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珩心里确实有诸多疑问,眼下倒也是没时间去细究,只对那些伺候的人道:“快去。”说完他横抱起长安,问晏绒衣,“去哪儿施针?颐心殿?”

晏绒衣摇头道:“不行,她这个样子,不能走太多路,你抱着走也不行,移动只会让她血流得更快。随便找个最近的宫殿!”

距离议事殿最近的便是正阳宫。

卫珩抱着长安,尽量用平稳的脚步走到正阳宫。

血水顺着长安的嘴角滴了一路。

路上的宫人都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当卫珩和晏绒衣到达正阳宫后,太医院里所有的太医几乎都已经喘着气跑过来。晏绒衣所需要的银针都也都准备就绪。

卫珩面色安静地将长安小心放在内殿的龙床上。

晏绒衣道:“你们都出去,留下四个宫女帮我。”

“不需要别的太医帮忙吗?”卫珩问,他紧蹙起眉头。

晏绒衣道:“这次施针需要脱光衣服,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反正无所谓。”她斜瞥了一眼卫珩。

卫珩只觉得头很疼。

这个时候,他只需要长安安然无恙,别的他怎么会介意,“我的意思是,你一个人可以吗?”

晏绒衣最烦别人质疑她的医术,于是说:“换成他们,把完脉只会说臣等无能为力,将军节哀顺变之类的话。”她不敢再耽搁下去,冷冷地对卫珩道,“你快出去,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有我现在能试着遏制住公主的病情。”

说完她再也没去管卫珩。

这时,宫女们早已把门窗都关上,清退无关的闲杂人等。

至于卫珩,没人敢撵他。他固执地立于室内,心疼地看着长安。

宫女们很快便褪去所有衣物。

晏绒衣瞧着这样的姿容,都不好意思多看,生怕自己看多了也会迷恋上。可惜这样的好容颜好身子却闹了一声病。

晏绒衣手里握着针,认真地抚摸长安前胸位置,一指一指地摸着。这第一针十分关键,刺的位置也万分凶险,差一毫便会断送长安的性命,她不能弄错,一点都不能错。

摸了两回她还是没敢落针。

晏绒衣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次将手放在长安锁-骨处,她闭上眼睛,只凭借自己的手感,半寸半寸地往心口处移动。终于,她按住一个地方,抬手将细长的银针刺进,刚开始进半针的时候动作很快,后半针却是非常缓慢的。

晏绒衣一只手慢慢地将针往里推进,另一只手摸着长安脖子下的经脉。

距离针尾还差半个大拇指长的时候,她停了下来,长长舒了一口气,然后缓缓松开手,与此同时,脸上露出一个略微放松的笑容。

这最关键的第一针没出任何偏差。长安的嘴角也不在继续溢出鲜血。

刚才太过紧张,如今晏绒衣放觉得自己后脊额头俱是汗水。她拿起干净的湿布,擦去额头的汗珠,半是宽慰自己地说道:“万幸稳住了。”

语罢,她继续在长安身上施针。

一个时辰后,晏绒衣结束了最后一针。

在晏绒衣收手之后,四名宫女立即各持衾被一角,分立在龙床周围,遮挡住长安的身子。

从头至尾,卫珩没多言一字,只是站在一侧,安静地看着晏绒衣施针救人,直到此时方才口问道:“好了?”

晏绒衣也担心再出意外,伸手再次试了试长安的脉,确定没问题后,才点头说道:“暂且应该没事了,拔针后一个时辰内,公主便会醒来。”晏绒衣揉着胳膊,“半个时辰后我来取针。我先去外面找个地方歇息会儿,施了一百二十六针,可累坏我了。”

卫珩扭头看着面色略显苍白的长安,心道:是一百二十九针。

其中有三枕,晏绒衣刺进去后又立即□□重新刺的。

一百多针,光想想心里就疼得紧紧揪起。

卫珩急忙收回视线,他怕再看下去,自己会当着外人的面落下泪。

侧殿的贵妃榻上,晏绒衣倚在上面,不停地揉着手,从卫珩出来后她就没停过。

卫珩问她:“你的手还酸?要不要叫太医给你捏捏。”

晏绒衣急忙坐正了,说道:“不用。”说着她端起旁边的茶水,不停地喝起来。

“你紧张什么?”卫珩叹了一口气,“为什么都不敢看我。”

晏绒衣放下茶杯,咬了咬牙,说:“玉大哥,你应该不会杀我吧?”

