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每回月事要来之前才这般流鼻血?”

阿植蹙着眉想了想,猛地点了点头。

大夫问完,舒了口气:“姑娘这身子骨不大好,得好好调理调理,我给姑娘开个方子,喝一阵子养一养罢。记得等这次的月事结束了再喝。饮食方面也得注意,我会嘱咐给梅大人的。”

阿植被他说得一脸茫然:“诶……”她皱眉看着打算起身的大夫,弱弱问道:“那我这是什么毛病……”

大夫收了脉枕,理了理药箱,也不看着她,只回道:“姑娘这是逆经,就是……”

阿植正眼巴巴等详解,对面的门却被推开了。梅聿之在外头对小厮道:“送林大夫去开方子罢。”那大夫好像也懒得解释,拎了药箱倏地就溜了。

阿植刚要追出去,便被梅某人给堵回来了。阿植往床里一缩,闷声闷气道:“什么毛病也不同我说清楚……”

梅聿之踱到书架前,将书盒子取下来,拿出一本厚册子站在书架前慢慢翻着,良久才又走回去,将手里的书递过去:“自己瞧也是一样的。”

阿植接过来,看到第三行上“逆经”两个字,猛地将书一合,他方才竟然就在外头偷听!

梅聿之突然觉得不怎么好解释一般,黑着脸将书拿回来,半晌瞥了一眼床铺说道:“将身上那件中衣和床单换下来罢,好好歇着,早饭过会儿会送过来。”他这厢才刚说完,小厮忽地跑来站在门口喘着粗气道:“大……大人。”

梅聿之抬了头,小厮递过来一封信,又凑过去耳语了几句,讪讪走了。梅聿之神色里有微妙变化,但转瞬即逝,下一刻又笑着对呆坐在床沿面色尴尬的阿植道:“今天怕是没有空领你去做衣服了,我有些事……”他顿了顿,转过身去,漫不经心地补充道:“哦,对了,姚小姐昨天晚上到京城了,怕是不久便会来看你。”

阿植应了一声,看着他即将离去的背影,忽地补充道:“我不出门的,谁来我都不走。”

那背影顿了一顿,随即便快步走了。

阿植一摸下巴,眯眼想了一会儿,从床上跳下来,掀开被子将染了些血迹的床单扯了下来。

阿植本打算翻出床底下的包袱来找经布带子,后来索性将包袱里的东西都倒出来,在一堆零碎物件和旧书里,翻出了一本册子。她捧着册子坐在地上,看了一眼外头。

外面的光线凉凉的,像冷水淋在身上,让人浑身哆嗦。

她爬起来,走到院子里将已经晾干的旧衣服收回来,迅速换好,将册子揣进怀里,假模假样地走到伙房,盛了碗粥吃掉之后,对小厮说继续回去睡觉了,不要去烦她。小厮点点头,阿植便低了头往回走,到了卧房门口也不停,径自往后院的小门走了。

从后门出去的这一条路她并不认得,街道右侧尽是小宅子小院,长得都差不多模样。阿植低着头匆匆往东边方向走,拐了弯再向南走一段,才出了这后巷子。

她估摸着算了下时辰,想着天黑前应是能赶回来的,便不由地加快了步子。这一路走着,竟让她想起年初时候,独自一人进京的模样。如今近一年过去了,街道上的人似乎还是那些,然自己却与先前大不同了。

她走着走着,忽地怕自己回不去,竟有些后悔没有留张纸条子在房里。顾不得那么多了,从城门口再折回去,这趟就白出来了。怀里揣着的册子还在,她便放心地过了城门。

她循着记忆中的方位往裴府走,没有问路竟顺利走到了府门口,像是走过了许多遍一般。大门是关着的,门口有些许冷清,阿植再确认了一遍,走过去敲了敲偏门,良久才有人来开。那人看着有些眼熟,阿植眯眼慢慢道:“福叔?”

