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裂欣赏了这对焦头烂额的主仆二人组许久,缓缓开口道:“好像听主人还是焰断说过,这次来的新学徒里,有个很漂亮的法器,我不太留意这些事,所以记不太清楚了……”

新学徒的法器刚通灵不过两日,知道的人少是正常的。

岳无瑕大喜,谢过冰裂后拉着绛羽匆匆往新学徒住的静心居去了。

冰裂面无表情地目送他们离去,喃喃自语:“绛羽那混蛋要求亲,真是稀有。对了,主人有说过那漂亮法器是女人吗?我可统统忘了,这种有趣的事回去和焰断这大嘴巴说说……”

所谓的静心居,不过几间破屋子,每个新学徒进来都要住上一年,说是受些苦难才能磨掉身上的娇横之气,岳无瑕当年也在这里住过,也和同窗们一起抱怨这里的条件简陋,如今他早已搬出,倒是有些怀念在这里和大家同仇敌忾的日子。如今两年过去,静心居似乎更破旧了。黄昏日落,许多小学徒在忙忙碌碌地打水洗衣,看见陌生师兄前来,都颇为好奇地看了几眼。

如火长发,赤色双眸,通身嚣张霸气的气质,像绛羽这种极英俊的男性法器,无论站在哪里,都是鹤立鸡群。可当你多看几眼,又会不自觉地将目光转向他身边的儒雅男人,岳无瑕就像块美玉,虽简单朴素,无半点颜色,可是就算放在最珠光宝气的首饰旁边,这份气质仍更胜一筹。

在天门宗待久的学徒和法器,都知道看见这性格恶劣的帅哥法器就得掉头跑,连带主人也不敢多搭理。可惜,静心居里都是新学徒,还不知道绛羽的破坏力,有好些出来帮主人干活的女性法器,看见这般英俊男子,这般出色法器,或大呼小叫,或悄悄议论起来,结果引来更多小学徒围观。

在屋内苦心钻研符咒的萧子瑜本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也因红衣苦劝要多休息,不要勤奋过度,最后被黑鸦大姐头不由分说提着衣领,拎出去看热闹了。

自从得了神器,岳无瑕对各路围观都很习惯,他一边熟练地和各位新学徒打招呼,一边用眼角在女性法器群里帮绛羽扫美女。他没发现什么特别亮眼的女性法器,却在人群里发现了萧子瑜。

“萧子瑜?”岳无瑕愣了半晌,想起在萧家村的那次偶遇。他很欣赏这个被虐打却不服输的瘦弱少年,他希望自己的鼓励能给那孩子带来些不一样的未来,回来却被师父训斥了一顿。

师父语重心长的教导仍在耳边:“无瑕,我知道你是个好心孩子,可是你是天门宗的灵法师,而且是新一代的骄傲,还是宗主看好的继承人。你在外面说的每句话,做的每件事,都代表了天门宗的立场。面对一个资质毫无可能成为灵法师的孩子,你不应给他这样的希望。若是别的希望也罢了,失败后大不了庸庸碌碌过一生,可是灵修之路难,难如上青天,尚无成绩前便死在这条路上的孩子无数,若这孩子没将你的话放在心上也罢了,若是他听了你的话,跑去进行毫不适合的灵修,因此死去,你该如何面对这份内疚?”

岳无瑕听完有些后怕,所以他对萧子瑜这个名字印象很深刻。他很害怕萧子瑜真的因自己的话踏上不归路,暗地里还差人打听过,希望能给予一些帮助,没想到打听的人却说萧子瑜已不在萧家村,所以心里更是担心。如今在天门宗见到萧子瑜毫发无损地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心里的激动比萧子瑜更甚,当下就跑了过去。

萧子瑜对岳无瑕当年在萧家村为他夺回母亲的玉坠是非常感激的,可惜两人身份悬殊,当时事发匆匆,他没机会多说几句话来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深以为憾。而且当时岳无瑕是天之骄子,他是个穷人家的孩子,岳无瑕却能对他,以礼相待,并尊重他的梦想,给予他自信,这让萧子瑜更加感动。他特别想进天门宗,除了调查父母的事情外,也为了能实现对岳无瑕的承诺。萧子瑜心里忽然涌上一股暖意,心里对岳无瑕的好感更甚,急忙迎了上去。

