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虽然痛着她却丝毫不打退堂鼓,他离开这里不就是回北京么,那北京虽然大,但她还不信一寸寸找一片片摸,还找不出一个谭稷明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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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着知道这或许会是一场持久战, 项林珠倒没有贸然前行, 见完刘晓娟的当天她就罗列各大机构的招生办,准备报名考博士, 甚至还给几家单位投了简历,想着若是由于各种原因不能上学,出去工作也不是不行。

或许是因为磨难已尽, 上天总是眷顾勤劳耕耘的人, 她多年的刻苦努力总算到了厚积薄发的时候。招生办的事情还没办妥,招工单位也还没明确回复,在第三天的凌晨她却接到来自大洋彼岸的电话。

这通电话是史蒂芬的助理打来的, 助理说史蒂芬思考了几天终是因为不舍她这位爱徒,怕她一时糊涂就这么放弃学业,更怕从此人类在关于海洋探索的旅程上少了一位未来巨匠,于是以美国海洋协会与西太平洋水下技术研究中心的名义给中国科学院海洋研究所及几大重点实验室发了一封关于她的推荐信。

这无疑是巨大的喜讯, 她和助理通完电话后连忙写了封感谢信发给史蒂芬。

紧接着第二天,她便收到这几家机构的邮件,经过对比思考, 当天下午她拿着资料去当地国海局第三研究所报到,那是目前中国唯一的生物大洋基因研究开发基地。

她去时研究所的主任正联合几大高校的教授开学术研讨会, 她在公共办公室的沙发上等了半小时,开完会后那主任亲自过来见她, 身后还跟着一拨教授。

那主任看见她时很震惊,伸出手来和她握:“昨天我收到消息时还很惊讶,现在像你这样出国进修还愿意再回来深造的年轻人不多啦, 你来的正是时候,所里正需要人才,我代表研究所热烈欢迎你的到来。”

她也客气地回话。却见那主任身后有一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太阳穴附近有颗褐痣。

项林珠瞧见他,恭敬地叫了一声:“曹老师。”

曹立德朝她点点头。

主任问:“你们认识吗?”

曹立德说:“她出国以前,当了我几个月的研究生。”

“那看来曹教授本事不够呀,都没留住这么好的人才,现在项同学回来了,可不再是你的研究生了,是博士生,中科院的王书记点名了要亲自带她,在我们这也就是挂个职,以后还不一定能留在我们这个小地方的。”

她立即说:“主任言重了,我就是个学生,是来学习的,以后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几人客气地寒暄着,中午在所里食堂吃饭时,曹立德捡了个漏靠近她。

“你跟着史蒂芬研究的微生物宏基因组新成果,我通过期刊都认真看过了,很有价值。”

她笑了笑:“我打打下手而已,沾了史蒂芬的光。”

“打下手也是分等级的。”曹立德感叹,“当年虽然诸多困难,可你依然有了今天,这下不管谭总还是李总,谁也不能阻拦你。我对你表示祝贺,也欢迎你回实验室看看,育苗的项目我们已经进入尾声,也算是有个不错的结果,国民和王飞还在实验室工作,看见你肯定高兴。”

她点了点头:“谢谢老师。”

因着人多,俩人没说几句就被岔开话题。当饭局逐渐进入尾声时,项林珠却意外听得这样一件事儿。

原是研究所近年开展一项目,因着技术条件不成熟迟迟没有结果,原先的赞助商在合同到期后因为无盈利不肯再出资,可项目不能耽误,所里从实验室的开放基金里已经调出一部分,挪走的钱已致别的项目很难开展,现在全所上下正为钱的事儿发愁。

那主任说:“所里的委员前段时间去了一趟北京,找的是谭氏集团负责人,据说几年前他们曾赞助过一个和我们行业有关的项目,好像就是曹教授他们实验室。”

说罢眼神抛向曹立德,曹立德随即点了点头。

主任又道:“可我们没见着人哪,去了好几趟都被打回来,连秘书都见不上一面。在座各位都是有资源有人脉的老教授,还请各位帮帮忙疏通疏通门路,看看能不能找着别的投资人。”他又看向曹立德,“既然曹教授曾经和他们合作过,应当是有这层关系在,也请曹教授多打听打听。”

曹立德严肃正经的坐在那儿,若有似无瞟了项林珠一眼。他当年也是苦寻无果,亏得及时出现个项林珠,才有人找上门投钱,可当时别人是有别的目的,并不是为了他们实验室,现在目的没了,他上哪去找这层关系。

他心里盘算着,或许只能通过程德忠去找关系试试,但那也不是十足的把握。他们的项目,生意做的小投资不起,生意做的大人根本看不起,像谭氏那样的集团,每年只吞并裁除小公司都多达上百个,谁有空招呼他们。

他正合计如何回话才不扫主任的面子,却见一旁的项林珠拨了拨盘子里的鱼丸。

那圆滚的鱼丸在盘子里不沾边的滚了滚,只听一姑娘在众人缄默中秀秀气气开口:“或许,我可以去试试。”

主任反应慢半拍,疑惑地看着她:“你说的是谭氏吗?”

