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5、走到哪追到哪儿...

陈树还没来得及应声,那人便从门后窜了出来。他将阿植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诶?您就是曹小姐罢?”言毕立刻拉住阿植往府里走:“哎呀,我们东家为了您还特意提早从津州回来了。这两天整个湘堂连个人烟都没有,全出去找您了。”

阿植正无措着,陈树从后头跟上来,拿开了那人的手,又道:“金叔,曹小姐怕生,别吓着她。”

金叔闻言讪讪一笑,立在一旁伸手挠了挠脑袋。

“去备些吃食罢。”陈树淡淡吩咐。

金叔一溜烟地跑了。

阿植还愣着,陈树站在一旁无奈道:“金叔为人有些……”他撇撇嘴:“太热情了。”

阿植点点头,看了看四周的环境。虽比不得津州曹府,却十分雅致。这么说起来,陈树果真不是什么江洋大盗?她这些日子神色有些呆滞,好似波澜不惊的样子。陈树瞥了她一眼,伸出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发什么呆呢?”

“没什么。”

陈树笑了笑道:“以前你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大清楚,然现如今这个模样,倒是十分不讨喜。我听金枝说你们家以前虽清苦了些,但你总是挂着笑脸,似是什么都不愁。既然以前做得到,为何不能继续下去呢?爱耍些小聪明,又有些顽劣,有良心且凡事想求得一个公正,那才是曹阿植。”

阿植闻言偏了偏头,瞬时又转过头来朝陈树咧开嘴笑了笑。

“太勉强了,不是这样。”站在面前的陈树作了评价,言罢拉了她的手往偏厅走去。

偏厅的小桌上摆着一些吃食,陈树将门合上,又丢了个软垫给她坐。阿植盘腿坐下来,随口问道:“你家怎么也同随国一样,没有椅子呢?”

陈树给她盛了碗汤,回道:“不知道,我来的时候便是如此。椅子是有的,在绣房那边。卧房和主偏厅的确都是席地而坐。”

阿植坐得十分随意,似是太饿了,接过汤碗喝了些热汤,心里总算踏实了下来。陈树坐在对面慢条斯理地吃着东西,末了同她说:“你今晚上便好好休息,别想太多了。”

阿植点点头,将最后一筷子饭团塞进了嘴里。

湘堂里卖出去的绣品花样很多,却也只那么几种物件。阿植一大早起来便看见有人在西边的空院子里晒绸布,沿着走廊一路走着,还能看到绣娘们忙活的身影。阿植学过一段时日女工,但先生后来觉得她并不是这块料,遂也只学了些皮毛就荒废了。

她找了半天也没见陈树的身影,“热情”的金叔似乎也不在府里。她在房里找到笔墨,便埋头写起信来。她本想同金枝说一说最近的想法,却不知道如何开头,故而写废了好几张纸都不满意。

后来她索性不写了,搁下笔想出去转一转。她方站起来,就闻得有人敲门。阿植一愣:“谁?”

“不吃早食了?”

她听出是陈树的声音,便去开了门。陈树端着漆盘站在门口,朝她笑了笑:“昨晚睡得可好?”他也不等她回应,说罢便走了进去,将漆盘放在她房中的矮桌上,在一旁的软垫上坐了下来。

阿植闷着头走过去坐下来,埋头吃早饭。

陈树随手拿起她丢在一旁的书信,挑了挑眉道:“本来以为你不识字呢,没料想字写得还不错,就是——”他压了压眉头,“这字怎么歪歪扭扭写不到一条线上去呢?”

他一脸疑惑地看着阿植:“你这都怎么练出来的?”

阿植吸了口气,又往嘴里塞了一勺子粥。她偏头看看地上的废弃信纸,轻叹道:“以前曹府的西院里有块十分平整的青石板,就在那儿练的。如今不晓得那块石板还在不在了……”

陈树了然般点了点头:“听起来有些辛酸。”他利落地折起手里的信纸:“你还会些什么?”

阿植想想:“会画图算不算?”

“画图?”陈树瞥了她一眼。不是吧?曹小姐不是一直吊儿郎当不学无术的么?

“我也不晓得画得好不好,去年在往随国的路上我画了不少,全画在一个册子上了,不在这儿,在津州府里头。”

陈树喝着水,抬眼道:“还有呢?算了,你说你学过什么罢。”

“二胡算是学得比较好的。”阿植低着眉,一副底气不足的样子,“其实说起来我还会琵琶,还学过女工……学是学过不少,可都是半吊子……”

陈树摸了摸下巴:“什么都学一点,谈起什么都能说一些,可就是不精通。所以你能做什么呢?你什么都做不来。”他停了停,抬眼看了看阿植:“不过——”

“你若是什么都上手很快,那也算是可造之材。”

阿植低头拿调羹搅拌着碗里的粥,颇有些漫不经心的意味。她正发着愣,头上却忽地挨了一记。

她猛地一抬头,蹙了眉道:“你拍我做什么?”