“你叫我一声大哥,我从未反驳,自然是认你这个义妹的。”卫珩道,“长安方才受罪的模样,我心里确实愤怒,不过我也没有滥杀无辜的习惯。”

比愤怒更多的是,是恐慌。

没有人知道,他刚才有多害怕,害怕长安再次这般突然地离开自己。

他从来没有这样害怕过。

“我是觉得你眼神有些可怕。”晏绒衣后怕地往一旁挪了挪。刚才她忙着给长安施救,心里也没多想,如今静下心来,她才觉得自己处境有些危险。

她本来是想趁宫里混乱之际一走了之的。不过最后一刻,想到公主和自己的母亲位于相同处境,心里一软,便去了议事殿。

长安吐血那一刻起,晏绒衣就知道自己这辈子也溜不走了。

除非卫珩死了,不然自己这被子都得陪着长安,直到治好长安。然而长安的病是治不好的,除非有神仙在世,不然以眼下的情况,她只能努力帮助延续长安的什么,也许是一年,也许是两年,也许三个月都不到。

也不知道是不是先皇刚在正阳宫过世导致的,整个正阳宫里显得阴气沉沉。卫珩不言语的时候,侧殿安静得有些可怕。

宫女太监都躲得远远的,生怕触霉头掉脑袋。

晏绒衣也觉得头皮被卫珩看得发麻。

“玉大哥…”她小心地叫了一声。

“你们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卫珩似乎回过了神,“为何三年不见,她会有这样的状况?”

晏绒衣低头沉思片刻,说:“也不是我故意要瞒你,公主不希望有更多的人知道她身体状况,所以连灵妃娘娘也是瞒着的。三年前,公主坠崖之后,我跟你说公主没什么大碍,其实是在骗你。”

卫珩抬眸,目光淡漠,神情潇然。

晏绒衣继续道:“我不敢对你说真话,是怕你发现…”

“发现你入宫其实是想杀了先皇对吗?”卫珩接过话。

晏绒衣微微一怔,抬头看了一眼卫珩,咬唇道:“是。”她补充道,“除此之外,也是因为愧疚。若不是我一心想采药,也不会害得公主陷入险境。我本意是想找先皇的麻烦,从未想过加害公主。”

卫珩未接话。

他自然知道晏绒衣的想法,所以才会帮助晏绒衣入宫。

“公主坠崖后重伤昏迷,当时应该有人救过公主,给公主吃了续魂神丹。”说到这儿,晏绒衣停顿片刻,眼圈儿微红,“当时我很惊讶,没想到这世界上居然还有续魂神丹这种东西存在。我以为我娘吃的是最后一批。毕竟这世上,除了我再也没人会制造续魂神丹。”

“你说的续魂神丹…”卫珩微微攥紧拳头,“是否就是你给你娘亲服用的续命丸?”

晏绒衣点了点头,“就是那个。玉大哥,你怎么会知道这些?我怎么不记得我同你讲过。”

卫珩随后道:“你无意中讲过,自己没放在心上而已,我听了后大概知道一些。”

前世,卫珩和晏绒衣并不是那么早相识的。在长安过世之后,他才知道晏绒衣的母亲曾是桓太子妃身边的小宫女,太子妃病逝后,她又被桓太子留下,继续服侍过桓太子,桓太子薨后,她生下了晏绒衣,也就是桓太子的遗腹子。

桓太子才是皇位的第一继承人,他比先帝还要小两个月,算起来桓太子算是长安的皇叔。

桓太子是隆帝的嫡子,先皇是琮王爷的儿子。而隆帝和琮王爷是亲兄弟,都是昶帝和丁贵妃的儿子。

十几年前,桓太子暴毙而亡,太医定论是纵欲过度,致使气血两亏而亡。于此同时,一直戍守边疆的先帝带兵直入京都,登基称帝。而桓太子那一支皇家血脉,不是忽然暴毙就是泯然与世,不到一年时间,世上便再无桓太子那一支的先人后人。

