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承礼伸手拍了拍何承凯的头顶,咬牙切齿的嚼着一点笑意:“不要吵。你爸爸不听话,所以要挨打;你不要学你爸爸,知道吗?”

何承凯一歪头,对着何承礼的手就恶狠狠的咬了一口——小孩子,旁的本事没有,咬起人来还是不含糊的,牙齿也锋利,卯足力气咬下去,直接就能见血。何承礼猝不及防挨了这一下,不禁就又惊又痛的叫出声来,收手看时,只见手掌外侧赫然一个小小牙印,印迹之中已经开始渗了鲜血。而那何承凯一扭头,对那抱着自己的勤务兵又吐了一口唾沫!

何承礼将手在裤子上蹭了蹭,两道剑眉立了起来,显出了一脸怒气冲冲的凶相。

“哈!”他语气古怪的笑了一声:“何宝廷,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子啊,一对疯狗!”

何宝廷本是被那士兵踩着不得起身的,听了这话就拼命的抬起头来,明明是气若游丝了,可是因为竭尽全力,所以倒也气喘吁吁的说出了话来:“别动我儿子……你都冲我来吧……别动我儿子!”

何承礼缓缓的摇头,脸上显出了一点荡漾不定的笑容:“你这儿子不错,让我带走做个小跟班儿吧!好不好啊?何宝廷?”

何宝廷“吭”的咳了一声,随即又呕出了一口鲜血。费力的扭过头,他对那踩着自己的士兵说道:“滚!”

那士兵也是个凶神恶煞的人物,又是何承礼的人,当然不会去听脚下这垂死之人的话。然而何宝廷忽然一瞪眼睛,大声叱道:“他妈的小兵蛋子!给我滚!”

那士兵下意识的抬了脚,险些就要后退一步。何承礼见状,就高声质问道:“你是谁的兵?”

士兵一听这话反应了过来,赶忙又要去制住何宝廷。哪知何宝廷趁着这个工夫,居然趔趄着站了起来。

何宝廷摇摇晃晃的站在何承礼面前——他还想站的再直一点,可是不能够了,他的肋骨被踢断了好几根,他在精神上还可以支撑,然而身体上实在是受不了了!

他用袖子抹了抹口鼻处的鲜血,然后指了何承礼,声音颤抖而嘶哑:“你,忘恩负义,骗子!”

何承礼眯起了眼睛,神情是一种蓄势待发的危险:“骗子?我承认;可忘恩负义这点我就不能苟同了!何宝廷,你对我有什么恩义?嗯?”

何宝廷凝视着何承礼,目光有点散乱了,显然是快要支持不住的样子。收回手捂住嘴,他控制不住的呕出一口血来。

“狼崽子!”他的腰弯了一些,仿佛是自知不成了,来不及似的要把话赶紧说出来:“我当你是我亲生儿子……你却要杀我……”他又咳了一声,一股鲜血随之从他的口鼻中涌了出来:“我不知道你为什么这么恨我……可是你别动我儿子,你恨我,我死就是了,别动我儿子……”

何承礼狠狠的咽了口唾沫,气血上行,让他的面孔都兴奋的涨红了:“怎么?你这算是向我求饶?”

何宝廷闭了闭眼睛,又用袖子在脸上擦了一下:“小顺……我死还不成吗?”

何承礼觉着自己直到现在,才是真正的功成名就了!“我死还不成吗?”——问得好!对于这样动听的问题,他怎能不给出一个准备已久的回答?

“不行!”他从牙关中逼出字来:“死也不成!”说着他回手抓住何承凯的腰带,手臂用力将那孩子高高的举了起来!

一双大眼睛精光闪烁的死盯着何宝廷,他一字一字的将那话又重复了一遍:“你死也不行!”

话音落下,他将何承凯大头冲下猛然掼向了水泥地面。何承凯尖叫一声落在地上,幸而是双手抱了脑袋,所以只将手背的皮肉蹭下一片,脑袋并没有受伤。而何承礼随即下令道:“来人,给我把这孩子举起来往下摔,一直给我摔到死!”

何宝廷见状,知道自己父子两个是再没有活路了。心中绝望悲愤之下,他也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力气,合身便冲向了何承礼,而何承礼早有防备,此刻抬起手中的步枪,一枪管就抽到了他的脑袋上!

