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浅轻轻摇头:“敌人或不是魔宗,或有更好的伪装手法,或和我一样借用了人类的身躯。不,不可能是最后一种,能做到这点只有神魔界最强的几位,他们在神魔之战中凋零殆尽。”莫非五百年间,人间出现了许多她无法掌控的变动?可是没关系,越是这样越有趣,她会将所有的一切碾压粉碎。

花浅嘴角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意。

冰蟒焦急地问:“怎么办?若那家伙蓄意对主人不利怎么办?”

红衣浅笑道:“没事,不管他要做什么,不管他想怎样,我们都不用担心。因为我们知道他的目标是什么,只要按兵不动,他迟早会出现。”

花浅赞许地看了他一眼:“果然是聪明孩子。”

冰蟒仍在迷惘:“目标是什么?”

红衣再次施礼道:“请主人查探秘密时留心幕后小人的卑鄙伎俩,我会看顾好萧子瑜。”

冰蟒看见主人再三对红衣表示出赞许,抢着表功:“何须主人辛劳,咱们可以让魔宗派人去调查此事,我们只管将幕后之人碎尸万段!”

红衣迅速低头,忍笑不语。

花浅无奈扶额,若非不想在其他法器面前给自家法器难堪,她恨不得立刻就把这没脑子的胖揍一顿。就算蛇类生灵没什么脑子,他好歹跟着自己混了上万年,看了那么多阴谋诡计,怎能如此丢人现眼?看着冰蟒茫然的表情,她只能咬牙解释:“只有魔宗之人方可借助我的名号和令牌,驱使这只妖魔。呵呵,供奉苍琼女神的神殿,他们的主人拿着我的令牌,指示蚀月魔行动的目的是——杀我。”

“什么?魔宗已背叛主人?!”冰蟒大惊,总算察觉主人脸色难看,心下忐忑。

红衣看见形势不对,笑道:“主人,我替子瑜主人送来些桂花糕点,他说这个不甜,或许对您胃口,请您尝尝。另外他说您似乎不喜制符,没在材料库领什么东西,若有剩余的黄纸份额,便让冰蟒大哥给我取些?”

花浅挥挥手,冰蟒如蒙大赦,赶紧带红衣离开。

两人一路行去,冰蟒沮丧万分,心里抱怨红衣太爱出风头。

红衣生就七巧玲珑心,怎会不知他的心意。他清楚不管是避免对方吹耳边风还是想得到更有用的信息,讨好主人身边的人和讨好主人同样重要。更何况出身人类的他先天就不如魔族能得到女神的器重,所以现在和未来都需要靠山,便飞下来诚恳道:“冰蟒大哥,你是主人的左膀右臂,素来能征善战,武勇能干,深得主人信任,不耐烦像我这样弯来绕去猜心思也是正常的。虽然我不懂魔族是怎么划分,但人类讲究先来后到,咱们虽然都为主人办事,但论地位,论身份,论先后,你都是大哥,我是小弟。以后我不管猜到主人什么心思都给你打眼色,或让你来告知主人,如何?”

冰蟒大喜:“甚好!我就是不擅长动脑子,老惹主人不高兴!”

红衣掩唇轻笑:“小弟不才,却在服侍人方面颇有心得,要不我教你服侍女人的诀窍?讨主人欢心?”

冰蟒更喜:“大好!大好!以后你就是我亲弟!有事我罩着你!谁欺负你我揍他娘的!”

“能得冰蟒大哥照拂,小弟感激不已。”

“太见外!”

“大哥。”

……

静心居,萧子瑜惊喜地捧着大叠黄纸:“这是浅浅送我的?”