“子瑜兄弟,在这里见到你太好了,”岳无瑕不顾绛羽焦急的臭脸,也不顾众人围观,硬拉着萧子瑜去了角落,殷勤地询问他这段时间的经历,得知他冒险下油锅和路上遇妖魔的经历,又是紧张又是担心,只恨自己为挣钱没答应师父去岐城考核处帮忙,倒让这孩子受了那般苦楚。可是他也知道,萧子瑜若非受了这些苦楚,难入吴先生眼,倒也为他庆幸。他唯恐萧子瑜在天门宗无依无靠,被人欺负,便开始嘱咐种种事宜,并表示:“是我鼓励你来灵修的,定不会让你受了欺负去。若是有人无理欺负你,你便来找我,我在这天门宗里还有几分薄面,你千万别客气。”

他的每字每句,都是真心实意,里面的浓浓情谊萧子瑜很轻易就分辨了出来。他鼻子有些酸,只不停地点头:“我一直想见到你,想再向你说声‘谢谢’。”

在灵法师群体里,岳无瑕也算个另类,他对钱和权都不怎么放在眼里,天生就喜欢照顾弱者,梦想是救济苍生,做名垂千古的大英雄,这份特别崇高的思想颇难找到知音,经常被说成幼稚。在得到萧子瑜的肯定和感谢后,他心里也有飘飘然的快乐,照顾弱小的强大责任感也油然而生。

如果世界是出戏剧,岳无瑕定是主角吧。

萧子瑜悄悄将自己和对方做比较,越比较越失落。他以为自己进了天门宗,和岳无瑕差距就不大了,可惜听别人对灵法师解释得越清晰,他就越清楚自己和岳无瑕仍是麻雀与凤凰的区别,岳无瑕就像那光芒四射的月亮,他只是月亮旁边那颗最暗淡的小星星,纵使他努力变得明亮,仍无法和月亮争辉。正如星星并不嫉妒月亮,而是心甘情愿为它做陪衬,萧子瑜也不嫉妒岳无瑕,他只是羡慕岳无瑕身上散发出的光辉,他想成为这样的男人,这样优秀的灵法师,所以愿意追随他的脚步。

可是,他再努力也做不成岳无瑕这样的主角吧?

萧子瑜毫无自信地胡思乱想着。

旁边,绛羽的心燃烧得如熊熊烈焰。他将周围美女看了圈,没发现意中人,又听主人扯了半晌废话,早已不耐烦,便轻轻地拍了一巴掌岳无瑕的脑袋。岳无瑕终于回过神来,笑着问萧子瑜:“说了半天,倒忘了正事,我今日过来静心居,是为了替我家法器寻人。恰好遇到你,倒是方便,你可知今年新学徒里面,是否有个特别漂亮的美女法器?”

萧子瑜在乡下住惯了,他以前认识的最漂亮的姑娘也不过是萧家大老爷的外孙女,搁在城里,也不过是个村姑,再加上六爷爷经常教导女子重德不重色,娶妻娶贤,天天盯着女人看的都是二流子,所以他对美丑不怎么在乎,再加上心里早装了个花浅,觉得天下美女加一块都没花浅好看,便更加没兴趣留意什么美女。他努力地将印象中的法器想了一圈,从蜘蛛女到黑鸦,都觉得挺好看的,实在想不出哪个算特别漂亮,于是问:“你再说具体点,那美女法器长什么模样?”

岳无瑕略迟疑之时,被绛羽抢过话头:“皮肤特别白,黑发黑眸,穿着红衣,额头上有红色的纹饰,身段苗条,走路婀娜多姿,说话声音软绵绵的,特别好听。我看见她拿了个食盒,想去搭话,转头就不见了。”

这描述,好像是红衣?

