晁灵云深知这是自己获得郑中丞认可的唯一机会,不敢怠慢,登上舞筵专心致志地又舞了一次刀。

郑中丞在舞筵下目不转睛地注视着晁灵云的刀法,按在弦上的手指不时弹拨一声,犹如摸索,又像应和。

不知不觉一套刀法舞完,郑中丞对着晁灵云点点头,又道:“请晁娘子再舞一遍。”

晁灵云以为她还想再看一次自己的刀法,点头答应了一声,聚精会神再一次扬起手中的弯刀。

不料这一次,舞筵下竟骤然响起一阵铿锵的琵琶声,乐声追随着她的动作嘈嘈切切、抑扬顿挫。

一时台上台下,弯刀与琵琶互为呼应,两种技艺在时空中交汇,犹如两个注定彼此吸引的人,相逢的一瞬间便从此密不可分,时而如嬉戏的密友,时而像厮杀的仇敌,可谓声色双绝。

舞馆里一大半的人都停下了自己的练习,悄然聚拢在舞筵四周,欣赏眼前这难得的一幕。

远处正领着弟子排练的云容银牙暗咬,却又无可奈何,只能揪住几个中途分神的弟子,指桑骂槐一通。

此时此刻,舞筵上的晁灵云沉浸在琵琶声里,舞刀的动作越发凌厉。乐声放大了她的每一丝情绪,她仿佛听见一道声音不断在她耳边萦绕,向她提问,而她则以刀代口,用心作答。

当她酣畅淋漓地结束最后一个动作,郑中丞的琵琶声也戛然而止。

舞筵四周沉默了一瞬,下一刻便掀起潮水般的喝彩声,将晁灵云与郑中丞淹没。

晁灵云站在舞筵中央,气喘吁吁地望着郑中丞,与她四目相对,眼底情不自禁涌起一阵泪意。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就像她不用开口就已经知道,郑中丞是自己的知音。

郑中丞坐在舞筵下,望着晁灵云亦是默默无语,偏偏这时一道兴奋的聒噪声在她耳边炸响,让她不得不分神应对。

“你这曲子实在太妙了!怎么样,我这弟子的刀法真的很不错吧,否则你哪能这么快就有了曲子?这次我们一定能编出一套流芳百世的相和大曲,我的判断一向不会错!”元真犹如向人炫耀珍宝一般,兴奋地说个不停。

郑中丞无可奈何地瞪了她一眼,忍不住顶了她一句:“你这个舞痴,除了跳舞,心里就装不下别的了。”

元真无故被泼了冷水,莫名其妙地望着郑中丞,正想问个明白,这时晁灵云已经走到了她们面前。

晁灵云望着郑中丞感激地一拜,向她道谢:“谢谢中丞你的曲子,这是我第一次体验到舞刀的感觉,就像一个很懂我的朋友与我同声同气地谈心,真是令人心旷神怡。”

郑中丞凝视着面带笑意的晁灵云,却轻蹙双眉,严肃地开口:“你的刀中,有冤屈,有仇恨。”

此语一出,围在她身旁的三个人全都愣住,其中尤以晁灵云受到的震撼最大。

因为就算她再如何拿郑中丞当知音,私心底她也绝不会认为郑中丞能够读懂自己。

偏偏郑中丞就是如此敏锐。

这世上天才不多,但郑中丞是一个,并且被晁灵云给撞上了。

“好在你的天性乐观自由,还是有机会化解这份怨仇的,”郑中丞将晁灵云发白的脸色看在眼里,自顾自地往下说,“若想涤荡身心,乐舞是一个很好的途径,毕竟痛苦的情绪会令人身心俱损,长期压抑在心中是很不好的。能够被元真娘子收为弟子,真是你的造化,她是一辈子痴迷在舞乐里的舞呆子,正好能够给你带来有益的影响。”

“喂,怎么说到最后你的话就不中听了?”元真不满地打断郑中丞,愤愤不平地嘀咕,“谁是呆子啊?我才不是呆子呢!”

郑中丞漫不经心地笑笑,连反驳都懒得开口:“我先回去了,刚刚弹的调子离相和大曲还远着呢,我得好好消化消化,等真正的曲子酝酿出来,再交给你编舞。”

一提到舞蹈,元真顿时又来劲了,满脸巴结地望着她,软语相求:“那你可要尽快啊,我这里会天天盼着的!”