她点点头。

主任霎时高兴极了:“这美协中心可真是雪中送炭哪,不仅把这么优秀的人才归还祖国,还能替所里拉上项目,早知道你有这层关系,我就应该一见面就请你帮这个忙。”他拿起杯子,以茶代酒,“我代表所里先谢谢你了。”

项林珠客气地回敬他。

她正愁该怎么请假去北京,这下可算是逮住一个天赐良机。

于是在所里的安排下,隔天上午她便收拾行李飞去了北京。

那会儿的北京已进入初秋,凋零的树叶在风中起舞,光秃秃的树枝似张牙舞爪的诡怪。

不过天气倒是不错,碧空如洗,万里无云。

项林珠打车去了建国门附近的酒店,安顿好之后随便吃了点儿东西就出门了。

她出门倒不是为了立刻去找谭稷明,她几十年从未这么紧张过,比面试史蒂芬时还紧张,怎么敢立即去找他,可更不能安静地待在那儿,一紧张便待不住,一待不住便要找些事情干,于是她出门准备走一走。

沿着一号线坐去□□广场,再往东走经过王府井,然后一路向北去了南锣鼓巷,这是一套标准的游客式站点。抵达最后一站时天已近黄昏,她走在石板小路上,经过灰砖瓦屋的成排商铺,耳畔是听了近半日的标准儿化音。

这便是谭稷明从小长大的地方,她仔细去感受周围的细枝末节,从曾经万分熟悉的地方口音到街铺柜子里的糖葫芦,她心里很是忐忑,虽未见着人,却感觉到和他似乎产生从未有过的贴近。

这莫名其妙的感受以致她当天晚上有些兴奋,于是,又一个整夜辗转难眠。

且说第二天清晨,万里无云的蓝天刮起了大风,呼啸着席卷整个北京城,连进公园提笼遛鸟的居民老爷子都减少了一半儿。

太阳初露光芒的那会儿,谭稷明被堵在路上,一刻钟后堵车大队伍仍然没有丝毫往前挪动的痕

迹。

前排司机转头和他说话:“今儿虽起了个早,但还得迟到,不如明儿咱三更天就上路吧。”

谭稷明微眯着眼睛假寐,闻言笑了笑:“明儿起你甭来接我了,我坐地铁上班去。”

“那不成,那我不是失业了么。”司机说着又补充,“您要坐地铁也行,带上我。”

他还没张开眼睛,淡淡调侃:“哪儿都有你。”

正说着话呢,前面的车好不容易开始挪动,谭稷明的手机却忽然响了。

他看了看屏幕,是何晓穗打来的。

于是接起来,便听何晓穗隔着手机叮嘱:“今天佳慧生日,你把应酬推了啊,你们平时那么忙都没人陪我,今晚说什么也要到家里来。”

他淡淡应着,挂了电话后揭开杯盖喝了口水。

那司机开着车,似想起什么,问他:“昨天约的饭局定哪儿啊,您给个准话儿,我打电话安排。”

“推了吧。”他说,“今天佳慧生日。”

那司机机灵,立马扯出笑脸回他一句:“得嘞!”

等到了公司,他走进办公室脱下外套去泡茶。

那张弧形办公桌上摆着一台电脑,旁边堆着几份文件,再旁边是具金属色立式台灯。玻璃墙以西摆着一具沙发,沙发前的小茶几下还铺着素色地毯。

办公桌后是面嵌入式书柜,小隔间里分门别类摆着几样工具书,最下面还放着两样艺术摆件,那是胡佳慧去米兰逛展览时给他带的礼物。

自从三年前他回了公司总部,每天都在这儿上班,孜孜不倦处理文件和业务。

今天也和往常一样,秘书送来文件他一样样翻看,往那椅子上一坐就是俩小时,再抬头时活动着脖子看了看窗外。

百米高空下是被大风吹拂的城市,棵棵白杨在风中摇曳,但那树身却始终直立不斜,车水马龙的热闹隔老远看着就像颗颗爬行的蚂蚁。

他揉了揉后颈,喝了口茶接着办公。

两分钟后屋外响起了敲门声。

“进。”

他头也不抬。

“谭总,屋外有人想见您,已经等了三个钟头,她没有预约,我不能放她进来,但是怎么劝都没用,她说一定要见你一面。”

“干什么的?”

