项林珠看着她:“我打工的钱每个月都寄给你了,没钱买那些东西。”

“你不是还有奖学金嘛!我们这片手心大的地方,就出你这么一个名牌大学生,还年年拿到奖学金,大家可羡慕哩。”

她一边说一边开了旅行包的拉链,干瘪的手伸进袋里翻来倒去,似要翻出金子来。

项林珠对此没什么反应,心已近麻木不仁,像曾经年少时数不尽的傍晚,不管晚霞还是夕阳,那颗年少老成的心始终布满冻雪,即使偶因学业和梦想化了那些冰冻,露出轻薄的柔软,伸手一触,依旧冰凉一片。

屋内陈设一如当初,多年来从未变过。

晦暗的后门虚掩着,徐慧丽脱下油布袖套放在黄皮脱落的方桌上。

“灶屋还煮着饭,磊子放学要回来吃,吃完还得回校上晚自习,我去灶屋守着。”她指了指后门,“衣裳还没洗完,你歇一歇去帮舅妈的忙,把那盆子衣服洗了,等磊子回来就开饭。”

她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在方桌前坐了会儿,拎了水壶倒水,那壶拿在手里很轻,她晃了晃,空的。

徐慧丽从不在她面前自称舅妈,惟有需要她干活的时候会这么说,仿佛要以此来贴近俩人的关系。

半小时后王磊放学回来,见她在阳台晾衣服,俩人虚打了招呼就开始吃饭。

就在那脱皮的方桌上,一人一碗菜粥,中间的不锈钢饭盆盛着一份炒粉利,旁边放着一叠卤味。

徐慧丽挑了肉片给王磊,王磊也不说话,埋着头只顾吃。

“我听说你们大学生快毕业时几乎没什么课,不如下学期你就别去了,回来找份工作,你这么高的文凭肯定能找着好工作,磊子再过两年也该考大学了。”

王军说:“我听说大学生毕业还得写一篇好难的文章,没那么容易。”

徐慧丽啜着稀饭:“她学习这么好怕什么,我像她这么大时磊子都两岁了,女人会写文章没用,迟早嫁人生孩子、照顾男人照顾娃,那些很难的文章一点忙都帮不上。她回来正好,一来找工作嫁人,二来辅导辅导磊子学习,让磊子也上个好大学。”

“我报了研究生,已经考过试了。”

徐慧丽惊:“研究生?”

王军说:“我知道,那卖水果的老张,他儿子就是读的研究生,听说还要考博士呢。”

“博士?疯啦!女孩子念那么多书干啥,念出来人都老了,嫁不出去的。你年纪不小了,前天吉纲他二姨上我们家买肉还说起你们的事,我本来把你们的事定在开春,但是他二姨说你们吵架了,为的什么吵架,可是为了这个研究生?”

她不紧不慢吃着饭:“书我肯定是要念的,我和吉纲不是那种关系,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

是。”

徐慧丽不高兴了,筷子噼啪戳着瓷碗:“看看我这心操的,总想给你找个好婆家,你却不领情。那吉家哪点配不上你,你是大学生,人家也是大学生,人家不嫌弃你没爹没娘,你还好意思嫌弃人家。”

王军阻拦:“好端端说这个干啥!”

她瘪了瘪嘴:“要是吉家你看不上,就考虑考虑路口刘老头家,他家就一个儿子,那男娃年纪虽

然大了你很多,但是挨着路口有两间门面房,听说他们家在象山还有房子要拆迁,那拆迁款也不老少,总的算下来比吉家家产还多。”

项林珠出声:“我不考虑结婚,只想读书。”

徐慧丽将碗砰的撂在桌上:“读书读书读书,你以为你多读了点书就了不起了,这个看不上那个看不上,也不想想别人能不能看上你。读那么多书有什么用,连自己是什么出身什么条件都看不清,在大城市念了几年书就把自己当成大城市的千金小姐?等着有钱有势的公子哥追求?就算真有公子哥追求你,别人的父母能瞧上你这个出身?你舅舅就是摆摊摊的低保户,可给你出不了钱。”

