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沧郁得知后,马上着人通知了在密芳庭的慕千羽。

慕千羽早就回来了,来回囚里只用了半月不到的功夫。因追擒延陵九江的时候受了些伤,便在密芳庭里培息。之所以去那,一来当时香海没动手,他不想现身。二来,想借培息的时候,趁机在密芳庭找些适合驱霜惑的药。

他没让原沧郁声张,只要君祀在外守着,只消她不是出龙渊宫城便不理会。香海拿了东西,并未当即逃亡,而是在今天突然出了手。原沧郁这些天一直都是暗自以眠血根血架设周身,就是防香海对她动了杀机。

大人要留这个人,她肩负牢头的职责当然要小心些。香海力大无穷,又擅近身肉搏,就算有伤在身,近攻原沧郁也不是对手。加之又不能让香海起疑,所以只是渐调气息以防不测。

香海那一掌下去,的确让她有短时的晕眩。但她很快就醒了,马上就通知了外廷的君祀,让他禀告大人之余也要留神。一旦香海有离开龙渊宫城的意图,就要想法子不动声色的把她弄回来。

只是未料到,香海压根不打算逃跑,而是去了密芳庭。密芳庭是慕千洛和他老婆虞白银雀在管辖,那里的手下不能配合他们演戏布套。大人只得自己现身,终究这层纸还是捅破了。

原沧郁想到了这里,叹了口气。看着慕千羽说:“既然要去料理蛊器…为何还把详录拿走了?东西大人拿回来了吧?”

“一错眼儿的功夫,不知道藏哪去了。”慕千羽忍不住笑了笑,将香海扔在床上,聚气过猛加上麻骨散,此时她陷入昏迷状态。他的手摁在自己骨折的地方,一拉一提便将肋骨正了位,骨头咯咯响,他却像在摁别人一般的轻松。

原沧郁大惊失色,看了眼香海,忍不住嗔道:“大人这还笑得出来,当初大人不让声张,现在可好…”

“为何不笑?咱们这么多人,居然都没盯住她。”慕千羽说,“就让她藏着吧,反正她也不打算用来惹祸。你去熬点姜汤,方才淋了好久的雨。”

“那怎么行?”原沧郁急了,哪有心情去熬姜汤,“她与咱们有仇,怎么肯善罢甘休?”

她看了眼床的位置,压低声音补充:“到时真让她弄到外头,只怕要天下大乱了!”

“她若有心生乱,拿了书便不会去杀莫叶。她真得了手又要怎么脱身?便是那样,不也没拉你当垫背。这样的人,如何会引祸乱?”

慕千羽看了她一眼,忍不住又笑了:“她只是要我们自乱阵角罢了!都准备去死了,还打算给我弄点乱子出来添我的堵。”

原沧郁默然,他说的没错。香海想与那蛊器同归于尽,因她也中了蛊。抱了这念头,却没将她击毙。纵有眠息护体,香海一掌下去她也晕了。要她的命,易如反掌!

那声“谢谢”,的确出自真心!

得知香海中了鬼蛊后,大人曾传信于潜藏于苍鬼的密探,彻查了去年一役苍鬼的军录。

上至元帅,下至走卒。各部各支的名册皆翻了个遍,并无一个叫北宫香海的人。但她晕厥将醒未醒时,又脱而出自己叫北宫香海,这名字该是真的。既中鬼蛊,必是去年参战的兵,却无迹可寻。

于是循名再查,竟是掀出这样的底来。这北宫香海,是北宫阐的幼女。她出生之时,北宫阐任明月关守将,直至她三岁时才接命回京。苍鬼并不重男轻女,女子为官为相者于苍鬼历史并不少见。但香海有个天赋极佳的姐姐,由此并不得到北宫阐的重视。便是他回京之后,也不带幼女会亲走访,由此很多人都不知道北宫阐又得了一个女儿。至香海八岁时,北宫阐再度调任千波关驻守,香海便跟着父亲又去了军中,直至北宫阐归田之前,都不曾于京中露面。

香海的两个姐姐皆有盛名,而香海生在这等世家当中,却有如隐形。想到这里,原沧郁也叹了口气,转身去找了套干净衣服递给慕千羽说:“大人也洗换一下吧?一会我也给她换换衣裳。”

