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是两个来梅园折花的宫女和太监。

太监的声音有些熟悉。

长安脑海里立即回想起这儿熟悉的来源。他和那天晚上自己听到的太监声极为相似。长安没想到重生后自己竟如此幸运,正在发愁这后宫的太监有上千人,到底该怎么找出那个人时,那个人就如此突然地出现在了跟前。

她对紧跟在身后的紫穗嘘了一声,示意她不要进到前面在说话的两个人。为了防止对方回头看见自己,她又拉着紫穗隐在花亭后面。紫穗虽不明所以,却也还是听她的话,静默不语,竖起耳朵听那两人说话。

太监道:“我给你的银子,你也不用全给家里寄去,多少自己留点在身边。你如今在景秀宫里当差,日子不会好过,有银子傍身比较好。”

“常公公,翠儿晓得。”那个叫翠儿的宫女似乎是在抹眼泪,“您对翠儿真好,翠儿这辈子都不知道如何报答公公。”

常公公道:“别说这样的话,偌大的后宫里头,我就你这么一个同乡,知道你家里不如意,不过是顺手帮你一把,无须介怀。”说着,常公公抬头看了看四周,“好了翠儿,我不跟你多说,我得回去。你好好照顾自己,有事来找我。”

如今的景秀宫就是一个冷宫。原来住着惠妃,如今是惠美人。父皇若不是看在三皇子的面上,恐怕惠妃连惠美人也当不成。

惠妃从曾经的得宠到如今的失势,是因为两个原因,一是见太子病体沉疴,便暗地里勾结前朝官员,妄图给三皇子当太子铺路,二是因为皇后娘娘发现她曾给孕中的灵妃送去可能导致滑胎的香料。两罪一并被揭发,皇上大为震怒,将她贬为美人,禁足在景秀宫,任何人不得探视;而三皇子,小小年纪就被逐出皇宫,如今住在京都的十字街景王府,且只享王爷的俸禄,没有王爷的实权。

听说,惠美人被软禁三个月之后就疯了。

伺候一个不得宠的疯癫主子,可见翠儿的日子过得多辛苦。

常公公离开后,长安缓缓踱步到翠儿跟前。

这个翠儿,看起来约莫十五六岁,穿着一身水绿色的低等宫女装,额前有一块拇指大小的疤痕,两只手又红又肿,还有皲裂的伤口,一看这手便是常下冷水的。此刻她正忙着把地上的梅花一一捡起来。

长安站在她跟前,问:“你是哪个宫里的?”

翠儿并不认得长安,但是她小心谨慎惯了,此时也不没去想长安的身份,急忙换成下跪的姿势,说:“奴婢是景秀宫里的钟翠。”

“景秀宫啊…我都没见过这个惠娘娘。”

紫穗在她耳边小声提醒:“公主,这惠美人尚在禁足之中,任何人不得探视。听说惠美人疯疯傻傻,见人就打。如今景秀宫里就剩一个老嬷嬷、一个宫女和一个太监。”

就在这时,朱太医提着药箱往这边走来。

长安看着跪在地上手足无措显得异常可怜的钟翠,说:“正好朱太医来了,让他给你看看你手上的冻疮。”

、第16章

那宫女钟翠听了郭长安的话,下意识地把手缩回袖子里。

朱太医和青萝眼看就要走到跟前了,她却是更加不安的模样,整个人都在瑟瑟发抖,不知道在害怕什么。现在是初春,御花园里出了这些盛开的梅花,地面也开始逐渐泛绿。钟翠跪在地上,目光直直地看着自己膝盖底下压着的野草,不敢多说一个字,更不敢抬头。

长安打量她这身素净的装扮,道:“你怕什么?”

“回…回…主子,奴婢没有害怕,奴婢只是有点冷…”

虽说皇上只是下令惠美人禁足于景秀宫,明面上并未少了惠美人的供奉,但这后宫里素来是捧高踩低的。大家都知道惠美人再无翻身的可能,故而当景秀宫的宫女太监去内务府申领各式东西之时,那些当差的都是捡剩下的没人要的丢给他们,甚至明明有也不给,而是克扣下来去讨好别的宫里的掌事姑姑和太监。反正皇上不会管。至于皇后,皇上都不管的人,她当然更不会去管,何况这个人还曾妄想取代她的位置。

朱太医不明白眼前是个什么情况,只是对着长安行礼:“微臣见过平乐公主。”

“朱太医不必多礼。”长安指着自己面前快把头缩回衣领之中的钟翠,吩咐朱太医,“快给她瞧瞧,我方才见她手都冻得裂开了。”

朱太医微微一怔,但并未多言,依长安的致使转身看着钟翠,蹲了下来,轻声道:“烦请姑娘把手伸出来给我看看。”

