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小心翼翼替她脱下外面那件沾了泥土的外衣,将床尾的被子拖过来,把阿植裹得严严实实的。屋子里没有点灯,只有一地月华。他站起身出了门,外头的风似乎更大了一些,裹挟起落叶在地上翻滚着。

清清冷冷的府里连个人影都没有,耳畔只剩下萧索风声。他慢慢走着,感受着这一路凄清,心中更是寡凉。曹府衰落的这十几年,清冷至极,偌大的空宅放眼望去满目萧瑟。

若是当年曹戎没有从容夫人手中抢来阿植,便不会种下苦因。容家若不是贪得无厌,更不会一手毁掉曹家。这一切恶果,如今却悉数落到了阿植身上。

以前种种,都无法再回头;唯有当下,才是能够握在手里的一切。

他停住脚步,抬头看了看夜空里的一轮明月,闭上眼几不可闻地叹了一声。

他去伙房烧了些热水,拎去给阿植擦了脸,又将她的手擦干净了,打算再塞回被窝时,阿植微皱了皱眉,却忽地紧紧攥住了他的手。

他将湿手巾放在一旁,刚转过头去,便看得阿植睁开了眼。

“我冷。”声音细小,有些微哑。

他便反握住她的手,再探一探被窝里的温度,仍是凉凉的。

光线昏昧的屋子中,阿植并不是看得很清楚,只听见衣料摩擦发生的悉索声响。然转瞬,梅聿之已在她身侧躺了下来。

察觉到颈下伸过来一只胳膊,还未来得及反应,便已被人揽进怀中,阿植听得头顶模模糊糊传来一声:“睡罢。”

她心中一砖一砖砌起来的壁垒,仿佛被一把小锤子慢慢地凿开了。她孤立无援时终能寻到一叶舟,且不必再单刀赴会,这突如其来的温暖让她蓦地眼眶一热。

夜静得如同一潭死水,梅聿之等怀里的人入睡之后,才轻叹道:“我会带你从这困局中走出来……”

院子中的桂花,落了一地。

清早时候,晨光透过窗格子打进来,阿植突然将头往被子里埋了埋,然很快就被某人给捞了出来。

头顶的声音里带着些许不满:“说过多少遍了,以后再将头往被子里埋就真的替你准备寿材了。”

阿植咽下口水,微抬头看了看他,苦着脸说:“昨天我……我喝醉了。”

梅聿之任由她胡编乱造,随口敷衍道:“知道了。”

阿植想从床上爬起来,无奈身上却压着梅某人的胳膊,她皱皱眉,示意他挪开。

梅某人却好似没睡够一样,将她揽得更紧一些,重新闭上了眼,下巴抵着她头顶懒懒说:“曹小姐,在下昨天陪了你一晚上,太亏了,在下很累,想继续睡一会儿,不要乱动。”

“我要起床!”小胳膊试图反抗。

“在下的衣服被你哭脏了,睡一会儿就不必赔了。”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继续抱着。

该死的!又变回没节操了!阿植自叹昨晚上脑子发热,真是自作孽不可活啊……悲伤过度是病,得治!

“在下劝过你了,不要乱动。”顿了顿,又是懒洋洋的口气,接着道:“乱动后果自负,曹小姐你等着赔我贞操。”

呸!人面禽兽,没操守,不要脸!

她用手肘努力地想要支开他,哪料头顶传来幽幽一句警告:“曹……小……姐……”

太幽怨了,阿植一动不动地窝在那儿,看着面前一堵胸墙,只能干巴巴地瞪眼睛。后来也瞪乏了,便索性睡着了。这一觉不知不觉睡到中午,她再醒来时梅某人早已不知去向。

——其实这个禽兽是讨厌别人看到他起床的样子罢,太不招人喜欢了。

她再一瞧,床边案桌上压了字条,说到了晌午会有人送饭过来,若是那人没到便让她继续睡。

她下意识一翻,背后竟然画了一只猪头!

…………

阿植心里正不是滋味儿,便听得有人在外头敲了敲门。然等她起身穿好外衣时,外头却一点动静都没有了。暗红木的食盒安安静静地摆在地上,再探出头去看看四周,却是什么人都没有。

她将食盒拿进来,打开一层,又发现一张字条,说是吃完了继续睡,下午时会来接她回京城。

再翻过来——没有猪头。

阿植已是连续两顿没有碰过粮食,胃里空空的,便埋头吃起饭来。

候潮门外的梅家当铺里,黑油油的柜台后面,梅方平正翻着手里的簿册。她神色有些许凝重,翻账簿的速度却是越来越快,一旁站着的掌柜偷偷咽着口水,似乎是有些心虚。

一本帐哗啦啦到了头,最后几页简直是看都没看就直接翻过。“哗啦”一声,账簿就狠狠摔在了掌柜脸上:“赵掌柜,你师傅说你为人忠厚老实,我看你师傅是在讽你罢?”