萧子瑜很惊愕,他从陈可可和祝明的抱怨中听过些绛羽的恶行,觉得绛羽忽然登门,事情绝不寻常,八成不是好事,却想不通性格看起来很温柔和顺的红衣怎么惹上了这个煞星,也不确定绛羽要拿红衣做什么。他只知道红衣是刚刚通灵成型的法器,还很脆弱,绝对禁不起绛羽的半分怒火,于是踌躇半晌,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我家红衣做什么事了,若是他惹绛羽生气,我作为主人,替法器受过可好……”

“什么受过不受过的,说得大爷……说得我脾气那么难相处似的,整个天门宗谁不知道我绛羽最喜欢锄强扶弱、仗义好事的?”绛羽听说佳人近在眼前,心下大喜,当下拍着萧子瑜的肩膀说,“当年在萧家村看见你,我和主人就知道你是个有出息的,以后我主人和你就是亲兄弟!以后你的事就是我家主人的事,你家红衣的事就是我的事,不管上刀山下火海,要是推脱半分,我绛羽名字倒过来写!”

萧子瑜听得一愣一愣,完全不知道发生什么事。

岳无瑕眼见自己在朋友面前的形象快给法器毁光了,赶紧推开绛羽,斟酌词句,递上礼盒,小心翼翼地提议:“子瑜知道法器之间可以结亲的吧?我见子瑜兄弟应该不是那种不尊重法器人格的迂腐之人,所以冒昧提议,我家绛羽素来自持神器,眼高于顶,今日却机缘巧合,对你家红衣一见钟情,希望能结通家之好。虽然绛羽脾气是差点,但胜在感情专一,从不拈花惹草,心地也不坏,请给他一个机会,相处看看吧……”

此时,红衣已从玉坠里飘了出来,如一缕红烟,渐渐成形,站在旁边含笑听他们说话。

岳无瑕自诩见识宽广,看见如此倾国绝色也有些震惊,只觉红衣一颦一笑间,温柔妩媚,比平生所见任何美女都更具风情。想到自家法器的恶劣自恋,颇觉配不上美人,原有的七分自信瞬间掉成了三分,说话越发犹豫小心起来。

竟有男人向男人求亲?莫非法器性情和人类不一样?

没见过世面的萧子瑜陷入漫长的呆滞中……

红衣在通灵后因容貌引起过轰动,萧子瑜在很早前就通告过所有人红衣是男人,让那些色狼别打主意了,所以全天门宗都知道新学徒里面有个漂亮的法器是男子,大部分男人都死了心,就算不死心的也顶多是调笑几句,所以他的思维没往会有男人上门求娶红衣的方向想。萧子瑜的思绪在分桃断袖方向飘了会,忽然想起岳无瑕似乎刚刚回天门宗,可能不知道此事,回过神来,刚要开口解释,却听见红衣在笑吟吟地问:“你要娶我?”

绛羽只恨不得把心掏出来表白,点头如捣蒜:“是!”

红衣继续问:“你要三媒六聘来娶我?”

绛羽指天发誓:“就算普通法器之间没有这些礼节,我也会让主人按人类规矩全部做全!绝对不会让你有半分委屈!”

红衣转瞬冷了脸:“可惜我不嫁!”

“晚点我就让主人来提亲,”绛羽脑子里压根儿没“被拒绝”这三个字眼,他只当对方在考验自己,半晌才明白对方在说什么,立即反驳,“不可能!这世间没女人会拒绝本大爷的!你该不是在欲擒故纵吧?我不喜欢这套,猜来猜去没意思。”

红衣在离开戏馆后,早已不施脂粉,奈何不管他穿什么衣服,做什么打扮,都是天生丽质难自弃,如今成了法器,除红色袍子外,浑身上下没有任何装束,还是被认作女子,还遇过几次调戏,心中积怨已深。待绛羽冒失地跑来求娶时,他已忍无可忍,怒火终于爆发了出来,他指着自己的胸口问:“你这瞎子,难道分不出男女吗!”

因为红衣的惊人美貌,很少有人会留意到他平坦的身材。

绛羽不敢置信地伸出手去,摸了一把,然后在红衣的怒视下,缩了回来。

围观的小学徒忍不住笑成了一团。

岳无瑕默默地扭过头去,希望不认识这个丢人现眼的家伙。

萧子瑜默默地走前两步,低着头,将红衣往后拉,唯恐他挑衅过度惨遭神器毒手。

绛羽颤抖地说:“不可能,你们一定是骗我……”

随着绛羽脸色的阴沉难看,数点火星,从他身上迸发出来,越燃越烈。

萧子瑜当机立断,命令道:“红衣!回去!”

