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家保姆知他讲究爱干净,正拿抹布擦桌子的水渍。

答:“上午抽空儿做的,我也没来得及尝,不过我放了不少白糖和葡萄干,应该很甜的吧。”

他很赞许:“给我装起来,我要带走。”

保姆很惊讶,他不是向来不爱吃甜吗,但也不敢多管,只问:“全部吗?”

“全部。”

于是,那天下午,飞回项林珠身边的谭稷明手中莫名多了一手提袋。

项林珠那会儿刚打扫完家,正把他的裤头往衣架上晾,听他在客厅里一声声宝贝儿叫着,便探了头应他。

“怎么了?”

“看看我给你带了什么。”

他走过去炫耀。

项林珠一看那袋子,脸色不太好:“你又给我买衣服了?”

“不是。”他说着开了袋子,拿出糕点,“这是我从北京带来的,特甜,还热乎着,你尝尝。”

她笑:“大老远的,带这个干什么。”

“这儿没有,有钱也买不上,我舍不得吃都给你留着。”

她又笑:“明明是你不爱吃甜,怎么变成舍不得吃了。”

他凑过脸去亲她:“你假装一下感动会死是不是?”

她藏在他怀里咯咯低笑,脸也红了一半儿,像粉嫩恰好的花儿。

41

程家西面有间房, 碧纱橱脚下铺了张古色荷韵地毯, 角落的博古柜摆着几样古玩,靠北有座塞满书籍的大柜子, 那是程德忠的书房。

窗户下的玻璃白板留有未解的繁琐公式,程德忠正伏在书桌上研究书本,台灯脑袋被压得极低, 他扶了扶眼镜翻了页纸。

这安静的环境忽然响起敲门声, 他头也未抬,应了声“进”,便瞧见程书颖端着碗进来。

“爸, 这是妈刚才熬的汤,让您趁热喝。”

“放这吧。”

程书颖依言把碗搁在案几上。

“所里怎么样?”

“挺好,大家都很照顾我,前天局里来视察, 新上任的副局长是您以前的学生,吃饭时还提点了我许多。”

程德忠沉声道:“你自己要勤奋,多搞研究, 不要因为大家照顾你就懈怠。”

她极端正规矩:“我明白。”

她还立在书桌前,半晌没动静, 程德忠抬头,见她手里捏着文件袋。

“还有什么事?”

她抽出文件递给他:“您先看看。”

那文件印着项林珠的学业资料, 有历年各科专业成绩还有几项论文名目,以及荣获奖学金等名誉头衔。

程德忠赞许:“倒是个搞学问的,不过专业和我不符, 你是什么意思?”

“这么好的人才不应该错过,曹老师不是海洋生物学的专家吗,不如推荐给他怎么样?”

程德忠又看了看资料:“专业这么对口,理论也扎实,不应该只拿个本科文凭,她没考研吗?”

程书颖顿了顿:“因为一些事情耽误了吧。”

她将资料动了手脚,什么都在,唯独抹掉考研成绩。

程德忠想了想:“是不是个人意愿不在这?”

“在的在的。”她说,“要是不在这,怎会找我帮忙。”

“她和你什么关系,怎会找你帮忙?”

“…朋友的朋友,人都找上门了,不帮不合适。”

程德忠手指在资料封皮上敲了敲:“搞研究可不能靠关系,靠关系的也搞不了研究。”

“虽是找到我们这层关系,但你看她成绩这么好,连辅修都名列前茅,多半平时也下足了功夫,是个肯努力的。就算破格收了她,也不会轻易就荒废了,要是肯钻研,说不定还会做出些名堂,也给曹老师长脸。”

“唔…”他想了想,“留下吧,过两天我和老曹说一说。”

程书颖转身出去时,长舒了一口气,将走出拐角,却撞上迎面而来的吴灿珍,她吓了一跳。

“这么吃惊做什么,自己家里还能吓成这样。”