何承礼因为一直在忍痛,所以力气发挥的有限,没能一下子敲碎何宝廷的脑袋。而何宝廷挨了这一下狠的,却好像是没有感觉一般。那血从头上流下来糊住了他的眼睛,他也不为所动,只是颤抖着把左手伸进了右侧的衣兜里,从里面掏出了一只日本造柠檬式手雷。

这种手雷大概是兵工厂内特殊制造的,比普通手雷要小上三分之一还多,又因为是放在猎装上衣的口袋里,而且先前搜身缴械时,他自动的掀起了上衣让人拿走了腰间的两只手枪,所以一直竟是无人发现。何宝廷一面用牙咬掉手雷上的保险,一面跌跌撞撞的向何承礼扑过去。周遭士兵一见,抬枪就要射击,哪知就在此刻,一个人忽然闪电似的从院门外直冲到何宝廷面前,一把就打掉了他手中的手雷,随即转身揪住何承礼:“我操你妈的!你他妈干什么呢?”

何宝廷一见来人,便松了口气,顿时觉着天旋地转,一头倒在了地上,自此人事不省。

再说何承礼这边,虽然见对方来势汹汹,可也不肯示弱:“李师长,怎么着?我来接收逆产,不成吗?”

李世尧还揪着他的衣领,听了这话就反问道:“逆产——他妈汉奸的东西才叫逆产呢!你到这里接收什么逆产?再说接收逆产也轮不到你,你算是干吗吃的?”

何承礼抬手去推李世尧:“李师长,我知道,你是他的老姘头了,不过不能因为私情就不顾国法嘛!何宝廷不是汉奸是什么?你说他是个什么?”

李世尧听到了“老姘头”三个字,毫不动容,而是对着门外一招手:“小王!进来吧!院里没事儿了!”

王惠滨方才在门口觑见院里摆开战场,就吓的不敢靠前;此刻见李世尧冲进去镇压了事态,才重整身心,迈步进来环顾四周,望着身边这一大片倒地不起的蒙古兵纳闷:“哎?何司令呢?”

李世尧回头瞅了一眼:“地上躺着呢!”

王惠滨走到何宝廷面前蹲下,见他满脸是血,颇为吓人,就没敢去呼唤他,而是起身后退了一步说道:“哎呀哎呀……这怎么……怎么能……我是来给何司令送委任状的!这个……家里还有没有管事儿的人了?”

李世尧不耐烦的说道:“没了,全让这个小兔崽子给除奸除死了!你就说吧!这么多人呢,长了耳朵的就都听得见!”

王惠滨心想我是来送委的,跟这帮大兵们说有什么用。不过李世尧让他说,他也就清清喉咙开了口:“是这么回事儿!委任状是从重庆刚过来的,任命这个原蒙政府治安警备队何宝廷司令为北平行辕高级参谋,本来是应该即刻上任的,可是你们怎么把人给打成了这个样子?何师长,这个我就要说你了,你说你这不是闲的吗?要真是把这个何——何高参给打出个好歹来,那……那该怎么办嘛!”

院内众士兵听了这话,登时一起傻了眼。而何承礼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也是无话可说。李世尧对着王惠滨挥了挥手:“小王你走吧!这地方乱的很,你看多了也不好!”

王惠滨听了,知道这李世尧是要搞事情出来,又想自己这样斯文,可不和这帮兵匪们在一起胡混,万一他们闹大了,自己还要受牵连。思及至此,他答应一声,便匆匆出门离去了。

赶走了王惠滨,李世尧又转向何承礼:“我说国有国法,家有家规;讲国法,你把行辕高参的家给抄了;讲家规,你把我姘头给打了,怎么办吧?”

何承礼又拼命一挣,正色道:“李师长!你放开我!”

李世尧狞笑一声:“我放你妈的×!”然后抬手就给了何承礼一记耳光!

李世尧这人非常之孔武有力,一巴掌扇到人的脸上,其声简直就是响彻云霄。何承礼被他打的脑袋一歪,头晕耳鸣之际怒上心头:“李世尧!你敢打我?”