红衣笑意盈盈:“她怕你修行制符不够用,命我偷偷送来。”

萧子瑜大为感动:“浅浅真善良。”

【肆】

乌云蔽月,孤鸦远啼,深秋的寒风穿过天门宗的内殿,带来阵阵凉意。镶在天花板上的夜明珠散发着微光,透过纱窗,半明半昧。有黑衣法器抱剑,沉默守在门口,仿佛石头雕成的人像,听不见屋内一切声音。

屋内,两名老者,紫檀桌上香茗一杯已尽,一杯已冷。

“现在世道没有以前太平,这几年,东北、西南、海岛……甚至皇城都出现过妖魔作恶,光是天门宗剿灭的就有七十二起,还没算潜伏不现身的混蛋,它们是越来越嚣张了。前阵子融魔复活,魔音鸟作乱,天门宗内也出现过魔宗的痕迹,我相信莫非子的预言是正确的,苍琼女神即将苏醒,天地陷入混沌,鲜血填满大海,尸骨堆积成山,三界沦为地狱。当年苍琼女神被钉不归岩,待她苏醒后会进行复仇,天门宗将成为第一个被血洗的目标。人类的力量很难与神灵抗衡,所以绝不能让她复活。为此,天门宗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周顺天描述着末日的景象,平静的声音里透着淡淡苍凉。他是天门宗的长老,今年已八十有三,常年灵修和习武生涯,让他身材依旧挺拔,头发只有两鬓有些花白,看着不过四五十岁上下的壮年。天门宗掌门为登仙道,在二十年前闭关修行时,将天门宗事物交托于他,这位睿智的长老断谋准确,铁面无私,深得灵法师们的信赖。大家都相信他对所有的恐怖都不畏惧,哪怕绝境也难不住他。大家都相信他是天门宗的灵魂支柱,亦是人类对抗魔族的最强屏障。

期望如巨山,信任像重担,牢牢压在这可怜老人的肩上,他无法卸下,只能咬紧牙关挑起来。莫非子的预言,恐怖得让人毛骨悚然,前路危机四伏,排山倒海的压力却不可对人言。周顺天的心里最信任的一直是那位年幼便在一起的朋友,他们是同窗,也曾是并肩作战的好兄弟。那时候他们青春年少,意气风发,共同出生入死,彼此无话不谈,经历过无数喜怒悲欢。遗憾的是,所有的感情都在三十年前,随着乾坤·玉玲珑的影响而产生间隙,又在十四年前,随着乾坤·玉玲珑的破碎而彻底结束。

饶是如此,周顺天仍知道,哪怕是意见分歧,争吵不断,何思道依旧是不会背叛他的朋友。所以他对何思道的堕落痛心疾首,一次又一次想将躺在沼泽深处的朋友拉出来,哪怕努力一次又一次都被置之不理,他也不愿放弃。

外人对此很难理解,都觉得周顺天是白费工夫。

可是,在周顺天的印象里,何思道仍是当年那才华横溢的灵修师,不是什么狗屁老糊涂。

何思道对桌上的香茗嗤之以鼻,只捧着酒葫芦一个劲地灌,他今年不过六十五,十余年毫无节制的酗酒和邋遢生活,让他看起来比实际年龄大了许多,青丝早已花白,站在比自己年长的师兄旁边,看着倒像是对方的爹。可是他并不在乎这些,更不在乎什么人类的狗屁命运,他说:“不怕不怕,万事有师兄在,师弟相信你天塌下来也能顶住。”紧接着,他又开始灌起酒来,却未曾喝到口里,摇晃了半晌酒葫芦,却发现已经空了,便再也坐不下去,嬉皮笑脸地要告退,“我先走一步。”

“别喝了!”周顺天恨铁不成钢,想把水灌进他装满马尿的脑子里,让他清醒清醒,他苦口婆心地再次劝说,“何思道,师兄知道你是性情中人,重情重义,过去的事我也不说什么了。如今天门宗危在旦夕,你不能再颓废下去了,你曾是灵法界最优秀的灵修师,别忘了过去的荣光,我会替你再寻更好的制符法器,你应该振作起来了。”

