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子瑜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深更半夜强闯女学徒住处,而且是一群女子的住处,是最不要脸的采花大盗才会做的行径,哪怕是有千般理由,万般原因,也是做不得的,只要踏入禁地半步,他就会被以吴先生为首的众多女性灵法师轰杀至渣。

萧子瑜急得险些跳脚。

少女冷眼旁观,想到萧子瑜刚刚对自己调戏的腼腆正经,再看看如今的惊慌失态,心里泛上阵阵酸意——原来那乡下来的傻小子不是不懂男女之情,只是看不上自己罢了。想到此,她倒起了争强好胜之心,不甘地问:“那个花浅是你的心上人?”

萧子瑜被这般直白的问话问窘了,他磕磕绊绊地答道:“没有的事,她是我的好朋友,我,我只是,担心她而已。”

“噢——好朋友啊,”少女将心头酸意按下,故意拖长了语调,带上几分调侃气息,“你的好朋友长得漂亮吗?”

萧子瑜不明何意,老实回答:“花浅很漂亮。”

少女犹豫片刻,忍不住再问:“和我相比如何?”

萧子瑜毫不犹豫道:“花浅更漂亮。”话刚出口,他终于发现少女脸色很难看,这才自知失言,赶紧补救,奉承道,“师姐也很漂亮,你和花浅的漂亮是不同类型,各有千秋。”

可惜,晚了。

萧子瑜念的书还是太少了,不知古往今来,小至后宅,大至朝廷,甚至天下,女孩子为攀比美貌而掀起的战争不是一两宗……

少女心地倒不算坏,只是从小被夸美貌,骨子里有几分傲气,若是被岳无瑕这种众星拱月得连叶云华这般倾国美人也不放在眼里的贵公子拒绝倒也罢了,被萧子瑜这种没见过世面的乡下穷孩子拒绝,简直是奇耻大辱!她怒极反笑,倒是细细看起萧子瑜的外貌来,这一看,忽然发现这傻孩子虽身材瘦小,面黄肌瘦,衣着朴素,看着不太显眼,可是五官底子长得却着实不错,尤其是那对眼珠子,黑白分明,纯净灵动,他就像一枚未染上半点尘埃的璞玉。若在天门宗好好养着,将来身材长高,五官长开,说不准会是个儒雅俊秀的男子。

花浅究竟是何方天仙?竟能将这单纯孩子迷得神魂颠倒?

萧子瑜越说花浅漂亮,少女越是不服气,越想比试一番。

萧子瑜仍在发愁,不知怎样才能见花浅一面,确定对方安危。

少女在旁边轻轻笑,暗示道:“你是傻子吗?”

萧子瑜顿悟,赶紧和少女深深行了个大礼,求道:“师姐,你帮我去看看好吗?”

少女抬起娇俏的下巴,故作嗔怒:“哼,大半夜的,我才不要去扰人清梦,你明日早上自个儿去罢了。”

萧子瑜再次行礼,苦求道:“你看一眼就好,让我知道她没事,也好安心。”

“看在你这般诚心的分上,”少女转转美目,看了他一眼,狡黠道,“你若叫我三声好师姐,师姐便帮你。”

萧子瑜终于明白自己被调戏了,脸都憋红了,隔了好久,才磕磕绊绊道:“好,好师姐……”

少女俯身过去,大声问:“你说什么,我没听见。”

萧子瑜稍稍提高音量:“好师姐,你帮我去看看花浅吧。”

少女摇摇手指,再道:“雨声太大,我耳朵不好,听不清。”

萧子瑜无奈,只好在暴雨中,用尽全身气力大吼:“好师姐!”

