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我管不着。”梅聿之慢慢说着,却又忽地松开她,方想说让她继续睡,哪料阿植猛地问了一句:“这是哪儿?!”

梅聿之偏过头,答得轻描淡写:“自然是客栈。”

阿植眉尖一蹙,她从出来喝酒到后来醉倒,全部重新回忆了一遍,猛地醒悟过来,财神爷爷啊,她怎么又遇到这个倒霉催的人了呢?!

“你又来京城做什么?”阿植板着脸。

梅聿之伸手压了压她眉间,抿了唇慢慢道:“每回见到我总是这样苦大仇深,我又欺负你了不成?”他停了停,很是随意地说道:“想你了自然就来了。”

流氓!阿植猛地抬起脚,狠狠踩了下去。本以为会踩到某人的脚,哪料却踩了个空。阿植自叹流年不利,趁着某人的手还没搭上来,立刻裹着毯子想往外跑。狗急了会跳墙,但事实证明,不是每一只被逼急了的狗都能顺利跳出墙去。

阿植什么都看不清,狠狠摔在了地上。这回就连梅聿之想出手相救都没来得及……

阿植未跳出墙却摔了个狗啃泥,她咧开嘴痛得吸了口冷气,颇有些暴躁地蹙眉说道:“点灯!”

然某人并未遂她的意,将她从地上拉起来,不由分说地抱到了床上,拿被子给她盖好。

欺负人晚上看不清东西啊!阿植恶狠狠地看着那一团黑影,咬了咬牙。

梅聿之掖好她的被角,忽地俯了身轻笑道:“你上一回喝醉是什么时候,还记得么?”

阿植一扭头,偏向床里侧。

“应当是在随国的时候,在丞相府的走廊里,你直愣愣地就撞到在下怀里了。”梅聿之停了停,“所以呢……”

阿植方要说话,却蓦地被灭了口。她从被窝里抽出手,用力去挪开捂住她嘴的那只手。

某人丝毫不为所动,声音依旧清浅:“去随国那一路,在马车上,你压着在下的胳膊睡了一晚上。”

阿植十分暴躁。

“还有山上那一夜……在下也是吃亏的罢?”

呸!真说得出口!

阿植正预备出其不意狠狠咬他一口,某人却又笑道:“哦,对了,在下手上这牙印也拜曹小姐所赐。”

阿植觉得他的脸似乎贴得更近了,连忙往床里侧挪。

“曹小姐,你占了在下不少便宜……怎么办呢?”某人慢悠悠皱了眉。

死开!不要脸!没下限!

她刚支吾了一声,某人便道:“罢了,我吃些亏无所谓的。”阿植还未来得及阻止,某人就已经很顺理成章地在她旁侧躺下了。

失——策——啊!她方才为何不好好坚守住自己的阵地,偏要往床里侧滚呢?!阿植气得直捶床板。

某人将脚边的毯子拖过来盖好,又将她的被子掖掖好:“睡罢,天都快亮了。”

阿植想挪动一下,无奈被子上头却被某人的手给死死压住了,她皱着眉,就这么平躺了会儿,忽地问道:“说正经的,你到京城来做什么?”

某人懒懒应她:“方才不是说了么。”

“怎么卡在这个时候来?”阿植想想就知道根本没这么简单。

“什么时候?你喝醉的时候?”某人的回答明显文不对题。

阿植动了动埋在被子里的腿,刚想一脚踹过去,却被人给捉住了。

就不能让她舒心一回么!

阿植咬咬牙:“真无耻!”

某人漫不经心扳过她的脸:“在下睚眦必报小肚鸡肠怙恶不悛瞒心昧己外加卑鄙下流无耻……曹小姐看够不够?”

阿植叹服了。

夜忽地安静下来,阿植吸了吸鼻子:“我家先生要同你阿姊成亲了,是过两天罢?”

“别想了,睡罢。”某人又压了压她的被角。

阿植叹出一口气来:“我没想,我就——”

梅聿之示意她不要再说,良久才道:“裴雁来成亲那天我带你回去一趟,我们看一看就走,不久留。”

阿植挪动了一下,翻了个身,方想说“同你有何关系”,梅聿之便摸了摸她的头,缓声道:“不许再说话了,睡觉。”

阿植晓得若是再折腾下去,吃亏的铁定是自己,便老老实实往里再缩了缩,作刺猬状。

后半夜长得很,阿植没睡好,加上之前喝了许多酒,她早上醒来的时候头也是昏昏沉沉的。梅聿之已不在房中了,她四下瞄了瞄,将外套理理齐整,蹑手蹑脚地走了出去。

她方走到拐角处,忽见得一个小二探出脑袋来,眼珠子盯着她转了一圈,一脸忧心地小声问道:“姑娘醒啦?你还好罢?”

