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太后的脸，长安眼泪扑簌簌地直往下落。
才不过一两年，太后已经苍老得她快不敢认了。
太后应该比皇弟更想每日见到她，可是她昏迷前怕母妃每日见到自己憔悴的模样心里难受，便不让她时常来看自己。
她也不知道自己这样做是不是做错了，如今太后的模样，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多岁。
长安扶着太后站起来，“都是女儿不好，害母后这些日子担心了。现在女儿全好了，你看，以后别再日日跪着祈祷，神灵会被你烦恼的。”
她尽可能地用轻松的语调，可不知道为何，看着母后变得这般容颜，她心里如针扎一般难受。
太后倒是越看她的模样心情越好。
“长安，你若真好了，母后便再无忧虑了。”太后握着她的手，面露慈祥，“我看卫珩对你是真的好。虽然大周已经成了他卫家的了，可只要他真心对你好，你一个女儿家，不用把所谓的亡国之仇记在心里。左右你父皇又不是他卫珩杀的。”
长安只是苦笑，未接这一茬，倒是细细问起了太后这段时间的生活起居。
母女俩聊了一上午都不觉得乏，还是宫女进来禀告快用午膳了方结束长谈。
中午，长安便留在太后宫中用膳。
因晏绒衣已经同她说了，从今往后的膳食，都可随意，所以她又可以想吃什么吃什么。
用完膳，长安陪着太后一起去御花园散步消食。
九月御花园里的菊花和桂花开得正盛。
有些小宫女正在采菊桂花，准备做桂花露。
听说最近御膳房里有人学会了酿桂花酒，所以两拨人都卯着劲地采新鲜的桂花。
这些宫人大多是卫珩扶持皇八弟登基后新选进来的，有些还不认得长安。
看着御花园里宫女们忙碌的景象，长安恍惚回到了小时候，那时候她才不过四岁。
她也喜欢跟着宫女一起采花，什么菊花桂花都比她糟蹋过，连番邦进贡给父皇的别国的花也没能逃过她的魔掌。
那些日子好幸福，一点烦恼都没有。
太后见她发呆，问道：“长安，在想什么？”
长安笑了笑，“在想这花真好看。我很久很久没出来到御花园走走了。”
太后点头，“哀家也是许久不出来走动了。宫里添了许多新面孔，哀家都不认得几个。”
“不认得也好。”长安心想，反正快要离开这儿了。
“母后，今后你可有什么打算？”
太后叹气，“能作何打算？不管是前朝还是后宫，哀家都插不上手。哀家不过是他卫家暂时养着的一个老人家。若哀家动了一点心思，只怕不仅不能善后，还会连累你和涵儿。”
“那母后…你可曾想过，离开这皇宫，回到民间，过普通人的生活？”长安试探性地问着。
太后愣住了，好一会才说：“那卫家肯放人吗？”
对太后来说，如今的日子算不上好，也算不上坏，先皇在世时那些后宫算计是没了，可眼下手里的权势也是没有的。仰仗卫珩活着，总是不大踏实。
若能出宫做平凡人那自然符合她的心思。
只是，这种念头，她只入宫后就从没有过。
第107章
长安认真地望着太后，问道：“母后，若我能让卫珩放人，且能让卫家人从此再也找不出理由暗害我们,您…您真的愿意那民间市井生活吗？”
正常人谁会放着宫中的荣华富贵不享？
若这天下还是原来的天下,若这朝廷还是郭家的朝廷,若没有梦到皇弟最后惨死的画面,长安是无论如何也要搏一把的。
她起初也是这么打算的，在将去的关头，得到卫珩的允诺,保证母妃和皇弟的平安。
然而她这次竟然又活了过来。还梦到了好多她死后可能发生的一切，并在梦里和几个神神叨叨的老头儿立下盟誓。
一想到梦里立誓的画面,她便有些慌乱。
若非这一世是重生来的，她压根不会相信梦里的一切。
梦里,她要那几位老人家保母妃和皇弟能平安善终此生，而不是死于这皇权之争。老人家应了她的要求,不过也是有条件的。
这其一，便是要母妃和皇弟成为普通人。
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盘算这件事。
首当其冲的便是要问问母后的意思。
太后已经很久没用看到长安如此谨慎的样子,便知道这一回她不是嘴上说说的,于是认真地想了好一会儿，郑重地点了点头。她怜爱地抚摸这长安的脸，说：“娘原本就出生卑微，从未想过有一天能入宫为妃，粗茶淡饭的生活并非不能忍受。只是怕你会吃不消…”
长安笑道：“母后多虑了，女儿现在最不怕的就是吃苦。况且，现在国号依然是大周，若是我们此时要禅位，他们卫家明面上可不敢亏待我们。”
当然，私底下就不清楚了。
毕竟一山不容二虎。
任何一个皇帝，都不会容忍他姓皇族存在。