吴灿珍穿着素色中式长裙,腕上一只通透玛瑙。

程书颖没说什么,正要抬脚离开却被她叫住:“老大不小的人了,别只顾着上学,婚姻大事也很重要,我和你何老师谈过你们的事,她一直挺喜欢你。虽然小谭从商,身上有些江湖气,性子也不沉稳,并不是我最满意的女婿人选,但你的心思我也能看出来,加上我们两家多年朋友,互相都了解,结成亲家倒也不错。”

她家祖祖辈辈搞文化,嫁个老公也搞的学问研究,打程书颖出生起就没想她嫁给文化圈以外的人。谭稷明虽聪明,少时学习也很好,但因其狂妄不定性,早早退了学随他父亲去经商,生意虽做得颇有声色,其乖张跋扈的行事风格却一直不令她满意。但因着程书颖打小就喜欢,她也没办法。

“你年纪小,有些事情得长个心眼。前几天他来家里找你,没谈几句就翻脸,动不动就摆脸色给你看,和小时候没有什么分别。年纪渐长,这方面却没什么长进,都是你和那些附庸他的朋友惯出来的,何老师也惯他,我从年轻就说她,让她别那么惯着,她不听…”

程书颖打断:“妈你到底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别总是让着他、由着他,不然就吃一辈子闷亏。”

她很无奈,就这么让着由着人还不待见呢,说什么一辈子,她老人家倒想得远。

程书颖不知道有没有女孩儿和她一样,见天儿围着人转,像欠了人一大恩情似的。谭稷明为项林珠做的这些,她明明厌恶又嫉妒,却看不得他生气走人,立即想办法把事儿给人圆回来,早把先前下定决心拆散二人的事抛到九霄云外。

不仅把事圆了,还给人打电话报备:“那事儿我给你办了,丫欠我一情记着啊。”

那会儿谭稷明正吃项林珠给他做的西红柿面,一边吸溜面条一边回她:“知错能改善莫大焉,爷是给你指了一明路,教你回头是岸,造化你呢。没问你要回报,你丫好意思跟我这儿提恩情。”

他嘴里包着食物,谈吐囫囵不清,听起来却一字不落。

程书颖面对这样的谭稷明没有一点儿办法,整颗心都被他又痞又正经的口气俘虏,只暗暗叹了口气道:“回头请我吃饭。”

挂了电话,谭稷明朝沙发上看书的项林珠勾了勾手:“宝贝儿,过来!”

项林珠抬头:“又怎么了,汤在锅里,你就不能自己盛吗。”

嘴上这么说着,行动却很听话地朝他走过去。

“谁跟你说汤的事儿。”他挑了一筷子黄瓜丝儿嚼着,“研究生那事儿我给你搞定了啊,这书你先念着,我也不是不明主的人,事事都要限制你。但你得答应我,一毕业就跟我回北京。”

她将端了汤出来,顿了顿,把碗放在他面前。

“毕了业我想工作。”

“行。”他随口应着,“去了北京,想干什么我给你安排。”

她踟蹰:“北京是内陆,关于海洋生物的研究机构都在沿海…”

谭稷明一边喝汤一边抬了眼瞧她:“这意思是不跟我走,得留在这儿?”

他语气平静,项林珠有些怕,怕下一秒他又发脾气,于是就那么站着,没出声。

“也不是不行。”他放下汤碗,“我在哪儿都无所谓,你要喜欢这儿,我们就跟这儿待着,但是毕了业你就得和我领证生孩子,知道么?”

她面上一红:“谁要跟你生孩子…”

谭稷明瞧着她,脸上憋了笑,撂了擦过嘴的纸巾站起来。

“害什么臊,能生孩子的事儿咱又不是没干过。”

他堂而皇之说出来,就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一般自然。

项林珠面上的红又深邃几分:“你…太不要脸了。”

他脸上的笑容随即完全展开:“我怎么不要脸了?我和自己老婆干能生孩子的事儿有什么不要脸

的?”