少女坏心眼得逞,笑得前仰后合,很快就忘了嫉妒,也忘了心疼弄脏的衣服,倒是羡慕起那个叫花浅的少女来,她见萧子瑜已羞得恨不得找个地洞钻下去,终于放过了他,拍拍他肩膀道:“你还欠我两声‘好师姐’,师姐都给你记着,别赖账。”

萧子瑜丢脸丢得都要泪奔了。

少女提起灯笼,递给萧子瑜,细心吩咐:“花浅的事交给我,你放心去瑶台仙田见老糊涂吧,若是有什么事故,我会立刻用飞符通知你的。”

怎能让女孩子摸黑走夜路?萧子瑜赶紧拒绝灯笼。

暴雨略微转小,但仍绵绵不绝落个不停。

少女抬起手,一张符在她美丽的掌心烧出白色的火焰,空中出现无数萤火,将她整个人笼罩在中间,把步伐轻盈的她映得如走在星河之上的仙女,将萧子瑜看呆了。待走得数十步,她忽然回过头来,双手在雨中拢个喇叭大声问:“傻小子!你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

萧子瑜摇头,大声回答:“不知道!”

少女大叫:“笨蛋!我是蓝锦儿!你欠我的账,绝对要还!别忘了!”

萧子瑜答道:“好!”

蓝锦儿笑嘻嘻地转过身,踏着满地星光,越行越远,美丽的背影消失不见。

萧子瑜方回过神来。

精灵古怪的蓝锦儿,悲伤哭泣的花浅。

萧子瑜仿佛经历了一场诡异的梦。

他有奇怪的感觉,今夜仿佛要发生什么。

【陆】

离瑶台仙田越近,萧子瑜的脚步越沉。

自身前途未卜,花浅安危未定,压在他心头的石头重得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整整想了五天,仍不知该如何回答老糊涂的问题。

什么是灵修师?什么是符咒?

他通通不懂,他却觉得朋友给的答案是不对的,偏偏自己想的答案更不靠谱。

萧子瑜在瑶台仙田的外面徘徊了好一会,终于鼓起勇气推开大门。

老糊涂仍在酒乡醉生梦死,他甚至忘了今昔是何年,抬起迷离醉的眼问:“你怎么来了?”

萧子瑜深吸一口气:“我来回答师父提出的问题。”

老糊涂歪着脑袋想了许久,又灌了好些酒,仿佛想起了什么,便不抱希望地挥挥手,口齿不清道:“那你就说说看,若还是你师兄那些老一套……特别是祝明啊,那些臭小子敷衍了事的答案,哪怕是有一句话重复,师父就,嗝,将你赶出师门!反正你也没什么灵修天赋,不可惜。”

师兄师姐们的答案不能用?

萧子瑜脑海一片空白,他根本不知要如何回答师父的问题。

老糊涂死死盯着他,再次喝问:“快说!”

萧子瑜慌到极致,脱口而出:“我不知道!”

老糊涂似乎很惊诧,他看了半晌,再问:“你回去想了五天,找不到任何答案?莫非你把时间都花在吃饭睡觉上了吗?还是你脑子里装的都是草?!”

萧子瑜硬着头皮,一口气答道:“弟子生于乡野,在来接受灵法师考核前,不知任何灵修师的事情,弟子自知学识浅薄,只好尽全力看书,这些天通读了南怀子大师的《符注》、于瑞大师的《百符集》、骆先生的《灵修法注》、欧阳先生的《无上修得》,得益匪浅。”

老糊涂点头道:“能在短短时间内看完这些老不死的书,倒也不容易,你可从书中悟出什么心得?”

萧子瑜摇头道:“弟子仍是不知道。”

老糊涂怒问:“为何不知?”

萧子瑜想起这些书本里对灵修师的描述,他知道自己脑海里那隐隐约约的念头是大逆不道、不符合灵修师准则的,可是他已无路可走,也想不出更好的答案,只好绝望地回答:“书上传授的灵修符咒固然是很好的,可是书上都说灵修师是守在后方,不能上战场的。我想做个既能给战友提供符咒帮助,也能在战场上和大家并肩而战的战士,我也知道这不切实际,是妄想,是痴人说梦的想法,可是我觉得灵修师应该有获得战斗能力的方法,符咒能在战场上做到更多,希望师父能教导我……”

老糊涂继续问:“你可知这样的灵修师该怎么做?”