不过，这已不是她目前要担心的。
听到长安如此说，太后露出一丝笑容，道：“这皇宫里是锦衣华服山珍海味，可人活着太累，生死也来得太快。若能再回到多少年前的日子，倒也惬意。”
“那母后，我们就此说定了。”
太后点头。
长安道：“反正皇上还小，一直受制于卫珩，估计心里还在闹别扭不想当皇帝，也是好说的。”
“对了，今儿个刚好是重阳节，我让宫女去把涵儿接到中仁宫来，一起用晚膳。”
至此，母女俩不在谈论宫中事，而是说起了小皇帝的喜好。
晚上宫女去请小皇帝的时候，太后又想起了晏绒衣，对长安说：“你的身子多亏了晏姑娘的妙手回春之术，涵儿的眼睛虽然再也不能完全恢复，可也是晏姑娘的医术让他如今能看见东西。如今，我想见见她，亲自对她说一声谢谢。”
长安道：“那变把晏姑娘也请过来。”
中仁宫是有自己的小厨房的，不过太后一向过得清简，小厨房总共只有三个宫人。长安便亲自去了一趟御膳房，命御厨多做几道菜送去太后的中仁宫。
御厨虽都是新人，可也知道长安宫里的这位是卫大人极为重视的人，她的吩咐自然是打起了十二分心思去完成。
小皇帝郭煜涵一直被拘在沁文殿温习功课，若非中仁宫来人请，他得等到晚膳时间才能离开。
如今小皇帝的师傅任太傅也是卫珩的人，没有卫珩的指令，他压根不会让小皇帝提前走。小皇帝早就像去中仁宫见太后，一听说皇姐姐也在，更是急着走，于是哭闹半天好说歹说，那任太傅才去请示卫珩，在得到卫珩允许之后才肯放小皇帝走。
这时候天都黑了。
小皇帝心里气愤不已，却也无处发泄，只能气鼓鼓地登上龙辇，吩咐太监快快带他去中仁宫。
一到中仁宫他便扑到太后怀里，委屈地大哭起来，并连连控诉卫珩：“母后，卫珩实在太坏了，每天都让一堆人来训斥儿臣，儿臣稍候差错，就打儿臣，他还不许儿臣去长安宫看皇姐姐，更不许儿臣随随便便来后宫看母后。就今晚，儿臣都差点不能赶过来。”
太后听到他这些话，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小心地抱着他，轻轻拍着他的背，“好了，好了，娘的好儿子不哭了，一会我们吃好多好吃的。”
“娘，等儿臣…儿臣长大的，儿臣一定…一定…”小皇帝抽泣着，想半天想不出一个狠词，最后只憋出一句，“一定要他回家面壁思过，不许来烦儿臣。”
太后继续安慰他：“好啦好啦，以后的事以后再说，我们先吃饭好不好？”
长安笑着擦去小皇帝的鼻涕眼泪，说：“瞧瞧你，好久个月不见，还是这么爱哭鼻子。”
小皇帝从太后腿上滑下来，好像是想再扑到长安怀里的，可是又露出怯生生的表情来。
长安不解地问：“怎么了？不认识皇姐姐了？”
小皇帝仔细地打量着她，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皇姐姐的声音没变…可是皇姐姐的模样怎么变了？皇姐姐你…”小皇帝仔细揉着眼睛，慢慢走到长安面前，“皇姐姐，是我眼睛变了还是你变了？你怎么变好看了？”
长安伸手捏捏了他的小脸蛋儿，笑道：“皇姐姐的病好了，自然气色看上去也好的。”
“真的！皇姐姐你的病真的全好了？”
长安点头。
“那真是太好了，以后再也不用卫大人晚上陪你睡觉了，我一会用完膳就去找他，看他还好不好意思每天晚上赖在皇姐姐旁边。”小皇帝大义凛然地替长安打抱不平。
长安却被他说得脸色一阵红，“这点小事就不劳烦皇上你了，皇姐姐自己去说。”
“皇姐姐，你可一定要说啊。”小皇帝目光殷切，心想以后晚上卫珩不在宫里了，他可不是就想去皇姐姐那儿就去皇姐姐那儿，想来母后这儿就来母后这儿，想想都要开心死了。
这时，宫女领着晏绒衣进来。
晏绒衣刚要跪下行礼，便被太后拦住。
太后道：“该是我给你行礼才是，若不是你，我这对儿女现在还不知将是哪种境况。”
“太后过滤了，我也不过是医者仁心罢了。”晏绒衣一脸愧色，“皇上的眼睛，说来也是我当初医术不精所致，不敢领功。”
“晏姑娘快别这么说。”太后搀着晏绒衣的手，一起在饭桌前坐下，“先吃饭，我托人问了问晏姑娘的喜好，知道晏姑娘口味清淡，特让御膳房奉送些口味清淡的美食。”
长安也抱着小皇帝坐下。
此时，不管是太后还是长安，都和普通人家的母女一样，丝毫没有身在帝王家的架子。
弄得晏绒衣也仿佛置身在民间。
一顿饭吃得是其乐融融。
吃完饭没多久，小皇帝便玩累了在长安怀中睡着，睡着的时候嘴里还念念有词，母后我今晚要和你睡，母后不要让儿臣去正阳宫…