慕千羽接过衣服,看了床一眼没再开口,转身去了净房。

去年回报说玄沫身死,他还有些不敢相信。只觉像玄沫那样能在狭道与他纠缠至此,最后连扯头发揪耳朵那种招术都使得出来的主儿,必不是个甘心引颈受戮的人。恐怕是鬼蛊发作难控,被人擒押法场。为此他一直颇觉可惜,原来,是他一直错认了对象。

玄沫战败归国,很快就下狱伏诛了。清销香海的军籍,绝非一朝能完成的事。可见是她出征之时便有所预料,足以说明她并非一个有勇无谋的人。既然如此,败局以定的时候,父亲又尚在囹圄之中。举家命悬一线,都在她一念之间。君王不可托付,若不想污蒙身后,便要留得性命才是上策。

当时她身边还有残部,她又极负盛名,借她的号召力在国中寻求支援拖延时间也罢,联络盟国支持也罢,总归不该什么都不做。力尽而亡,总算其所。这般就死,也只有天可鉴。既不是无谋,却又偏偏选了这样的结局。说好听些,便是刚直不阿,不好听便是不能变通。

在他看来,功法的妙处,于做人一般。至了极致进便成无趣,只有不断开发,潜力无限,才让人有继续下去的欲望。

诚如做人,若一切遂心再无可求,那么纵然千秋万载,也不过是无聊的重复。玄沫名扬天下,他无缘与之一搏不可不谓遗憾。但细查她种种所为之后,便知她的功法必与为人一样,刚直而无变通,势猛如虎而速烈速衰,实在无趣至极。香海就算错漏百出屡屡中计,但千回百转妙趣横生,凭她如此,必比玄沫强了百倍。若让这份心就此泯灭,难见那龙形之势,才是最大的遗憾呢!

第十二章

今日阳光明媚,香海歪歪斜斜的靠在软椅上,努力移动的手指想把桌上杯子掀到地上去。她中了麻骨散,而且剂量是之前的两倍。如今全身的力都卸了,别说站起来跑,喘气都觉得累。麻骨散是让她无法自尽,不过这类麻痹药也是对鬼蛊无益的。

他们不让她死,也同样养不出鬼煞王,一拍两散的结果香海很是满意。所以这两日她无赖泼皮耍了无数,挑三捡四吆五喝六只管拿慕千羽和原沧郁当小丫头使唤。

吃喝只管挑着样儿的来,三更半夜也要讨茶嚷冷折腾,狗腿翻身成了祖宗。不仅如此,还整日丧声歪气,极尽讽刺挖苦之能事,原本对原沧郁那点感激惭愧之情更是半分也无。饶是这样,慕千羽也都忍了,实在让香海佩服!

今天阳光好,香海被他们挪出来晒太阳,刚吃罢了饭,公主便派人来叫慕千羽。公主早想起之前的旧账了,但一直没闹过来,只天天拎慕千羽过去,他纵是不愿也得乖乖去。

为此香海乐不可支,直觉公主替她解了气般的。把慕千羽一通贬损之余,还遥对居云宫的方向说了许多敬仰感激公主的话,直把原沧郁给气得牙根儿痒。待慕千羽一走,原沧郁便把香海扔在院子里,反正她动弹不得也不能寻死,留在这儿听她的糟心话更是堵心!

香海眼见没人管,立时开始努着劲的想摔个杯子,好拿碎瓷来割腕子。一拍两散固然好,只怕再这么拖着生变。他们之前拿她当猴子耍,此时凭他们再说什么她都不信。

什么帮她恢复家族荣誉不拿她当蛊器,只消与他决斗便可以。她可不是莫叶,逮住她的软肋又怎么样?她早打定主意软硬不吃。当下趁他们耐不住性子原形毕露前快快了结自己才是真的!

