自己的,也不理他,继续擦着桌子。

陈树叹一口气:“舒心也做不长久了,掌柜方才说不要你在这客栈干活了。”

阿植紧着眉头似是怨愤般看了他一眼,又瞥向柜台方向,只见掌柜拿账册挡了脸,默默地往后院去了。

“不是我挡你生路……”陈树挑挑眉,“真的是人家掌柜说你干活不利索。”说罢拍了拍阿植的小肩膀:“原因得从自己身上找明白么?”

这傻孩子还真以为这份活是自己锲而不舍地求来的?陈树暗叹一声,望着她扎成一个球的发髻,忽觉得这孩子太倒霉太可怜了。

大约是那种被卖掉了,也不晓得自己已经被卖的那种苦孩子。

“别用那种眼神盯着我,小心长针眼。”陈树拍拍她的脑袋,“走罢,我带你重新找份活做。”

外头太阳西垂,懒懒散散地挂在天边,发着余光。陈树看着一声不吭的阿植,摊手道:“其实我不认得回去的路。”

路——痴——啊!一条路要走几千遍几万遍才认得啊!

年前他是怎么一个人从京城摸回津州又回到曹府的啊!

换成以前的阿植,怕是早就吼上去了。可如今她看着一脸坦然的陈树,却问道:“金枝让你来的?”

陈树想想,回道:“算是罢。你放心,没有将此事告诉其他人。你想在京都玩多久都可以,若是真想找份工养活自己,我便遂你的愿,帮你找份工。你暂且住我那里,也比叨扰别人强。”

阿植想了想,却要扭头走人。

陈树一把搭住她的肩,耐心劝说道:“我晓得你现在是八匹马也拉不回。年少时就是这样,以为自己出去单闯好像很有意思一般,其实不然。你现在就是刚刚展翅学飞的雏鸟,急躁又冒失,却又有担忧与怀疑。以前雁来同我说你是死心眼,我倒还不觉得,如今越发觉得任由你这么钻牛角尖不好。”

他撇撇嘴:“曹小姐,别总以为自己是对的。”

阿植脸色上有一丝苦楚与茫然,她深深吸了口气,却又咳了起来。

陈树晓得这话说重了,便低下头弄了弄她耳旁的散发,安慰道:“没事的,过了这阵子,你就能彻底想明白了。”他摸摸阿植的后脑勺,浅笑了笑:“怎么办?我一个人反正是回不去的。”

阿植张了张口,终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揉了揉眼睛,往前走了一段,又倏地停下来:“大致的方向晓得么?”

“南?”陈树的眼神微妙地犹疑了一下,“哦,不对,是北边……对,北边。”

阿植抿了抿唇。

“在哪里?叫什么?”她果真比以前看上去沉稳些了。

“湘堂。”陈树挑了挑眉。

阿植回客栈问了路,还随手画了张草图,走了出来,瞥陈树一眼道:“走罢。”

陈树跟在她后头走着,心想这傻孩子怎么一下子变成现在这个模样。不过幸好,还是够缺心眼,脑子里装不下坏点子。

两个人走到湘堂时天都黑透了,阿植站在门口也不进去。

陈树站在她身旁抬头看着湘堂的匾额,自顾自说道:“好奇是罢?失忆之后有人来找我,说这湘堂本是我家的。那时雁来已经接下了梅家的铺子,我不愿插手,就来京都了。”

他若有所思地眯了眯眼:“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不晓得曾经同谁结怨,不晓得自己原先是谁,不晓得自己家里是否还有人,不晓得为何突然有人说这份家业是我的……总之这样也很好。”他看看阿植,又揉揉她头发:“像是重新活了一遍,你一个小孩子家不懂的。”

阿植似乎有些疲倦,歪着脑袋望着那块匾额,忽地没由来地问了一句:“总之,这个地方,同我家,乃至梅家一点关系都没有?”

陈树斜了她一眼:“是!我进去了,你继续站外面小心被猫叼走。”

这时门里面忽地冒出一个头来:“东家……您带姑娘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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