郑中丞嫌弃地瞥了她一眼,低头收拾好琵琶,起身离开:“知道了知道了,快放开我的裙子!”

目送郑中丞离开后,面对元真与宝珞充满疑问的眼神,晁灵云知道自己这次靠装傻充愣是不能过关的,只好硬着头皮,开始诉说自己悲惨的身世:“我从小家境贫寒,父母双亡后举目无亲,被恶邻买给了牙人,从此落籍教坊,你们说我能不冤屈吗?”

元真和宝珞都是乐户出身,不是很能理解晁灵云这份悲哀,不过还是对她的遭遇表示了极大的同情:“唔,的确,从良家子变成贱籍,落差还是很大的。你既然会刀,有没有试着逃回去,找恶邻报仇?”

“双拳难敌四手,我终究是个弱女子,想逃走又谈何容易?我被牙人卖给了假母,天天被严加看管,如今更是背井离乡来到长安,就更没机会回去了。”晁灵云抹了抹眼角上根本不存在的泪水,继续胡诌,“后来我好不容易被光王看中,以为从此能够脱离苦海,没想到转眼就被他抛弃,我真的是好恨!万幸塞翁失马、焉知非福,来到教坊后遇见了师父和师姊,我才感受到枯木逢春、重新做人的喜悦!”

晁灵云诉苦还不忘踩一脚李怡,顺便吹捧一下元真和宝珞。

元真与宝珞也确实受用,连忙软语安慰了她好一会儿。

宝珞想到左教坊和十六王宅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距离,又看了眼晁灵云握在手里把玩的弯刀,忧心忡忡地劝道:“师妹,光王毕竟是皇亲贵胄,你就算再有恨,也千万不要冲动行事啊!”

晁灵云憋住坏笑,真诚地向宝珞保证:“放心吧师姊,我早就想通了。为了一个男人毁掉我自己,不值得。现在的我只想学好剑器舞,不辱没师父的栽培。”

一旁的元真听了她的话,深以为然,点头赞许:“就是这个理!你能想通就好。这段时间咱们等郑中丞的曲子,你也别闲着,先跟着你师姊把剑舞学起来。”

“是。”晁灵云连忙答应了一声,又笑着向宝珞行了一礼,“师姊,往后小妹就仰仗你了。”

“快免了这虚礼,咱们姊妹之间客气什么?”宝珞挽着晁灵云的胳膊,亲热地笑。

宝珞是元真的首席弟子,除了宝珞之外,元真还收了十来个弟子,目前都由宝珞领着学舞,元真只在每天固定的一段时间里给予她们指点。

晁灵云从此加入了学舞的队伍,因为有舞蹈和功夫底子,加上元真与宝珞的有心栽培,她每日勤学苦练,进步得很快。

时间一晃又过去十多天,不觉已是暮春将尽。这天晁灵云正和其他弟子一道在练剑,宝珞忽然笑着走来,告诉姑娘们一个好消息:“三日后天子将驾幸曲江芙蓉园,赐百官樱桃宴,我等皆会随驾前往。姊妹们打起精神来,好好练舞吧。”

☆、第十三章 曲江

晁灵云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心中第一时间跳出的,竟是李怡似笑非笑的一张脸。

时隔多日未见,也不知道三日后去了曲江,自己有没有机会见到他?

宝珞将晁灵云茫然失神的模样看在眼里,以为自己触动了她的情伤,特意走上前挽住她的胳膊,将她领到一个僻静的角落里谈心:“灵云,你是不是很怕遇见光王?”

晁灵云知道宝珞被自己连蒙带骗,如今对光王误解很深,也不知道自己能说些什么,只好苦笑道:“其实也还好啦,他不喜欢我,我又能如何呢?就算见面也只能形同陌路吧…师姊放心,我的心不会再被他蛊惑了。”

“你确定自己真的可以做到心如止水吗?”宝珞一脸严肃地凝视着晁灵云,随后说出一句令她喷饭的话来,“咱们舞的可是如假包换的刀剑,你要是因为心情不好出了差错,失手弄伤了自己或者别人,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宝珞的话让晁灵云又好笑又感动,连忙对着她指天发誓:“师姊放心,舞剑时我一定全神贯注,绝不害人害己,否则就叫我…掉进曲江变成一只蛤-蟆!”