香海咬着牙,努力推着杯子一点点到了桌边,啪一下掉在地上。茶水飞溅,杯子碎成好几块。细细的薄胎,边沿锋利无比。香海大喜,吞了口水忍了一会。见没任何动静,估计是原沧郁离的远,或者干脆回屋睡大觉去了。

她慢慢弯了身子,继续一点点挪动自己那软瘫又沉重的身体,捡起来是不可能,但把自己扔地上还是有希望的。在香海倾尽全力之下,终于成功把自己摔地上了,身体扭曲出一个诡异的姿势,脸正对着一摊碎瓷,只可惜摔的姿势不大巧,膀子压在身子下头,怎么都撤不出来。

香海眼睁睁看着凶器面前,像看着珍宝一般。她拼命动下巴,刚想用嘴把瓷片叼起来。谁知一双手臂自身后将她整个人抱起来了。

完蛋!香海眼前一黑,心把凉把凉的,气得刚想破口大骂。身子一转,她便对上一双微含了嗔意的蓝眼。

虞白悠!她心里发麻,生生将那一肚子粗话憋了回去。怔怔的看着他说不出话来!

他穿了一身淡蓝色的薄衫。阳光之下,肌肤如精瓷一般的细透。五官一如往常的明艳,带着懒洋洋的笑容。他与慕千羽不同,他是那种便是活在夹缝中,投在暗夜里也会让人觉得温暖的人。

“就那么想死吗?”他叹了口气,将她重新放在软椅上坐着。自己斜靠了合欢树立在她边上,正好借树身挡住自己。

香海对着他,什么怪相赖相也做不出来,抿抿嘴唇轻声说:“活着没意思,你又不肯帮我这个忙。”

前几日,他来看过她一次。如今他肯炼锦心丹,为自己换得了在沐华阁的自由。不过那次说是看,也只是远远的瞄了一眼。当时慕千羽在,他根本不可能表现出对她任何的关注。但他看的出她眼中的渴望,对死亡的迫切渴望。她希望他能帮她一把!

他从袖子里掏出一本书,递到她的面前。她的眼微微一缩,正是那本蛊器实录。

去密芳庭之前,她先去见了他,将这书交给他。她不能用这种详录换家族的声誉,也不愿就此还给慕千羽。虞白悠是好根血,不然也不会被困在这里炼药。他不想鬼煞王重生,这点跟她是一样的。这东西上记录了种种蛊器的变化和许多蛊种,到了他手上,多多少少是有些帮助的。所以,香海决定将这东西留给虞白悠。

“当时你来去如风,连话都没跟我说一句。不过我明白,你我虽然相识不久,但许多话不必多说,我都能体会。”

他随意翻着书页,华自天成的风雅,让随意的动作都变得曼妙,而他的话更让香海动肠。千言万语不消言说,这等默契,于苍鬼香海无缘识得一个,却在青沼认识了他。她活的很悲哀,但能认识他,亦是她的幸运。

“千羽将你留在沐华阁,就表示他暂时愿意替你隐瞒。当初你冒着被拆穿的危险也要回来,不肯放过一丝一毫的机会。此时怎么这么丧气了?”虞白悠将书交给她,眼见她无力去接,也无处可藏,只得又收了回去,“一会想办法给你放屋里算了。”

“不要了,既然给你了,你就拿走吧。你觉得没用,就烧了吧!”香海抿了抿唇,“你不要劝我了,如果你当我是朋友,还不如…”

“当是为了我行不行?我还有事要你帮忙呢!”虞白悠瞅着她,一本正经的说,“你变成这样,怎么帮我?”

香海愣愣的看着他,他牵出戏笑:“怎么,连我也不信了?”

她急忙摇头,有气无力脖子都撑不住脑袋似的摆得很怪,让他忍不住笑了,但眼中淡淡忧伤不散,让她心暖又心痛。

“我还有什么能力帮你?”

“当然有!不过首先,你要把书还给千羽,告诉他你答应他所有条件,让他给你解药。然后好好保养身体!”虞白悠不待她反驳便又说,“你还记得,这里有样我必须拿到的东西吧?”

“记得。”

“当时逗你玩,没告诉你是什么。现在我告诉你,是我娘的一件遗物。我一直留在沐华阁,在最合适的时机同意炼锦心丹,就是为了得到这样东西。只有拿到它,我才能放心离开青沼!”虞白悠看着她,“我想带你一起走,你愿意吗?就算要死,死在外头比在这里强百倍!”

