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去洗澡了。”

再出来时他还是那么躺着。

她问:“你不洗吗?”

他依然不动。

她穿好衣服裤子,归回掉落的枕头,又给他盖好被子。

“这会儿还能赶上学校门禁,我先走了。”

“等会儿。”他指了指灰皮沙发,“坐那儿。”

她知道他脾气上来,转身看着他。

“跟我说说清楚,每次提这事儿你就回避,你到底怕什么。”

她并未去沙发坐下,但也没走开:“才两个月,我觉得太早了点儿。”

“早什么早,我们认识好几年了,一点儿不早。”

“…可走在一起才两个月啊…”

“那你说什么时候不早?”

她想了想:“怎么也得工作稳定以后吧。”

他从床头摸了烟盒,拿出支烟点燃:“你打算什么时候工作?”

她顿了顿:“读完研吧。”

谭稷明脸都绿了。

“一姑娘家工不工作不要紧,书么,当一爱好念念就行了,哪能当个正经事儿。”

项林珠没接话。

“你还真当回事儿了?行行行,不就一工作么,想去哪,我给你安排。”

“…不用你安排,我自己的事自己做。”

“你以为找工作跟去菜市场买菜一样,多少人花钱找关系都办不了的事儿,没那么简单。”

“…我会努力。”

“有我在你不用努力,也甭往这方面花心思。先考虑考虑见家长的事儿,今年过年还是明年夏天,你好好儿想想,别说什么读完研再说,研究生可不限制结婚生子。”

她性格软,什么都好说,不好说的僵持一阵也变得好说了,唯独学业和工作这事儿她会捍卫到底,没得商量。

“我没想过上学期间结婚生子,也不打算去改变计划。见家长的事情以后再说吧,未来的事情还不一定。”

谭稷明火了:“什么叫不一定,你压根儿就没想过好好儿和我在一起是不是?”

她说:“本来就不一定,你想结婚可是我不想,我也不会为了婚姻放弃学业和工作。”

“一破工作干不干都不紧要,什么时候想干都不晚,有那么重要?”

她没立时吭声,但认真点了点头。

“走走走!”他将烟头摁在缸子里,叮铃哐当地响,“都他妈什么脑子,老子恨不得掏出心来,你一口一个学习一口一个工作绕什么弯子。你甭找这些歪理搪塞我,不就是不走心么,不乐意就不乐意,弄得像我离了你不能活似的。”

说着抬头:“还不走?”

她于是抬脚转身离开。

门锁将滴答一声扣上,房间内便传来砸东西的声响。

分明是他赶的人,人真走了,他却更不爽了。

29

谭稷明是一响快人, 说话不和你绕弯子, 办事也不兴磨叽,偏偏交的这个女朋友心思重, 害他说话办事总要先考虑考虑。

首先你和她不能提钱,吃饭之类的开销还行,什么衣服项链包包通通不要, 硬要送她就跟你急, 其实万儿八千块对他来说不是个事儿,男女朋友之间不就你送我礼物我给你惊喜、互相讨点儿乐趣么,搁她这儿倒好, 什么乐趣都给你抹杀了。

看她穿的百八十块的物件,虽然样式多样但质量不好,他总想给她换身行头,像张祈雨或者程书颖, 有那么几家钟爱的品牌,能穿出独特风格,带出去也有面儿。

但她不喜, 一提这一张脸立马正经八百,像一道难跨的世纪鸿沟。

谭稷明没觉得她不花他的钱是多么让人感动的一件事儿, 他又不缺钱,女孩儿么, 贴心顺意跟着你,给人花点钱儿怎么了,就算人图了钱你不也图人相貌身材么。

项林珠在钱这方面的态度就像义愤填膺的爱国青年, 他不觉得感动反而觉得累。

再就是她好像总防着他,以前防他和她一起露面是怕谣言,现在在一块儿了还是不愿大大方方介绍给她亲朋好友认识。他谭稷明要脸有脸,要钱有钱,带出去多有面儿,搞不明白她怎么想的。

俩人之间没了距离,缺点就全暴露,尤其闹点小别扭之后,怎么想怎么不得劲。

他一边不得劲,一边在办公室忙了一上午。

到了饭点儿,符钱见他还在,揶揄道:“今儿怎么不去接你那小妹妹?”