作为一个没有名分的小宫女,晏绒衣的娘亲算是幸运的,嫁给了一个被叫人当成疯子的游医晏大夫,生下了晏绒衣。

在晏绒衣两岁不到的时候,晏大夫因为试药失策,自己把自己毒死了。从此,晏绒衣便和娘亲相依为命。五岁的时候,晏绒衣在自己院子里自己配弄草药玩,遇到自称是晏大夫朋友的白发老者,后来这闹着见她颇有习医天赋,便收晏绒衣为入室关门弟子,也是他唯一的弟子。

晏绒衣因为跟着师父学医,有三年未入家门。第四年在她生辰那日,她回家想和娘亲团聚,却刚好看见有人来刺杀她娘亲。

娘亲重伤后,她不想让娘亲死,就偷了师父的续命丸,给母亲服用下。同时自己学会了续命丸的做法。续命丸有一个特殊的药引子,那就是至纯女子的心口血两滴。其余的配方也十分复杂,几乎十次方能有一次成功。

据说最开始想研制这类续命药丸的是桓太子。

晏绒衣很小的时候就从娘亲嘴里听说过这种药,不过她是拜师后才发现世上竟然真的有这种药。不过师父不让她碰,也不许她碰。

续命丸后来又名续魂神丹,可让人续命,不过也是有代价的。被续命之人每隔一段时间,就会遭遇蚀骨吞心般的折磨,而且续命有限。重伤之人,若是寻常法子救活的话,可以活得天命,然后用了续命丸,顶多只能三年。

在她执着之下,她娘多活了四年。这期间,她也得知了自己的真实身份,同时明白想要她娘亲性命的正是当今圣上。

在她娘死后,她被师父逼着发下毒誓,这辈子都不许再碰此类逆天之药。

她师父说:“徒儿,若是再碰此类药物,以后会遭天谴啊!”

后来她师父再次云游四海,从此她就再也没见过。

她师父消失后,她便真的再也没有制造过续命丸。

每次她娘亲发作的时候,她都无能为力。所以她开始查看娘亲发作时她记录的脉象反应,开始拿小动物试验,心想有没有法子能在发作的时候挽救。

一次意外,她差点死在山上,多亏了卫珩相救,就这样她认了卫珩为玉大哥。

晏绒衣并不知道,其实那一次卫珩是故意赶到那儿救她的。

那时候卫珩对前世的记忆还处于碎片状。他只是隐约记得有个叫晏绒衣的女子说过某年某月在某地,她差点死了。当时也不知道出于一种什么心情,他就跑到了记忆中的地方,果真让他遇到了晏绒衣。

救了晏绒衣之后,他前世记忆又添加了许多。

安排晏绒衣进宫,是因为他记得前世的时候,晏绒衣并没把仇恨放在心中。晏绒衣更执着的是研究各种疑难杂症,对于仇恨,她看得很开,只说既然害死桓太子和娘亲的人已死,她就不必要再恨。

晏绒衣确实是这样一个人。

先皇驾崩后,她就想离开。

她看着卫珩,继续说:“其实我今天想离开的,只是忽然有些不忍放任公主痛苦离开。玉大哥,对你有所隐瞒并非我本意,甚至入宫后计划除掉皇上我也都是有时候想有时候不想。我生来就应该是一个救人之人,让我害人真的太痛苦。你放心吧,我倾尽一生也会让公主过得比我娘亲舒服。”

晏绒衣杀人从不用自己动手,她只需要稍微放点消息给皇后身边的人,便有人替她完成了后面的所有事,而她要做的就是在给皇上配置生子药方时,稍微调整一点点配比,再加最后一味药即可。

其实先皇疑心特别重,每次她配出的药,不光专门试药的人要喝,她自己也要当着先皇的面喝下一小碗。

所以那最后一味药,其实她是通过长安之手让先皇服下的。

长安去看完先皇,有时候会带去翠儿准备的膳食,那位药便被分几次加入膳食之中。

最后,皇后在给皇上吃所谓的慢性□□,事情就成了。

只要愿意,她想让皇上三更死,皇上就不会多活到四更。

只是想不到那个皇后比她这个仇人还心急,药加多了,所以本该昏睡不醒的症状变成了暴毙。

晏绒衣觉得先皇可恨,也很可怜。

偌大的后宫,没几个是真心待他的。

晏绒衣道:“我想公主坠崖之后,虽重伤但若及时救治,还是能恢复过来的。不过那天出现代人显然是不懂,以为公主必死无疑,所以才让公主服用了续魂神丹。”