香海彻底呆住,脑子轰轰作响。虞白悠见她一副傻了的样子,推推她的脑门,结果她整个瘫倒了。他吓了一跳,忙又把她摆正:“傻啦?愿意吗?”

“愿意,我愿意!”香海半天才找到舌头,声音都拉着颤,激动的不行。

“那我们说定了!我全指望你帮忙,别再自尽啊。”虞白悠定定的看着她,表情无比认真,“苍鬼人最重信诺,以翠山盟誓绝不言悔!”

她也同样的认真,颤着声音:“我一定助你,以十连翠诸神发誓!”

他笑了,笑得无比艳美,摸摸她的头发小声说:“回去了记得摸摸枕头。”

说着,他一脚就把桌子给掀翻了,发出“轰”的一声。香海吓了一跳,不待反应,他已经将她轻轻拎起来放在破桌子上,冲她眨眨眼躲到假山石屏后头去了。

原沧郁听了动静出来,见香海趴在翻倒的桌子上。三步并作两步跑过来,一边轻手轻脚的扶她,一边怒气冲冲的说:“一会不瞧着你就生事,长本事了啊,下了双料麻骨散还能掀桌子?”她瞅着地上的碎瓷,想到了什么,又气又急的说,“好啊,又想拿碎片子自尽是吧?看大人回来…”

“我腰疼…”香海苦着脸,眼睛却瞄着淡淡的影掠过原沧郁身后跑进楼里去了。她软瘫着声音更大了:“还说我,你跑去睡大觉了!我想喝茶端不住摔倒啦,现在浑身疼!”

“真的?”原沧郁愣了愣,又将她撑回椅上。香海苦大仇深:“废话,我怎么自杀?手指头都动不得!”

“先回屋,我给你看看。”

“不行不行,疼!”香海扯着脖子嚷,挤眉弄眼,使劲蹭原沧郁恨不得伸手搂住她,“你先陪我待一会,我缓缓…”

“哪就那么娇贵了?”原沧郁虽是恨声说着,却揽着她的肩将她搂在怀里,一会揉揉她的肩一会揉揉她的脖子。香海贴着原沧郁,长长出了一口气。究竟怎么帮她不知道,不过她一直深以不能助他为憾,这短短十几年,遗憾太多,如今少了这桩实在太好!

慕千羽回来的时候,见香海正歪在床边乖乖的由原沧郁喂饭,之前的混蛋脸一扫而尽,给什么吃什么,配合度高的让他格外的诧异。原沧郁见他回来,将最后一口饭塞到香海嘴里。香海饭堵口不能与他招呼,但那双眼儿却异常讨好的冲他弯了弯。

“这是怎么了?”慕千羽踱到隔间去换衣服,忍不住低声问。

之前不管他们说什么一概不信,花招尽出的要跟他们顽抗到底。下麻骨散她就当大爷,不给她下她就马上寻死觅活。不但不招出详录在哪儿,还整天村话伺候,活脱脱供了祖宗在这里。

原沧郁一边帮他更衣,一边将白天发生的事与慕千羽说了一遍。最后道:“晌午与我说,想吃苍鬼的小食。我本以为她是记着之前摔倒的仇又要耍我,便没给她张罗,谁知她也没闹,坐在那长吁短叹了一番,倒让我过不去了。这不,晚上给她弄了。她倒进的香了,许是真想家了,我方才已经劝了一回,大人再劝劝她。没准儿能成!”

他应了一声,换好衣服,转身又回了厢阁,见香海正盯着桌上的油皮卷发呆,那一碟子几乎没动过。他坐在床边椅子上,捡了一个空碗给她挟菜。香海见他在挟油皮卷,马上回了神一迭连声的说:“我,我不吃这个。”

慕千羽看着炸得焦黄的油皮卷,又扫了她两眼,突然牵起一丝微笑:“不是要吃苍鬼小食么?怎么这样不动?以前有人拿它取笑你啊?”

香海猛的一噎,复看他的时候表情都有些微微扭曲起来。再能掀她的底,也绝不可能连这种鸡毛蒜皮的小破事都能翻出来吧?这厮居然能猜中?