李世尧抬脚踹向他的肚子:“老子打的就是你这个兔崽子!他妈的毕竟当年是何宝廷把你从死人堆里捡出来的,没有他你早烂成一把骨头了,他这人再怎么不是东西,对你总有个救命之恩吧?你那些年吃的喝的穿的不都是他供着你的?你以为你伺候他、挨了打就委屈啦?你他妈的就是出去扛活当学徒不也是一样的要挨揍受累吗?你个狗日出来的狼崽子!再说后来他对你也算不错了吧?又认你做儿子又让你带兵当官的!没有兵你能来了就当师长?我告诉你何承礼,你这辈子要不是遇上了何宝廷,现在就算没死,也不过是个马粪窑里穷种地的!”

李世尧嗓门极大,说话跟打雷似的,一口气就把何承礼的出身扒了个彻彻底底。何承礼捂着肚子听了,真是又羞又气;恼羞成怒之下也不再分辩,只说:“李世尧,我看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既然你非要管这个闲事,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李世尧就等他这一句呢,扭头一看自己的副官正站在门口,他便遥遥的放出一个眼色,然后转向何承礼道:“我怕你?好啊,来吧!你有人我没有人么?”

他话音落下,门外果然就涌进了一大队士兵,同院内留守的第五师士兵乒乒乓乓的打了起来。这回双方都是中央军,又知道这是长官们在怄气,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故而打的很不敬业,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李世尧此刻放开何承礼,转身抱起了何宝廷,因见地上还坐着个瓷娃娃似的小崽子,就将何宝廷扛在肩上,然后一手拎了小崽子的腰带,把这父子两个从院角的月亮门中运走了。

再说院内一片混乱,何承礼拄着步枪想要离开,忽然何家房门一开,几名厨房大师傅打扮的壮汉拎着木棒冲出来,直奔着他就打了过去。他身边的几名卫兵刚要阻拦,不想这大师傅训练有素,几棒子就将这些人全部撂倒,然后围住何承礼好一顿敲打。何承礼手脚都被人扭住了,想要开枪也不能够,而这些人也不下死手,就光是把他打了个鼻青脸肿。在动作之间,何承礼一眼瞧见那大师傅的袍子下面露出了中央军的制服裤子,就晓得这定然是李世尧捣的鬼,真是快气疯了!

第95章 安然

北平协和医院。

李世尧轻手轻脚的走进病房,端了把椅子小心翼翼的放在床边,然后慢慢的坐了下来。

“没事儿!”他小声开了口:“医生说你死不了。慢慢养着吧,我伺候你。”

床上的何宝廷身体打满石膏,头上也层层的缠了纱布,浑身上下都是被严密包裹了,就只露出一张脸,口鼻上还扣着氧气罩。

李世尧在进何家大门时见何宝廷还能举着手雷要和人同归于尽,所以就以为他没什么大事,哪晓得将他扛出院子后,就忽然发现他气息渐弱,鼻子和嘴巴里一起往外流血,再大声叫他时,他就一点反应也没有了。

这可把李世尧给吓了个魂飞魄散,把何承凯丢给手下的副官,他抱着何宝廷就上了汽车直奔医院。后来从医生的嘴里,他才得知如果自己再稍稍晚来片刻,何宝廷这条命大概既真的留不住了!

李世尧记不住何宝廷现在身上到底有多少伤,医生把话说的文绉绉,他不能理解,不过后来经过一番仔细询问后,他还是把这事儿给大概的弄明白了:何宝廷断了三根肋骨,其中一根断骨还扎了他的肺;肩膀上中了一枪,子弹打伤了关节;颅骨被严重挫伤,同时还有脑震荡;另外脾和肾也受了点伤,不过不重;至于外面的皮肉伤,就忽略不计了。

叹了口气,李世尧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其实我这些天是和小王在宣化等委任状来着。你不是一直担心吗?我想拿着委任状让你高兴高兴。其实不用我等委任状也能来,都怪我老没正事,跟着小王瞎凑热闹,结果就来晚了。他妈的何承礼一直是在绥化那边的,我哪知道他突然进北平了呢!我要知道北平城里有他,我早过来了!”