红衣见势不妙,用最快的速度,一溜红烟逃回主人的玉坠中。

“子瑜兄弟!快跑!大家都跑!”岳无瑕迅速推开了萧子瑜,然后死死抱住自家即将暴走的法器,苦求道,“绛羽!丢脸不是什么大事!子瑜兄弟是无辜的!红衣是无辜的!围观小学徒也是无辜的啊!你千万别灭口啊!”

【伍】

岳无瑕托人传话,绛羽的脾气之烈,非主人能控制,需要时间来消除,让他这几天少出门,别碰面。萧子瑜在陈可可幸灾乐祸的转述中,也明白岳无瑕的难处,表示理解。

萧子瑜闭门不出,专心研究老糊涂的问题。

天门宗中,关心萧子瑜的朋友有好几个,他们都很怜悯萧子瑜初次灵修,什么都不懂的新手却遇上那么胡闹的师父,都很热情地想帮助他,纷纷绞尽脑汁出主意。

花浅是灵战师,不喜欢制符这种精细活,她说:“灵修师在辅助方面可以算全能,就是受限较大,我知道的灵修师都极少上战场。灵战师可以让灵修师制作适合的符咒辅助自己战斗,冰符和雾符等在用得好的时候会有奇效,当年神魔之战的时候,罗成曾用上千张冰符暂且冰住了一条河流,伪装成道路,然后用大雾和暴雨让魔军看不清去路,随后逼降,待走上冰面后再用火符溶解,虽然不算给魔军很大的创伤,但是也拖缓了行程,把他们折腾得够呛。另外灵修师制作的木马纸鸾等在后勤运输方面也很有用。如果你师父故意为难你的话,我还记得几个失传的符咒阵法,效用很是不错,你拿去交给师父,想必就能过关了。”

王学知、陈可可和祝明都提了不少建议,就连莫珍也在美人前多嘴逞能说了几句。

所有灵修师、制符的功用都被大家梳理了一遍,答案已几近完美。

萧子瑜却觉得那些都不是师父想要的答案,他犹犹豫豫地提出自己的想法,却遭到了大家的一致耻笑。

“幼稚!你是用什么脑子想出来的?若像你这样乱搞也能过关,人人都能做灵修师了!”

“我家师父天天喝酒,做事情东倒西歪,说不定他是在说醉话,随便给你乱出题,醒来后就忘了,所以你不要太当真,千万别照着自己想法乱来,肯定不行的。”

“你这种穷小子懂个屁制符啊!尽瞎说胡闹,你在乡下的时候,连张符纸都没见过吧?大爷是为了红衣美人,才可怜你这废物,教你两招,别别不知好歹!我娘可是红城叶家的人,大爷再不学无术懂的也比你多!”

“放心,你就照我们说的去做,万无一失!”

萧子瑜被安慰得越发迷惘。

他知道自己的想法是不对的,应该照着大家说的去做,偏偏心里又有不安。

五日之约已到,萧子瑜就像科举前没看过书的学子般,硬着头皮进了试场。在王学知饱含热泪的祝福下,萧子瑜在夜深人静时,悄悄溜出静心居,沿着只走过一次的道路,前往瑶台仙田。

天门宗有宵禁,但监管不严,绝大部分学徒修炼后疲惫不堪,都没兴趣半夜活动。唯独老糊涂喜爱夜间活动,他素来任性妄为,从不将宵禁放在眼里,却苦了自家学徒。

乌云蔽月,伸手不见五指。

萧子瑜提着个小灯笼,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不熟悉的山路上,竟不知不觉走岔了路,入了禁地。忽然,他看见前方有淡淡灯火,灯火落处是个巨大的笼子,笼子里关着只诡异妖艳的女妖,她有青白色的肌肤,几近透明的眸子,紫色的双唇,绿色长发一缕一缕地垂下,身躯上爬满绿色的藤萝,左半边身子是美女模样,右半边身子却如魔鬼般丑陋。她空洞的眼睛里在流泪,长长的指甲一遍又一遍地抓在满是符咒的牢笼上,浑身伤痕累累。她的嘴里不时发出尖锐又凄厉的哀鸣。