年年岁岁,两人间重复着一模一样的对话。

周顺天劝诫,何思道瞎扯。

可是,谁能将一个根本不想从泥沼里出来的人真正拉出来呢?哪怕说得口干舌燥,周顺天也得不到任何正面的回答,他早已劝得麻木,对今年的努力也不抱任何希望,越说越丧气。

“法器?更好的法器?”不知哪根针刺痛了何思道顽石般的心肠,竟让他的脸上有了些波动,他忽然开口驳斥了这位从不敢驳斥的师兄,“天下哪有更好的法器?!”随着这声质问,何思道掌控极好的情绪出现了些许裂缝,他那对世间一切都不在乎的浑浊双眼里,终于流露出痛苦的神色。若非亲眼所见,你永远想象不出这是怎样的感情,如同被冰封的大海,海面下有汹涌的漩涡。紧接着,他笑了起来,那种笑声就像一条艰难挤过冰缝,跃出海面,然后躺在冰面上等死的鱼,那是拼尽全力后的绝望。他嘲讽道:“师兄永远是那么理智,那么冷静,在你心目中,只要为了天门宗,为了天下苍生,没有什么是不可牺牲,不可取代的,哪怕是法器、尊严、原则,甚至生命。可惜你能轻易找到代替耀阳的默言,却永远找不到能代替玲珑的法器,她是我的唯一,你为何就不能答应我那么小的要求呢?”

“你的要求简直不成体统!”周顺天被气笑了,“原来你还不曾从那荒诞的梦里清醒过来?!法器不过是人类手中的工具,你哪来的那么多痴念头?简直莫名其妙!愚蠢至极!荒唐可笑!”

好意未曾被接受,过去还没被放下。

何思道从来不明白别人的好意和苦心,更不明白世界的禁忌,明明年过花甲,他还是那个幼稚的少年,仿佛活在梦里,永远看不清世界的黑暗。

“荒唐吗?我只知道没有法器的灵法师不过是个废物罢了,你别忘了自己失去耀阳的时候,脆弱得连暗夜魔都可随意欺负你。”何思道嘴角的嘲讽渐渐消失,他极正经地回答,“我醉了那么多年,就是不要醒来。这墨守成规的世界对我毫无意义,至少醉了我可以不用看,不用听,不用想。师兄,我知你做的所有事都是正确的,我也知道你是为我好,我更知道自己选的是错误的路,可是,师兄……我已不是小孩子,不是你心里那条需要照顾的跟屁虫,我只想选择自己的路,不管是对是错,都让我走下去。”

周顺天喝问:“你是让我放纵你醉生梦死?将自己彻底摧毁?”

何思道摇摇头:“昨夜之前或许是,昨夜之后我已不会放弃。”

“为何?”周顺天略一思索,便想出了问题的答案,“因为他?萧云帆的儿子?我们根本不能确定他是不是萧云帆的孩子,说不定是谎话。”

“我相信他是,他的眼睛和他父亲一模一样,性格亦是同样的倔强和冷静。”

“就算他是又怎样?”

“就算他是又怎样?!”何思道冷笑了两声,嘲讽地反问。

周顺天沉默片刻,无奈道:“对,如果他真是萧云帆的孩子,理应得到整个灵法界的尊重,得到更好的优待,因为萧云帆是真正的英雄。此事我们还需再调查清楚,不可声张,为了萧云帆的遗愿,亦为了天门宗的声誉,若他真是云帆和紫藤的孩子,我们暗地里好好补偿他便是……”

“得了吧,少假惺惺了。”何思道毫不留情地嘲笑,“无论做什么,都不能掩饰我们是懦夫的事实,你甚至连承认萧云帆的存在都不敢。你有胆子去萧子瑜面前告诉他,他父亲的事情吗?告诉他,整个灵法界都应在他父亲面前跪下谢恩!”

周顺天沉默许久,方道:“对不起,我愿意为补偿萧云帆做任何事,也愿意好好照顾萧子瑜,可是为了天门宗,为了灵法界,为了天下的安稳,我不能将真相告诉他……过些日子,我会找个理由将他调到我门下,替他换个更好的法器,和岳无瑕他们一同修行。”

“放屁!”何思道怒斥,“我教导他不是因为他是萧云帆的孩子!而是因为他是萧子瑜!他有比他父亲毫不逊色的天赋!你想和我抢徒弟,下辈子再说!灭灵·红衣是极好的法器,人美心善,聪明伶俐,懂事可爱!你想唆使萧子瑜换掉他,也下辈子再说!”