他轻轻的握住何宝廷的一只手:“别老想着带兵打仗了,往后你就挂着个高参的名,消消停停的在家里养孩子过日子,不是挺好的吗?我也不打了,说不打就不打,打一辈子仗了,一天清福没享过,我觉着自己都怪吃亏的。对了,我瞧着你那孩子了——好好的一个小子,怎么打扮的不男不女的?你那孩子——不是我说——有点怪,当时满院子死人,他坐在那儿愣是不哭不怕,这你是怎么养出来的?”

他不敢乱动何宝廷,就俯下身去,在对方的手背上亲了一下:“睡了三天啦,差不多该醒了啊!你醒醒,咱俩筹划一下怎么报仇!他妈的,咱不能平白无故的挨那兔崽子的欺负,是不是?”

他又在对方的指尖上半轻半重的咬了一下:“哎!快醒醒!我还得问问你,你家里怎么养着一大帮蒙古?有个结巴,上午来看你时还哭天抹泪的,你俩什么关系啊?这你可得给我讲明白了!这些年咱俩一直没见,要是让我知道你在张家口不老实,那你就等着吧!我非得——”说到这里他欠起身把嘴凑到何宝廷的耳边:“把你个小骚货的屁股打开花了不可!”

何宝廷是在第四天的上午,清醒过来的。

当时正好李世尧、阿拉坦、哈丹巴特尔和何承凯都在。何承凯坐在阿拉坦的腿上,李世尧想去抱抱他,结果被何承凯喷了一脸口水。李世尧讪讪的说道:“这小崽子不是个东西!”

话音落下,阿拉坦当即白了他一眼。

李世尧直到现在,也没弄明白这帮蒙古人在何家到底是干什么的,只晓得结巴是个王爷,红袍子的是个喇嘛。相对于阿拉坦,他对哈丹巴特尔更感兴趣,因为觉着这喇嘛相貌很像一个西洋人;而且高大威武的可怕,自己要是和他打起来,那不用拳脚往来,他一屁股就能把自己给坐扁了!

“保镖吧?”他私下里忖度:“看家护院的!不过瞧他鼻梁上架着副金丝眼镜,又像个很有文化的人——这人到底是干什么的呢?”

坐在病房里,他百无聊赖的叼上一根烟卷,又找出打火机点燃了,吸了两口,忽然觉着有点不对劲,抬头一看,见哈丹巴特尔正向自己微笑着做了个禁烟的手势,便摆摆手道:“没事儿,我离他这么远,烟气熏不着他!”

哈丹巴特尔站起来走到他面前,抬手就把他口中的烟卷拔出来按熄在了桌上的烟灰缸里,态度却依然是安详和蔼的,仿佛李世尧是他不听话的小儿子:“不要抽烟。”他轻声道:“病人需要干净的空气。”

李世尧从来不知道这空气还有什么干不干净的;瞪着眼睛望了哈丹巴特尔,他刚要开口反驳,忽然就听床上起了响动;扭头觅声望去时,只见床上的何宝廷微微的动了一下,随即短促的呻吟了一声。

房内众人一齐起身拥到床前,而床上的何宝廷半睁了眼睛,眼珠子很呆滞的转了一圈,目光在李世尧的脸上停留片刻,然后又缓缓的滑过阿拉坦和何承凯,最后停在了哈丹巴特尔身上。

张了张嘴,他的喉咙发不出声音来,只有气流通过;可是通过口型,还是能够听辩出那言语的内容:“都在……好。”

李世尧深吸了一口气,伸出手似乎是要抱住何宝廷,然而在手要碰到对方的身体时,却又反应过来,连忙控制了动作,只像碰那古董瓷器似的在他身上轻触了一下:“你可醒了!”他乐的咧嘴笑起来:“醒了就好!宝贝儿!你睡了三天啦,饿不饿?”

何宝廷闭上眼睛,费力的摇了一下头。

这时哈丹巴特尔开了口:“极卿,家里一切都好。王爷和承凯已经搬到了八山胡同的宅子里去了,李师长派去了一个班做警卫;库里的烟土板子全脱手了,价钱上受了损失,不过不大;中央政府安排你做了北平行辕的高参;你受了内伤,身上打了石膏,不要乱动。”

何宝廷眨了一下眼睛,脸上现出了安心的表情。

哈丹巴特尔自此不再说话,而阿拉坦抱着何承凯,不动声色的将他挤到了身后去。

何承凯的两只手上都包了纱布,那一日的历险似乎没给他那幼小心灵留下多大阴影。探着头望向何宝廷,他“呀”的叫了一声,随即用一口半蒙半汉的语言开始声音洪亮的长篇大论。何宝廷闭上眼睛,一句话也没听懂,可是脸上不由得露出了一点笑意——就这么一点骨血,独一无二啊!