这语气颇是意味不明,阿植压下了唇角。

小二脸上慢慢攒起一丝谄媚的笑来:“嘿嘿嘿,我马上给姑娘送早食来哈。”

“不必了,我这就走。”

“诶,果然。”那小二歪了歪脑袋,又挪了挪肩上的白手巾,“梅少爷在这里住了好些日子了,定金都付到下个月了。姑娘若是要找梅少爷,到我们客栈来就好。”

阿植蹙了蹙眉:“你是说——常住?”

梅聿之此人不会无聊到在京城待上十天半个月,且瞧这架势似乎也不像是要立即回去的样子。阿植正疑惑,小二慢悠悠道:“是呐,从咱这客栈里头可走出不少状……”

然小二还没来得及说完,梅聿之却忽地出现在他身后,轻拍了拍他的肩。小二一扭头,见是梅聿之,只讪笑一下,赶紧溜走了。

阿植暗暗吐了口气,若是方才不是小二搭讪,她早就回去了。

“醒了?下楼吃些东西,好送你回去。”梅聿之轻挑了挑眉。

阿植一脸的不可置信,瞬时又浮起几丝狐疑:梅贼这是怎么了?竟这样好心?

“不必了,我自己回去。”阿植压根儿没看着他。

梅聿之漫不经心地应了一声,却又道:“唔,本担心你与路痴混久了也容易迷路什么……”

阿植嘴角猛地抽了抽,斜了他一眼,就要下楼梯。然这窄小的楼梯猛然间促狭了起来,阿植皱了皱眉,说了一声:“让开。”

梅聿之的嘴角慢慢扬起一丝笑来,本来抬起的手忽地放下了。他敛起笑,倏地凑近了轻声道:“后天清早在下会去湘堂接你回津州,今天就不去了。”说罢便让开路来,让她走。

阿植紧紧抿着唇角,瞥了他一眼。他却已经侧身立在靠墙的一侧,空出半个楼梯让她通过。梅聿之微微垂首,也没有再看她,故而阿植也瞧不出他脸上的神情,便闷着头匆匆下了楼。

阿植回到湘堂时,恰好碰上要出门的陈树。陈树眯眼看了看她:“喝酒去了?彻夜未归,以为你回津州了。”

阿植没有回答。

陈树看了她半晌,忽地低下头,轻叹了一声:“我好像没怎么见你笑过。”他停了停,慢慢道:“笑一笑罢,总这么苦着脸也不是个事。”他下意识地捏了捏她脸颊,却被阿植嫌恶般地挡了回去。

陈树识趣地挺直了脊背,将手收到背后,说道:“有什么人惹着你了?这么些天总是见你一副波澜不惊的样子,差点都以为你看破红尘了。这样倒好了,至少还会生气发脾气。”

她过了年之后一直都是这般木然,很少有事能够让她开心或是火冒三丈,情绪太平静也不是个好事,渐渐地就对生活麻木了。陈树前些日子还担心这个,如今她倒自己先活过来了。

然阿植却不同他说话,正打算闷着往府里去。

“跟自个儿生闷气算什么英雄?老闷在府里不憋坏才怪。走罢——”他不由分说拉了阿植的手就往外走,“今天这事带你去正好。”

“哎——”阿植蹙着眉低呼了一声。

28

28、死结总得有人解...

“我自己会走!”阿植挣开陈树的手,毫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板着脸道,“跟着你走铁定是要走丢的,要去哪儿?”

“你这孩子怎么尽走极端呢?”陈树皱起眉,拎着她的后衣领,脸瞬时黑了黑,“闷起来一声不吭好像受了多大的委屈一样,这怒起来怎么见着个人就吼啊?”

也不知她哪里来这么大火气,陈树刚刚皱起的眉越拧越紧了。

阿植正暴躁着,这天气也跟着凑热闹,愈发热起来。她伸手扇了扇风,忍下不耐烦:“我问你去哪里?”