他没出声。

“不是吵架了吧?”他瞧他脸色,“真吵架了?你那女朋友那么温柔,你别老欺负人。”

却见一姑娘莽莽撞撞冲进来:“吵架了?真吵架了?”

满脸都是藏不住的喜悦。

谭稷明看了路之悦一眼,对着符钱皱眉:“弄走!”

符钱陪着笑,一边拉扯路之悦:“你怎么来了?”

“我好不容易打听到你在这儿上班,就过来碰碰运气,没想到你真在这儿。”她很兴奋,“他们吵架了?是不是要掰了?他终于看清她的真面目了?”

“你这丫头,怎么不盼点别人好,安的什么心。”

她挂在他胳膊上:“我一颗心都往你这想了,还能安别人什么心。我大老远来一趟不容易,不如

请你吃饭吧?”

“吃饭行,但别提在一起的事儿,我不同意。”

她一张脸皱成苦瓜:“你太绝情了。”

这符钱看上去性格温润好脾气,实际不好进攻,就像打太极,招招不见力道,却防得滴水不漏。路之悦是真喜欢他,但目前为止还找不到突破口,只能死乞白赖的人走哪跟哪。

再说谭稷明,惯性拿起手机准备打电话,考虑三秒又撂了手机。

想着:爷管你吃不吃,惯得没样子了。

接着就去楼下饭馆点了青菜白饭。

吃完饭又跟公司开了一下午会,好容易有喘口气的工夫,头一抬,天都黑了。

他匆匆收拾了回家,汽车开进隧道,窗外路灯齐刷刷滑过车身,他越开越快,唰地冲出隧道上了

高架,再下了高架,车头一转,竟打了个弯直往回开…

那个闷葫芦,他要是不找上门,怕是等到明年她也不会主动示好。

这么想着,霎时变得轻松愉快,还开了音响放起音乐。等他到了学校门口,拿起手机拨打电话,却传来一阵忙音,再打,仍是忙音。

难不成在实验室?他看了看表,这个点儿不应该,于是发了微信。

“在干嘛?”

没回应。

“干嘛呢,出来一趟,我在门口。”

依然没回应。

他觉得奇怪,他一直这性格,时不时总会冲她发脾气,但每回主动和好时她也不会这般拿乔。

他在车里坐了几分钟,最终把车开了进去,一路找进宿舍楼,见到刘晓娟。

刘晓娟很吃惊:“她回家了,下午四点的火车,你不知道吗?”

吃惊的人变成他:“回家了?”

“她…没告诉你吗?”

刘晓娟这才明白中午吃完泡面打包行李的项林珠为何脸色不佳。

谭稷明想起昨儿在酒店她说过年得回家,去没想到今天就回了。一时心里很不是滋味,就为那么点儿口角,她临走前竟不告他一声。

再往家返时他这心情又变了,白杨说得没错,女人不能惯,越惯越混蛋。

那时候离过年还有七八天。

正赶上春运,车上特挤,硬座车厢更挤,有空的地方全被占了,座位底下都睡着人。

项林珠坐在靠窗的位置,看窗外光秃秃的田野地。那车厢弥漫滚水烫泡面的味儿,很不好闻,但她早已习惯。这几年运输发展快,四通八达的动车比火车快了很多倍,她选择慢而旧的老火车倒不是为了省钱,但是一来可以拖延和不喜的人见面的时间,二来还可以省一笔钱,何乐而不为。