福叔站直了身子,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却笑着戏谑道:“哎唷,小人瘦了这么许多小姐还能认得出来,真是好记性呐。有什么事吗?”

阿植揣摩了下用词,最后却没头没脑地唐突问道:“裴先生出去了吗?”

福叔打量了她一番,回道:“没呢,先生身体不舒服,今天歇在家里头呢。曹小姐……有什么事吗?”

他一直堵在小小的偏门门口,一副很是警觉的样子,阿植想进去都进不得。

阿植咬了咬下唇,回道:“我要见他。”

福叔神色里闪过一丝犹疑,最后却让了过来,让阿植进了门。他关上门,又迅速走到前头,闷闷道:“曹小姐来之前,怎么不先知会一声呢……”

阿植无心回他,低头看着这落了满地的秋叶,沿着走道一直延伸到对面那间小小耳房,微风吹过,还不时有梧桐叶子继续飘飘摇摇地落下来。四周静寂,只有脚踩在落叶上的沙沙响声。心尖儿像被悬吊着一般难受,各种滋味让人些微恍惚。

作者有话要说:

43

43、逼急了也会跳墙...

一年的时间迅疾得可怕,还来不及回头细想,就将被推入下一个年份。阿植眼眶有些发酸,突然喊住福叔说:“我就在前厅等先生罢,不往后头走了。”

福叔倏地停住,转过身叹了口气:“曹小姐,小人实话跟您说罢,先生昨儿个病倒了,就一直在卧房里没出去过,还是带您去后院见他罢。”

阿植眼眸黯了黯,又问:“夫人呢?不在府里么?”

“夫人近来一直很忙,总是早出晚归的。”福叔摇摇头,“以前夫人在娘家的时候,小人可从没见她这样操劳过。”他说着说着便转过身往里头走了。

阿植跟在后面默默听福叔继续絮叨,踩着一路的落叶,不知不觉便走到了后院。时间蓦地漫长了起来,好像很久很久才挪过一小格,以前秋天时,总要做许多许多事,她越是想偷懒,先生便催得越勤快。那时候阿植总觉得自己上辈子是林子里的小动物,到了秋天,就拼命攒粮食,好熬过每一个冷得会死掉的寒冬。

晚上的时候,先生会在伙房里准备第二天早上的点心,她就窝在灶膛前,看着柴火噼噼啪啪费力地烧着。火苗不停地往上窜,她的脸和手烤得通红,可背后却仍是冷的。

她压压唇角,想让自己远离这些事。然越不愿意去回忆的事,才是最牵挂最不想忘记的事。

福叔看到她怔在卧房门口,便喊了她一声:“曹小姐,我替您敲过门了,您进去罢……”

她站在门口,良久才将手抬起来,她看看福叔,福叔朝她点点头,忽地转身走了。又过了许久,她才慢慢地推开了门。

她不出声,大致扫了一眼这间卧房,忽听得床榻上的人哑着嗓子轻问道:“有事么?”

先生大抵是将她错认成了旁人,阿植不应声,良久才走近了,在一张矮凳上坐了下来。裴雁来浅阖着双目,眉头紧皱着,神色疲倦。她在一旁默默看着,心底里忽地泛起一丝酸软情绪来。

原来先生也是会生病的。

她从未没见过先生生病,更未见过他躺在床榻之上如此无助的样子。眼眶酸胀得发疼,阿植用力揉了揉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气,对着床上的人叹道:“先生怎么也病倒了呢?天气转凉须得更注意才是。”

床榻上的人面色上忽地闪过一丝莫名的情绪,费力撑开眼皮,双手支着身体坐了起来。他偏头问道:“小姐过来做什么?”

语气微弱,却透着明显的生硬,阿植听着有些恍惚,却答得很是流畅:“有些事想找先生问一问,先头不知道先生病了,就这么唐突地过来,叨扰了。”她不想多作逗留,看也不看他,从怀中取出了那本蓝皮册子,抬首问道:“先生,这本账簿虽然是抄本,但却并不是曹家的账。单单孝明二年八月份,梅府和容府的往来就有这满满一册子,里头的账项……”

她对上的裴雁来的眸子:“很是可疑。”她略作停顿,又道:“我想问,先生何必在府里存着这个东西,且还备了抄本?”