阿拉坦托着怀里的何承凯,好像托着一面盾牌一样,心安理得的躲在后面望着何宝廷。他现在满心里都是劫后余生的庆幸——如果何宝廷死了,那他就失去了人生中唯一的也是最后的依靠,那是不可想象的惨境!

就在他无比幸福之时,忽然觉着身边有人再拉自己的衣袖,扭头一看,却是哈丹巴特尔。

他很疑惑,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而哈丹巴特尔也没有解释,只说:“我们出去叫医生过来。”

阿拉坦抱着何承凯,随着哈丹巴特尔一去无踪。一名医生带着护士进来对何宝廷检查了一番,见一切正常,便例行叮嘱了两句后离去了。

房内没了闲杂人等,李世尧拉着椅子坐到了何宝廷的枕边,搓着手笑了:“唉,这回是真没事儿了!好好躺着吧,伤筋动骨一百天,等到过年时你大概就能下地了。”

何宝廷刚喝了两口水,嗓子里倒是舒适了好些,也能够发出细微声音:“你什么时候来的?”

李世尧想摸摸他,可是看他浑身上下不是石膏就是绷带,无从下手,便用手指在他的鼻尖上刮了一下:“就是你拿个手雷要拼命的时候,不记得了?”

何宝廷回想往事,就觉着那头脑仿佛是一部生锈机器,稍稍运转便要轧轧有声,而脑浆也像是被搅过一般,稀里糊涂的成了一锅粥。疼痛从很深层的遥远之处传来,逐渐加强扩大,后来就从头顶心蔓延开,让他在煎熬中紧紧的闭上眼,咬着牙哽咽了一声。

“疼……”他喘息着去抓李世尧的手:“头疼……”

李世尧见了,连忙抬手按了墙上的电铃叫来医生。这时候何宝廷已经显出了很痛苦的样子,但是医生见多识广,晓得这是脑震荡后必然会有的后遗症,所以很镇定的给他打了一针止痛药,随后便漠然离去了。

李世尧握着何宝廷的手,神情比医生还要漠然。没什么好激动的,事实已经摆在眼前了,该怎么办就怎么办,还激动个屁!

第96章 不死

何承礼自从投了中央军后,一直活得谨小慎微,希图以后可以有个好升腾。而在另一方面,他浑身都由内向外的散发着一种阴沉迟钝的气息,让人无论如何不能同他亲近。所以在同僚之中,他一直都是个被孤立者——尽管谁也挑不出他的错处来。

这让他一直觉着自己失败。他想何宝廷那种魔鬼似的人物都有心腹朋友,自己怎么就会如此不招人待见呢?思来想去的,他一直也没把这个缘由搞明白。因此,他更恨何宝廷了!

他恨何宝廷虐待他,恨何宝廷侮辱他——单这两点就够他恨上一辈子的,而且是越想越恨!他这一生的至高目标就是做何宝廷,然后再把何宝廷打倒在地,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也或者是先打倒何宝廷,然后自己再去做一个新的何宝廷!怎样的顺序都无所谓,结果才是重要的!

可是,在何家的大院里,他在和成功无比接近之时,失败了!

其实他也不是非得要何宝廷的命,他只是很享受将何宝廷慢慢逼死的那种感觉。他这人平时没什么娱乐,偶尔有个乐子够他翻来覆去的嚼上几个月的。何宝廷垂死挣扎时说出的那句“我死还不成吗?”一直回响在他耳边,回响的次数太多了,让他在快感中又觉出了一种虚幻,觉着那一天其实是自己的一场梦,自己将何宝廷逼的濒临崩溃,其实只是一场梦。

不过等他看见镜子里自己那张鼻青脸肿的面孔时,他的思想就回归了现实。

李世尧!

李世尧,这个何宝廷的姘头,土匪,老兵油子,混账王八蛋,竟敢公然揭自己的伤疤,真是活腻歪了!饶不了他!等着瞧吧!