续魂神丹一旦服用,就再无逆反可能,一个的寿命也几乎定格。

公主当时看起来恢复过后,晏绒衣便和长安深谈过一次,把她的一切症状都告诉了她。当时她好奇另一个拥有续魂神丹的人,担心对方和自己一样是桓太子后人,所以隐藏了这件事,只说自己实在无力相救,才用了险招救她于危机之中。

也就是从那一刻起,长安开始谋划这三年后的一切。

长安想着的是软禁父皇,逼迫父皇推位。

皇后想着的是用慢性□□控制皇上,好让自己能再扶植一个太子。

而卫珩的想法更为简单,他要回来控制所有局势。

最终还是卫珩的方法更加有效。

只是,在他以为一切都在掌控之时,上天居然跟他开了这样一个玩笑。

他现在得数着日子过。

因为,在晏绒衣算来,没有例外的话,长安最多还能再活两年。

两年怎么够?

晏绒衣站起来,揉了揉手,说:“时间差不多了,我去给公主拔针。”

长安醒来之时,身边除了卫珩,没有旁人。

、第99章

初有意识之时,她以为身边陪伴的人是母妃,等完全睁开眼睛,才发现坐在她床边的人是卫珩。她躺在床上,身上盖着锦帛衾被,枕着松枕,觉得整个人懒懒的。她看着卫珩的时候,卫珩刚好低头看奏折,手中执笔,时不时写上两句,似乎正在批阅奏折。

长安微微转动眼珠子,静静地看着卫珩,觉得哪里有些不对,仔细想了一阵子才发现他的衣服换了。想来是她把血吐在他身上的缘故。她微微抿唇,懊恼自己为何会在那个时候发作,全被卫珩看见了,真是狼狈。眼下卫珩肯定什么都知道了。她只是稍稍回忆昏迷前的事情,便觉得头有些疼。

她刚准备移开视线,卫珩忽然抬头,正对上她的目光。

“醒了?”卫珩的语气里带着惊喜,当即放下手里的奏折,“你觉得好些没有?”

长安想了一会儿,默默地点了点头。

“想吃东西吗?”

长安摇头,“你怎么会在这儿?”

话一出口,她便后悔了。

天下虽然还是姓郭,然而实际掌权者已经是卫珩了。他想待哪儿不行啊。如今两个人的身份都比较尴尬,理智告诉长安,为了八皇帝郭煜涵,为了母妃,她应该主动和卫珩交好,放下心中芥蒂才是。

奈何,有时候感觉会胜过理智。

卫珩倒却不恼她,依旧是温和轻柔地对她说道:“你一直没醒,我便只能留在宫里守着你醒过来。”

长安看着摆在他旁边的奏折,轻叹一声:“难不成我睡了许久?”她感觉不过是一睁眼一闭眼的时间罢了。

想起这事,卫珩就觉得晏绒衣的医术越发不靠谱了。说好的拔了针两个时辰后人就会苏醒,事实上,长安整整昏睡两日。这两日他除了用膳更衣外都陪在正阳宫里,合计起来他闭眼休憩的时间都不超过两个时辰。得亏他没把天下改姓成卫,否则这一堆奏折里更多的便是说长安是前朝毒瘤红颜祸水了。

政权更迭,总有许多事情要他决断。

在长安床畔阅览奏折也是无可奈何之举。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看看长安有没有醒,每次看到她依然沉睡,心里便再添几分焦灼感。

听卫珩说到自己已经昏睡两天时,长安甚为惊讶,“我竟睡了这么久?”

卫珩心想,你要是今日再不醒,晏绒衣就该跑来和你一起睡了。

长安伸手压着被角,似乎是想坐起来。

卫珩急忙站起来,坐在床被,小心扶起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