她一边说话一边吃菜,嘴巴咂得吧唧响。

王军拦她:“行了你,孩子刚回来,少说几句。”

“你以为我想说这么多?我可是为了她好,换成别人我才懒得管。”

项林珠习惯性沉默,对徐慧丽的说辞早见怪不怪。她没想那么复杂,更从未把谁和谁放在一起比较过,她就是想好好读书,然后进研究机构工作。分明是很值得尊敬的人生大事,却被人说得一文不值。

气氛不太愉快的僵持了两小时,没想到更不愉快的接踵而至。

王磊大了,死活不愿和她睡一个屋。那间屋放着两架钢丝床,中间隔了老远,因她长时间不在

家,靠里的那张床早堆满了杂物。

徐慧丽着急:“你不睡这里睡哪里,要不你和你爸睡一个屋,我和她一个屋。”

王磊不依:“我要一个人睡,我们同学都有自己的卧室,就我没有,我要私人空间。”

徐慧丽拍打他的背:“那怎么办,你说怎么办,我们家就这么大,要是养你一个这就是你一个人的卧室,可是现在不止你一个人你说怎么办?”

项林珠开口:“我去外屋睡吧。”

外屋挨着厨房,另一面向着阳台,空间极狭小,平常都塞满笤帚类的工具。

徐慧丽满脸堆笑:“那就委屈你啦。”

王军把地给她腾出来,放上折叠钢丝床,那屋子门是坏的,只能虚掩,阳台偶有风吹来,嘎吱地响。

她拿了凳子堵在门口,再回去躺上床,忽然又想起什么,这才拿出手机充电。

等那屏幕亮了,那条被截在山洞的信息穿越千里,终于钻进谭稷明的手机。

那会儿谭稷明正跟家里玩牌,本来挺长时间不见的朋友撺掇他出去玩,他说年纪大了不想跑。

朋友就笑他:“不能吧,你一顽主都不玩了是不是不地道?”

他说:“要玩也行,上家里来。”

于是大伙齐刷刷奔赴他家。

空了许久的宅子突然又热闹起来,何晓穗十分高兴,忙前忙后端茶送水。

她吩咐保姆:“去把厨房的血燕拿来,再弄点儿吃的。”

白杨说:“我们几个刚吃完饭,上您这再补补不得流鼻血啊。”

何晓穗笑着说:“阿姨不知道你们晚上过来,炖得少了些,血燕就让几个姑娘吃吧,你们几个吃吃茶就行了。”

她说完便进了厨房。

白杨瞧着谭稷明:“咱妈这是给你大补呢?你可悠着点儿吃,女朋友不在身边,多余的力气没地儿使可怎么办。”

一句话逗乐众人。

扎在北京的朋友很稀奇:“什么时候交的女朋友,我怎么不知道啊,大过年的也不领回来见见,

我给人发红包啊。”

他一双二甩在桌面:“发,我替她收着。”

“那不行,你收着那不成你的了么。”

将说到这儿,他手机进来一条微信,他滑开屏幕看了看,接着面带微笑拨通电话。

“干嘛呢?”

项林珠压低声音:“睡觉。”

他看了看表:“这才几点就睡觉。”又说,“够潇洒的啊,说走就走,招呼也不打。”

“我打了,你手机关机。”

他想了想,那天下午因为开会他确实关了机。

“忙什么去了,这会儿才回消息。”

“早回过了,但车上信号不好,后来消息还没发出去手机就没电了。”

“我说给你整一新的,你还不乐意。”说着,丢下手里的牌,“你们玩着,我接一电话。”

他边说边站起来往外走,刚才那把牌局还没结束,被他胡乱一扔全乱了套。

大伙儿嘘声此起彼伏。

有人闹:“走就走吧,搅什么局,这把怎么算啊,谁赢谁输啊。”

“算什么算啊,全乱了,重来重来。”

于是骂骂咧咧重来。

那会客厅南面有一推拉门,门里是间茶室。中央摆着矮几和茶具,贴着墙面立着齐天花板高的酒柜,顺着茶室格局排满整个墙面。角落还立了支雪茄柜,正开着电养着春蚕般粗的烟草。

许是刚才保姆进来拿酒忘了关门,他便倚着敞开的门扉和项林珠说话。

“想我吗,我去找你好不好?”