没错,因她生的黑,家里亲戚的小孩来串门子,便给她请了个绰号叫“油皮卷”!香海为此与人大打出手。互殴没讨得半分便宜不说,还挨了老娘的一顿臭揍。她娘的力气虽不如她老子,但打起人来也足以鬼神变色。香海鬼哭狼嚎的挨完暴打之后,还被勒令去给人家赔礼道歉,当年被她狠狠在记在了耻辱簿上。

她要吃小食,无非也是作戏而已。不然赤眉白目的讨解药,之前她闹成那样,他们怎么肯信?必是装作想通的样子才成,但这会再见了这些东西,却勾牵出太多愁肠。特别是被她认定为终生不吃一口的油皮卷!

当初所认定的那些‘生不如死’,如今真的生不如死的时候才明白,那时是何等的安宁静好。

她瞥了眼,却足以表示她的鄙视,口气却不若之前那般恶劣:“我饱了,吃不下了。”

“如今你白了好些,再吃胖点,便不会干巴巴的了。尝尝,换了馅料了,不过仍有家乡的味道。”

慕千羽端着小碗凑近了些,挟开那薄薄的豆皮,让那看到里面流淌出来混着青果、红枣屑的糖心,并不若在茵碧常见的那种,填的都是黑芝麻。

香海嗅着那甜滋滋的味道,因他那一句话引得有些难舍起来。当初随父亲回茵碧大宅时,瞧着大城哪里都新鲜。舍里道炸油皮卷的大娘不知还在不在老地方摆摊子,让人以此贬损之前,她是常去光顾的。

她缩了缩脖子,到底是乖乖咬了一口,酥皮香脆,内汁甜美。慕千羽瞧着她的样子道:“自然是不及茵碧当地的风味,待你好了,想过去瞧瞧,一偿故土之情不也不是能够。”

香海就等这话头呢,眯着眼睛马上接话:“你当真肯帮我?”

态度转变的太快,引得慕千羽半晌没说话。香海忙又说:“过了这些天,见你们挺有诚意的。我反正也没退路了,若真如你所说,我也算求仁得仁!不如,你给我解药?”

“当下我又怎知你不是诳我?”慕千羽放了碗,轻声说,“反正苍鬼景侯很快就会下诏,替你家人正名。到时你见了榜文,自然疑虑尽消。那时你的身体也好个大半,我再给你解药也不误事。这会子你便老实等着吧?麻骨散对你无害,对养蛊却没好处。你虽行动不便,也没坏处不是么?”

香海浑身一哆嗦,完全忽略了后面所说的。半拧了脖子看着他:“景侯如何会下诏?又如何替我家正名?”

慕千羽说:“五天前我让君祀潜入苍鬼,以他的脚程昨天就该到了。今天是七月初一,你该不会忘记苍鬼今天会做什么吧?”

七月初一?香海怔住,见他的神情很认真坦然,眼神何其清澈,仿佛怀揣无比诚挚之心,渇望与她冰释前嫌。想不通,无论如何也想不通。却被他的眼神诱惑。真的这般渇望与她决斗?不管是非,无视立场。只求那瞬间的快乐,便要倾力让她无牵碍?

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他看着她,又轻声说:“你们一家的荣辱,从来都在景侯的手上。他不改初衷,便你拿什么证据也无用!能让他改变主意的,不是臣下的威逼哀求,而是上天所示!”

他说的没错,君心难测!她以前恰恰忽略了这最重要的一点。他们一家的荣衰,不在一本详录上。

七月初一了啊!香海怔怔的看着窗外,月光透过窗洒进一团团白。今天,是苍鬼祭山的日子。苍鬼人最敬奉山神,纵不是大祭之年,景侯仍然会登坛祭山。慕千羽便是抓住苍鬼这一特点,借翠山作法。令景侯相信神明有示,恢复北宫氏的声誉。

香海从未往这方面想过,如今也不得不承认,这的确是一个最快达到目的的方法。慕千羽比她所想的精细了许多。只是要完成它,就凭借虞白君祀一个人?