边说边往她面前凑,她往一边躲。

他去逮:“在一起这么久你还当谈的柏拉图式恋爱呢,看来是我不够用力…”

逮住了,不管不顾往她脸上亲。

她还躲,没躲开,嫌弃道:“一股西红柿味儿,脏死了。”

他闻言,更不要脸地亲了过去。

这几天,项林珠没指望程书颖能和曹立德解释那些事儿,她已经抱着这学期不能上学的态度去复习,准备明年再考一次,到时候,能选的机构和学校更广,可以跟的导师也更多。毕竟天无绝人之路,她虽敌不过程书颖的背景,但勤勤恳恳总会寻出一条路来。

可眼下谭稷明出面把这事儿解决了,她也是很舒坦的,至少她的清白得以证明,不再让人误会,况且还极有可能有机会跟着曹立德学习,对此她还是很期待的。虽然她人轴了些,可毕竟是自己被冤枉在先,这种情况却不至于不领谭稷明的情,去选择苦巴巴的复习。

她想的都没错,唯独漏了一点便是曹立德再度收她为学生,却不是因为相信她的清白,而是迫于程德忠的压力。

很多时候,人们在承受苦难时总巴望着有天神相助,譬如买张彩票能一夜暴富,野火淋漓时突降倾天暴雨。项林珠从未有过这种跳脱现实的小希冀,倒霉在她遇上谭稷明,他给的强大庇护在关键时刻阴错阳差成为她人生中的无形阻碍。

这是很久以后她才看清的事实,那时她的心境已似沉舟侧畔千帆过,病树前头万木春,也终于学会如何在执念和现实中寻找平衡点,却仍旧无法抗争命运的安排,因为两人的羁绊,早因当年的两百块钱而无限牵连。

42

这天天气极好, 谭稷明的办公室迎来了容光焕发的符钱。

自从上次游说谭稷明投资五个点后, 符钱已有数日未露面,今天过来一是归还先前借贷给朋友的账目, 二是和谭稷明汇报新融资情况。

他穿着西装皮鞋,上身依然是件长袖衬衣,袖口扣得严严实实, 半点儿缝隙不露。

谭稷明看了看他:“几天不见精神不少。”

先前没注意, 看他现在焕发的脸色才觉着先前他脸色不对劲。

符钱笑起来,这一笑脸上的光彩更加明显,莫名似年轻了几岁。

“账上的亏空已填满, 新投资进展也不错,我是来向你汇报的。”又说,“得亏你那百分之五啊,不然今儿我也许就没可能坐这儿跟你说话。”

谭稷明说:“甭提那百分之五, 我念着人情回报你,你却差点儿摆我一道,早知这样那百分之五就应该再考虑考虑。”

符钱惊:“摆你一道?”

“你还不知道么。你押路之悦找曹立德那事儿没起什么作用, 那之前路之悦压根儿没见过曹立德。”

符钱更加疑惑:“到底怎么回事儿?”

“算了,事已解决多说无益, 你多留心点儿路之悦,这事儿不赖你, 是她先摆了你一道。”

符钱顿了顿,颇无奈:“这丫头,怎么这么不安分。”看着谭稷明, “还是项同学好啊,温柔懂事,从不出岔子。”

谭稷明闻言笑了笑,倏地又抬头盯着他,那眼神带着些警惕。

符钱后脑一凉:“我就是发表发表感慨,可没有非分之想,您别这么紧张。”

他在谭稷明这儿只待了一会儿,坐不住似的,没说几句话就又走了。

去的是湖光街拐角处的小旅馆。

那是间酒吧客房一体式旅馆,旁边是几家零散的文艺客栈。双开式老木门嵌钉了后现代的金属图文,顶上一盏几何吊坠灯,灯下的挂牌展露休息中的字面。他未踟蹰,推门走了进去。

室内光线极暗,只吧台亮着小灯。

吧台后站着穿工服的小工,正攥着布子擦酒杯,见他进来也不意外。

“今天怎么这么早?”

他往黑皮卡座里坐着,解了扣子将长袖撸至臂膀,那只胳膊算不上瘦,却过分干白,略显羸弱。

“没什么事儿就过来了。”又问他,“东西呢?”