钟翠声如蚊蚋,“多、多谢太医。”

钟翠曾经听过别人议论平乐公主骄纵,刚才听闻太医喊眼前之人为平乐公主之时,吓得都想起身逃跑,心里更加担忧自己和常公公私会之事会不会被惠美人得知,但是听到太医那柔声细语的话,她还是忍不住伸出了手。

原本也是漂亮的一双手,如今看着竟有些惨不忍睹,除了冻得发青发乌,手指的骨节也都有些变形,手面和手指关节处裂开的伤口很深。钟翠她几乎不能握成拳头,一旦两只手握拳便会渗出血。

自从入宫被分至景秀宫里当差,每到冬天两只手就会生冻疮,刚开始奇痒无比,后来疙瘩就变软,皮肤开始裂开,甚至还会流血化脓。饶是如此,景秀宫里的衣服碗筷清扫之类的事情,也都得她一个人来做。而且景秀宫里分来的炭火特别少,惠美人一个人都不够用的,她更不可能有热水。

如今能得太医看看,哪怕太医只是给她开一个普通的药膏,她也心满意足。

朱太医看着她的手面,又让她把手平放在药箱上,然后他掏出一块方帕子,盖在宫女钟翠的说完出,替她试了试脉。其实对宫女,太医不必如此拘于礼节,但是朱太医习惯了这样,有时候连给侍卫们看病都下意识掏出方帕子。

朱太医收回手,拿出纸笔开始写方子。

长安问道:“朱太医,她情况怎么样?”

朱太医道:“这冻疮看这像是经年累月形成的,非一朝一夕,恐怕姑娘早些年就开始生冻疮了,且一年比一年严重。微臣先给她开个蛤蜊膏温润肌肤外加愈合伤口。明年若是不想生冻疮,就尽量不要去碰冷水,多穿衣服,注意保暖。另外微臣将开几剂补血驱寒的方子给她。”朱太医看着钟翠落魄的神情,知道这姑娘一定是哪个宫里不得宠的,便对那宫女说,“拿着我写的这张单子去内务府找毛公公,我会嘱托他替你抓药。”

钟翠胆战心惊地接过单子,整个人陷在惊喜中,语无伦次地对着郭长安的和朱太医说着感谢的话。

朱太医道:“姑娘不必言谢,微臣只是做了分内之事。”

“好了,别跪地上了,起来吧。”她抬手撩头发之时,手指不小心刮到了左耳的红玛瑙耳坠。那脱离束缚的耳坠散落在地上的梅花枝中。连青萝、紫穗都没察觉到。她看着可怜兮兮的钟翠,突然就想到了自在牢房里度过的那段时间。

见自己公主在发呆,紫穗微微提醒着:“公主,朱太医还在等着您…”

郭长安轻咳一声,看着地上的梅花枝:“你一个人需要采这么多吗?”

钟翠道:“回公主,这是惠美人要的,她说要九百株腊梅花枝,奴婢这些还不够,下午还得再来。”

郭长安看着身边的青萝,道:“青萝,你帮她一起把这些送去景秀宫。”然后又对沉默寡言的朱太医,“朱太医,这里这么冷,不如回颐心殿再说。”

朱太医岂敢说不。

倒是一旁的紫穗,觉得公主的表情里似乎透着一股让人捉摸不透的喜悦。

三个人一同往颐心殿走。

走到一半,郭长安下一回地再次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发丝,手无意中碰到了左耳,惊讶地发现那枚红色玛瑙的耳坠不见。她手指捏着耳垂,揉了两三遍,耳坠确实是不在上面。这时,紫穗也注意到了此细节。

“怕是落在了梅园。”紫穗猜想。

“紫穗你去找找看。”郭长安撅嘴,“那可是母妃送给我,可千万别只剩下一只。”

紫穗道:“奴婢这就去御花园里再找找看。”

“我在这儿等着。”

“公主,您先回去好了,今日的风挺大的。”

“没关系,我到前面的御风亭坐坐。”

此时青萝在帮钟翠,紫穗再一离开,长安身边就只有提着药箱始终面无表情的朱太医。她突然伸出手,吩咐朱太医:“朱太医,替本公主把把脉。”

朱太医满眼不解,“公主您…”一会说要回去看,一回说现在看。朱太医真要怀疑平乐公主是不是故意的了。

“我母妃不是让你给我看看,我到底有没有患上迷糊症。”郭长安轻轻撩起袖子,“别磨蹭。”

“微臣遵旨。”朱太医打开药箱,拿出一块干净的白布,擦了擦手,随后又拿出另一块白净的帕子,盖在长安手腕处,然后半蹲下来,默默试着长安的脉象。

“公主的脉象有些低沉滑弱,是否近日吃了寒冷的食物?”