屋里暖气很足,他穿着暗条纹短衫和宽松长裤,红胡桃内饰衬托高大身架,无声流露雍容华贵。

项林珠这头数据线不够长,插座离床较远,她便蹲在墙角,缩成一团和他说话。

“快过年了,你在家好好过年吧。”

“见不着你我怎么好好儿过啊。”

电话那头的姑娘打了个喷嚏。

“怎么回事儿,又跟阳台接电话呢?”

“不是,在房间呢。”

“那你盖好被子啊。”

“盖着呢。”

“一晚上不见你就给我感冒了,你说说离了我谁能照顾你,还一天到晚给我脸色看。”

项林珠笑。

到底是谁照顾谁,谁给谁脸色看。

“笑什么?”

“没什么,我要睡觉了,你也早点睡吧。”

他又说:“我去看看你。”

“你那么长时间不回家,总要陪陪父母的,我不是不让你来,只是我这里很忙,来了也管不了

你,你就在家里待着吧,过完年不就又见面了吗。”

他顿了顿:“那你亲我一下。”

“…你是要我亲手机吗,很脏的。”

他挑眉:“宝贝你挑事儿是不是?”

她便咯咯低笑。

他也笑:“好了不吵你了,睡吧,盖好被子。”

挂了电话一转身,将瞧见捧着红酒回来的保姆。

“你妈妈让我问问你,这酒能不能开。”

她说话时脸上堆着笑,藏不住的狡黠从眉宇间露出来。

谭稷明拿着手机的手朝她虚点了点。

她立即道:“我明白我明白,您放心吧,我一个字儿也不会说。”

再说蜷进被窝的项林珠。

那被褥还透着潮气,阳台灌进的风掀得那凳子一寸寸往后挪,水泥地不平,深浅不一蹭着地面发

出磨人的响。

她心情却很不错。

刘晓娟说得对,爱情是笔精神粮食,不好的情绪一碰上它几乎都能烟消云散。

虽然屋破家穷,虽然如今连那小小房间的一亩三分地也失去了,她却并不十分介意,本来未曾拥有过,又何须介意那么多,谭稷明的这通电话也并未让如风雨飘摇般的她找着可依附的归属感。