萧子瑜越说越小声,越说越不自信:“我不知道,可是我想试,我……我对符咒一点儿也不懂,可能说得不对……”

老糊涂立即变了脸色,他将手中酒葫芦重重砸在他的脸上,怒喝道:“灵修师诞生了多少年,都是打杂的角色,何曾有过这样离经叛道的想法?你幼稚得不知所谓!速速滚出门派!免得这种事情传出去,沦为他人笑柄,玷污了天门宗的千年清誉!”

他的话,彻底摧毁了少年的自信心。

萧子瑜知道自己失败了,可是他依旧不甘心,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但他想起花浅还在天门宗,父母失踪真相未明,依然不死心地坚持:“我不走。”

老糊涂怒道:“难道你不听话?你要让天门宗蒙羞?”

绝境中,萧子瑜发现自己进也是死,退也是死,彻底绝望后,倒是把他骨子里剩下的那点犟劲激发出来了,他想着自己尚未实现的梦想,不再害怕丢脸,不再害怕被嘲笑,不管不顾地将自己的想法全部说出来,固执地反问:“世间原没有灵法师,亦没有灵修师,没有符咒,更没有天门宗,所有的路都是人走出来的。就如同很多年前,豆子只能煮熟吃,是谁离经叛道地将它磨成豆浆,做成豆花、豆干的呢?为什么大家说灵修师是打杂的角色,我们就一定要做打杂的角色?为什么大家说符咒是辅助的道具,它就一定不能做战斗的工具?弟子不懂什么是灵修师,可是弟子不服!”

老糊涂厉声道:“既然你油盐不入,愚蠢至极,还是离开天门宗吧。”

萧子瑜摇头:“弟子不走。”

老糊涂问:“难道你不怕玷污门派名声?不怕被世人耻笑?笑你是个异想天开的蠢货!是白痴,是笨蛋,是窝囊废,是天门宗的败类!大家都会说你的梦想注定是失败的!”他满是皱纹的脸早已涨得通红,眼中的浑浊消失不见,每个字都隐藏着难以言表的痛和恨,这份恨里却有难得的温柔,他说,“孩子,你要听话,乖乖地学其他师兄师姐那样,做个普通的灵修师,这样才有平坦的道路走,否则你会失去梦想,失去一切的。”

梦想?他要做灵法师是为了自己的梦想,和花浅、岳无瑕、朋友们并肩作战才是他梦想的一部分,留下来乖乖做个在背后卖卖生火符、寒冰符,做做纸鸾、灯笼什么的安逸富有的灵修师,根本不是他的梦想!所以,哪怕是通过了老糊涂的考验,成为普通的灵修师,他也不会失去梦想的,因为他的梦想已经死了。

老糊涂的逼问,让萧子瑜看清了最残酷的真相,心里燃起了熊熊烈火,比油锅更烫,痛苦的灼热仿佛要将一切焚烧毁灭。萧子瑜不是个自信的孩子,却是个倔强的孩子,他认准一件事后,固执起来也是极惊人的,他抬起头,决绝道:“师父,我不要听话。或许我什么都不懂,可是我想做自己喜欢的灵修师,并为此努力。反正我是被骂白痴、笨蛋、窝囊废长大的,我不怕挨骂!更不怕被嘲笑!花浅不会因为我坚持梦想而嫌弃我,岳无瑕、王学知、陈可可、祝明,我相信他们,真正的朋友不会嘲笑我的梦想!除此以外,我也没有什么可失去的了。”

老糊涂问:“你真不听师父话?哪怕因此付出任何代价?”

萧子瑜点头:“是的,我不听话。”

老糊涂道:“你可知道,没有师父要不听话的徒弟,也没有师父要给自己惹笑话的徒弟?你坚持自己那个不靠谱的想法,可会后悔?”