“说是什么项目融资,前期他们领导已经来过好几回,我们都回绝了,不知道为什么还派人来。”

“该怎么处理怎么处理。”他依然没抬头,“讲道理没用就叫保安上来把人轰出去。”

“是。”那秘书应着,“这姑娘看上去不像那么难缠的人,不知是不是和我们公司有过节。”

谭稷明执笔的手还在纸上签着名,随口问她:“叫什么名字?”

“她说她叫项林珠。”

他右手似力道过猛,笔尖穿透纸张竟划出个洞。

顿了顿,似没听清,他抬起头重复:“谁?”

67

“项林珠。”

秘书字正腔圆的重复。

他又顿了顿, 将那支黑色的笔搁在桌上, 半晌没说话。

看那秘书还站在跟前等吩咐,才又开口:“出去吧。”

秘书不太明白他的意思, 却也秉着职业感恭敬地推门出去了。

再见项林珠时仍好心相劝:“你还是走吧,谭总不会见你。”

她坐在廊道的会客沙发上:“我再等等吧,他再忙总有下班的时候。”

秘书为难:“你再这样我必须叫人来赶你走了, 拦截不速之客造访也是我的工作内容, 干不好这个我会被开除的,你这么温柔的姑娘怎么不替别人考虑考虑呢?”

她依旧很淡定,嘴边噙着笑说:“你都说我这么温柔, 就算见着你们谭总,我也不可能伤害到他,我只是有些重要的事要和他谈谈,不会打扰他正常工作, 你就让我在这里等等吧。”

这番软绵绵的坚持却比不管不顾的强硬更加难缠。

秘书叹了口气,拿起电话找保安的当下又想起上司方才的表现,他说什么来着, 他说出去吧。

出去吧代表什么这秘书不太明白,虽然老板没说要见她, 但也没说立即赶走她。既然如此,应当是不会过多追究她有没有将人赶走, 于是她又放下电话,晾项林珠规规矩矩在对面坐着,假装看不见…

半小时后, 墙上的壁钟指向十二点。

隔壁的办公大堂格子间响起细碎动静,着职业装的职员们纷纷收拾东西准备下班,对面的秘书也拾掇着文件整理办公桌面,忽然嘎吱一声响,那扇雕花双开木门从里面打开了。

谭稷明着皮鞋的脚踩在锃亮的浅色地板,他穿着暗色西装,笔挺的裤料垂坠平展,熨烫的袖口在行动间露出浅色衬衣,紧贴衬衣袖口的是支嵌了蓝宝石的腕表。

他个子很高人偏瘦,蓝白相间的斜纹领带上露出欣长的脖子,喉结明显不突兀,下颚英朗鼻峰俊,剑眉下是一双沉淀浮光的眼睛,这双眼睛正没什么情绪的看着对面的女人。

项林珠穿着双绉小翻领衬衣,敞开的领口隐约露出漂亮锁骨,下摆抽松扎进长裤,纤细的脚踝下套着五公分高跟鞋。

她长发散在肩头,联合颈上茶晶小吊坠愈加衬得肌肤如雪。

她小山眉匀净,鼻头翘挺,微抿着唇线正睁着一双静潭般的眼睛和眼前的男人对视。

活了这么多年,她的心脏在那一刻才似乎有了生命力,砰砰砰的跳不停,像怀揣在胸腔的兔子。

因着下班的点儿,周围此起彼伏传来嘈杂动静,这俩人却站在廊道里就这么互相对视着。

秘书很紧张,摸不准谭稷明的情绪,踩着小皮鞋蹭蹭从工位跑出来。

为难地叫了一声:“谭总…”

他这才开口:“我们公司欢迎任何形式的合作,但都得按规矩办事,你有商业需求应该经过项目部,不是来这里。”

秘书立马接话:“对对对,项小姐我领你去项目部吧。”

说话间,他已抬脚从眼前走过。

“谭稷明。”

项林珠清澈的嗓音格外突兀,周遭的人纷纷转头侧目这位直呼老板姓名的姑娘。

“我是专门来找你的。”