慕千羽看出她的疑虑:“君祀有血息幻雾之术,这是他独门传承的秘术。可通过他自身根血化幻影为实,远处操控心随意转。不用我说,你也能想得到。苍鬼还有沐华阁潜出去的密探,单茵碧一地便有十数人。他们早在苍鬼生根,遍于各业,以家势为蔽障。这些年苍鬼一举一动,皆靠他们往来传递!君祀此去,必有人会他铺路,助他成事!”

这话若放在前几日来说,香海是半句听不进去。那时她陷入在被狠狠耍弄的闷顿惭愧之中,更添了怒火万丈。此时,纵内心一个劲儿的提醒她,这慕千羽远比外表狡猾百倍,他就算再怎么想与人互殴也不可能至自己的荣华富贵和老爹的功名地位于不顾。他抓住她的软肋,一定在骗她。但他言词藻藻,越听越是可信可行。香海不免勾肠动骨,那死灰了大半的心,倒不是为了换解药而作戏,反而真又重新蠢蠢欲动起来。

香海带出淡淡的惨笑,喃喃如自语:“…以吾之血,祭奉翠山;以吾之骨,筑捍彊土;以吾之魂,敬献苍茫…我北宫一门,举家如此,举族如此,世代如此!但事实竟不可证,最后竟要靠这鬼神之威,真是讽刺。”

慕千羽看着她,轻声说:“你是个实在人,求的是以事实证清白。不过王权这档子事,求的从来不是事实真相。鬼神纵然无情,关键时刻也能起点作用。你再等几日,待见了公布的榜文便信我的话了!”

香海将眼神移向他,此时却是真心实意的说:“你这般有诚意,我也该拿些诚意。不如你解我一半的麻骨毒,我生活可自理,且无力逃亡或者自尽。况且你说了这许多,此时自尽,当真对我没半点好处了!”

慕千羽认真的看着她的眼睛,露出笑意:“也好!”

他说着叫原沧郁,原沧郁也早就伺候烦她了,二话不说便拿出一粒解药,化了一半在茶水里。喂她喝了两口:“之前你总是不信,如今大人先替你张罗了。最多这个月过去便可见分晓!”

香海连连点头,长长出了一口气。

如若真是这样,她便不能随虞白悠去了。生命最后的时光,能与他纵情山水,再择选一处葬身之地固然美妙。但她心心念念的事终可有了个了结,她总要亲眼见了那榜文尚能心安。若慕千羽能了结她最大心愿,她愿与他死拼当场由他取乐便是!

她仍会帮虞白悠,助他拿到他娘亲的遗物。她不由自主的向后靠,清楚的感觉到枕心里的书本棱角。

苍鬼人重信诺,绝不言悔!

于他不会,于慕千羽也不会。

第十三章

香海万分感谢梦蝉公主天天对慕千羽的召唤,让她有时间顺利将书从枕芯里转移到后院天井的树上去。并找了个合适的机会还给慕千羽,以示她对此次‘交易’的诚意。

其实那书里还掖着一个小锦囊,里面是一包药丸并一张虞白悠写的纸条。要她将这药每日扔进香炉焚烧,可令原沧郁及慕千羽渐渐神迷力溃。

虞白悠说,这样持续半月,他们的力量便可消减九成。到了那时,他不仅可顺利得到那样遗物,且能大摇大摆的带着香海离开沐华阁。

于香海目前的情况来说,做这件事十分容易。身体里的麻骨散减半,行动是妨碍的。她不时帮着原沧郁干干活,往香炉里扔几颗小药丸就像玩儿一般轻松。

她都是傍晚的时候扔,因那会子慕千羽才回来。开始香海有点担心自己也被这迷香熏倒,但又担心若总是脱身躲开会令那两人起疑心,少不得陪他们闻。

提心吊胆的陪着闻了几日迷香,也不见有什么效果。他们一向如常,她也如此,不由得又对药效开始怀疑起来。有心加大药量,又怕自己不懂,贸然加量会坏了虞白悠原来的计划。

每日抓耳挠腮对虞白悠是特别的想念了起来,只可惜他自打送书过来以后,再没见过。

香海拢着袖子站在院里的合欢树下发呆,脸向着大门口,一副望夫石的幽怨状。如今她要出门原沧郁是必然跟着的,这个时候,再做出一些甩开原沧郁的行为也只会引人怀疑。瞅着日子渐近了七月半,若是虞白悠给的药丸子没效,到时他该怎么办啊?