陈树叹一声:“我看啊,你是被打击多了,对自己不大信任。”他想想,又道:“不对,你有时候很顽固不化,只相信自己。那便是走向不信任的极端了。”

“…………”

“裴雁来平日里总说你这个不好,那个不好罢?哎,真忍心打击你。”陈树稍稍打量了她一番,无限同情道,“他怎么舍得对一个小孩说重话呢?学东西嘛,自然是要多鼓励多表扬……当曹家的小孩真心倒霉啊。”

阿植已经皱成了八字眉,神色之中颇有些怨念。

陈树往后退了退,又开始神神叨叨:“也不知道小时候到底受了多少委屈,每次总摆这么一副被虐待了的脸色,我说过了你别这么看着我,总让人觉得在欺负你一样。我这个人很容易自责的……”

然他还没絮叨完,门外突然一阵急促的敲门声。

“东家,外头来了个男人找你呀。”金叔的声音。

陈树倏地站起来,拍了拍衣服前襟上的褶子,走出去说道:“金叔,不论男人女人来找我都不要慌成么?”

金叔咽了咽口水:“可那男人长得好看呀。”

“…………”

他径自往正厅走去,金叔默默跟了两步,悄然停住了。他看到阿植走出来,满脸笑意地迎上去:“曹小姐,您吃饱了?”

阿植有些不解,有些困惑地往正厅的方向指了指:“有人来找你们东家,为何这么……”

金叔一正色:“我们东家得好好看着,不能轻易让人得手。”

这回换成阿植“…………”了。

她悄悄挪着步子往主厅走去,心里却有些许忐忑。若是先生的话……

不,不会的,怎可能是先生?先生现在忙着准备婚事罢,哪里有空暇来管她呢。

她站在门外,却听得里面的人沉稳说道:“然曹小姐同我是有婚约的,我来找未过门的妻,想看她过得好不好,这个理由也不成立么?”

阿植莫名地慌了一下。

此时金叔刚走到门口,看见阿植神色有些慌乱,好奇道:“曹小姐,您站在门外做什么?”

里头忽地安静了。

陈树开了门,侧过身子对阿植道:“你进来。”

阿植脸色不大好,她同陈树小声辩解道:“我不是故意偷听……”

“无所谓,反正是你自己的事。”陈树淡淡说着,又看向梅聿之,“好了,你可看到她好好活着了?”

他问阿植:“这个人说他是你未婚夫,你怎么说?”

阿植看了梅聿之一眼,不假思索地将以前他对她讲的那句话原封不动地还了回去:“以前长辈们定下的娃娃亲,不作数的。”

她语速极慢,一字一顿说得十分清楚。

陈树挑眉道:“你也听见了,那就不要一厢情愿了。曹小姐自己想出来散散心,同你这个路人一点干系都没有,所以你如此贸然前来,委实不太妥当。还是请回罢,不送了。”

也不高兴等他有所回应,陈树拉了阿植就往外走:“曹小姐我还找你有些事,跟我来一趟。”走到门口,看到一脸愣怔的金叔,又撇下一句:“金叔,交给你了,湘堂不欢迎这种人。”

梅聿之淡淡笑了笑,朗声道:“曹小姐,这门亲事,是昨日曹老夫人定下的。”

26

26、裴先生孤注一掷...

阿植闻言愣了一下,然陈树却没有放手,反而偏头同她道:“你信他的鬼话?”

阿植没有应声,陈树随即拉着她往偏厅去了。金叔送走了梅聿之,湘堂的大门又重新关了起来。

陈树见阿植有些发懵,便顺手给她倒了一杯茶递过去。

“这件事老夫人绝不可能知道,若是曹府的人晓得你在这里,定会找来的。”他停了停,“何况裴雁来已经娶了梅方平,你是绝没有可能嫁进梅家的。”

“这两件事……”

阿植还未来得及说完,陈树伸手示意她停一停,兀自说道:“尽管之前发生过何事我并不知道,但梅家的坏名声就在那儿。依着老夫人的性子,让裴雁来娶梅家大小姐已经到了容忍的极限。若她还在意你这个女儿,还在意曹家门楣,就不会将你许给梅聿之。”

他眯了眼,缓缓道:“依我看,裴雁来的意图远远不止求荣华富贵这么简单。”

阿植抿了一口茶,苦笑了笑:“难不成他是要搞垮梅家?”