陈树暗自叹了一声,松了她的后衣领,拍拍她脑袋:“你铁定不认得,还是跟我走罢。反正丢了也没什么事——”他淡淡扫她一眼:“你又不是啥宝贝。”

阿植回了一张面瘫脸过去。

懒得动气,同这种渣人真没什么好说的。

“走啦,带你去通济街先吃早饭。”

这条街总是天蒙蒙亮便热闹起来了,这会儿已过了卯时,阿植坐在里头一张长凳上喝粥啃点心。她透过窗子瞥瞥外头,来来往往的行人都特别忙碌的样子,委实很好。

她又埋头吃了些粥,忽察觉对面的陈树站了起来,便猛地一抬头,却看得一个清俊的公子走了过来。陈树与他寒暄几句,似笑非笑地看着阿植道:“可吃饱了?”

阿植咽下一口粥,点点头。

陈树好玩一般拍了拍她脑袋,与那小公子道:“容姑娘,这便是我家府里那个整日游手好闲却又不可爱的倒霉孩子。你看看她可到你府里去做点什么事的?”

姑娘?!阿植委实没看出来这是个姑娘,只当是眉清目秀的书生了……果真是眼力不够么?阿植继续闷下头喝粥。

慢着!容姑娘?!阿植心里又一惊,猛地抬头,容姓不多见,难不成她是容丞相家最得宠的三小姐?以前听金叔说容三小姐同陈树走得颇近,如此看来容三小姐是喜欢扮作男子四处晃荡咯?

方才陈树说什么来着?让她去容府做事?阿植差点就呛着了。

她瞪圆了眼睛看着容三小姐,哪料容三脸色攒起一丝笑来,将折扇收进广袖中,敷衍般看了她一眼,又对陈树道:“这小姑娘想自力更生?”

没、她什么都没说吧……阿植心中怨念,蹙眉望向陈树。然陈树却轻挑挑眉,好似在说:“是你自己当初要找事做的,呐,现在帮你找啦,别好心当成驴肝肺哦。”

容三笑了笑,瞥了她一眼:“真心想去?”

阿植敛回神,细想了想,窝在湘堂也不是个事,去容府……

这边她还在纠结着,那边陈树却替她做了决定:“若是账房什么的还可以添个人手,便收她过去罢。”

“也成。”容三姑娘爽朗应下,转瞬就将此事搁到一旁,同陈树商量起其他的事来。

阿植见他们俩有事相商,便往靠窗的角落里挪了挪,自讨了清净,默默吃着盘子最后一块红豆酥。

说实话她还真有些担心,去哪儿不好,非得去容府做事,那不是脖子往刀口上贴么?她一想起小时候被容府绑走的事情就不寒而栗,可话又说回来,这些年容府的人都没再动过她,又有什么好怕的呢?

她要能高兴起来那是假的。先生的婚期就要到了,再看看自己面前的路,亦是一片迷茫。她想着,回去见一面老夫人再走也是好的,便在这天起了个大早,听着外面的鸟鸣声,披了外衣一头扎进厨房,做了一碟子酥饼。

虽然卖相不大好看,入口的味道却还不错。她拿油纸包好,揣进包袱里,就此出了门。

也不知道今天先生成亲,老夫人会不会去……她呼出一口气,往前走着。然她刚走到街拐角,就听得后面传来一阵马蹄声。

阿植拔腿就跑,怎么就忘了梅聿之说今天要来接她回津州的呢?!然她还未来得及跑几步,就被无情地给追上了。

梅聿之也不出声,微微俯□将手伸过去。阿植斜了他一眼,继续往前走。

“晓得你家先生的新府邸在哪里?”

不知道。阿植低头看了看足下。

“既然不晓得,逞什么能?”梅聿之看她低着头的小小背影,“上来罢,我带你回去。”

阿植心里头十分矛盾,然她终究还是走回去,将手伸了过去。梅聿之一手握住缰绳,一手拉她上了马背,低声念了一句:“真是傻孩子。”

然这声音却并听不真切,阿植脑子里一片空,这没见过世面的倒霉姑娘因为未曾骑过马而被吓到了。

他们很快便出了城,阿植适应了之后稍稍镇定了些,却又觉得身上哪儿都不对劲。耳畔除了风声便只剩下温热的气息,她莫名地打了个寒战,耳廓有些痒,便伸手去抓了抓。津州城内十分热闹,梅家嫁女儿,委实风光。曹府在津州城南,而梅聿之现下带着她去的方向,却是北边。

先生连新府都故意选在了离曹府最远的地方……阿植的神色颇有些空茫。

后面的人似是察觉到她神思游离,便轻轻咳了咳:“想什么了?”

阿植恍恍惚惚答道:“我这么去是不是唐突了些?”