裴雁来紧皱着眉,看了一眼她手里的蓝皮账册,唇角抿得紧紧的,良久才道:“小姐何必为了一本无关紧要的册子,将屋子翻个底朝天呢……这些事,同小姐一点干系都没有。”

说罢他伸出手去:“将册子给我。”

一双手骨节分明,阿植只瞥了一眼,便察觉到先生近些时候委实瘦了太多。她不落痕迹地皱了皱眉,紧紧抓着手里的蓝皮册子,不徐不疾道:“若是那时候当真是容府的人毁了曹家,那从这梅府和容府的往来账册上看,梅家那时的立场和身份便是帮凶。先生手里若是有这本账册,既不利于容家,自己也不安全,况且这本册子的存在,还威胁到梅府的利益。一个行贿,一个受贿且帮着行贿,且连受贿官员的名册都一一在录,这样的东西……先生轻易留下抄本,不是在招祸么?何况先生如今娶了梅小姐,按理说这样对梅家并不好的东西,应当好好收着才是。”

裴雁来眸色一沉,看着她手里的账册道:“以为光凭这个就能扳倒容家么?小姐想得太容易了。”他忽地停住,忍下咳嗽,皱着眉继续说道:“我说过了,同小姐没有任何干系,小姐不要插手这件事。”

阿植早就猜到他会这样说,先生真是无趣透了,如今总是将话说得这样绝。

她看着他的眼眸慢慢道:“先生总说这些事同我毫无干系,可这分明是给曹家正名,给我父亲正名的大事,先生的意思,难道是说,我——不是曹家人吗?”

裴雁来神色十分难看,脸色苍白如纸,唇上一点血色都没有。阿植忍下心里的酸楚,暗吸了一口气,偏下头看了一眼床边的案桌,伸手过去取了水壶,倒了一杯水递给他。

“我同随国定是有些乱七八糟的联系,可我想不明白,也没有人告诉我。你们都将我当成小孩子,觉得我被蒙在鼓里就安全无虞了,可我每天都在想着明天会发生什么事,或是又有什么人要离开。所有的事情都超过我的认知了……很多事我一知半解,糊里糊涂,每天就这么不清不楚地活着,还不如清清楚楚地知道了事情原委再去死。”她忽地伸手握住了裴雁来的手,干燥又微温的久违触感让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她为何要和先生分得这么远远地各自过活,为何每时每刻都得强迫自己不去回想过去呢?所有的事情,本可以不这样的。

然裴雁来却及时地抽出了手,掩唇咳嗽了许久,缓过气来才说:“小姐还是回去罢,我累了。”他太清楚阿植了,照她的性子,若是彻彻底底知道了原委,才不会如她所说的那般无所作为。她这个人,总是认准了什么事,便要走到头走到死的人。

阿植看着他这副病容,虽已经动摇,却是心一横,鼓足了气道:“我今天来,就是求一个答案。先生不必将所有的事一一告知,你只需要告诉我,我到底是谁的女儿。如果先生不说,我会去问老夫人,甚至拿着这册抄本去梅府找知道真相的人问……兴许,不必出这个门,我等着梅小姐回来,便可以问到答案。”

阿植撑到最后,眼泪都快要下来了。她看着先生的脸色愈来愈差,数次想要停下,却还是一口气说了下来。因是说得太快,她的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周遭静得出奇,似乎满世界只剩下她的呼吸声。

忽地鼻腔一热,她皱起眉抬手便要去擦,却晚了一步。鼻血一滴滴落在她膝盖上,一点点地渗进布料里。她索性懒得去管,甚至低了头看着鼻血往下滴,好像濒死的人看着自己如何一步步走向另一个世界。