周顺天被骂得愣住了,他明白老糊涂对萧子瑜的偏爱,却不明白他为何连红衣那种弱小法器也要维护。转瞬间,他忽然又明白了,乾坤·玉玲珑是鬼器,灭灵·红衣也是鬼器,鬼器在他心中的地位是不一样的,他又想起当年的悲惨往事,不由阵阵揪心,低声再劝:“你让萧子瑜用红衣就用红衣吧,反正乱不了灵法界的规矩。我也理解你对玲珑的感情,可是事情过去了那么久,你也该放下了。”

“不,师兄你不理解,你永远都不会懂得我的感情。”何思道的眼眶阵阵发红,他再也无法隐藏自己的感情,越发激动起来,“乾坤·玉玲珑在你心里不过是个微不足道的法器,可是她是我最珍爱的法器,是朋友,更是我的妻子!是唯一的挚爱!”

十四年前,九月九日,玲珑碎去,恩爱不再,那是他永远无法忘记的烙印。

慷当以慨,忧思难忘。何以解忧?惟有杜康。

他愿沉醉酒国,永不醒。

“堂堂男子,怎可毁于妇人手?!”周顺天气得几乎咆哮起来,“更何况,人类怎可与法器结亲,法器就算再美丽也是玩物,她能替你传宗接代吗?她能替你生儿育女吗?她能在你出门作战的时候替你操持家务、孝顺父母、守护家人吗?灵法师和自己的法器结亲这种事,是奇耻大辱!你想出门就被戳脊背吗?你想和玲珑一起活在别人异样的眼光里吗?你想丢尽天门宗的声望和师父的脸面吗?好歹活了几十岁!你就不能让人省省心吗?!连十六岁的岳无瑕都比你强!比你懂事!”

“够了!”何思道果断地打断了他愤怒的话语,他冷静地说,“师兄,我明白你所做的一切都是正确的,我也明白你对我的一番苦心。为了天门宗的声誉,为了你,我不会将萧云帆的事告诉萧子瑜。但从今往后,请你不要再干涉我选择的路,哪怕是身败名裂,头破血流,甚至是死亡,我也绝不怨你。对了,萧子瑜是我千挑万选的徒弟,我要亲自执教,你不要把对岳小子的那套放在他身上!也不用像教育岳小子那样教他,他不需要你的关心!”

周顺天差点气笑了:“听你口气,莫非你认为我教出来的徒弟不如你?认为萧子瑜比无瑕强?无瑕是百年一遇的天才,无论才华还是品行,他都无可指摘,无论灵修还是读书,他都首屈一指,他是天门宗下一任掌门的继承人;而萧子瑜是个身体脆弱得不堪一击的孩子,他根本没继承到父母的天赋,也无法进行高强度的灵修修行。若不是看在萧云帆的面子上,我天门宗绝不留这样的学徒。”

何思道却毫不犹豫道:“是,我认为岳小子不及萧子瑜。”

周顺天这辈子最骄傲的徒弟就是岳无瑕,他容不得任何人轻视自己的爱徒,不由怒喝道:“你果然老糊涂了!这种不要脸的话都说得出口!”

何思道喝了两口酒,恢复了嬉皮笑脸:“师兄别怒,你年纪大了,脑子糊涂,看不出璞玉也是正常的。”

“我糊涂?”周顺天看着他醉生梦死的模样,忽然想了个主意,半开玩笑半认真问,“你可愿打赌?咱们就赌五年后,萧子瑜和岳无瑕谁更强?”

何思道打蛇随棍上:“赌注是什么?”

“若你输了,以后不准再喝酒,重新寻找法器,广收徒弟,传授制符造器,重振天门宗灵修一脉。若我输了,”周顺天想了会儿,笑道,“便由萧子瑜做天门宗下任掌门!”