萧子瑜再次听懂了妖魔的话,她说的是:“救我。”

传说中,只有魔族才能听懂妖魔的话。

萧子瑜对自己莫名出现的天赋没有欢喜,只有不安。

女妖一遍又一遍地尖叫,她在拍打着笼子,咒骂灵法师,咒骂人类,咒骂世间所有的一切。

她骂的每句话,萧子瑜都听得懂。

萧子瑜手中的灯笼悄无声息地落在草地上,他想走,眼睛却无法从眼前这番恐怖诡异的景色中离开。不知过了多久,忽然肩后被重重一拍,他吓得心跳都快停止了,好不容易镇定下来,转过头去,却看见一位陌生的少女,正警惕地看着自己。她约莫二八年华,容貌甜美,梳妆精巧,打扮别致,尤其青色衣衫上用巧手绣满了各色花草,穿插得极为巧妙,蝴蝶蜜蜂仿佛能展翅飞起来。她左手提着灯笼,另一只手里却提着个和精致外表格格不入的粗糙铁桶,桶里满是未知的血肉。

少女严厉地审问:“你是谁?”

萧子瑜闻着血腥味,只觉进了妖魔洞窟,牙关都开始打颤了,听着同样能懂的话语,他一时分不清带着血腥味的少女和浑身血腥味的妖魔间究竟有什么区别,脑子陷入了迟滞。

“还挺冷静?”少女将他从头到脚仔细打量了番,忽而笑了,她的笑声就像划过夜色的梵铃,连绵悠长,比任何的音乐都悦耳动听,笑得萧子瑜忐忑不安,总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却不愿打断这样美妙的笑声。待她笑了好一会后,用调侃的语气开口道,“原来是萧师弟,久仰久仰。”

萧子瑜总算清醒了,他分清少女说的是人类语言,心里略安,开始往正常方向思考,却怎么也想不起自己在哪里见过这女孩。他从幽暗烛光下发现女孩满是绣花的青色衣衫下藏着数朵云纹,疑是自家师姐,心下稍安,赶紧行礼问好,狐疑问:“我和师姐初次相识,何来久仰?”

少女继续笑个不停,漂亮的大眼睛都眯成了月牙儿:“谁不知道今年学徒里来了个叫萧子瑜的呆头鹅?他的法器让眼高于顶的混蛋绛羽吃了个大鳖,真是乐死我们了。想到那该死绛羽居然看上个男人,还正经八百地去求娶,哈哈,笑死我了,今年就指望这个笑话过活了。”

萧子瑜尴尬极了,一个劲地看脚下泥土,却再次看到少女手中提着的血肉,不由阵阵恶心。少年不太会隐藏自己面上的情绪,很快被少女看穿,她扬了扬手中铁桶,不依不饶地继续笑话:“别人说你胆大,连融魔也不怕,我看也寻常,怎么连这点血就受不了?连个女孩子都不如?”

笼中女妖看见少女,再次发出恐惧的尖叫,刺得人耳膜阵阵疼痛。它一次次撞向铁笼,试图将牢门撞开,却徒劳无功。少女将血肉丢入笼中,再拿出一根铁棍,狠狠戳向女妖,试图让它安静下来,并尽可能装出凶狠模样训斥:“害人的妖魔!今时今日便是你的报应,还想嚣张不成?!很快师父就会让你解脱的!”接着她回过头来,扯着漂亮裙子对萧子瑜抱怨,“真讨厌,不过是在课堂偷偷绣几朵花,师父就罚我来喂妖魔,我最讨厌妖魔了!每次喂它们都会弄得身上尽是血味……嘻嘻,都是鸡肉和猪肉啦,你别一脸害怕的样子,这活儿将来就是你的了,你要先过来练练手吗?”

萧子瑜心里惶恐,问:“为何天门宗有妖魔?”

少女理所当然道:“灵修门派为何没有妖魔?部分制符材料是出自妖魔身上的,而且养几头妖魔,还可以用来给学徒练手,试验法器的攻击力什么的,很方便的。你别傻站着,过来看看!”