裴雁来的手微微发抖,他故作镇定地从一旁拿了帕子递给她,一滴血却落在他的中衣袖子上,在白底衣料上显得分外刺眼。

阿植看了他一眼,接过手帕胡乱擦了擦。她有些犯晕,却漫不经心地说道:“先生,我觉得我要死了,所以我想明明白白地死。”以前耍小聪明时,说谎话信手拈来,她想,虽然不大体面,且以后指不定会遭报应,但再多说一次谎话倒也无关紧要。

心提到嗓子眼焦急地等一个回复,却听到一阵敲门声。

声音清脆利落,丝毫不拖泥带水。紧随而至的便是一声淡淡的询问:“雁来,好些了么?”话音刚落,房门便被推开了。

阿植连忙将账册收进怀里,鼻血仍旧一滴滴往衣服上掉,她就低头擦衣服,一遍又一遍,越擦越模糊。

梅方平快步走过去,看她满手的血,吓了一大跳。

“曹小姐,怎么了?”语气很是焦急。

阿植浅笑了笑,仍旧低着头,眼泪落在衣料上,将原先的血迹晕染得更厉害。

“没事,过一会儿就会好的。”她捏住鼻子看了一眼坐在床上一言不发的裴雁来,“先生真是狠心,竟忍心看着别人糊里糊涂地去死。”

梅方平看了看这两个人,原本就舒展不开的眉,蹙得更深了。她看了一眼裴雁来:“你有什么事不能告诉她呢?”

阿植压根没给裴雁来机会,抢了话头说:“先生从小到大瞒着我的事情不知有多少,我这会儿都不知道自己能活多久了,都不肯告诉我。现下有人说我不是曹家的女儿,先生就不想告诉我‘这是谣传,不可信’吗?哪怕继续骗我,我都是会信的!你如今不说‘是’,亦不说‘不是’,以为我猜不到吗?先生的犹豫总是默认,我如今只想知道,既然我不是曹家的女儿,那我到底是谁生的?我娘亲是谁,我爹又是谁?无所谓我是怎么到曹家的,又无所谓你们瞒着我……其余的事情我都没兴趣知道。”

她紧接着又看了一眼梅方平:“梅小姐也不知道么?那时候一见到我,便盯着我的耳坠子看,可瞧出什么来了?”

她说得太快太急躁,本来头就晕,差点就语无伦次了。这辈子都没有这样气急败坏地说过话,也没有这样抢别人话头咄咄逼人,不给旁人说话的机会……她真的脑子不大好了。

44

44、逝水终是不可追...

止住了鼻血,阿植瞥了一眼床榻上的裴雁来和一旁的梅方平,坐在矮墩上一动不动,一副“我就要和你们耗到底”的模样。无所谓旁人怎么看她了,就算被当做无赖也没什么紧要的。除非先生赶她走,否则她是绝对不走的。

梅方平打破了这沉闷气氛,同她道:“晌午都过了,曹小姐还没吃饭罢。先随我去换身衣服,再吃些东西罢。”

阿植断然回绝道:“我不饿。”

梅方平不落痕迹地皱了皱眉,却听得雁来道:“随她去罢。”他垂了垂眼睫,十分疲倦地看了她一眼:“小姐爱坐在这里耗着,便耗着罢。”他猛咳了一阵子,躺了下来,翻身朝着床里侧。

阿植心里堵着一口气,咬了咬牙,倏地站了起来:“罢了,先生好好歇着,我回曹府找东西去了。”她说完了又觉得自己愚蠢,转过身去头也不回地开门走了。

梅方平立时跟上去,哪料这丫头在前头越走越快,跟有人要她的命似的。她穿的鞋子不大方便,实在追不上阿植,便在后头喊了一声:“曹小姐,等一等,我有话要同你说。”