“这个赌注不公平,”何思道摇头,“若是岳小子输了,他本该退位让贤,我家小子瑜何时占了你半分便宜?这买卖做不得,做不得!”

周顺天问:“你欲如何?”

何思道想了半晌,忽然道:“若是子瑜赢了,你就将萧云帆夫妇的事情公告天下!”

周顺天果断道:“不行!此事会引发灵法界动荡!”

“原来师兄对岳小子的信心都是装出来的啊?我就知道那家伙不争气,花架子,哪里配做未来掌门?”何思道大笑道,“他连萧子瑜这个废物都比不上,那就是比废物更废物的废物!待我出去宣传宣传。”

“我何时对无瑕没信心?”周顺天发现自己入了个坑,事关原则,他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最后他咬牙道,“若是萧子瑜赢了,也算师父教导之功。我除了将下任掌门之位让出外,还答应你所求之事,将乾坤·玉玲珑以你妻室之名,葬入天门宗忠烈园,刻入英魂碑,将来你与她合墓,再向天下认错。”

何思道大喜过望:“此话当真?”

周顺天傲然道:“无所谓,我根本不会输。”

何思道跳起身,往门外跑去。

周顺天叫住他,问:“你去哪里?”

“找我家宝贝徒儿修行去!哈哈,他就是我的福星啊!”何思道扬了扬酒葫芦,大笑着离去,欢快得仿佛像个解开枷锁的孩子,“师兄!今天月亮很圆!记得要心情开朗,才不愧对那么美的月色!哈哈,今天是个好日子呢!吴家大妹子,那么晚去哪里?有伤者啊?治疗完过来陪我喝两杯啊,让你家小鹤舞斟个酒跳个舞来助兴啊。哎呀哎呀,你别见了我就跑啊……”

周顺天听着他的笑声越来越远,稍有焦虑。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清冷的空气迅速驱散了内心的不安,他相信自己的眼光,萧子瑜这样的废物绝无可能击败完美无缺的岳无瑕。

【伍】

瑶台仙田,方寸斗室,原本的酒味被新鲜空气取代,大堆杂物全部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张书桌,还有大堆大堆的书籍。有散发着淡淡墨香的新本,有线都快散开的古本,甚至还有二十多个旧竹简,刻满看不懂的古老文字。萧子瑜埋首书山,手悬狼笔,口中念念有词,两眼通红,似乎几天都没睡好觉。

花浅随意翻着竹简,神游天外,琢磨天门宗会将秘密藏在哪里。

红衣手捧食盒飞来,娉娉袅袅地将食盒打开,将菜肴一样样布于桌上,油爆过的花生米、酱腌的海带丝,配着碧梗粥和小碟炸鹌鹑格外开胃,然后又拿出几块甜香四溢的白糖糕,再次劝埋首用功的孩子道:“主人,您和浅浅都歇会吧。功夫不急于一时,累坏身子不值得。”

“天奎末、蚁牛粉、灵砂土都是属于同类型的土属性材料,外观极其相似,他们的区别在于……”萧子瑜压根儿没听见他在说话,自顾自地边抄边背。他原以为上次顶撞了周长老,定会遭到处罚,甚至被逐出师门,他忐忑不安地等了几天,没等到任何责难,大家按部就班地修行,那场动乱仿佛没发生过。学徒们的课程终于上了正轨,为了让新学徒们早日适应灵修生活,早期的灵法师训练都极严格,每天练武校场上风雨不动地站着两排挨罚的倒霉蛋,一溜手提砖头蹲马步的是灵战师学徒,一溜头顶砖头大声背规矩的是灵器师学徒,偶尔还有几个带着灵兽站在屋檐下挂着牌子反省的灵兽师学徒,唯萧子瑜从未加入过任何处罚队列。他在众人嫉妒羡慕恨的目光下,被老糊涂抓去瑶台仙田开小灶,每天头晕脑涨地回静心居时,他都会被莫珍冷嘲热讽地说是靠拍马屁才逃过痛苦训练的。唯独萧子瑜自己知道,若非心里还有些不要命的狠劲儿,否则他宁愿去校场上扎马步。