萧子瑜听她说得有理,便小心翼翼地靠近这只半边脸妖艳半边脸扭曲的妖魔,走到近处,看清它挣扎的面孔比小时候村人说的故事里的吃人婆婆更恐怖,不由往后退去。他对自己的反应很羞愧,暗暗猜测父亲第一次见到妖魔的反应,想必不会像自己这般没出息。他母亲是出身名门,见多识广,更加不会害怕。

少女见萧子瑜想得入神,继续鼓劲:“不怕不怕,你还可以戳它,打它。”

“不要,”女妖哀求似地看着萧子瑜,似乎明白他听得懂自己说话,眼睛里流下泪水,一半是清泪,一半是血泪,它忍着牢笼符咒带来的痛楚,伸出带着猩红利爪的手,不停恳求,“求求你,放了我……”

“别过来,”萧子瑜下意识地后退了两步,他扭头看着少女满不在乎的表情,再次不确定地问,“这妖魔叫得凄惨,你能听懂它在叫什么吗?有灵法师能听懂妖魔的话吗?”

少女大笑:“大部分妖魔的智商不高,不会人言。咱们灵法师斩妖除魔就够了,哪懂它在鬼嚎什么?听说只有上古魔神才会懂妖魔之言,驱使妖魔行动。”

若是上古魔神才能听懂妖魔之言,那他是什么?

萧子瑜心下凛然,他坚信自己是普通人类,是名门正派的弟子,将来要做斩妖除魔的侠客,哪敢和穷凶极恶的妖魔为伍?若是让别人知道,岂不是将他当魔神砍了?若是花浅知道此事,是否会将他当怪物看?萧子瑜越想越不安,更加不敢让别人知道自己听得懂妖魔之言,便硬着头皮否认:“怎么可能?我只是随便问问罢了。”

少女莫名其妙地耸耸肩,再次递上棍子,怂恿他靠近妖魔练胆子,将来好把师姐喂妖魔的活计接过去。

萧子瑜不愿欺负毫无反抗之力的妖魔,婉拒了。

少女嫌他心慈手软,笑个不停,仿佛窗前风铃在摇个不停。

萧子瑜红着脸,垂着脑袋,低声问正事:“瑶台仙田怎么去?我和师父有约。”话说完,他又有些后悔,师父半夜会见学徒好像很奇怪,万一引起师姐误会可不好,于是再次解释,“是因为……”

“徒弟和师父半夜能有什么约?要是换了其他灵法师,早想歪去了。也就是咱们灵修做符的知道这份苦!动不动就给师父半夜叫出去,不是伺候夜晚才开花的云香昙,就是挖什么见不得光的吓人草,就连照顾妖魔这种脏活也得干,也不怕弄脏徒弟的好衣服,”少女对萧子瑜师徒半夜会面倒是没吃惊,她抢先打断了话头,抱怨了一大堆,然后指着不远处的小路道,“你在岔路口转错方向了,你沿着这条路直走,走到第三个岔路口再往右转就是了。算了,你的灯笼坏了,那条路有些不好认,万一摔沟里去不太好,我就勉为其难地陪你去吧,免得你嫌师姐白笑话你半天,回去说我坏话。”

萧子瑜急忙应下。

两人刚刚起步,忽而,雷光划破了天际,大雨倾盆而下,淋得人措手不及。

少女发出声惊天地泣鬼神的惨叫:“我的衣服!”

夜深人静,树影如鬼,萧子瑜听她叫得比妖魔还可怕,回过头来看见师姐心疼得快哭了,知道她在衣衫上是下了十二分功夫,将天门宗平平无奇的学徒服绣成这样是花了许多时间的,若是让雨水糟蹋了,实在可惜。他赶紧四处张望,却见不远处山坡上有个小亭子,便指给少女看。

“快去避雨。”少女一把拉着萧子瑜的手,急匆匆往亭子奔去。

萧子瑜有些迟疑,可是对方拉得甚紧,不好推脱,只好跟着跑。跑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留意到少女的手心,白皙细腻,柔弱无骨,这是双美丽的手,几乎没有瑕疵,和花浅那双因使用武器而长满老茧的手简直是天渊之别。若是花浅没做灵法师,像普通女孩子般长大,又或者是她没有选择武器做法器,想必也能拥有一双同样美丽的手。