阿植倏地止住了步子,半晌才转过身来,抹了抹鼻子看着她。

“先去换身衣服,吃晌午饭的时候慢慢说罢。”她语气缓下来,说得很是诚恳。

这倒让阿植觉得自己方才做得有些过头了,可她如今一心只求个答案,已经顾不得这么许多。

梅方平领她去了房里,小婢给她端了热水,她擦了脸和手,换上了干净衣服。然梅方平的衣服她穿上嫌大了,倒显得有些奇怪。

“将晌午饭送到这里来罢,去告诉奶妈先带小钱去睡午觉,不必等我过去了。”梅方平对小婢吩咐完,默不作声地看着阿植将方才换衣服时拿出来的蓝皮账册重新塞进怀里,淡淡道,“先坐罢。”

阿植看着她走到梳妆台前,打开漆奁,从里头取出一个平安符来,又从一个带锁的匣子里拿出一块玉佩,压了压唇角走了过来。

她将玉佩交到阿植手里,慢慢道:“这是那时你同聿之订娃娃亲时,曹家给的信物。出嫁前母亲让我代为保管,后来也忘了拿回去。现如今,我将它还给你。”她顿了顿,看着放在阿植手心里那块玉佩道:“生辰八字,都刻在了背面。”

阿植没有将玉佩翻过来,她低头看着,看了好久好久,梅方平又将一枚平安符放到了她手中。

她轻叹了一声,同阿植道:“这是中秋的时候去南香山祈福,雁来求的。他虽什么都没有说,便将它随手放在书房了。可这生辰八字明摆着是替你在求,一道收下罢。”

阿植看着手上那一翠一红,微微有些愣神,良久才问道:“梅小姐果真一早就知道我身世吗?”

“当年你父亲并未将此当做秘密,可自从孝明三年出了事后,一干人等便讳莫如深,没人再提了。”她沉默了一会儿,伸手搭上了阿植的肩膀,“我想,该是时候让你知道了。你如今自己已能做决断了,但我仍希望你记得,在津州,在曹家的这十几年,你并不是孤立无援的。若是有一天你去了随国,不要记恨津州的任何人……”

阿植心里塌下去一块,她握紧了手里的玉佩和平安符,神色更黯了。

小婢将饭菜送进来,梅方平留她吃饭,可阿植却木然回道:“不了,我还赶着回去。”她转过身去,闷着头就往外走了。梅方平晓得她的倔脾气,也不继续追上去,只喊了一个小厮偷偷跟着,嘱咐了几句。

她担心阿植会想不开,做些不理智的事。可阿植却一路走到了郊外的曹家祖坟,在曹允的墓前重重磕了几个头,翻开了玉佩背面,上头刻着的生辰,让她抱有的最后一丝希望都彻底破灭了。想起管仪询问她生辰时意味不明的神色,想起容夫人让她一道参加管仪泽越庆生宴会的用意……原来旁人清清楚楚看着她过着假生辰,唯独她自己不知道真正的生辰是哪一天。

她抹了抹眼泪,将玉佩和平安符收进怀里,头也不回地走了。许久以来一直迫切想要知道的答案,这样清清楚楚摆在眼前时,原来既不会开心,也不会释怀。她想,为何在被瞒着的时候不开心,如今知道了,心里却依旧沉重……

候潮门外的江水拍打着岸边的礁石,声音萧索,像是哭声。许是秋天了,水位低了下去,一眼望去尽是空茫。阿植回想起许多事,觉得这世界万事万物,皆不过如此。很多故事,便随着这江水一路奔流,最终也不知到了哪里。十七岁生命的局限便是,身处困局,烦恼,却走不出去。她想,自己大概还没有那个能耐。可有些事,却也不是自己情愿要往前走的,背后稍稍被人一推,一时站不稳,便会跌跌撞撞走出去好几步。