掌柜闷声不吭,干干咽着口水。

“上回收进来的银子成色不足,我也不追究了。可如今这账面,你自己看看——”她又拎了桌上一本帐丢给他,“这都是什么东西?”

“是新进来的伙计……”赵掌柜说到一半忽地停住了,他看着门口进来的人微微愣了愣,眨眨眼睛支吾道,“少……少爷。”

梅方平循声望去,只见梅聿之走过来,弯下腰将地上的账本一本本拣起来,理平整了,重新放回柜台上。

“阿姊。”他淡淡唤了她一声。

梅方平微愣了愣,平复了方才的怒气,缓声问道:“朝中无事?”

“有。”他答得不急不慢。

“那你这样突然回来,没事么?”梅方平将手搁在账本上,声音稳稳的,语气却明显弱了下来。

梅聿之在一旁找了一张木椅子坐了下来,随即转移了话题:“许久不回来了,家中还好么?”

“挺好的。”梅方平答得有些心不在焉,她甚至没有注意到赵掌柜已经趁她不注意偷偷摸摸溜走了。

沉默了一会儿,梅聿之对她道:“阿姊,这些日子你受累了。”

然梅方平却浅笑了笑,慢慢回道:“自家的事,没什么累不累的。倒是你,官场险恶,虚与委蛇,更是辛苦。”

“裴府……还好么?”他问得有些谨慎。

“你是想问雁来?”梅方平脸上仍旧挂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没什么好不好的,近来很多事要忙,我们各自周全罢了,倒也自在。”

梅聿之的神色黯了黯,浅声说道:“他耐心很好,竟然有心将当年涉案之人一个一个挖出来,不过……这样的事,还是得谨慎才好。”他顿了顿,又道:“阿姊,我不希望这件事以后牵连到你。”

梅方平浮起一丝自嘲的笑来:“放心罢。”她方想再说什么,店面通后院的门帘处却传来一阵小孩的哭声。

抱着小孩的小侍女掀起门帘,脸上有些焦急地同她说:“夫人,小姐方才在后院玩耍,手上不小心扎进去一个木刺,奴婢本想替小姐挑出来,可小姐一碰便哭,喊着要找夫人。”

那小孩看到梅方平,便扑过来继续嚎啕大哭:“小钱疼……小钱疼……”

梅方平皱皱眉,费力将她抱进怀里,抬首对小侍女道:“将针拿给我。”

39

39、曹阿植再别津州...

小侍女便将针线匣子递给她,梅方平握住小钱的大拇指头,放缓了声音哄她说:“小钱乖,一会儿就好了,把眼睛闭上好不好?”

裴小钱抽噎着,将脑袋埋进了她的肩窝里。梅方平从匣子里拿过针,小心翼翼地将木刺从她大拇指头上挑了出来。似是觉得痛,裴小钱“哇”地一声又哭了出来。梅方平将针放进匣子里,拍了拍她后背:“乖,挑出来了,不哭了。”

裴小钱哽咽几声,泪眼婆娑地看着她,揉了揉眼睛,憋着嘴说:“呜呜……再也,再也不玩……”

一旁的梅聿之见了,方要开口,梅方平却偏过头去,摸了摸小钱的头发说:“小钱,来,喊舅舅。”

裴小钱的抽噎声渐渐停了,她揉揉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梅聿之,张开嘴慢悠悠地喊了一声:“舅……”然后小眼珠子滴溜溜转了转,将这一声给补全了:“舅……”

最后还带了尾音,似乎对梅聿之很是好奇。

梅方平对小侍女说:“将方才在路上买的糕点拿过来,再沏两杯茶。”她转向梅聿之,又问道:“瞧你好像很累的样子,怎么了?”

“没什么。”他停了停,目光移到了裴小钱的脖子前,冷声问道,“阿姊,这孩子……如何会在裴府?”

梅方平神色黯了黯:“你想问什么?”

“虽然这孩子现今长大了与以前不同,但那把长命锁——”他顿了顿,看着梅方平叹道,“我这个亲舅舅如何会不认得呢。”

小侍女端着茶和点心走了过来,梅方平将裴小钱放下来,哄她说:“小钱乖,去后头玩一会儿好不好?”

裴小钱用力地点点头,还望了一眼梅聿之,便跟着小侍女走了。

“这些事不要在她面前提。”梅方平皱了皱眉。

“父亲将她送到裴雁来手里,这件事你早就知道么?”

梅方平沉默着将茶盏推过去,良久才道:“是后来才知道的。”

“所以后来你执意嫁入裴府,是因为你想光明正大地养这个孩子?”他语气里有些急躁,“裴雁来知道她其实是你的女儿么?”