太后听此，自然是不忍心让小皇帝回前朝歇息，便把小皇帝留在中仁宫。她也好长时间没有好好陪小皇帝，作为一个母亲，她比谁都想天天陪伴在小皇帝身旁。
随后，长安便好晏绒衣离开。
走出中仁宫后，长安抬头看着月色，问晏绒衣：“晏姑娘，我的病你是如何治好的？”
晏绒衣看着长安，没出声。
长安也不逼问她，而是要她陪自己走走。
两个人走到湖心亭里坐下。
这时，长安又问起了刚才那个问题：“你当时给我吃的，是既能给我治病续命的良药，亦要拿走我性命的□□。为何我却又能活过来？”
晏绒衣面露不解：“卫珩都不曾疑心于我，公主却又怎地这么问？”晏绒衣觉得，自己掩饰得挺好的，况且，不管如何，都不该有人怀疑她的医术。
长安叹道：“因为你先前告诉我我将死的时候，是那么笃定认真，绝不可能是骗我的。我不相信在我吐血昏过去的短短几个时辰里，你会配出一个神药。”
晏绒衣道：“真是神药，公主，你要信我。”
长安露出一个似笑非笑的神情，“可有配方？”
晏绒衣：“…”这人，醒过来反而比之前更不好糊弄了。
长安见她露出这般神情，便大抵猜到了，她倚在亭子的柱子旁，指着天空，说：“晏姑娘，你相信天上有神仙吗？”
晏绒衣抬头看着天空的月亮，“你是说嫦娥还是玉兔？”
“我是说神仙。”顿了顿，长安对晏绒衣道，“我昏迷的时候做了一个梦，梦里他们说有人会给我吃一颗神仙炼制的丹药。”她伸出手对着晏绒衣比划着，“差不多这么大，有黄豆大小，紫色的。只要那个人给我吃了，我就能活过来。晏姑娘，是不是这样？”
长安看着晏绒衣惊讶得合不拢的嘴，便知道自己猜对了。
晏绒衣道：“原本我也是不信的。毕竟我是一个医者，每天就在研究各种药，有救人的药也有害人的药。我在想，若这世上真有鬼神，那我岂不是早该被他们受了命去。结果我醒来的时候，按住梦里人所说的去寻找，果然在这湖边看到三条金色的小鱼转圈。后来圈中央就露出一条紫色的大鱼，那只鱼朝我张开嘴。我一开始不敢靠近，可它不停我游来游去，游一会儿便冲我张开嘴。我于是伸手往它嘴里一摸，便摸出了一颗紫色的药丸。”
“便是在这湖心亭吗？”长安问。
晏绒衣摇头，“不是这儿，是那边。”她指给长安一个方向。
“后来呢？”
“后来我拿到药丸后鱼便游走了。因为我之前给你们用错药的用量，所以我不敢，也不愿意相信那药丸能救你的命。我本想把药丸碾碎，给下了□□的白鼠喂一些看看能不能救活它，可那药丸根本不让我碾碎。”晏绒衣叹气，“最后，也是因为你的气息几乎散尽，我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给你吃了那颗药丸。”
“还好你给我吃了，不然我现在就不能坐在这儿和你说话了。”长安面色平和，嘴角带着浅浅的笑意。
晏绒衣道：“你吃了药后，整整一夜，你浑身上下没有一丁点儿正常的活人气息。没有呼吸，没有心跳，没有脉象，就像是一个死人。”
晏绒衣想，当时长安表现才样子就像是吃了她先配出的假死药失魂露一样，唯一不同的是，吃了失魂露的人体温也会变冷，而那时候长安的身体一直是暖的。若非长安身上的体温还一直都在，她恐怕早就给自己吃了事先准备好的失魂露了。
她怕自己不吃，以当时卫珩的状态，真的有可能迁怒于她。
也幸亏那药丸没有让长安身体也冷下去，否则，卫珩那一夜一直呆在旁边，肯定会察觉到。
长安道：“也真是神奇。我现在觉得自己的身体和落崖前一样，没有任何不舒服的感觉。甚至，还觉得身体更好。”
“可是…”晏绒衣欲言又止，“可是公主你知道吗？这药…”
“我知道。”长安毫不犹豫地打断晏绒衣的话，“这事，你千万不要跟任何人说起。”
晏绒衣点头：“我这两天打算找借口离开。今晚上，可能是我们的最后一面。”
长安定定地看着晏绒衣。
之后，两人没再说话。
两个人安静地看着月色发呆，一直待到夜半时分，宫人依卫珩之命，来请长安回宫歇息。
第108章
卫珩许是担心夜色太沉，怕长安看不清路，所以命十个宫女来接她。宫女们总共提着八个灯笼,照亮了原本昏暗的湖心亭，也惊扰了湖面冒出头来的小鱼。
因晏绒衣给她喂下的紫色药丸便是从鱼嘴里拿出,长安忍不住多看了两眼湖面。
只能看到湖面水纹波动,并未瞧见惹人注目的大鱼。
“晏姑娘，本宫该回去了。”长安起身，微微叹气,“夜深了，秋风又凉得很，你也早些回去歇息。”
“公主请先回，我还想一个人静静。我一介草民，还得好好想想以后的路。”
长安听此,挥手示意宫女们暂且退后。
“你打算什么时候走？”长安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