窗外天幕已黑,对面学生模样的俩人并肩而坐,一人垂着眼假寐,一人低头玩手机,二人皆是那种听着歌、耳塞忽然掉了都觉得尴尬不已的青春少年。

挨着项林珠的是一带了俩孩子的中年妇女,将那瓜子皮嗑得到处都是。

过道上有一老汉坐在红蓝相间的编织袋上,车上很吵,可他垂着脑袋睡得很熟。

套着座椅的靛蓝套子沾了洗不净的污垢,成一团醒目的咖啡色。

她盯着对面的那团咖啡色出神,那小男孩儿还以为在盯着他看,不自在地将头埋得更低。

蓦地又一抬头:“姐姐你手机响了。”

她回神,拿起手机来看,和意料中的一样,是谭稷明发的。

这一路信号不佳,时断时续。她收到信息已是一小时后,再写了回信发出去,却赶上火车进洞,信号再次中断。

只瞧那手机上的指示红灯一闪一闪,两分钟后车已钻出山洞,那微弱的电量也被彻底耗光。

她心下叹了口气,或许真如谭稷明所说,她实在是该换个手机了。

隔天中午十一点,走出机场的谭稷明花了一个半小时打车回了延庆的清凉盛景,他走进院子时刚好十二点半。

那会儿,刚在他家趁完午饭的袁伟正坐在会客厅喝茶,一抬头刚巧看见落地窗外常青树下熟悉的

身影。

“唷,谭总您瞧,谁回来了。”

何晓穗将端了分装的水果从厨房出来,闻言歪了身子从窗户往外瞧。

这一瞧便不得了。

“诶哟,您还知道有个家在这儿杵着。”边说边出去迎,连鞋都忘了换,“我以为大年三十不一

定盼得你回来,没想到今儿个小年却回来了,怎么也不提前打个电话,连个接你的人都没有,吃饭了吗,想吃点儿什么?”

他蹬掉皮鞋往里走:“有炸酱面么?”

他既然开了口,就算没有何晓穗也得让它有,还一边应着一边接了他的衣服挂起来。

他往那雕花底座的沙发猛的一趟,结实的橡胶木震了两震,抛光的沙发皮发出咯吱一声响。就看

他胳膊枕在脑后,长腿悠哉悠哉横躺着。

“我草!”

许是才看见袁伟跟东面坐着,他吓了一跳。

“你怎么在这儿?”

正跟错层饭厅坐着的谭社会咳了两声。

他抬了下巴往上看,规规矩矩叫了声爸。

袁伟笑:“不是开了新公司么,年底不忙?”

“忙完了。”他随手拿了苹果啃,“你呢,不忙?”

“我哪有不忙的时候,五点的飞机,飞上海。”

俩人有一搭没一搭闲聊着,不一会儿面好了,他就着碗呼哧哧吃起来。

边吃边说:“跟家住着不觉得,时间长了还真想这一口。”

袁伟说:“谁让你去那么远,你要跟家住着要啥没有。谭总昨儿还说起这事儿,那地儿局限性太大,不适合长远发展,商量着让你回来,或者换个地儿投资。”

“哪投资不是投资,做生意不能挑地儿,得看你怎么做。”

他嘴里嚼着东西,声音囫囵。

袁伟想了想,笑:“我老觉着,自从让你出面基金会活动,你就变了个人儿似的,那的房子空了五六年也没见你住过,这几年怎么扎根儿似的老跟那待着,三催四请都不肯回来。”

他不动声色挑了挑面:“我爱住哪住哪,和你有什么关系。”

他俩年龄相仿,老早就认识,一直没有身份之类的间隙。

何晓穗在一旁发言:“想让他收了心,定要给他找个女朋友,外地的甭考虑,就咱本地人,小袁你跟着老谭认识的人多,逮着好的可别放过,统统介绍给他,我还不信他是五台山的和尚,一个也瞧不上。”

袁伟前几年刚结了婚,今年孩子都两岁了,何晓穗对此十分羡慕。

“好姑娘确实不少。”袁伟搁了茶杯,一根根掰着手指头,“会做生意的,机关单位的,外企高

管的,留学海归的,您看看什么合适,我给介绍什么,当然这些姑娘管漂亮啊,不好看他也看不上不是。”