慕千羽一进门,便看到香海斜倚着树伸着脖子,殷殷期待的表情真是我见犹怜。

“君祀没那么快捎信儿回来,你不必整日在这儿等。”慕千羽经过她的时候,随手一扯她的膀子,“回去吧,傍晚风邪对你驱霜没好处。”

这份关怀让香海没来由的心恻恻起来。乖乖的跟他往回走,却是说:“我当日压根儿也不信你说的,你为何还要先行助我?要是我看了榜文,仍要自尽呢?你岂不是没好处了?”

慕千羽看她一眼:“凭你当日在兰径狭道的表现,足以让我为你做点事。你执意不肯的话,大不了交你出去,我也没什么损失!”

香海面有些泛紧:“我并非玄沫,你…”

他弯了弯眸,神情却认真起来:“我只认准那日与我狭路相逢之人,是不是北宫玄沫,对我并不重要!”

香海长出一口气,那是他未见过玄沫罢了。举凡见过玄沫的人,便知这世上无人能与她相提并论。纵然血亲,也是远远不及。玄沫十三岁便名扬天下,十五岁就能破除周身关穴。源引罡气可出九龙绕体,连父亲都说,玄沫天姿不输先祖。

慕千羽见她不吱声了,心下了然:“你是羡慕她,还是嫉妒她?亦或你的内心深处,也渴望有一日能超越她?”

香海愣了愣,竟也说不出心里究竟是什么滋味儿。羡慕也好,嫉妒也好,现在还有什么重要?玄沫死了,她仍活着。即使活着,仍在玄沫的光耀之下苟且。若非这慕千羽仰慕玄沫之名,兰径狭道之时,以为是与玄沫短兵相接,让他那古怪兴趣一犯再犯,此时又岂会留她一条性命?

超越?一个连性命都要靠死人来保护的笨蛋,哪来的超越?

香海这般一想,顿时觉得没意思起来:“有什么可羡慕?羡慕她比我死的早吗?”

他看着她,忽然探身出去慢慢贴近她。香海被他这般模样弄得心里一阵乱跳。不由自主的把头使劲往后躲:“你突然凑过来干嘛,你…你还想说什么…”

“鬼蛊是可以消解的。”他的气息温脉,态度凝和。说着,指指自己的眼睛,“这便是解药!”

“什么?”香海傻眼了,不由自主的看向他的眸,以前常是回避,如今大势已去却也不闪躲了。

他生了很漂亮的眼,长睫如翼,眼尾优长,黑白分明的动人。

慕千羽露出极动人的微笑:“剜下它们,便是你的解药。”

香海顿时毛骨悚然,一如的温和,甚至可以说是温柔。只是,这温和的外表内,藏了一个如此疯狂的灵魂。

“你…你…”香海的手指不由自由的开始抖,想落荒而逃的情绪霎时喷涌,尖叫都顶在喉头,好像随时都可以冲出来。

她上过战场,还不止一次,也算杀人如麻。但面对如此的他,她只有尖叫着逃命的份儿。

他深深的看着她,笑意绚烂:“遂你心愿,让你减负。告诉你解药所在,增你的寄望。前有期盼,后无忧患。这样是不是给了你更多动力?比起跟一个想死的人决斗,与一个想活下去的人打,更有意趣!只要你能杀了我,还有大好前程等着你。也绝不会有人找你寻仇!”

香海抖着牙关,心里翻腾的厉害,半晌脱口而出:“你,你脑子不正常去看大夫吧?”

他笑着,仿佛吓唬她是很有趣的事:“我不过在等一个能让我放心去死的人。你很有机会!”

香海彻底呆住,看着他垂眸的样子。今天也是晴天,斜阳晚照,令他的面庞格外明媚。他穿着精致的锦袍,暗綉镂空,无不夺目。沐在阳光下,这样的华耀,却让香海觉得他仿佛一样活在黑夜的角落,永远驱不尽他的阴霾,与虞白悠何其相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