可见每件事的走向既微妙又有些不受控。

阿植一路走回来,腿脚都麻了,天色才慢吞吞地黑下去。先前的一些想法如今看来有些可笑,回到京城时她犹豫了一下,终还是走到了梅聿之的住处。

她定了定神,从后门偷偷溜了进去。宅子里静悄悄的,几盏灯笼挂在廊下亮着昏昧的光。她神不知鬼不觉地走到卧房,推门走了进去,又掩上了门。

然她还未来得及回头,却听得后面传来一声淡淡的“曹小姐”。

阿植瞬时神经紧绷,支吾道:“我……我太想念烤红薯了,想着天色晚了应当有人在外头摆摊子,便出去瞧了瞧……没想到今天天冷,都没人出摊子。”

“恩。”这一声回应淡淡的,尾音却有些长,似乎是漫不经心一样,便再没了言语。

“哗啦”一声,是黑暗中布料摩擦发出的声音,阿植转过身去,隐隐约约看到梅聿之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咽了下口水说:“还是、先点灯罢。”

这种看不清对方表情的境况,竟让她心虚了。

虽然夜盲,她却能察觉到梅聿之靠她很近,温热的气息似乎就在眼前。

梅聿之淡淡同她说:“往后若是想吃烤红薯,我替你带回来或是让府里的厨子烤便是了,用不着你去费这样的工夫。”

这话说得不急不忙,语气稀松平常,阿植缓了口气。她猛地点点头,梅聿之却忽地捧住她的脑袋,不落痕迹地轻叹了一声:“这身衣服又是怎么回事呢……是太想穿新衣服故而去裁缝铺子了么?”他顿了顿,继续慢慢说道:“可这裁缝手艺似乎不大好,穿在你身上不是很合身呢……”

阿植蓦地一惊,这才想起身上穿着的是梅方平拿给她换的衣服,假作镇定地回应道:“是那裁缝说得过几日才能取到新衣裳,我瞧着这一件样子颇好,他便先借一件成衣给我穿,故而有些不大合身……”

他的手仍旧稳稳停留在她双颊上,温暖干燥的触感甚至让阿植有些贪恋。似是相信了她这番鬼扯,他竟松开手,只重重叹出一口气,说道:“你也累了,先歇着罢。明天三更天我便走了,连着是两晚的值宿,怕是很久不能回来。先同你道个别,你明天早上睡个懒觉罢,不必早起了。上回从翰林院借回来一些书,我放在书房了,你若是觉得无趣了,便去翻翻。不要四处乱跑,安分地在这里养一养身子罢。”

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阿植觉得有些异样,却依旧捕捉不到他的神色。在黑夜中,她一点优势都没有。旁人看得清她,她却未必看得清旁人。

梅聿之忽地将她揽进怀里,过了许久,却一句话也没有说,便放开她,径自走了出去。

阿植倏地觉得冷,忍不住打了个哆嗦,看着重新被关上的门微微愣了一愣。黑暗中她的呼吸声尤其明显,饥饿和寒冷一道袭来,她只好缩进了被子里。说谎话这样的事,她大约还需要再修炼修炼,否则表现得太过拙劣,连自己都骗不过去。

阿植这一觉睡得并不好,三更天的时候她爬起来,坐在床边暗自摩挲着胸口挂着的玉佩,等了好久,听到院子里有人走动的声音,开门的声音,小厮低声交谈的声音,在这一片黑暗里,分外清晰。

她听得一声“小声一些,让曹小姐好好睡一觉”,便又听见脚步声,再一会儿,大门便被关上了。这一切声音在天还未醒前,细小得像是可以落进心里最柔软的角落。

她觉得自己有时候是在做一个漫长的梦,不知道是不是又在梦里梦到了自己做梦,然后以为自己醒了,其实还在梦中。因没有睡好头有些晕,心跳得有些快,站起来头重脚轻,轻飘飘的。

外面还是漆黑寒冷的夜,在夜幕这一柄巨伞笼罩下,多少觉得这人世还是安稳的,像睡眠时那些缓和平静的呼吸声。

阿植点了灯,弯下腰从床底拖出包袱来,将一些细碎的物件一一放好,最后揪起四个角,狠狠打了几个死结。她动作利索地做完这一切,吹灭床头的灯,重新钻进被窝里。睡罢,睡一个懒觉,天就亮了。

45

45、人人自危无暇顾...