何晓穗笑:“你刚说的这几样,都给他介绍一个,看看哪个合适。咱不要求别的,至少背景清白家世好,倒不是图了她的家世,我们家也不需要图别人什么,只是对方总不能太寒碜,好歹我们也是有头有脸的不是。”

袁伟应着是是是,又说:“就怕给人安排的,人不喜欢。”

“还没见着面呢,怎就不喜欢了。”她碰谭稷明的肩,“先见一个试试。”

谭稷明将吃完最后一口面,搁了碗在白蜡木茶几上。

又掏出支烟来抽,看也不看她道:“您歇会儿吧,不嫌累。”

袁伟在一旁不动声色笑了笑,那笑容很是意味深长。

30

谭稷明这次回来倒不是专程为的过小年, 一来有人招呼不打走得干净利落、一点儿不把他放心上的事儿让他憋闷, 二来好长时间不回家总该回来一趟。

北方寒冬天很萧条,冷风席卷, 满大街的枯枝败叶,光秃陆离的枝干倒依旧挺拔。

他们家院前院后栽了常青树,仿古灰砖的墙根下傲然开着爪叶菊, 客厅西面的火鹤将擦了花叶, 鲜亮得像假的一般,就连餐桌也放着一支水养百合,在何晓穗的精心打理下, 半点儿瞧不出萧条。

吃过饭的谭稷明难得回房睡个午觉,许是这段时间太累,一觉醒来竟到了下午五点。

而这个点,赶了一夜火车的项林珠才刚到站。

她提着旅行包, 走在火车站广场,熟悉的地方熟悉的乡音,连呼吸的空气都是记忆中的浑浊潮湿。

解放路西离火车站不远, 那条路的中央有所中学,学校对面有道百余米的岔口, 岔口里藏着一旧式小区,两面楼房住满了人, 过道早已不是过道,摆满了小商贩的摊位。什么小饭馆、理发店,麻将馆和复印店应有尽有。

王军的儿子王磊就在对面的中学读书, 他和老婆徐慧丽在岔口里租了个摊位卖卤味。

那摊位左右不足两平米,敞开的桌子放了一厚实油腻菜墩,切肉刀的木柄裂开一道道沾满污垢的细纹。

冬天生意不好,大多时候那薄亮的刀口都安静地躺在那儿。

王军从市场买来几摞白面饼,从中间切了缝儿,再往炉上热着。有人点名要买,就往那缝儿里加了肉沫,便成了夹肉饼。

项林珠站在摊位跟前时,王军正给一顾客捞饼。

“今天下班早哇,这饼还多着哩,再晚些可就卖完咯。”

他说着,一抬头,惊喜不已:“阿珠回来了!”

他裹在身的白围布沾满洗不净的油污,一边往围布上搓了搓手一边捞了露出铁皮的独凳给她坐。

“生意好吗?”

他指指锅炉下的塑胶袋:“进了五十张饼,卖出去不到二十张,不好做哟。”

将说着话,徐慧丽从身后莽撞而至。

“哎哟,看看这是谁,是我们家的大学生回来啰。”

徐慧丽脚上穿着棉拖,那拖鞋尾巴开了线,露出脏兮兮的海绵。

他们家就住在身后的逼仄楼里,方才徐慧丽跟小阳台晾衣服,埋头瞧见了她,这才紧着下楼。

“走,先回屋。”她边说边拎了她的行李,似不敢相信,又左右探了探,“你这么久不回家,就

带了这么点东西?”

项林珠知她什么意思,道:“我一个人能有多少东西,只是回来住几天,就带了两身换洗的衣服。”

“那么大的沿海城市,就没什么好东西?我听磊子同学说那个地方的东西很有营养,什么虾、贝壳、海参还是海山的,可便宜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