宝珞噗嗤一笑,没好气地拍了她一下:“我只是提醒你一句,你也用不着发这样的毒誓吧!”

姊妹二人笑成一团,随后继续练舞不提。

转眼过了三天,晁灵云跟着师父师姊们排在教坊乐伎的队伍里,一大早便出发前往曲江。

照例天子与王孙公卿的车驾先行,从禁苑夹城直接前往曲江芙蓉园,内教坊与左右教坊的队伍在后,晁灵云并没有机会在半路上见到李怡。她混在庞大的乐伎队伍中,暗自幻想着后续与李怡的碰面——他们还有交易这个前提在,她笃定李怡会想办法与自己碰面,指示她下一步该做什么。

曲江位于长安城东南,是京都著名的景胜,一年四季游人络绎不绝,尤其是百花齐放的春天,上至天子离宫,下至百姓幄幕,每一处都是歌舞相闻、笑语不绝。

教坊司这次随驾的乐伎有千余人,除了在天子大宴上献艺,也会为百官的会食宴助兴。

元真的弟子在进入教坊前,都有各自的绝活,在正式学成剑器舞之前,她们也可以受雇于各类酒宴,表演自己最拿手的歌舞。

虽说晁灵云在来曲江之前,对宝珞发誓自己不会出纰漏,但为了万无一失,这次她依旧还是跳自己最擅长的《柘枝》舞。

在圣驾抵达芙蓉园的当晚,继进士关宴之后,曲江胜地再次迎来一场盛大绮丽的春季狂欢。

当晚是天子赐宴,花团锦簇的百花香阵里,公子王孙、文武百官齐聚一堂,在宴会上献艺的也都是御前第一部最顶尖的乐伎。

翌日照旧是个春和景明的好天气,天子与皇亲贵胄设宴芙蓉园,各司官僚自行在曲江一带寻觅风景优美之地,设宴行乐。元真娘子的弟子全都受邀往各处献艺,晁灵云当然也不例外。

也不知运气是好还是不好,今天下帖邀请她的,是宰相牛僧孺举办的酒宴。

牛宰相的筵席别出心裁地设在一艘画舫里,宾客们可以在觥筹交错之际,顺便欣赏曲江的春波柳浪、兰舟画桥。

船舱中央的舞筵上,晁灵云穿着鲜红的胡服舞裙,刚跳完一支《柘枝》舞,便被牛宰相叫到面前。

“听说你进了教坊,拜元真娘子为师,今日一见,果然舞技比从前精进了不少。来,这是赏给你的。”牛僧孺寒暄了两句,命侍儿托着一只漆盘走到晁灵云面前,揭开红色锦帕,露出底下一对金灿灿的臂环来。

晁灵云连忙向牛僧孺谢恩,领赏之后,就听牛僧孺开口问:“我明明将你送给光王,你后来到底是为何进了教坊?”

晁灵云早就猜到自己今天赴的是一场鸿门宴,听到这个问题立刻往地上一跪,低眉顺眼地回答:“奴婢笨拙无能,不能讨光王欢心,辜负了大人的一片美意,请大人降罪。”

“你一介女流,能有何罪?快起来说话。”牛僧孺大度地摆摆手,令晁灵云起身,“你不必如此惶恐,我只问你一句,你进了教坊,还认我这个旧主吗?”

晁灵云心中咯噔一声,隐隐意识到牛僧孺今天将自己叫来,目的比她想象得更复杂。她不敢乱说话,只能假惺惺地赔笑:“大人对奴婢的好,奴婢一辈子铭记在心,又岂敢忘本?”