“不后悔。”萧子瑜去了纠结多日的困扰,也去了束缚,认清了前进的方向,他心里一片清明,踏实了许多。他再次诚恳地向老糊涂道谢,准备转身离去,不再思考将来。

老糊涂却猛地大笑起来,他笑得疯狂,笑得悲哀,他的脸上流下两行浊泪,落入地上,他用颤抖的双手从腰间掏出一个精致整洁的锦布包,缓缓打开,包里静静躺着破碎的玲珑玉球。

萧子瑜看出这是早已死亡的法器,按理早应抛弃,却被主人深深珍藏。

老糊涂无法抑制自己激动的情绪,他哭着抱着这枚坏掉的法器,将准备离开的萧子瑜拖了回来,仿佛在发最重要的誓言:“玲珑,我终于找到了完美的人选,我终于找到异想天开、不听话、不怕被所有人笑话的学徒了,这次我们再不会失败了!你快快拜师,顺便拜师娘,你师娘可厉害了。”

萧子瑜看着死去的法器,感得莫名其妙,却也不好不拜。

此时,雨势渐停,凄厉的尖叫声划破天际,刺入每个人的耳朵中。

“妖魔逃走了!妖魔杀人了!”

萧子瑜一惊,赶紧站起,望向窗外,却见囚禁妖魔的方向燃起了熊熊火光。

夜深人静,所有人都在睡觉。

天门宗防守森严,妖魔的囚笼结实牢固,贴满符咒,若非外力,绝难打开。

究竟是谁放走了妖魔?

萧子瑜忽然有了不好的预感。

第八刻——启明之时

【壹】

“救命!妖魔杀人了!”

凄厉的哀号声划破云空,穿过山谷,在天门宗的夜色里回荡。

萧子瑜立即想起了密林深处那只被囚禁的女妖的诡异面孔和绝望的哀号,那种极端的怨恨会让它做出疯狂的报复。萧子瑜仿佛能看见女妖用利爪撕开人体的画面,血肉的味道似乎弥漫了每一寸空间,仿佛蚂蚁挠过心头,他有种毛骨悚然的感觉,仿佛被撕裂的人体或许是自己熟悉的朋友,或是花浅、岳无瑕,或是陈可可、祝明,甚至刚刚认识的蓝锦儿……

声音的来源方向很明确,西边绿竹林隐约可见火光,烧红了半边天,火光中混合着女孩们锐利的尖叫声,那是天门宗女学徒的住处……

近年来妖魔作乱频繁,高阶学徒大多跟着师父游历,绿竹林里留守的多数是新学徒和尚未出师的中阶学徒,随同学徒住在绿竹林的女灵法师屈指可数,而且大部分不是灵战师。事发夜半,女灵法师们从睡梦惊醒,妖魔早已犯下滔天血祸,她们只好一边疏散新学徒,一边朝天空发出了求救信号。分散居住在各处的男灵法师们纷纷惊醒,速速飞去救援,一时间,天门宗天空满是法器和纸鸾。萧子瑜看见胡先生抱着小灵狐,迷迷糊糊地站在白色画了狐狸图案纸鸾上,从瑶台仙田上方呼啸而过,宽大衣袍随风飘起,气质仿若谪仙,就是忘了穿裤子……

萧子瑜担心花浅,拔起腿就往绿竹林跑,还没跑到吊桥前,就给石头绊了一跤,直接滚到泥地里,摔破了膝盖。他顾不得痛,爬起来又要往前跑。

“回来!绿竹林和这里差了好几个山头,你要跑到什么时候去?”老糊涂赶紧喝住了这白痴徒弟的白痴行为,然后随手掏出个巴掌大的白色小纸鸾,吹了口气,丢出窗外。纸鸾见风即长,瞬间化作七八尺长,低低浮起。萧子瑜大喜,手脚并用就要往纸鸾上面爬,一边爬一边感谢师父,并催促道:“快出发!”

“你留在这里。”老糊涂一脚把他踹了下去,怒斥道,“你去了有什么用?你那娇滴滴的法器是能灭火还是能杀敌?”