何承礼想到这里,那张端正的、带着青紫瘀伤的小圆脸上就流露出一丝咬牙切齿的狞笑,眼皮垂下来,显出了一道双眼皮的深痕。虽然还没有想到如何报复李世尧,可是狠心先拿出来了。

闷声不响的自己怄了会儿气,他渐渐的又回复到了常态。从抽屉里掏出一个本子,他翻开后摊在桌上,接着上次的空行继续写了下去。

本子是用信纸钉成的,里面没有什么机密内容,只在每行打头写了一个横平竖直的汉字,何承礼像小学生完成作业一样,照着那打头汉字认认真真的写下去,一行写十个,每个字都不肯马虎。

他是这样的英俊挺拔,意气风发,所以没人瞧出来他是个文盲;可是他的确是大字识不了一筐。何宝廷没给他请过先生,他依靠自学也没能成才。

当大兵自然用不上学问,可他往后是要奔个远大前程的,他和李世尧那些人可不一样!

写了满满一篇字,他累的脑袋疼。

而与此同时,协和医院内的何宝廷也在脑袋疼,不过那是脑震荡的后遗症,同学习无关。

一月后,某天的傍晚时分,何承礼的汽车在一条小街上,受到了袭击。

来人都是便衣打扮,武器配备十分先进,端着冲锋枪先是打爆了汽车车胎,然后便就近隐蔽,伸出枪口对着警卫班进行扫射。何承礼毫无防备,下意识的就俯到座位上,同时催促司机继续开车。司机也知道这是出大事儿了,强行将汽车向前驶去,然而开了不到十米,一粒子弹穿破挡风玻璃,打进了司机的脑袋里。汽车失了控制,一头就扎向了路旁的民房。

何承礼在剧烈的撞击中从座位上颠了下去,可是依旧不敢乱动,只能凭着汽车上装备的防弹钢板来躲避子弹。他侧耳倾听外界的声响,发觉己方的枪声越来越稀疏,显然是伤亡极大,快要覆没;而自己一个孤家寡人,到时候被这帮来历不明的暴徒围困起来,真就是插翅也难飞了。

何承礼绝望了。

“他妈的是谁派来的人,一定非要我的命?”他狂乱的思索着:“李世尧?对!一定是他,何宝廷是不是死了?是了,也许是他死了,李世尧来给他报仇来了!”

何承礼的呼吸渐渐粗重起来,拔出手枪准备同这帮人决一死战。他才不要下去同何宝廷作伴,他要活下去!

何承礼在最后,的确是活下去了。

北平行辕李主任的车队从前方经过,忽听一条斜街之内起了枪声,便派了一群士兵前去查看情形。那帮暴徒们一见真正的队伍来了,收了枪就跑,汽车内趴着的何承礼才就此死里逃生。

堂堂国军师长会被持枪暴徒在光天化日之下袭击,这简直就是骇人听闻!那李主任询问何承礼可知袭击者是谁,何承礼当即就把李世尧给端了出来,同时又将其中理由从头至尾,娓娓道来。李主任听了,大皱眉头,心想这是狗咬狗嘛!自己身居高位,似乎是不必去管这种军官之间的琐碎恩怨,不过要是由着这两个手握重兵之人的性子斗下去,恐怕最后要不好收场。思来想去的,他便将何承礼先申饬了一顿,埋怨他不该不分青红皂白就去殴打何高参,随即又安慰了他两句,敷衍着将他打发走了。

第二天,这李主任又将李世尧也叫了来,因为没有他袭击何承礼的证据,所以也就话里藏话的敲打了他两句,并未明显的指责。李世尧的态度很好,笑嘻嘻的,李主任说什么他都老老实实的听。待李主任训话完毕后,他行了个军礼,规规矩矩的退了下去。

李主任想:“两个全不是好东西!至于那个何宝廷——”

他叹了口气,何宝廷才是最让人发愁的!

李世尧坐在协和医院的病房内,把嘴凑到何宝廷的耳边道:“就他妈差一点儿!”

何宝廷仰卧在床上,依旧是不能动。听了李世尧的话,他细声细气的吐出一个字:“笨!”