制符如画图,练笔先练线。手要稳,笔要正,千丝万缕穿插其中,每条线都不能偏。

每日百张线图,反反复复画着基础线条,老糊涂布置的功课枯燥无比,这种基础的课程没有任何天赋可以弥补,必须用毅力来克服。半个月来,萧子瑜为了多得些练习机会,多拿些制符材料,偷偷帮对制符没兴趣的花浅把功课一并做了。每天画两百张线图,手腕练得红肿麻木,每天晚上都靠红衣用热水敷,否则没有知觉。亏得萧子瑜素有耐心,才咬牙坚持了下来。老糊涂也知道他们私下的小动作,只是他对教导花浅这种灵战师最没兴趣,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也就过了。

萧子瑜越画越熟练,越画越顺畅。

忽然,花浅伸出手,抓住了他的笔杆。

萧子瑜迷惘地抬起头:“我还有八十八张才画完。”

花浅不容置疑道:“该吃午饭了。”

“已经这个点了?”萧子瑜不敢置信地看着窗外猛烈的阳光,终于察觉时间有些不对,他的肚子适时叫了两声,这才觉得饿了,赶紧谢过花浅的体贴,接过粥大口喝了起来,喝了两口,却见红衣在旁边,无聊地捧着那碟白糖糕,轻轻地嗅,仿佛在闻世界上最好闻的味道。萧子瑜好奇问,“你没吃过白糖糕吗?”话刚说完,他又觉得自己多嘴了,红衣的模样气度都不是小门小户培养出来的,白糖糕又不算什么昂贵点心,只是特别甜腻,乡下稍微有钱点的人家进城时也能吃个一两回,红衣怎会稀罕这个?

“天门宗的糕点不过寻常,最好的糕点在京城的百味坊。”红衣深吸一口气,将白糖糕轻轻放回萧子瑜面前,叹息道,“我生前最喜欢甜食,可惜没福气,我还记得那碟蜂蜜玫瑰酥的气味,浓郁蜜味里面有淡淡的玫瑰香,随风飘来,很美好。”

萧子瑜越发不明白了:“你只喜欢闻?不爱吃?”

红衣纠正道:“不是不爱吃,是不能吃。”

萧子瑜疑惑不解:“为什么不能吃?”

红衣随口回答:“因为吃甜食会胖,会坏牙,所以不能吃,牛羊鱼肉也不能吃,会留气味。为了维持身材,我平日里能吃的东西是极少的,有时候只有一些香露,”他想起往事,笑了起来,“那时候我半夜饿得不行,溜去厨房偷东西吃被发现,被罚饿了三天。”世人好细腰,他就只能挨饿,饿出弱柳扶风的身材、盈盈一把的细腰来取悦众人。

萧子瑜虽不明白红衣为何要刻意挨饿,却明白挨饿的滋味,他替自家法器难过。

冰蟒给花浅泡茶,听见这番话,不太明白红衣话中的哀伤,随口安慰:“人类真奇怪,有人想吃却没得吃,有些人能吃却不肯吃。你又不是女孩儿,要那么漂亮做什么?把自己饿得那么瘦,风吹吹就倒怎么行?!男人就要结实魁梧才是好汉子!哪怕胖得像个球也比瘦巴巴好,你生前的老板肯定是舍本逐末的吝啬鬼!连饭都不给你吃饱,怎么干活?若他还活着我替你收拾他!晚点我替你寻些糕点味的养护油来,玫瑰芙蓉露味道顶好,很多法器都喜欢。”

红衣被他乱七八糟的话逗笑了,连声道:“往事已过去了,不必再追忆,先谢谢大哥的照顾。”

冰蟒大咧咧道:“好说好说。”

萧子瑜见他露出笑颜,又和冰蟒相处融洽,也释怀了,匆匆吃完饭又继续在纸上画线条,花浅继续看书。

“乖徒弟!你可得给师父争气!”忽而,老糊涂像一阵风般冲了进来,看见花浅在旁边,皱眉道,“你怎么还没走?灵战师不滚校场上去打木人,留在这里添什么乱?偷看我给宝贝徒弟上的独家课程?”