红衣躲在坠子里柔弱地回答:“主人,我怕火,也怕血,更怕妖怪。”

萧子瑜:“……”

老糊涂摇摇头,不管坐在地上的萧子瑜,跳上纸鸾,准备过去帮忙,还没起飞,却觉纸鸾背后有些沉,回过头看,发现萧子瑜死死扒着纸鸾尾巴,恳求道:“师父,让我跟着去看看吧,我的好朋友住在绿竹林。”

“你小子不怕死了吗?等等,朋友?女的?和你一同参加考核的那姑娘?……我懂了!”老糊涂遥想当年在天门宗爬墙调戏女孩的青春时光,推己及人,心下感慨江山代有才人出,伸出拇指,“好小子,不愧是我家徒弟,擅长抓住机会,眼光贼精,知道这种危机时刻是最容易讨女孩子欢喜的。那个叫花浅的女孩子倒是美人胚子,长大定是个冷美人,你没点英雄气概是讨不到她欢心的。来来,让师父教你,男人最重要的是胆大心细脸皮厚。你知道偷窥天门宗女澡堂的最佳地点吗?放心,你家师父不但传授制符,对其他事情也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萧子瑜跟不上师父的猥琐思路,呆滞了。

他想做出色的灵法师,可没想过做好色的灵法师。更何况,在他心里,花浅是高岭上的花,冰川顶的雪,能做好朋友已是幸运,其他不恰当的念头是万万不能起的。而且,他现在真的只是担心朋友,为何师父一点也不担心天门宗的祸事呢?

听着师父满不在乎的调侃,萧子瑜也清醒了。

或许妖魔在外界认识里很可怕,但是天门宗留守灵法师数十人,皆是精英,他们赶去现场,情况就会受到控制,事情也会处理得妥妥当当,如果妖魔强大得连这些精英都无法控制,就不但是天门宗的灭顶之灾,人间地狱也要降临,不管待在哪里都是死路一条。老糊涂是灵修师,他说的去帮忙不过是做善后的工作,出于局面未明的考虑,想把萧子瑜这个拖后腿的留下更为稳妥。

如今火光已小,吵闹渐渐平稳,萧子瑜猜测局面已被控制,他努力想着理由,壮着胆子辩驳:“师父,咱们瑶台仙田位置偏僻,路途较远,待赶到时,周长老、吴先生等高手早已抵达,所以火光处才是天门宗力量最强大的所在,也是最安全的所在。我手无缚鸡之力,一个人留在这里,万一有落单的妖魔潜进来,我毫无抵抗能力,反而是最危险的。”

“分析得有理,有理,倒是我这做师父的疏忽了。”老糊涂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指着纸鸾后头道,“上来吧,师父断不会破坏你小子英雄救美的好机会。”他将“英雄救美”四个字尾声拖得特别长。萧子瑜知道不能陪师父胡闹,赶紧手足并用地爬上纸鸾,按吩咐用脚钩住两个固定好的踏足,抓紧翅膀上的把手,紧张地看着纸鸾升空,飞入夜空,腾云驾雾急驰而去。

雨后微凉,风在耳边刮过,有些刺痛。

萧子瑜死死地抓住纸鸾,内心的不安让他无暇去体验这种梦想许久的乘风快感,他问尚在哼歌的老糊涂:“师父,我听见他们说死了人,你不担心朋友吗?”

老糊涂喝了口老酒,悠悠道:“灵法师是不能怕死怕失去的。”

萧子瑜不能理解这种心情,没有朋友,生活还有什么意义?

老糊涂拍着他稚嫩的脑袋,意味深长道:“人总归会死的,法器也会死,失去得多了,也就习惯了。”

萧子瑜完全不认可师父的话。

失去是永远不会习惯的。

绿竹林转瞬即到,许多灵法师和学徒仍在奔波灭火,火势已灭大半,浓浓的焦烟呛得人喉咙生痛,周长老正手持默言,黑着脸,站在焦黑废墟中央指挥众人行事。他的脚下卧着女妖的尸体,它双目圆睁,面目狰狞,伸着锐利的指甲,带着复仇的怒火,至死都保持着攻击的姿态,却被无数法剑刺穿了身躯,狠狠钉在乱石地上,满地鲜血沁入石缝,腥臭逼人,处处都是让人作呕的味道。