“不是我笨!谁知道李主任会从那里经过呢!当时他的警卫班都让我们给灭光了,就剩一个他躲在车里。他那汽车四周都安了防弹钢板,除非我们能靠前围车,否则总是奈何不了他。

何宝廷蹙起眉头,微微的转头望着他:“为什么不炸车?”

“两边全是民房,我怕弄大发了,就告诉他们别用炸弹——都怪我多嘴!早知如此,管他妈的呢!”

何宝廷的生命力全凝聚在眼神里,瞪起人来格外恶毒:“老王八蛋,越活越回去了!民房又怎么样?横竖没人知道是你干的!他妈的装什么善男信女!”

李世尧还犟嘴:“你说的容易,这儿可是北平城里!”

“北平城怎么样?紫禁城我也敢炸!”

何宝廷说到这里,就累的气息不继,头上也挣出了一层汗。李世尧用袖子给他擦了,心想你懂什么?为了宰个兔崽子把自己也搭进去,那可是不值当!来日方长,咱慢慢搞他就是了,何必要闹个玉石俱焚?

这时,一名副官走进了病房,也没说话,就是对着李世尧使了个眼色。李世尧会意的站起来,告诉何宝廷道:“出去一趟,马上回来!”

随着副官走到走廊里,李世尧忍不住问道:“怎么了?”

副官从衣兜里掏出一本小册子:“街上有人在发这个!”

李世尧接过册子一看,封皮上的几个字倒是都认识:《何逆祸蒙纪略》。翻开一看,里面的内容全是何宝廷在蒙疆的罪恶行为,什么勾结日本人啦,祸害老百姓啦,强买强卖欺压商会啦……林林总总,有条有理。

“谁发的?在哪儿发的?”他问副官。

副官低声答道:“好几个热闹街口都有人发,那些人瞧着还是学生模样——就是学生才难缠呢!”

李世尧想这可不好,何宝廷这样身份敏感的人物,在这个时候顶好不显山不露水的藏起来,千万不能往风口浪尖上跑;一旦成了众矢之的,怕是连高参的位子都保不住。不过这幕后主使人是谁呢?何承礼?大概就是他!阴险的兔崽子!明的来不了,开始搞阴的了!

“让便衣队去几个人。”他吩咐副官:“见了发册子的就给我打,再逮个活的回来,咱得好好问问这事儿!”

第97章 大过年

何承礼这个年,没有过好。

照理,是不应该这样子的。好容易打跑了日本,又在接收逆产时弄来一套很漂亮的小洋楼居住,手下也兵多钱多;他还有什么可烦恼的?

可事实上,他的心情不是一个“烦恼”可以概括的。他现在的处境,简直就是朝不保夕!李世尧那边仿佛是卯足了劲,得空就要派人朝他打冷枪,害得他不得不终日穿着防弹衣出门。后来他忍无可忍了,在大年初五那天带人杀往了李宅,要向李世尧讨个说法。

李世尧不在家。

幸而他早有准备,转头就奔向八山胡同的何宅。

何宅门口守着一群卫兵,见他们来了,立刻就操起步枪拉开保险,为首一人明明看到了何承礼身上的将官军服,可依旧还是气势汹汹的喝问道:“干什么的?”

何承礼出手握住对方的枪管,一把就将步枪扯了下来:“你他妈的瞎了眼?连老子都不认识!让李世尧出来!”

卫兵虽然被缴了械,可是吊儿郎当的满不在乎:“那你不报上名来,我怎么进去通报?”

何承礼心想这可真是李世尧的兵,瞧着就是那么的不要脸。愤怒之下,他不再多说,抬手下令道:“给我往里冲!”

何宅卫兵们一听,一拥而上便同往里硬闯的士兵们厮打起来。何承礼在卫士的簇拥下,强行进入何宅大门,刚到了前院,李世尧出来了。

大过年的,李世尧穿着一身簇新的长袍马褂,嘴上叼着烟卷,神情非常得意:“哟!这不是忘恩负义的兔崽子吗?给我磕头拜年来啦?”

话音落下,他身后的房屋中跟出了一队卫士,一个个也是摇头摆尾,样子神气的很。

何承礼做不出李世尧那种好整以暇的表情,直接就愤然开口道:“李世尧!你到底想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