陈树不急不忙地摇了摇头,神色微变了变:“这要看裴雁来自己如何选择。他手里有梅家想要的东西,而梅家手里也有他想要的力量。大约是双方有同样的仇敌,故而变相结盟罢了。大功告成之后,是继续保持和好,还是反目成仇同归于尽,那就另说了。”

阿植不是没想过先生的意图,可即便两家需要结盟,却也不必要非得用婚约作为手段。她问陈树:“所以必须娶梅方平么?”

陈树抬眼回道:“有姻亲关系,至少很多事都能名正言顺,但也并非必须为之。”他想了想:“我感觉,裴雁来是想彻底做个了断,让某些人不再抱有希望……毕竟执刃杀敌这样的事,少牵扯些人进来,总归是好的。”

他看着有些愣神的阿植,食指指节轻叩了叩桌面,意味深长道:“我想这个某些人,你便是其中之一。”

阿植仍是没回过神来,然她却忽地想明白一件事。先生娶妻本可以直接入赘梅家,或是住在曹府。可他执意要离府、执意要自立门户,这摆明了就是划清同曹家的关联。

亦是说,她的先生,已不再是她的先生。先生与曹府,已经无甚关联了。

陈树坐在对面忽地轻叹了一声:“若真是如此,裴雁来还真是忠于旧主。”他慢悠悠地抿了一口茶,慨叹道:“真是想不明白啊,放着安稳的日子不过,非得执着于过去的事。”

阿植低头默默喝着水。

“我看你不必回津州了,反正也没什么省心的事。”他站起来,“我还有些事要出去一趟,你在家好好玩,若是无趣便去帮忙描一描花样,多学些东西总是没有错的。”

阿植已经习惯了他的絮叨,直到陈树离开了偏厅,她才偏过头去,看了看外头。

若先生真要孤注一掷,毁掉当年陷害父亲的罪魁祸首,亦要与梅家同归于尽的话,那她又能做什么呢?先生已然彻底划清了他与曹家的关系,她曹阿植连共负一轭的立场都没有。

可她不想任由事情这样下去。陷害父亲的那些人固然该死,可非要用这么惨烈的办法?

她蹙蹙眉站了起来,望了一眼外面的天色。

真是好天气呀,初春慢慢就要到了。

阿植当真是安分守己地窝在湘堂里学女工练字,有时又跟在金叔后头学学做账。金叔说她有点小聪明,用在正道上,学起东西来倒是上手颇快。

然而渐渐地,阿植从金叔那里觉察出一些不对劲来。他这人纵然口无遮拦,说起话来好似不过脑子,但一旦涉及湘堂的过去,就讳莫如深,只字不提。

阿植觉得自己这般不灵光的人都觉得湘堂有问题,更不必说陈树了,他怎么就确定这湘堂以前是他家的呢?!加之金叔此人又神神叨叨鬼鬼祟祟,看上去本是个糊涂人,做起账来一点都不含糊,瞧着比谁都精明。

春天就这么不急不忙地来了,虽还有着料峭寒意,园子里的柳树已悄悄抽了芽。然就在这越来越暖和的日子里,阿植再一次病倒了。

她想着再过些日子先生便要成亲了,还犹豫着要不要回去看看,哪料陈树却说:“你回去做什么?你回去了裴雁来还能高兴不成?我看还是算了,反正他都不打算让你参与到这件事里去,你这么一走了之反倒是顺了他的心意,别回去了。”

阿植被裹得像只团子,窝在藤椅里晒太阳。她不觉得暖和,也不想这天气暖和起来。反倒一直这么冷着、冷着……才契合她的心意。

这日陈树也恰好没事,正在院子里看账册,偏头瞧见她这个模样不免觉得有些好笑。低下头复看了会儿账册,又道:“姚小姐说过两日要来看你,你可别又这么病怏怏的,得赶紧好起来,否则她又要说我怠慢你了。”

阿植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目光却落在墙上那一排地锦上——都从墙外爬到墙里了。

她又看看陈树手里的账册,抽出一只手来揉揉鼻子,看着石桌上那一摞说道:“最后一本薄册子是我做的。”

陈树早听闻金叔让这倒霉孩子学着做账了,没想到还真上手了。他也学着她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还是依着原先的顺序一本本看着,末了,才拿起那一本薄薄的册子。

是府里的零碎开支,钱银不多,却也十分琐碎,一笔一笔记得很是清楚。看来这段时日没少练字,一列一列很是齐整。

阿植咽咽口水,竟有些紧张一般问道:“可还过得去?”

陈树清了清嗓子,却又摆出一副无谓的姿态来:“若是给你去了线格子,你一样能写得歪歪扭扭。”

阿植脸色倏变了变。以前先生也总是嫌弃她写字东倒西歪没个齐整,可归根究底,不还是因为西院里那块大青石板的错么?