在妖魔入侵时,绝大部分女孩子都在梦乡里,受惊后醒来,都是匆匆披着单衣,拿着法器就胡乱跑了出来,或抵御,或逃跑,没经验的小学徒里还有不少被误伤的。如今女妖除去,又有长老和师父坐镇,大家都松了口气。除部分胆小新学徒还在哭闹不休外,其余人都忙着互相安慰,互相帮助,重新整顿仪容,中间也有些男学徒看见火光警报,不顾宵禁,冲过来英雄救美或看望心上人的,叽叽喳喳闹成一团。

贺先生哀痛地指挥众人将死者蒙上白布抬出。

萧子瑜不安地跑过去看了眼,白布下的女孩身量普通,被烧得面目全非,难以辨认,身上衣服也是天门宗常见的云纹青衣,看不出是不是认识的人。他双手合十,替这可怜的女孩哀悼了片刻,然后心急如焚地四处寻找花浅和其他相熟的人。寻了好几圈,终于发现花浅独自站在阴暗角落,她穿着一身素白单衣,长长黑发胡乱散在肩膀,脸上有几点被溅到的焦灰,但并无明显伤势,只有腕间蛇镯沾了些许血迹。

“我没事。”花浅的表情比往日更冷漠,更沉默。她看见萧子瑜过来,试图要露出点“温柔”的表情,可惜扯了半天嘴角仍是皮笑肉不笑,最终她放弃了展示“温柔”的机会,用冰冷无比的语调道,“这里危险,你不应该来。”

萧子瑜解释道:“就是危险才来的。”

花浅面无表情:“碍手碍脚。”

萧子瑜知道她不擅表露情绪,果断岔开话题:“妖魔弄伤你了?”

花浅抬起手臂,展示出两道细细的划伤,像是指甲刮过的痕迹:“些许皮外伤,没有大碍。”

萧子瑜将她检查了番,确认安全后略安下心来,想起被抬出去的少女,心里又有些难过,他问:“死者是谁?”

花浅迟疑了许久,方道:“沈静,我的室友。”

她的住所在绿竹林里较偏僻的角落,也是这次妖魔入侵首当其冲的目标,房子已被蚀月魔带来的流炎彻底焚毁,只剩几根黑漆漆的柱子。沈静是个与世无争的女孩,法器属于辅助系,战斗力弱,若想要她死,不管是制造意外还是暗杀都不难,没必要派遣强大妖魔闹出那么大的动静。花浅怀疑妖魔是冲着自己来的,可惜那时候她不在寝室,因为萧子瑜要半夜去瑶台仙田,不愿让任何人跟随,可是夜晚的天门宗山路难行,还有悬崖峭壁,她担心萧子瑜会在路上出意外,所以一直偷偷跟着他,直到绿竹林魔气冲天后才匆匆赶回来,此时沈静已死。她没有亲眼看到当时的情景,事后根据现场痕迹推测,总觉有些可疑。

沈静怎么死的不重要,幕后凶手是谁也不必着急知道,重要的是不在现场的她怎么证明自己的清白。她很快意识到自己有可能成为杀害沈静的嫌疑人,她不能解释自己为何半夜跟踪保护萧子瑜,也没有证人可以洗脱自己的清白,或许,编个理由?制作证人?踌躇中,萧子瑜见她沉默,以为是为室友的遇难而哀悼,努力组织词汇想安慰她:“别难过,不是你的错。”

花浅的思路被打断,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为何难过?我和她不熟。”

萧子瑜安慰不下去了……

吴先生走过来,发现了萧子瑜的存在,立即如临大敌地四处张望,确认老糊涂乖乖蹲在废墟角落喝酒,没调戏女学徒,也没有惹是生非后,才略略放松警惕,对花浅命令道:“跟我来。”