他似乎忘了自己也是花浅的师父。

萧子瑜迟疑着要不要提醒他,花浅早已干脆利索地起身走了——她不稀罕做什么灵修师,更不稀罕学这些凡间的普通咒符。既然萧子瑜在这里乖乖画符,有老糊涂和红衣盯着,不存在什么危险,她不如去查探天门宗的秘密之所。

老糊涂等花浅走远后,表情严肃地告诉萧子瑜:“我要将你培养成超越岳无瑕的灵法师!”

萧子瑜觉得自家师父喝醉了。

岳无瑕早已是光辉万丈的太阳,他只是黯淡无光的小星星,而且萧子瑜的成长经历造就了他低调谦逊的性格,做事微小谨慎,不喜欢出风头,也不喜欢引人注目。比起成为太阳的他更喜欢月亮,在孤寂的夜里反衬太阳的光辉却是不可缺失的存在。

老糊涂挥舞着酒葫芦:“周顺天那刚愎自用的混蛋!咱们得好好打他的脸!”

萧子瑜默默低下头,没敢反驳师父口沫横飞的豪情壮志,免得被喷一脸酒。

老糊涂说够了豪言壮语,回归正题:“你不是问师父符咒如何战斗吗?”

萧子瑜激动地点头。

老糊涂胡子微动,左手中忽然冒出一束火焰,喷向萧子瑜画好的大堆黄纸上,尚未等萧子瑜开口惊叫,右手又化出一片冰雨,在半空中将火焰浇灭。起手反手间,却见云雾飞扬,雷声四起,瞬息间四种基础符咒放了个遍。萧子瑜竟看不出他是何时掏出符咒,何时施放的。老糊涂见徒弟看得目瞪口呆,遗憾地开口道:“快,是灵修师战斗的基础,可惜我老了,动作也慢了,否则数种符咒可以接近同时放出。虽然普通灵法师也能运用符咒,可是只有灵修师的法器拥有储备符咒和随时制作符咒的能力,也只有我们才能随身携带和即时制作各种各样的符咒,灵活多变,对症下药,用脑子才是灵修师的战斗方式。面对使用火焰的法器,我们可以用冰符、水符、雾符化解,面对使用寒冰的法器,我们可以用火符、土符化解等等,但所有的战斗的前提都是快,若是被对手打断或看穿出手便是你失败的时刻。”

他说话间,手心再次出现一股冷水将萧子瑜淋了个透心凉。

萧子瑜愣了片刻,打了个喷嚏。

“蠢东西。”老糊涂将风、火、雾、水、土五种符咒交给萧子瑜,“从今天开始,你除了练习线条外,再将这几种基础符咒制作十次,我会让符材仓库给你增加相应的材料供量,你每天的空闲时间都要练习符咒释放的手法,记住要快而隐蔽,以后我会随时向你释放基础符咒,你要随时破解,等什么时候能后发先至,将我攻击你的符咒化解掉才算小成。”

萧子瑜连声应下,他为功课增加既高兴又苦恼,保证道:“就算不睡觉,我也画完!”

老糊涂拉了拉他颈间玉坠,呵斥道:“你这初出茅庐的小鬼器,让主人练练线也罢了,画符咒时还敢偷懒?要你何用?”

随着红衣一声轻笑,红光闪过,桌上五张基础符咒瞬间消失。

萧子瑜错愕间,玉坠忽然发出柔柔红光,像最柔软的水,缠绕在他的手腕和笔杆上,萧子瑜感觉桌上符咒不过看了一眼,所有线条却如刻在脑海中般清晰。在红光的包裹下,他画的每条线条都更加稳定有力,速度也开始加快,不需思索,不需停顿,在法器的带领下,他仿佛天生就知道怎么画。

世间法器与主人之间都有通灵默契,红衣作为制符法器,自有独特之处。

萧子瑜初尝滋味,很快沉浸其中,连老糊涂飘然而去也未察觉。他只恨不得多画点,再多画点,直到材料用完才意犹未尽地停下笔。红衣再次现身,朝他柔声道:“主人,该休息了,我替你取饭食去。”