“有你这句话,就不枉我当初对你另眼相看。”牛僧孺满意地一笑,“今后你进了内教坊,常在御前供奉,往来于缙绅之间,遇事切记谨言慎行,要时刻耳聪目明,记着你是从我牛府出去的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牛僧孺刻意加重的“耳聪目明”四个字,言下之意已经十分露骨,晁灵云又怎么可能听不懂。她故意装作噤若寒蝉一般,胆怯地小声回答:“奴婢明白。”

牛僧孺觉得自己的旁敲侧击已经有足够的震慑力,令眼前这个小小的舞姬听命于自己,便慈眉善目地发话:“回去以后要勤习歌舞,今后我府中的宴会都会让你到场。好了,下去为宾客们侑酒吧。”

“是。”晁灵云乖巧地行礼告退,走到席间与宾客们应酬。

今时不同往日,如今晁灵云身上有光王旧爱、元真弟子两重光环,再也不是当初那个只会跳一跳《柘枝》的牛府家伎。因而此刻哪怕她容颜未改、稚嫩依旧,看在宾客们眼中,也俨然成了一朵秀色可餐的含苞牡丹。

晁灵云手捧执壶,表面上与宾客们劝酒行令、谈笑风生,心里却兀自对着牛僧孺冷笑:你要我耳聪目明,好呀,我这就耳聪目明给你看。

说着她巧笑倩兮,瞄向在座的客人——今日画舫上的宾客都是牛僧孺的朋党,其中尚书左丞杨嗣复、给事中杨虞卿二人地位显要,其余官员也都是科举出身的文臣。

以晁灵云的识字水准,她与这群人进行劝酒以外的闲谈都有些吃力,就更别提完全理解他们的对话了。因为说到底,如果不是李怡带给她的一番奇遇,她根本到达不了现在的位置。

就如同此刻,在这间私密的画舫船舱里,她不停行酒于朋党之间,听他们大谈特谈着那些在人多眼杂的家宴上根本不可能提及的话题——能够在这种场合游刃有余的角色,只有绛真。

晁灵云有自知之明,但她也乐观豁达。既然李怡这股东风将她吹送到了这里,她就不能辜负自己的运气——这些狗官说的话她听不懂,那也不要紧,她还可以努力死记硬背嘛。

随着官员们谈话的内容渐渐深入,为了便于强记,晁灵云也开始不断低头装羞,扮演成一个只知道斟酒的内向少女,尽量减少自己分心应酬的时间。

不觉午时将尽,船舱内已是酒酣耳热、群情激昂,而船舱外波光粼粼的曲江水面上,数不清的兰舟彩舫中,忽然有一艘小船破浪疾驶,直奔牛僧孺的画舫而来。

画舫上的船工远远就注意到那艘小船,发现船头上站着一位绿衣内侍,立刻停下了画舫。

须臾,小船靠近了巨大的画舫,船头上的绿衣内侍昂起头,高声问船工:“舫中宴客的可是牛宰相?”

“正是。”早已接到报信的牛僧孺走出船舱,来到船舷边亲口回答内侍。

内侍恭敬地向牛僧孺行礼问安后,才道明来意:“圣上口谕,唤元真娘子的高足晁娘子速往御前供奉,小人问了教坊使,听说她在大人的船上。”

牛僧孺心头微微一震,眼底闪过一丝精光,点头承认:“晁娘子的确在我舫中,我这就叫她出来。”

听说有内侍来找牛僧孺的时候,忙着斟酒的晁灵云压根没有在意。她再也想不到,那内侍的目标竟然是自己。

得知天子传口谕命自己前往芙蓉园觐见,晁灵云瞬间傻眼。

天子?天子!大唐皇帝!大唐皇帝竟然要见她!

晁灵云脑袋一片空白,两只脚像踩着云头一般,步履虚浮地走出船舱,过船板上了内侍的小船后,她都来不及扭头向牛僧孺告辞,小船便如离弦之箭一般,飞速驶远。

晁灵云扶着船舷,恍恍惚惚的脑袋被水面上的凉风吹着,好一会儿才算清醒过来。

老天爷!大唐皇帝要见她!她平步青云的速度,未免也太快了!

短短半年的工夫,她竟从一个边陲小镇上的黄毛丫头,变成即将见到神圣天子的幸运儿!极度的兴奋过后,便是无边的惶恐,晁灵云的心头浮起一个巨大的疑团。

天子为什么要见她?天子能听说她的名字,总要有原因的吧?

自己的剑舞尚未学成,天子肯定不是为了欣赏她的舞蹈才召见她,那是为了什么?难道是因为哑巴王吗?

晁灵云脑中冒出这个想法的一瞬间,飞速的心跳猛地漏掉一拍。

☆、第十四章 面圣

“大人,”晁灵云望着与自己同船的内侍,甜甜地傻笑着,向他打听,“奴婢无才无德,圣上何故召见我呢?”