宅子里突然多了好些人,连往常都没人看着的后门也有人一步不离地盯着。阿植四下转了转,才晓得梅聿之这分明是起了疑心,不打算让她溜出去。然她不知道,不仅是她出不去,就连姚金枝提着吃的来看她,看门的小厮都没让她进。

金枝吃了闭门羹,自然郁闷得很。一大清早就在湘堂遇见容三小姐,出个门来看阿植,结果竟然不让她进去。她站在外头抖着嗓子干嚎了几句,结果却没人理她。也不知道小板子在里头过得好不好,真替她着急啊。

她同阿植许久没见了,都不知道阿植现在是胖了还是瘦了,想着这死孩子在城里头可能吃不到烤红薯,还特意背了一袋子过来。如今竟然不让进!梅聿之真是长本事啊!合着这样欺负人呐!

金枝恨恨地咬了咬牙,瞪了一眼看门的小厮,一副“老子宰了你”的模样。那小厮只轻飘飘地瞥了她一眼,就将大门给关上了。金枝绕到围墙那边瞧了瞧,跳了几下,发现自己这身板委实不适合跳高,便只好望墙兴叹。

她闷闷低头走着,忽地有人在后头拍了拍她的肩。金枝猛地一回头,看到一个小厮正咧嘴朝她笑。她打量对方一番,瞧着这身衣服大约是梅聿之宅子里的人,这又是唱哪一出啊?

金枝蹙了蹙眉:“什么事啊?”

那小厮谄笑道:“方才不好意思,看门的没认出您是曹小姐的旧友,您随我进去罢。”

金枝“嘁”了一声,刚才肯定是将她当作市井无赖了,拎着一袋子红薯怎么了?穿着朴素一点怎么了?梅家的下人都仗势欺人,狗眼看人低!

她跟着小厮往宅子里头走,忽瞥见小厮手里拎着的药包,便问了一句:“这药包?”

小厮回过头来赔笑说:“曹小姐这阵子身体不大好,这药便是抓给曹小姐吃的。”

金枝心里咯噔一下,好苦命的小板子啊!本来身子就不好,如今也不晓得怎么样了……她抹一把辛酸泪,拉住小厮道:“我来替她煎药罢,伙房在哪里……”

小厮便直接将药包递给了她,指了指伙房的方向,说道:“那就多谢姚小姐了。”

金枝一手提着药包,一手提着红薯袋子,泪奔着往伙房去了。后头的小厮看了她一眼,一声不吭地就转身走了。

现下不是饭点,厨子去后头屋里睡觉了,金枝便兀自生了炉子开始煎药,又往锅里添了点水,拾了几只洗干净的红薯丢进去煮。灶膛里的柴火不遗余力地烧着,她一边担心着阿植,一边顾着那边炉子里的药。好不容易等药煎好了,她将煮好的红薯从锅里捞出来,端着药和红薯出去了。

路上问了小厮阿植在哪儿,小厮说阿植窝在书房看书,她便蹭蹭蹭往书房走。

敲敲门,没人应。哎……铁定是看书看得睡着了。金枝轻轻推开门,瞄到书桌上趴着的小小身影,叹了口气,又将身后的门小心翼翼地合上,走过去,将漆盘放在桌上。

这死孩子一闻到红薯的味道倏地就醒了。阿植抬起头来揉揉眼睛,似乎不相信自己看到的,又揉了揉,结果紧接着脑袋上就挨了一记。

“很痛啊……”阿植改揉脑袋,“你来了啊……”

“你怎么一副早知道我要来的样子啊?”金枝皱皱眉,都不感到惊喜一下,这个没良心的死板子。

“哦……有人跟我提过你到京城来玩了。”阿植脸上的神色淡淡的,好似还没睡醒的样子。然一只手很是自然地就伸过去抓红薯了……

“啪”地给她打回去,金枝努努嘴:“先喝药,喝了才准吃红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