因为安全感这东西,从来不是靠依附别人获得。这个道理,她从小就明白。

31

情侣间常因一个微不足道的事件极易产生冲突, 但也常因一个莫名的契机又和好如初。

因着这通电话, 谭稷明几日来的不快烟消云散,而项林珠本就没有不快, 所以日子过得照常。

腊月二十四起,项林珠每天早起在楼下的卤味摊帮忙,从称重切肉到分装收钱, 她干得特熟练。

手起刀落间敦厚的肉块便成轻薄的肉片, 她手指虽戴着轻薄的塑胶手套,却挡不住滑腻的触感,一天下来浑身都带着香咸味。

虽然环境给人永无天日的挫败感, 但因着常年习惯,她心中尚且踏实。

而另一头的谭稷明除了吃喝玩乐就没什么事可做了。谭家朋友多,逢年过节走亲串门扎堆儿似的往他家跑,到了年根上, 各人都回了自己家,他家反而冷清了。

腊月二十九那天,何晓穗、保姆, 加上他一个,共三人在家吃的饭。

大年三十那天, 谭社会回来赶了个午餐,下午就飞去新加坡。

往年谭稷明总是不闲着, 爱和朋友聚在一块儿闹,今年跟家待着才发现再怎么闹、始终跟身后守着的统共就这么几人。

电视里放着春节联欢晚会,茶几上搁着一壶热茶, 一些水果点心。他家依山靠水清净得很,因着禁炮,全城更是没有一点儿响动,这年过得比平日还寂寥了些。

千里之外的项林珠和舅舅一家也坐在屋里看电视。电视在王军和徐慧丽的卧室,正对着床,床边放了几条矮凳,王磊和她就坐在那矮凳上。

每年的这时候项林珠特别想家,近花园路海鲜市场的那套小居室,在项建国出事的第二年被卖出,钱款赔给了车祸的受害方,那以后她就搬到这儿再没回去过。

项建国做得一手好饭,因着生意便利总要给自家留些新鲜的海货,等年根一收了摊就在家忙着做饭。他为人热情大方,逢年过节喜欢邀请亲戚到家里做客,徐慧丽最喜欢吃他做的饭,回去后总和王军说:“你那个妹夫子除了会做生意,做饭还很好吃哩。”

项建国虽然自营生意,但是每年几乎只休息年三十至初二这么三天,别人家初七八才开门,有的甚至过完十五才露面,他却早早开了店做生意。

项林珠从他那儿学到最好的优点便是勤劳,勤劳致富好美德,她懒惰不来。

当夜她早早睡下,隔天一早起来又开始忙活。厨房锅里炖着肉,王磊在水池边刷着牙,王军拿了笤帚打扫屋子,她和徐慧丽在厨房切菜。

鲜绿小葱将在她手下碎成段子,便有人砰砰砰地敲门。

王军跑去开门,就听那砸门的小孩儿说:“阿珠姐姐在么,楼下有人找她。”

她摘了围布下楼。

那逼仄老旧的水泥地上赫然站着一人,穿着大衣皮鞋,双手插在兜里,正咧开嘴角朝她笑着。

那人前额的头发还有块未长齐的小露缺,正是数日前她亲手剃的。

她很惊讶:“你怎么来了?”

“我不说了这年没有你我不能好好儿过么。”谭稷明走近她,伸手抱了抱,皱眉,“什么味儿?”

她笑:“刚切了葱。”

却闻身后传来八卦:“阿珠,这是谁呀?!”

徐慧丽的嗓门响彻至少两层楼。

项林珠默了默:“这是谭稷明,谭先生儿子。”

谭稷明扬了扬眉。

她第一次连名带姓介绍他,却带出他爸谭社会,看似亲密却又生分。

徐慧丽在原有的基础上把嗓门拔高了两度:“哎呀,小谭总啊,我老王家可算是盼来了贵客,快请进快请进!”

小谭总…她这等见风使舵的本事也不是一般人能学会的…

谭稷明随她上了楼,皮鞋踩在楼梯上发出嘣咚闷声响。

项林珠看了看锈迹斑驳的扶手,心下有种戳心窝的畅意,就像极痒的皮肤在刀下凌迟,那痒被止住了,肉却疼得要命。不知为何,和他在一起,她总会留意这些细枝末节,这些存在提醒着他们彼此惯有的环境千差万别。

“老王你看看谁来了!”

徐慧丽不仅敞开嗓门,也敞开了房门,似要让整幢楼都知道她家来了贵客。

“这是小谭总,谭先生儿子,谭先生你记得?就是多年来资助阿珠上学的那位大老板!”

王军脸上堆着拘泥的笑:“快请进快请进。”

谭稷明走进去,狭小的格局一览无遗。

王军又招呼:“快请坐快请坐。”

他左右瞧了一眼,脚在地上无意识地走了两步,竟不知道该往哪坐。

项林珠知他心思,于是挪了张凳子:“坐这吧。”

他于是泰然坐下。

徐慧丽从灶台下的木柜里拿出一包未开封的茉莉花茶叶。

“也不知道您要来,都没什么准备。阿珠你也真是,小谭总要来我们家你怎么不提前说一声。”

“她也不知道,我就是突然想过来看看,没告诉她。”

恰巧王磊拿着牙刷从正屋经过。

徐慧丽叫住他,给谭稷明介绍:“这是我儿子王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