那内侍瞥了她一眼,了然地笑起来:“放心吧,是好事。圣上金口玉言,本不该任你多问,但看你一张小脸都吓白了,我若不讲清楚,只怕你到了御前更要丢人现眼,反倒是对圣上的大不敬了。”

晁灵云听了连连点头,撒娇道:“大人说得一点都没错。就算是为了留住奴婢这一条小命,让奴婢还能晒晒明天的太阳,大人你就发发慈悲,给奴婢指一条明路吧。”

“呵,你这一张小嘴,真是能说会道。”内侍呵呵笑道,“果然与光王大不一样。”

晁灵云一听内侍提到李怡,更加坐实了自己心里的猜测,不禁紧张地问:“圣上是因为光王殿下,才召见奴婢的吗?”

“也不全是。”内侍回答,“圣上召见你,固然是听说了你与光王的一段渊源,但主要还是因为你是元真娘子的高足,并且打动了郑中丞为你度曲。郑中丞乃是内教坊琵琶第一名手,因为被你的刀法打动,竟然观刀舞两遍就能即兴弹出一曲琵琶,技惊全场,也算是内教坊近来的一段佳话了。”

晁灵云心中顿时有了底,轻松地笑起来:“原来是这样啊。圣上是想看我舞刀吗?那我就不害怕了。”

那内侍打量着晁灵云白里透红的脸庞,话里有话地暗示她:“圣上近来郁郁寡欢,你可要好好表现。若是造化来了,呵呵…”

晁灵云本来正乐呵呵地笑着,听了这话嘴角一抽,心想这宦官怪怪的语气是什么意思?不会像她想的那样吧?罪过罪过,大唐皇帝可是神祇一般的天子,她这种粗笨的野丫头也配侍奉?连想想都是亵渎啊!

晁灵云一路胡思乱想,跟着那内侍从水路直接进入芙蓉园,上岸后,沿途便是全副武装的神策军夹道守卫。晁灵云连大气也不敢出,小心翼翼地穿过锦帐彩幄,便在那云蒸霞蔚般的百花之中,看见了一座金碧辉煌的大殿。

时值暮春,落英缤纷,粉屑霰雪般的花瓣落在猩红色的毡毯上,没多一会儿就柔柔密密地铺了一层。晁灵云踏着步步生香的毡毯,拾阶而上,随着内侍的唱礼声走进大殿,一颗狂跳不已的心紧张到极致,在远远望见天颜的一刹那,又奇异地镇静下来。

相隔十丈之遥,当今天子李昂身着赤黄色常服,正端坐在御座之上。众多内侍、宫女恭立在御座两侧;御座下首,天潢贵胄列席殿中;再下首,坐着弹奏鼓吹的乐伎。

金枝玉叶、簪缨朱紫,济济一堂。

晁灵云诚惶诚恐地低下头,却仿佛心有灵犀一般,早就用眼角余光发现了李怡。她双颊发热,在内侍指引下一步步走向御座,色彩绚烂的宣州丝线毯在她脚下铺展开,厚厚的丝绒拂过她的舞靴,几乎淹没了鞋面。

晁灵云每走一步都战战兢兢,觉得自己就像踩在一只庞大的锦鸡脊背上,时刻都有被绊倒的风险。

终于,引路的内侍停下脚步,用低如蚊呐的声音提醒了一声:“跪下行礼。”

晁灵云连忙伏地叩首,大声道:“奴婢晁灵云叩见陛下,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免礼,平身。”御座上传来一道清朗的声音,“你就是元真娘子的高足?抬起头来。”

晁灵云遵旨起身,抬起头的一瞬间,也近距离看清了坐在御座上的人。

天子李昂今年青春二十四,甚是年轻。他的面容白皙清俊,神色忧郁而仁慈,就像伽蓝寺中慈悲的神佛。

于是晁灵云满心的杂念也像参了佛一般,从喧嚣归于宁静,明净的灵台中只剩下一个疑惑——明明是这样慈悲的天子,又为什么会让她的头领和同伴们血染边塞呢?

她无法开口问出自己的疑惑,更无法开口喊出自己的冤屈,只能静静站在御座之下,仰视着这片天下的至尊。

御座下小小舞姬的悲凉,并不能被高高在上的天子感受到。李昂饶有兴味地端详着晁灵云,随后目光转移,望着李怡笑道:“如此佳人,都不能打动光叔的心吗?”