长安摇头。

“那便奇怪了。”朱太医紧锁眉头,闭上眼睛,手指紧紧压住郭长安的手腕,“公主最近常常梦靥是吗?”

“是的。”长安默默地收回手,“朱太医医术精湛,连本公主做噩梦都能摸出来,真是厉害。”

“公主谬赞。”朱太医道,“微臣稍候便去回复灵妃娘娘。公主你若是梦靥,有可能会出现梦游的症状,但这不会是常态,只会偶尔出现。但是公主似乎有些体虚,微臣需要开几个调养的方子,给公主补补气神。”

郭长安微微舒了一口气,心想,原来真的看不出来她是不是装的。害得她白担心一场。不过也亏得她心里不安,才会绕去御花园,意外撞见了常公公。

那常公公看上起挺在意钟翠的,那说话的语气里都带着柔情。

既是如此,那她便从钟翠下手得了。

此时紫穗已经走得没影儿了。

长安抬起下巴,微笑着看着准备离开的朱太医,目光中带了几丝凌厉之意,问道:“朱太医,先别急着走,本公主有几句话想问你。”

“公主请问。”

“你知不知道蚀香?”

朱太医原本安静的内心却因为长安这句话而猛然一怔,他几乎都忘了君臣之礼,惊愕地抬起头,直视长安。

郭长安看到他这个表现,一点都不意外。

她憋了这么久,可算是逮着机会和朱太医絮叨一番。

朱太医握紧拳头,不可思议地看着郭长安,道:“微臣…微臣听不懂公主的话。”

“听不懂?”她看着前面,声音沉静得不像平时所表现出来的她,“朱太医不必惊慌,我郭长安既然当着你的面说了出来,就没打算现在揭发你。我就是觉得你这个人也怪可怜的。”

朱太医猛地跪下:“公主,此事关系重大,请公主切勿相信谣传。”

“谣传?哪里有谣传?”

宫里压根没几个人知道。她郭长安能知道,不过是仗着自己活过一世。

“那公主又是如何得知?”

“这么说你是承认你知道蚀香了?”郭长安兀自笑了,“瞧我这话说的,这蚀香本就是你所配,你自是知晓。十多年蚀骨相思之苦,没见你从她那儿得到什么好处,却见你被她害得妻离子散,你让本公主说你什么好。”

她怎么知道的,当然不会告诉朱太医。

长安垂眸看着仍旧跪在地上的朱太医,道:“你起来吧,不知道的人看见了又要说我仗势欺人,连太医都不放过。”

“微臣…微臣不敢。”

“我不过是一个我十二岁的小丫头,你怕什么?”郭长安想了想,说,“不过我既然握着你的把柄,不利用利用你做些事好像也挺亏的。这样好了,你就说我梦靥特别严重,可能是惊蛰那天受了天雷的惊吓,需要听听禅院大师的开解。”郭长安知道这对朱太医来说比较难以自圆其说,毕竟他不是修道的也不是炼丹的,他是个太医,于是又补充一句,“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怎么去圆,反正要想办法让我和母妃能正大光明去一回念禅寺。”

朱太医犯难地抬手擦了擦额前的薄汗:“微臣斗胆问一句,是…是灵妃娘娘的意思吗?”

“唔,你若是当成是我母妃的意思也行。”

、第17章

朱太医听了长安的话,轻声呢喃:“原来并不是娘娘的意思了?微臣…微臣…”

“难道是我的主意你就打算不依?”郭长安扬眉。

朱太医低下头,他知道自己没有和平乐公主对视的资格,刚才已经僭越。

“回公主,微臣并无此意。”

朱太医紧张地立在一侧,见郭长安站起来,从自己身边越过,急忙也提着药箱,跟在平乐公主身后,没有靠得特别近,始终保持一丈左右的距离。

他委实不知道该如何看待眼前的平乐公主了。从前只觉得平乐公主眼界颇高,从来不拿正眼看人,有时候连皇后娘娘所出的四公主,也就是福清公主,她也不放在眼里。宫里的几位公主皇子,就数她最不讨宫女太监们喜欢。他一直认为,这样性格的人,若是哪天不得皇上喜爱,定然会跌得很惨。

可是今天,平乐公主让他十分震惊。

连蚀香这件事她都知道,这后宫里的龌蹉事,还有哪些她不知道的?