红衣长年累月地唱歌,声音柔媚至极,带着入骨风流。

萧子瑜揉揉酸痛的手腕,准备回寝室再继续努力。

“你个死娘娘腔,说话不男不女,真是恶心。”窗外传来一把极尽嚣张的声音,鲜艳的红发仿佛烈焰在风中燃烧,凤凰降临,美丽的红色双眸傲慢无礼,“你就是喜欢扮女人吧?这种癖好是……我想想主人上次说鬼魔童扮小孩吃人时用的那个词是什么,我想起了!变态!大变态!”他仿佛找到了最有趣的事情般,蹲在窗台上做了个鬼脸,继续讽刺道,“红衣是男扮女装的变态!”

红衣脸色微变:“你在偷听?”

萧子瑜转头寻找:“无瑕师兄?”

“绛羽休得无礼!回来!”岳无瑕气急败坏地冲了过来,帅气的脸有点黑,他将敲门的手收回,狠狠将绛羽从窗台上拖下,加重语气,严厉训斥,“你丢脸的事是我们调查不足的错,我已重重补偿过你‘受伤’的心灵了,不是答应就此作罢,不胡闹了吗?你若再对红衣恶言相加,我便关你禁闭!绝不留情!”

绛羽知道主人动了真怒,不好再继续下去,他撇撇嘴,嫌恶地在红衣漂亮的脸上又看了几眼:“看在主人面子上,饶了你。”

红衣看了眼羞愧的岳无瑕,笑着对绛羽打趣:“绛羽大爷,你的家教真好,脾气也真好,你定是天底下最善良的法器,哪里会和我这种小角色计较?”

美人一笑,艳若春花,眼波流转,看得人魂都没了。

绛羽得瑟得浑身羽毛都要抖起来了,傲然道:“必须的!”

红衣笑个不停。

法器的灵魂多数是动植物,脑子比较简单,哪怕是神器、珍器也没有在智商上的优势。岳无瑕被反讽得无地自容,却知道自家法器脾气不好,脑子也不怎么好使,而且极度自恋自信,和他解释是件极困难的事。只好把丢人现眼没文化的法器收回去,尴尬地对萧子瑜和红衣分别行礼:“对不起,绛羽的性格实在糟糕,我做主人难辞其咎,回去会严厉教训他的。”

岳无瑕性格谦虚,有口皆碑。

绛羽虽然脾气不好,喜好奉承,但在帮助同门斩妖除魔时从不含糊,众人虽讨厌他,却不憎恨他。何况他向红衣求婚的笑话依旧被说到现在,还有代代相传下去的趋势,萧子瑜能理解绛羽心里的怨恨,也知道岳无瑕的苦处。他和红衣打了个商量,问他可不可以和绛羽和解,红衣这辈子什么风浪没经过?哪里会把绛羽这点小心思放心上?他笑嘻嘻地随口应了,一溜烟跑回玉坠里看书,不出来了。绛羽见斗争对象跑了,念叨几句,自觉无趣,也回了剑中。

萧子瑜松了口气,问:“无瑕师兄怎么来了?”

岳无瑕收回法器后,也松了口气:“为动乱之夜来,听说你是当事人之一。”

绿竹林被袭击,女学徒身死,目击者众多,纵使灵法师们极力封锁消息,动乱之夜的消息在天门宗内还是流传得很快。纵使先生们解释是场意外,可是看着天门宗加强数倍的守备,学徒们都不太相信,谣言越传越广,故事越编越离奇,还衍生出各个版本,弄得人心惶惶。有两个胆小的学徒还装病,央求父母接他们回去,严先生毫不留情地将他们逐出了天门宗,让其一辈子都别回来了,并严禁大家私下讨论此事,违者交由刑堂打板子。

萧子瑜迟疑问:“是长老叫你来的吗?”

岳无瑕不好意思地笑道:“是我自己要调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