花浅没有违抗命令,她低下头,乖顺地跟着吴先生去了,萧子瑜见对方没说不准自己去,也厚着脸皮跟上。吴先生带着两人来到焦黑废墟的中央,此时大部分灭火工作已经完成,高阶灵法师都集中在女妖尸体旁边,议论纷纷。陈可可浑身是血地站在正中间,她披着件宽大的男装,一边让鹤舞帮忙疗伤,一边激动地对大家描述当时的情况:“第一个发现女妖的人是我,时间大约是丑时一刻。雨还在稀稀拉拉地下,我在绿竹林外月牙溪旁的九曲回廊处避雨,听见林子里有动静,我还以为是只野兔子,查看时却见是这头女妖。它直勾勾地看着学徒住处,狂奔而去,我认出这是封印在后山的能引天雷的蚀月魔,吓得腿都软了,赶紧一边向大家报警,一边带着焰断和冰裂去拦截。可惜我打不过这妖魔,它抬手给了我一爪子,我就痛得晕过去了,后面的事,我就什么都不知道了,这般丢脸,有失师父颜面,对不起……”

“蚀月魔在天门宗饲养的妖魔里也算数一数二的货色,你学艺不精,打不过也正常。”吴先生狐疑道,“可是,我记得在天门宗弟子规中规定,亥时后,学徒不得师父允许,应留在寝室,不得随意行走。今夜的雨是在子时开始下的,你怎会丑时在九曲回廊处避雨?我不记得有吩咐你半夜帮我做什么事吧?”

陈可可支支吾吾起来:“我,我,我睡不着,随便走走。”

吴先生厉声喝道:“胡说八道!还不从实招来!”

性格爽朗的陈可可不知为何脸红了,她扭着衣角,死活不愿作答。

吴先生素来性急,看不惯这般小女儿形态,喝问道:“快说!莫非你这调皮捣蛋的家伙就是放出妖魔的罪魁祸首?”

陈可可死命摇头,又不肯往下说,吴先生气得要动手打她,刚举起巴掌,背后传来个弱如蚊鸣的男子声音:“师父住手,是,是我,我约可可师妹在九曲回廊处见面的。”竹林里钻出个狼狈不堪的青衣男子,他面对众人,羞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放,脸早已涨得通红,头使劲地往下低。萧子瑜趁他脑袋在钻入地缝去之前认出了他的模样,竟是祝明。他知道陈可可最喜欢欺负祝明,找他斗嘴胡闹,却只道是灵修好友,未曾往别的方面想……

祝明磕磕绊绊地解释,声音不过比蚊子哼哼大多少:“妖魔出现的时候,我,我在向可可师妹请教些《南柯经》里不懂的地方。我,我可以证明她,她不是放出妖魔的罪魁祸首。”

“得了吧,请教《南柯经》?我家这徒儿我清楚,让她多看两遍书,倒不如让她把书吃下去。”吴先生毫不留情地驳斥,紧接着她也想通了少年男女夜半私会的心事,在放心自家徒儿和妖魔出逃之事无关之余,轻蔑地看了眼祝明,鄙夷道,“看你往日做人厚道,奉劝一句,这世间婚姻讲究门当户对,虽然可可性格随和了点,不怎么摆架子,显得有些像平民丫头。可是你们身份天差地别,一个是高高在上的郡主,一个是乡下土财主的儿子。哼,就算同是天门宗灵修学徒,你们也一个是手持珍贵法器的优秀灵战师,一个是拿着垃圾法器的废物灵修师。滚!以后没事少哄骗我徒儿。”

祝明的脑袋垂得更低了,他紧紧握着拳头,答道:“是,是……可可师妹天人之姿,是祝明不自量力……”

“师父,不是这样的!”陈可可听见心上人维护自己,忍无可忍,截下话头,“是我约祝师兄出来的,是我对祝师兄单相思的,可是祝,祝师兄拒绝了我。”再厚脸皮的女孩在涉及感情的问题上也是害羞的。陈可可被迫在众目睽睽之下,将最丢人的真相说出,早已羞愧难当,大滴大滴的眼泪在这活泼开朗的女孩眼眶里打转,然后连珠串般地落下。她哭得可怜,哭得伤心,却依旧努力为对方辩解:“祝师兄从来没有哄骗我,他也不愿意高攀我,他只是个很好很好的人,是我一厢情愿,是我白痴!”话至此,陈可可早已泣不成声,再也不愿描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