这样的念头,在萧子瑜心里只是一闪而过,连他自己都觉得幼稚可笑。

花浅为自己的武艺自豪,他也应该为花浅的努力自豪。女孩子的美丽绝不是用手来衡量的。

两人一路狂奔,亭子转瞬即到,这是个奇怪的亭子,建在块大石头上,亭檐很大,亭内却很小,方圆不过三四步,中间一张圆桌,桌上刻着棋盘,旁边有两张石凳,走道狭窄得连过人都难,若两人坐在石凳上下棋,旁边很难挤进第三个人。

少女放开了萧子瑜,坐在其中一张石凳上,打了两个喷嚏,抱着肩膀瑟瑟发抖:“好冷,这雨不知何时才停,好讨厌,人家会着凉的……”

萧子瑜赶紧解了自己的外套,连同灯笼一并递给她:“师姐若不嫌弃,就用这衣服擦擦身上的雨水吧,擦完用衣服包着灯笼,捧在手上,多少能暖和些。”

少女迟疑地接过灯笼,低声问:“你呢?”

萧子瑜挺挺胸脯,装作豪迈的样子:“我是男孩子,以前冬天穿得比现在还少,不怕冷!”话音刚落,他的鼻子就很不争气地要打喷嚏,萧子瑜为了面子,很努力地憋住,憋了半天还是不成,两个响亮的喷嚏打了出来,样子颇为好笑。

“谁稀罕?”少女很不客气地笑了出来,她用萧子瑜的衣服擦干头发和身上的雨水,然后将衣服丢了回去,自己又从怀里掏出张暗红的符咒,念念有词,丢在桌上,桌上忽然升起一团明亮的火光,烤得周围都温暖起来。然后她才伸了个懒腰道:“这样的火,才够暖和。”

萧子瑜不好意思地穿回衣服,好奇地问:“为何这亭子那么小?”

少女忽然满脸愁苦起来,欲言又止,直到萧子瑜再三追问,方道:“这个亭子叫棋亭,是天门宗的前辈建的,他们是夫妻,感情很好,特别喜欢在这里下棋,又讨厌被别人观棋多语,便修了个这样古怪的亭子。后来夫妻俩陆续仙去,这个亭子便留了下来,我们都管它叫夫妻亭。据说这个亭子特别灵验,呆在里面的男女都会做夫妻,所以平时经常有情侣来这里私会。今日我和你在此避雨,也不知未来会不会应验这个……”她在天门宗算得上美人,就算被叶云华抢了大半风头,追求者还是有许多,平日里她就喜欢看着那些傻乎乎的男孩们争风吃醋,将她如明珠般围在中心,捧在掌心。可惜她看谁都喜欢,看谁又都不喜欢,引得男孩们心猿意马,想入非非,总觉得有几分希望,虽不得门而入,却说不出她半分不好。如今她和萧子瑜孤男寡女,雨天共处一亭,气氛本有几分暧昧,她又将棋亭的典故告知了萧子瑜,是存了几分调戏之心,想看看这腼腆的少年会有什么反应。

是脸红?是害羞?还是慌乱解释?

届时他该怎样红着脸将话题扭回去,让他觉得自己还是个温柔易羞的好师姐?

少女低着头,嘴角露出丝狡猾的笑意,像只诡计得逞的小狐狸。

未料,萧子瑜很少和女孩子交往,对这类暗示从不往男女之情方向想。夜色深沉,烛光隐隐,他看不见师姐的表情,只听见师姐的调戏,只以为她嫌自己坏了名节,很不好意思,正色道:“来棋亭的男女本就是情侣居多,形式隐秘,若修成正果,便将它传为佳话,那些未成正果的却不会将私事到处宣传,所以谣言不可尽信。师姐是天人之姿,才华出众,温柔善良,只有德才兼备的男子方能配得上,子瑜是万万不敢亵渎的。”说完他将身体再次向外挪了几分,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的湖泊寒烟,不再看亭中少女,以示正人君子风范,阵阵冷风夹着雨点飘过,再次淋湿了半个身子,萧子瑜重重打了几个喷嚏,觉得脑袋有点沉。忽然,他发现湖畔似乎有个模糊的身影,长发披肩,穿着单薄,身材娇小,似曾相识。