她想起一些事,难免心里喟叹了一声,偏头看看墙院,哑着声音慢慢说了一句:“我尽力了呢。”

陈树晓得她这是被打击了,也不忍心再多说,便抱着账册走了过去。

头顶的一片光忽地被遮住了,阿植觉得更冷。冷些好,冷起来人都不想说话,慢慢就没知觉了,所以也不会因这世上乱七八糟的事情而心烦意乱。

她脑袋里像搁着一把锈锁,慢慢地就磨出来一滩锈水。

陈树低了头,倏地伸手捏了捏她的鼻梁,叹了口气,却又什么都没说,直起身往走廊那边去了。

阿植别过头看着他越走越远,心下却茫然了起来。陈树近来对她很好,却一点缘由与征兆都没有,他好像晓得了什么事,却又好似什么都不知道。不光如此,就连金叔也对她有些客气起来。

自己活到如今,却总是摸不透旁人想什么,总归是太愚笨了些。

她裹紧身上的毯子,眯眼看了看这初春清冽的阳光,想着,身体快些好起来罢。

过了两天金枝来看她,给她带了许多好吃的,还特意跑到湘堂的伙房里叮嘱了一番,回来便揉着她的瘦肩膀嚷嚷:“哎,你住在这里也忒不方便了,陈树也真是的,都不晓得给你补一补,你看你脸色多不好呀。”

末了她说:“阿植,回去罢。”

阿植淡淡同她说了一句:“不了,我懒,不想四处跑。”

金枝若不是念在她还病着的份上,早就一拳头挥过去了。阿植说:“我晓得你是为我好,再过些时候罢,再等一等,我就回去了。”

金枝抓了抓她有些发凉的手,说:“那可一定得回来啊,津州才是家呢。”

阿植眼中闪过一丝犹疑,然转瞬又黯了下去,她对金枝点了点头。

今年的春天尤其短暂,阿植总觉得日子过得一天比一天快,她觉得自己都快赶不上了。先生的婚期就要到了,她揣了些碎银子兀自出了门。

也不晓得自己走了多久,最后寻了家酒馆,找个角落的位置坐了下来。

温了一壶酒,摆了两三碟子小食,阿植吃了一会儿便懒懒趴在桌上望着外头。她这是越过越没生机,越过越没意思了。

她又支起身子来,继续埋头喝着酒。

过了许久,看看外头,仿佛全是模糊的布景,一片迷茫。她趴在桌子上,刚提起酒壶,就看得一只手搭了上来。

阿植颇有些无动于衷的意思,她注意力压根不在面前的酒壶上。

那只手的主人也不说话,默不作声地又给她倒了一杯酒。

“喝罢。”

阿植耷拉着眼帘,拿起酒杯喝了一口,又趴回去了。

此时她安静得像一只小猫,喝醉了就窝在角落里不出声,小小的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来人拿起一只杯子,将酒壶里的酒悉数倒尽了,淡淡瞥了她一眼:“酒量不好还总是喝酒,怎么每回喝醉都被我遇上?”

阿植想抬头看看,却闷闷睡了过去。

27

27、迟早被吃干抹净...

阿植半夜渴醒,迷迷糊糊爬起来找水喝,然四下却一片漆黑。她步子刚迈出去便不知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身子一晃,眼看着就要栽下去,然一双手却稳稳托住了她。

“渴了?”

阿植猛地一抬头,意识稍稍清醒了些。她在这黑暗中努力辨别着对方的声音,心里忽地咯噔一下。

——梅聿之?!

阿植还没来得及说出口,便察觉他探过身去桌上拿了什么东西,转瞬之间,唇上便触到一丝温润的凉意。

梅聿之握过她的手,让她自己拿着杯子,说:“慢慢喝,别呛着。”

说罢又从床边拖了毯子过来,将她严严实实裹了一圈。他不去点灯,屋子里当真什么都看不清楚。前些日子听闻她晚上总是磕磕碰碰,有些夜盲,看样子倒是真的。他眯了眼,看着黑暗中那一圈小小的轮廓,一句话也没有说。

阿植咕嘟咕嘟将杯子里的水喝尽了,才发觉自己被他圈在怀中,不好动弹。

耳廓旁是若有若无的温热气息,混着一点点醇冽酒香,阿植抽出手来揉了揉鼻子。

梅聿之捉住她的手,重新将其裹好,语气淡淡的:“听闻你前阵子又病了,这还没大好又偷偷溜出来喝酒?”

“不用你管。”阿植的回答闷闷的,颇有些怨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