晁灵云心中咯噔一声,因为李昂这句提问倍觉不安,然而被天子点名的哑巴王却不为所动,木讷地望着李昂憋了许久,嘴里才蹦出两个字:“不能。”

御座上的天子哈哈大笑,顿时上行下效,郁闷的晁灵云在满堂哄笑声里,听见李昂毫无诚意地责备:“光叔,你如此直言不讳,就不怕伤了女儿家的心?”

可怜晁灵云敢怒不敢言,只能在心里一个劲地怨念:你装哑巴就哑巴,为什么嘴里就不能吐点象牙呢?实在是太讨厌了!还有圣上也是,说好的郁郁寡欢呢?内侍刚刚在船上说的话都是骗她的!

她满腹恼火,一时之间,倒是把紧张给忘了。

李昂拿这个比自己还年轻的皇叔寻完开心,心情好了不少,看着御座下噘着嘴的小舞姬,终于良心发现,吩咐站在自己身边的内侍:“王福荃,赐晁娘子宝刀。”

“是。”王内侍应了一声,转身从侍从手中取过早已备妥的托盘,捧在手里走下御座侧面的台阶,“晁娘子,圣上听闻因为你的缘故,元真娘子欲与郑中丞联袂谱写相和大曲,特赐你宝刀一柄,以资鼓励,领赏谢恩吧。”

晁灵云一听有赏,立刻笑逐颜开,跪地谢恩:“奴婢谢陛下恩赐,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起来吧。”李昂笑道,“朕赐你这柄七宝金刀,希望你稍后与郑中丞同台竞技,可以让朕大饱眼福。”

“谢陛下,奴婢一定全力以赴。”晁灵云接过沉甸甸的刀匣,跟着内侍退下,直到这时才有心情东张西望,随即就看见师父元真娘子站在一群乐伎之中,正笑着冲她招手。

晁灵云雀跃地小跑过去,元真脸上满是骄傲,亲热地捏了捏她饱满的脸颊:“恭喜了,待会儿好好表现!”

晁灵云红着脸点点头,迫不及待地打开鞣革制成的刀匣,只见匣中陈放着一把珠光宝气的刀,鲛皮刀鞘、镂金鞞琫,其上镶嵌的七色宝石流光溢彩。

晁灵云惊喜万分,连忙将刀匣交给元真的侍儿,自己取出宝刀拔开细看。光可鉴人的刀身上顿时映出一张盈盈笑脸,如寒溪照影,宝器散发出的锐气让她感觉到丝丝凉意。

她正对着宝刀看得入迷,连郑中丞抱着琵琶向她走来都不曾察觉:“恭喜,宝刀美人,十分相称。”

晁灵云回过神,将刀身收入刀鞘,羞赧地向郑中丞道谢:“灵云能有这般造化,都是托中丞的福。”

“不必谢我,这宝刀你当得起。”郑中丞望着她,微笑道,“一会儿舞筵上,不要紧张。”

晁灵云点点头,一旁的元真挽着她的胳膊,笑着催促:“好啦,回头有空再聊吧,先随我去换舞衣。”

晁灵云匆忙与郑中丞道别,跟着元真前往偏殿换衣,到了供乐伎更衣的小室,竟意外看见了宝珞。

宝珞正一边吃着樱桃,一边对舞衣做最后的检查,见师父和师妹来了,笑道:“师妹,你的舞衣半个时辰前才刚刚送到,快穿上试试。”

自从元真决定编一套相和大曲,当天便请衣工替晁灵云量体裁衣,历时大半个月,直到今日才赶制完成。

晁灵云抓紧时间换衣,穿上贴身白锦袴,脚蹬红舞靴,腰间围上缀着白狐裘的银甲短裙,上身仅着一件白色罗地蹙金抹胸,只有银色的肩甲勉强能遮住些光裸的肩膀。

她觉得胸口凉嗖嗖的,忍不住看向正低着头帮自己戴臂钏的宝珞,有点不好意思地问:“这样会不会…露得有点多?”

“露得多吗?”宝珞抬头瞥了一眼晁灵云空荡荡的胸口,不以为然地说,“你别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