梅方平摇了摇头,又有些怅惘:“或许知道罢,不过那又怎样呢?反正我们之间也没有什么互相亏欠的。”

当年她偷偷与人相恋,然对方家中却十分清贫,本以为父亲会因为肚子中的这个孩子而勉强同意这门婚事,谁料他还是被父亲逼上了死路。想至此,她神色更黯了一些。后来孩子一出生,便被父亲给抢走了,此后她只晓得府外有个奶娘在养着这个孩子,哪料一年之后,这孩子却被送去了曹府,到了裴雁来的手里。

没有想到,就连这样一个无辜的孩子都会成为筹码。

她的心早就死了。绣球招亲的时候,父亲还只是希望她能从这件事里彻彻底底走出来。可到了后来,却完全变了样。她总算是知道“生是梅家人,死是梅家魂”的道理。原来这一生,也未必是能够顺着自己的心意过下去。

可如今这样倒也很好,本来一眼就能望到尽头的生活平添了几分气色和期许,犹如遇见了茫茫海洋中的一叶舟。

裴小钱突然从后院跑回来,拿着一个橘子蹭住梅方平撒娇道:“小钱想吃橘子,娘亲剥橘子……”

梅方平接过橘子,低着头不慌不忙地剥起来。

安静了一会儿,梅聿之问她:“这孩子如今叫什么?”

梅方平浅浅笑了笑,将一瓣橘子塞进小钱嘴里,背对着梅聿之回道:“裴小钱。”

“…………”

梅方平嘴角弯了弯,转过头去看他一眼:“据闻是曹小姐给起的名字。”她又看了看未动过的茶盏,说:“茶再不喝就要凉了。”

梅聿之想着时间也不早了,得赶紧回曹府带阿植回京城。他刚打算告辞,却看得梅方平抬起头看着店门口。

裴雁来从门口走了进来,身形看上去比之前更加清瘦。

“忙完了?”梅方平淡淡问了一句。

裴雁来应了一声,看了一眼旁边坐着的梅聿之,与梅方平道:“天气冷了,早些回罢。”

梅方平站起来,梅聿之亦跟着站起来。她偏过头说道:“去府里吃过晚饭再走罢?”

梅聿之抿了抿唇,回道:“不了,我还有事要忙,这就走了。”

“路上小心些。”她将裴小钱抱起来,偏过头哄她说:“跟舅舅说,我们走了。”

裴小钱蹂躏着手里的橘子瓣,盯着梅聿之干巴巴地说了一句:“舅舅……小钱走了。”

梅聿之忽地伸手去揉了揉她的脸:“走罢。”裴小钱眨了眨眼睛,将嘴里的橘子肉咽了下去。

他站在门口看着裴雁来从梅方平怀里接过裴小钱,将车帘子打起来,让她上车。裴小钱被裴雁来逗得咯咯笑着,眼睛都眯成线了。他等他们都上了马车,才一个人往回走。

一路的红叶像是染了血一般绚丽,地上的落叶被秋风吹起来,打着卷儿,又掉下去。日光清冷毫无温度,打在身上倒显得有些凉。

回到曹府时黄昏迫近,几只候鸟在空中划过,显得格外凄冷。府里还是空空荡荡,毫无人烟。他大步走到阿植的房门口,敲了敲门,里头一点声音都没有,便索性直接闯了进去。房间里空空的,只有吃剩下的食盒,还有翻得乱七八糟的柜子。

夜色渐渐暗下来,梅聿之在府里边走边喊她的名字,却一点回应都没有。他咬了咬下唇,刚打算出去找,就看得走廊那头的一间屋子里探出一个脑袋来。

他快步走过去,阿植往里缩了缩脑袋,赔了笑道:“不好意思啊,刚刚睡着了没听见……”

他走进去,只见地上堆满了书。他低了头看看地上的书,问道:“你是要搬回去?”

阿植继续往地上一坐,摇了摇头说:“不是。这些书都是从我家以前的那个书肆里搬回来的,那铺子现在还关着,就在……”她皱皱眉,抬头说:“大东门左手边儿第八个。”

梅聿之无视掉她这段无关紧要的回忆,伸手将她从地上拉起来,拍了拍她衣服上的灰尘:“今天先回京。”

阿植抿了抿唇角,屋子里的烛火跳了跳,转瞬就被他给吹灭了。

到京城住处时天已黑透,没有月亮,漫无边际的天空像一顶黑伞罩下来,云沉沉的,分外压抑。

回屋里换了身衣服,阿植便在府里乱溜达,梅聿之一把逮住她,很神奇地递过去一只熟了的红薯。阿植愣了一愣,往后跳了一步:“哪里来的?”