少女这辈子都没见过如此不解风情的蠢物,被气得半死,扭过头想不理他,冷不防却见萧子瑜猛地站起来,不由吓了一跳,未及开口问话,却见萧子瑜直直冲出棋亭,奔向暴雨笼罩的寒月湖畔而去。

雷光再次劈落,电光火石间,他看见了少女的脸。

这是一张熟悉的面孔,琥珀色的眸子带着泪痕,湿漉漉的黑发凌乱地披散着,单薄的衣衫早已湿透,她裸着双足,不知在那里站了多久,正呆呆地看着寒月湖心,柔弱无比,浑身都透露出浓浓的悲伤,竟比萧子瑜此生所见的任何人更痛苦。

萧子瑜揉了揉眼睛。

他觉得眼前这楚楚可怜的少女,有些像花浅?

是那个高傲自信,不可一世的花浅?

是那个永不落泪,刚强果断的花浅?

是那个从不退缩,毫无畏惧的花浅?

不,花浅是不会哭的,这个女孩不是花浅。

可是,万一……

萧子瑜觉得自己在做一场不可思议的梦,可是梦中的花浅让他揪心,她在迟疑,彷徨,仿佛随时要走入湖中,化作泡沫,消失不见。萧子瑜意识到这点,他的整颗心瞬间被烈火烧尽了,他再无法冷静,高喊着花浅的名字,越过草丛,跳过岩石,不顾一切飞奔过去,想要阻止所有可能发生的可怕事情。

这瞬间,他也意识到,自己不能失去花浅。

若说岳无瑕是在他心中扇起希望火星的英雄,花浅就是手把手将他拉出绝望深渊、将希望火种照亮天际的神灵。她是他努力的动力,是精神的支柱。

萧子瑜无法想象在自己成为灵法师的未来里,没有花浅为他鼓舞庆贺的身影。他想在未来,能自豪地告诉她:“我做到了!”

雨落在身上,风刮在脸上,阵阵冷痛,却抵不过萧子瑜心里的恐惧。他脚下忙乱,不慎被斜穿的藤蔓绊倒,摔倒在泥泞中,砂石划破了肌肤,当他再次爬起来,带着满身肮脏和擦伤冲到地方时,却发现花浅不见了,水面平静如故,只有雨点打出的阵阵涟漪,空气中留有淡淡的熟悉幽香,转瞬即逝,泥泞的小路上,就连脚印也没有一个。

花浅去哪里了?

萧子瑜急得魂都快没了,他高声呼唤着花浅的名字,在附近的草丛里四处寻找着。

少女见他失魂落魄,迟疑许久,终于冒雨跟了上来,迷惘地问:“你在做什么?”

萧子瑜手忙脚乱地比画着问:“你看见花浅从这里走了吗?她的身高和我差不多,长头发,长得很漂亮,她,她不见了……”

少女莫名其妙地看了他半晌,摇摇头:“我没看见任何人。”

萧子瑜整个人都呆住了,喃喃道:“我明明看到了……”

少女打了个寒战,警惕地看向四周:“谁会像我们这两个倒霉鬼傻子般在大雨天跑来这种地方?你该不是出现幻觉了吧?天门宗是上古战场,听说有很多闹鬼的故事。”

萧子瑜下意识想否认,可是他自己也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不相信刚刚看到的一幕,他觉得那悲伤的少女绝不是花浅,却很像花浅。他不过是摔了个跤的工夫,花浅是如何消失不见的?莫非真是狐仙鬼怪在作祟?

没错,一定是幻觉。

那个亲手缝伤、挨打受罚、家族覆灭也可以面不改色的花浅,她是绝不会掉眼泪的,会哭的女孩子不是花浅,刚刚发生的所有事,八成是他淋雨后不舒服产生的幻觉,萧子瑜摸摸自己发烫的额头,越发难受。就算是幻觉,他不彻底确定花浅的安危就不能放心,于是拔腿往女学徒住处跑,要找花浅问个明白。

少女察觉他的心思,赶紧拦下,怒骂道:“莫非你要做登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