小工依言把东西拿出来,却只露了个边儿,立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放了回去。

符钱耳朵灵机一动,一边把撩起的袖子撸下去,一边重新系上扣子。

“符钱在这儿吗?”

破门而入的路之悦往里探了半个身子。

吧台后的小工朝卡座努了努嘴。

“唷,真在这儿啊。”她往他跟前走,“你有工作不干,怎么老跟这儿待着?”

符钱整了整袖子:“你怎么来了?”

“什么叫‘你怎么来了’,我是你女朋友,你在哪我在哪不是应该的嘛。”

“我真得批评你了,那天你怎么不说清楚项林珠的事儿和你没关系,害我白费半天功夫。”

“费功夫?难不成你真喜欢她?”

“和她没关系,我问你,谣言那事儿不是你干的你为什么要承认?”

路之悦毫不在乎:“为了追你啊,不是你说只要去道个歉就和我在一起么,我就去了呀。”

“…你就不怕背黑锅?”

“那算什么。我不是说过么,只要你答应我,别说什么道歉,下跪我都不在乎。”

“…”

着白衣马甲的小工正把擦好的酒杯往杯架上挂,说:“符钱有你这样的女朋友真幸福。”

路之悦猴子抱树一样挂在他身上,符钱没说什么,也没推开她,只是突然情绪不佳,没有刚来那会儿兴致勃勃。

“咱中午吃什么?”

她问他,脑袋靠着他的肩。

“这么久不回家,你爸妈也不管你?”

“他们忙得连睡觉的时间都没有,哪有空管我。”

符钱瘫坐着,身体不由自主紧绷,他后仰了下巴,上下颚不自主开合,似极力忍耐什么。

跟吧台忙的小工走过来,递给他一支烟:“今天还没开张,没有什么吃的,你抽支烟吧。”

他接了烟,拨动打火机时干瘦的手指微微颤抖。等那气体钻入五脏六腑,指尖的火芒微微闪烁活跃起来,整个人才逐渐放松,瞧上去冷静不少。

“抽烟哪能管饱,出去吃饭吧,吃意大利面怎么样?”

符钱从兜里掏出钱夹给她:“你去吃吧,我不饿。”

“你怎么老不饿,跟一神仙似的。”说着去掐他身体,“瘦得都硌手了。”

“诶诶,别乱摸。”他抓她的手,顺势把人推开,“吃饭去吧,我跟这儿等你。”

路之悦瘪瘪嘴,又一个人走了出去。

那小工见她走了,问符钱:“她不知道?”

他还抽着烟:“又不是什么好事儿,不知道就不知道吧。”

小工又说:“躲得过初一躲不过十五,你们谈了恋爱,亲密无间的时候她总能看出蛛丝马迹。”

“谈什么恋爱,她就是胡闹。”

“胡闹的女孩子最难缠,你现在能唬住她,时间长了可不一定。”

他不怎么在乎:“到时候再说吧。”

同一天,项林珠收到去新校区报到的通知,那会儿她刚做完一套卷子,挂了电话后就拎包换鞋,乘了公交回学校。到达校门的那一站,她迟疑了一会儿却没有立即下去,接着又往下坐了几站。

去的是谭稷明的公司。

她踏进公司的那一刻,引起不小波动。大家围过来问长问短,她不擅周旋,红着脸不太自在地应答。

周顺顺穿越人群拽她出来:“好久不见,变漂亮啦。”又上下打量她,“你这身材好像更好了,□□的。”

她面红耳赤:“别胡说。”

周顺顺笑:“没变没变,还是那个一本正经的阿珠。今天怎么过来了,该不是来突击检查的吧。”

“不是。”

“什么不是,你们虽然低调,但我早就看出来了,贪恋爱是很好的事,有什么不好意思的。”

她不太好意思地垂了睫毛。

周顺顺又说:“进去吧,谭总在里面呢,知道你来肯定高兴。”

她纤细的手抓着背包肩带,盈盈看了周顺顺一眼:“那我进去了。”

周顺顺猛点头,心中暗爽:不管男女,长得好看就是让人心情愉悦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