“我又不会毒死你。”他拉她在走廊上坐下,动手剥起红薯来,掰了一块塞进自己嘴里,抬头叹了口气,“好多年没吃这东西了,没想到味道还不错。”说着就又掰了一块递给阿植。

“脏死了……”阿植很是嫌弃地看了他一眼,“都是灰……”

“不吃算了。”梅聿之慢悠悠地吃着红薯,香气不断地往阿植鼻腔里钻。

阿植偷偷摸摸地咽了咽口水,等了会儿问道:“什么地方买的……”

梅聿之偏过头去,睨了她一眼:“啊,我想想……”

阿植期期艾艾等着答案,没料到某人回忆良久,说道:“不记得了。”

阿植颓了一张脸,低头画圈圈。她嘟了嘟嘴,唰地站了起来,拍拍衣服下摆:“睡了,晚上吃东西不好。”

梅聿之倏地拉她坐下来,将手里的红薯递了过去:“还是你吃罢。小时候为了一个红薯放狗咬人,这种事也就你做得出来。”

“…………”阿植心里一惊,难道梦是真的?她竟然真的欺负过别的小朋友……

后来梅某人说了诸如“曹小姐你和红薯之间的缘分几天几夜也说不完”这样子的话,并且还举了一些她根本不记得的例子。反正结论是,因为红薯,小时候的曹阿植是个十分凶残的姑娘。

阿植把最后一块红薯拾掇到嘴里,心满意足地将红薯皮丢进前面的花坛里,还没来得及回过神,脸上突然被人给抹了一下。

——全是灰啊!

梅某人似乎还不甘心,把手上沾的烤红薯灰全抹在她脸上了。受气包阿植正打算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时,梅聿之却捉住她两只手,拉着她往前走。到了井边,打了水来替她将脸洗干净了,又握住她的手放在木盆里仔细洗着。

阿植埋着头,嫌水冷,便将手拼命缩回来。梅聿之将她的手擦干,反握住,又叹声道:“这段时日就暂且留在这里,想看什么书我替你借来,不要像上回一样自己跑出去。等容夫人走了,你想开书肆也好,回津州也好,我都依着你。”

阿植仍旧低着头,闷闷地应了一声。

若总是问不到想要的答案,就渐渐失去了询问的热情。

第二天阿植很早便醒了,然她起来的时候,梅聿之早就出门了。她匆匆吃完早饭,捧了本书坐在银杏树下看。清冽的阳光打下来,落在书页上,银杏树叶泛着湿润的清香,直往鼻腔里钻。

阿植正看得出神,大门口却传来一阵敲门声。她一愣,刚刚合上书,上头一颗熟透了的白果“噗嗒”掉了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从昨天开始一直胃疼胃疼胃疼TT

我吃粥去了,挥手

40

40、宴无好宴一场惊...

到底是越来越冷了,天光一天比一天短,才到酉时天便暗了下去。梅聿之好不容易将文书整理完,忽有人拍了拍他的肩,凑过来低声问道:“你听说今天有人往理检司送了一锭官银的事了么?”

梅聿之手一顿,将案卷迅速合上:“什么时候的?”

一旁的同僚十分诡异地笑了一笑:“孝明三年十月。”

梅聿之偏过头,直起身来,颇为无所谓道:“有何奇怪之处么?如此晚了,景峪兄不走么?”

“罢了,你这两天怕是翻卷宗翻得糊涂了,我回去喝酒了,你要不要一起?”

“不去了,在下还有事。”

同僚斜了他一眼,暧昧道:“真好啊,回去得有人等罢?”说罢又颓丧着脸,瘪瘪嘴:“孤家寡人只好喝酒去咯,先走了。”

他推门出去的时候,梅聿之桌上烛台上的火光微微动了动。他看了一眼外头,天色已彻底暗了下来。他沉默着想了一会儿方才同僚的话,将底下柜子里的几本书拿出来包好,吹灭了桌上的灯台,走了出去。

早上走的时候吩咐了府里的小厮让阿植先吃饭,也不知她吃了没有。皇城周围本就冷清,这会儿天黑了,更是阴森森的。中途路过驿馆时,瞥见好似十分热闹的样子,便略停了停。兴许是随国这一拨人又在庆贺什么事。他叹了口气,继续往前走。

回到府里时,月亮已经稳稳爬上中天,四下静得只剩风声。一个小厮急急奔过来,说:“大人您可算回来了,上午的时候曹小姐被人带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呢。”

梅聿之眉头一紧,问道:“可知道什么人带她走的?”

“这、这小人不知啊。”小厮一脸的焦急无措,“上午时府里没有人,回来时听隔壁的人说,带走曹小姐的人穿着官家的衣服,想必是官家的人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