她分明是小孩子的身量,行事却像宫里的娘娘一般稳重,对事情的要害拿捏得如此精准。朱太医感到有些害怕。

郭长安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声音不大,却足以让身后的朱太医听到。她说:“朱太医,你替她做那些事的时候,本公主尚未出世,而且你终究在最后关头悬崖勒马,救了我母妃一命,所以只要你忠心,那件事就永远不会有第四个人知道,连我母妃也不会知道。另外…”她微微停顿。

朱太医亦停下脚步,目光落在前面郭长安的背影上。

月白色双宫纱,淡青色梅花纹,宫中绣娘一针一线勾出来的,素净并不失高贵,和公主从前所钟爱的华丽风格颇为不同。不过公主头上的簪子仍旧是她从前喜爱的风格,乌黑的秀发中点缀着两只交替飞行的蓝蝶,一点也不突兀,反而更加凸显她出尘的气质。

光看着这样的公主,他便庆幸自己当年幡然醒悟,费尽全力保住了灵妃和她腹中的小公主,这样漂亮的小姑娘,若是胎死腹中,那自己造的孽也太深了。

只是自己的一念之间,便改变了很多事。

郭长安突然转身,双手交叠在腹部,郑重地说出了她的后半句话:“而且本公主可以向你保证,会替你寻到你的妻儿。”

语气里依然透着些许寒意,但这是她的承诺。

向来人心最难琢磨,尤其是朱太医这样心思复杂的人。她今天和朱太医亮了底牌,但也知道不能束缚住他,唯有他所记挂的妻儿,才是他毕生所憾。

她知道朱太医远不是他现在看上去的样子,此人一定城府很深,不然不会到今日仍旧好端端的活在太医院。

郭长安并没有害人的心思,也不会刻意让朱太医去毒害谁,更不会让他做给妃子们下堕胎药这种有损阴德的事情,所以不担心朱太医因为良心过不去而背叛自己。她只希望,不管发生事情,身为太医的他能犹记初心,治病救人,而非害人。

“公主…微臣,已然放弃。”朱太医寻找了十年,一无所获,其实他知道自己无辜的妻儿可能早在十年前就过世。在爱情权利和医德之中,他选了后者,代价就是妻儿突然失踪。

郭长安微微一笑,垂眸道:“既然如此,本公主若是找到了,你又要欠本公主一个大人情。”

看着郭长安的神情,朱太医感觉到自己沉寂的心又起波澜…

平乐公主说的如此肯定,难道是上天可怜自己,让此事有了转机?

若真的找到,他纵然是死,也无憾了。

朱太医深吸一口气,道:“若…若真是如此。微臣定当肝脑涂地不畏生死,以报答公主的恩情…”

“得了,这些虚话就别对着我往外蹦,本公主从来不信。”

郭长安回身继续往前走,远远就看见紫穗快步朝自己走来,她的表情神态瞬间又变得像个小孩子了,两只手垂在身侧,眼神单纯,丝毫没有方才让人生惧的气韵。

“公主,奴婢找了一圈都没找到,幸好又看见那翠儿和青萝。耳坠掉在了梅园,刚好被整理梅花枝的翠儿看见。”紫穗微微弯下腰,“奴婢替公主戴上。”

郭长安摸了摸戴好耳坠的左耳,咬唇轻笑:“多谢紫穗,要不然我都不知道怎么面对母妃。”

“公主是要折煞紫穗吗?”紫穗抬手理了理她被风吹得稍微有点乱的头发,“公主的事情就是奴婢的事情。”

“青萝还在帮翠儿吗?”郭长安问。

紫穗道:“是的,也不知那惠美人要这么多梅花干什么。”

郭长安但笑不语。

惠美人的景秀宫里穷得连炭火都得算计着用,也就是花期将要结束的梅花可以仍由她采用。她不能离开景秀宫,景秀宫里也只有两颗合欢树,现在光秃秃的没什么可看,打发宫女出去多摘些红色的梅花回来,好让冷清的景秀宫里添几分喜色,也是人之常情。

朱太医一直跟到颐心殿。

灵妃已经等了多时。

“长安,瞧瞧你这一身寒气,是不是又在外面站了很久?”

长安道:“我去御花园剪了几枝腊梅花,没在风底下站太久。”

“那也不能去这么久,你要是再不回来,母妃就要派人去找你了。”灵妃看着等候在外面的朱太医,朗声道,“朱太医请进来。”

进门口,朱太医规规矩矩地给灵妃行礼,然后便心无旁骛地给长安诊脉。诊断完毕,他抬头,视线飞快从长安身上滑过,然后象征性地说了几句脉象的特点,说得颇为玄妙,大有卖弄的嫌疑。

灵妃不懂朱太医说的什么沉啊滑啊表示什么意思,但是听朱太医说了一堆,总觉得不像是好事,面露忧色。

长安歪着头瞧着自己的娘亲,目光里透着一丝狡黠。

“母妃,女儿没觉得身上有哪里不舒服。”

灵妃看出朱太医有些为难,不知道是不是介意在郭长安面前说,便让长安在屋里呆着,自己则是和紫穗走到外间,让朱太医在外面说清楚。

“朱太医,这脉象究竟是不是很严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