前方高大的背影却未作停留,顺畅地往电梯的方向走去,似未听见她说什么。

项林珠也未作停留,她抓着包追了上去。

他兀自进了电梯没理她,也不管她急匆匆追进来。

电梯自三十六层逐渐下降,显示屏上红色的数字正倒数着跳跃。

“对不起。”

谭稷明目视着电梯门,思绪似乎飘得老远,半晌才回她一句:“都过去了。”

她心上蓦地一空,伴随失重感又痒又疼。

“过不去。”她说,“要是能过去,我也不会来找你。”

“都过去三年了,真有那么重要,你不会现在才找来。”

“我答应过你爸,出去的几年不能和你联系。”

他歪了嘴角,攒出个笑:“我能理解,真的,毕竟前途对你来说比什么都重要。”

她抓着包的指骨泛出青白。

“我很想你,三年内读完五年的课程就是为了早点回来见你。”

“现在你见到了。”

他口气轻淡,满不在乎。

“…你别这样。”

“你想我怎样?见着你就死乞白赖追着跑,还是感激你在忙完你的前途之后终于想起了我?”接

着道,“我他妈以前就一傻帽儿,跟一孙子似的对你好。不过幸亏你走了,要不然我也不会醒过来,这么说来我还得谢谢你。”

他的话像粒粒针尖,每吐出一个字儿都往她心上扎一下。

电梯已至一层,门打开之后他率先走出去,项林珠寸步不离跟在后面。

大厦对面的转角有家珠宝店,谭稷明在狂风中趋步向前直往那家店的方向走,他腿长走得快而

稳,但项林珠腿也长,他走一步她跟一步,随后竟跟出节奏来,一点儿章法不乱。

谭稷明先她一步抵达店面,拽开推拉门将倾身走进去便松了手,项林珠没防备,险些撞上去。

她顿了顿,决定守在门口等,大风将她的头发刮飞起来,垂坠的衬衣也紧着身体往后飘,贴着瘦削的腰线。

她伸出胳膊顺了顺头发。

无济于事。

她又抬起手顺了顺,下一刻却感觉到脸上有什么东西,她随手摸了摸,便看见指头上沾着一抹鲜艳的血。紧接着,滴滴答答落玉盘似的血滴颗颗从鼻腔往外涌,猝不及防落在她的白衬衣上,她情急之下仰了脖子,一边用手捂着一边打开包准备拿纸巾,那场面很是窘迫慌乱。

这厢却听珠宝店内的两位店员互相交流。

一说:“哎唷,那是怎么了,止不住的血,不是得病了吧?”

二说:“你电视剧看多了吧,哪那么多病。刚才谭先生进来拿货时我正好瞧见了,那姑娘就跟在

他身后,跟特紧,都快贴着背了,所以谭先生关门时她一不留神给撞上去了,撞出血的。”

话音将落,拿好货的谭稷明转头一瞧,接着便迈着长腿出去了。

那店员还在身后吆喝着叫他拿票,他却像被追债似的,一溜烟儿就没影了。

项林珠还在不知所措,因为仰着头,那血腥味儿翻涌至嗓子眼,就在她觉得自己快吐血的那一刻,一只温暖的手掌扶住了她的脑袋。

她抬眼一看,张嘴想说话。

“别动。”

她便乖乖仰着头不动,又抬了抬胳膊:“包里有纸。”

他便一手稳住她,一手接过包来,翻找着纸后才又替她捂住鼻子,接着把人扶去背风口的阶梯上坐着。

俩人维持那动作约莫两分钟。

项林珠望着天空瓮声瓮气地说:“好像止住了。”

谭稷明这才缓缓松了手,她又伸手往鼻前探了探,果然止住了。

“什么时候来的?”

他问她。

“昨天上午的飞机,中午到的,下午随便逛了逛,今天就来找你了。”说着又补充:“本来想着一下飞机就去找你,但是我特别紧张,既想见你又害怕见到你,所以隔了一晚才来。”

却听他说:“这儿天气干燥,你水土不服才流的鼻血,自己多补点儿水。”

“嗯,我知道了。”她打开手提包,“我带着水杯,走到哪儿都能喝水。”

他没接话,默了默后起身:“住哪儿,我送你。”

项林珠于是跟着他走,没走几步又开口道:“这都中午了,我请你吃饭吧。”

“我吃过了。”

“…我八点半去的你公司,到十二点才见你出来,你是去哪儿吃的饭?”

“…我不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