“你在怕什么呢?”身后的人幽幽问她。

是啊,她怕什么呢?怕先生嫌弃她?还是怕到时候不知如何面对?可这又有何关系呢……反正以后都是路人一样的关系了。她不欠先生,先生也不欠她……有什么不知如何自处的地方呢?

“老夫人会去么?”阿植蹙眉问了一句。

“不知道。”某人的回答干脆又简省。

不知不觉就到了裴府,映入眼帘的是四处的红绸子红灯笼红喜字……阿植神色仍有些空茫,思绪还在游离。梅聿之将她抱下马时,她还没回过神来。门口热热闹闹的,有些吵。梅聿之低下头伸手撑起她两边嘴角,眸子里溢出些许暖意:“来,笑一笑。”

阿植的表情十分怪异。

“罢了。”某人放弃,不咸不淡道:“丑死了,还不如不笑。”

阿植十分恰当地凌厉地扫了他一眼,在心中将他凌迟一遍之后,抱紧了自己的包袱,转过去面朝府门。

——全是陌生面孔。

她正打算当个缩头乌龟,找个地方躲起来时,却被梅聿之拉着往府里去了。

显然裴府的人是认得梅聿之的,问都未问就让他们进去了。由是还未到吉时,宾客还没到齐全,府里倒还不算很忙乱。阿植瞅了瞅这新府邸,总有些不请自来的尴尬。指不定先生压根就不欢迎她来……她正忐忑着,手却被梅聿之给握得更紧了。

“病了?一手的冷汗。”他偏了偏头,明知故问。

阿植还未来得及回他,目光却已经落在了从偏屋走廊走过来的那人身上。

正红色委实有些晃眼,阿植觉着有些晕。而此时,身旁的梅聿之却收起往日的不正经,淡淡勾了一个笑来。他不做声,阿植也不说话,对面的裴雁来一样保持沉默。三个人便陷入这样奇怪的僵局中,没人打破这沉寂。

阿植一时愣神,反应过来便及时将手从梅聿之掌中抽了出来。

她是真的扯出一个笑来:“先、先生好啊……”

似乎还是当年那个犯了错即将被罚去练字的小姑娘,腆着脸皮谄媚地笑一笑,再说几句好话,便能少练几个字。即便被罚被责骂,先生打心眼里其实还是护着她的……多处纵容养成了她如今这副性子,可现在却生生将她丢掉了。

先生的确是不要她了。

因为先生只淡淡看了她一眼,不痛不痒地说了一句:“曹小姐回来了?还走么?”

阿植觉得头顶被淋了一桶冰水一样,她忽地打了个寒颤,喉咙口被堵了一般什么都说不出来。她到底是回来错了,先生同她已是路人……

以前她再怎么不成器,却总还是有人帮她收拾烂摊子,十几年了,与她朝夕相处,又时刻庇护着她的裴先生,此刻在她面前,如此客套生疏。

阿植像只小刺猬一样埋着头慌慌忙忙地往外走,却被梅聿之一把拉了回来。他说:“脸色可真难看啊。”

“我、我走错了。我本打算回曹府的……”她有些无措,胡乱地解释着,竭力掩盖自己的慌张。

梅聿之将她拉至身旁,蹙着眉在她耳畔低问道:“躲什么躲?有什么想问的今天索性就问个清楚,过了今天,你就再没有立场可以问了!”

他这话吓了阿植一跳,阿植慌乱之中微偏头看了他一眼,却猛地发觉自己被推到了裴雁来的面前。

梅聿之这厮是要害她!

阿植定了定神,脸色却惨白得可怖。然想了半天她却对着裴雁来直愣愣地说了一句:“先生大喜,阿植过来讨一杯喜酒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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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局外人只在局外...

“那便留下来吃酒席罢。”裴雁来言辞淡淡,好似有些敷衍。

阿植慢慢呼出一口气,回道:“好。”

她话音刚落,便看得先生绕过他们,往走廊那头走了。她没有回头,先生的背影她许久没再见过了,可如今一点不想看。喝点酒就好了,她晓得喝点酒这世上便再也没什么事值得烦忧了。

背后的梅聿之忽地拍了拍她的肩:“过会儿少喝点,别又喝醉了。”

阿植的神色十分空茫,但还是慢吞吞地应了一声,随即就又垂下了头。

往里走是内厅,院子里有流水席,阿植找了个位置坐下来,梅聿之在她身旁坐下来。阿植问:“你家阿姊成亲,你就坐在这里?”

“她本就没指望我这次能回来,罢了。”梅聿之懒懒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