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丈母娘被封为徐国夫人,随后全家人满怀梦想来到长安,连他也在工部得到了一个官职——工部员外郎。那时他觉得这官很大很大,后来才知道这官在京城很小很小。

按说哪怕是个从六品的官,对他来说也算是一步登天了,然而在同一个位置待了快五年之后,他已经无法再为了那一点早已习惯的俸禄,去忍受同僚的冷嘲、妻子的悍妒,以及丈母娘的白眼。

他不断回忆自己新婚燕尔时的生活,那时他是个凭手艺和力气吃饭的一家之主,妻子对他百依百顺,丈母娘见了他也是赞不绝口。

是从天而降的幸运改变了他的命运…如果这幸运能够再一次从天而降就好了。

那么幸运何时能降临?除了老天爷,就只有洞晓天机的高人才知道了!

吕璋忍耐不了漫无边际的等待,于是满京城寻访能人异士,占卜、解梦、打卦、镜听、扶乩,凡是能试的法子,统统试一遍。

这期间他听了不少吉利的好话,每一次都让他对人生再次充满了希望,然而不出三天,毫无改变的枯燥日子就会让他再次失去耐心,重蹈一次寻访能人异士的覆辙。

直到某一日下朝,吕璋正与同僚廊餐,忽然有一人问他:“吕员外,你一向知道不少世外高人,可听说最近京城来了一位扶乩很灵验的蜀巫?”

正默默喝着粉粥的吕璋精神一振,眼前仿佛亮起了人生的新曙光,忙不迭回答:“我还不曾听说,请问这位蜀巫人在何处?”

“此巫来去无踪,据说平康坊的绛真娘子可以找到她。”

“平康坊啊…”吕璋喃喃自语,想起家里的母老虎,忍不住缩了缩脖子。

然而悍妻淫威可惧,扶乩的诱惑却更大,吕璋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终于在某天给自己找了个借口,背着妻子前往平康坊求见绛真。

“员外想见那位蜀巫?”绛真嫣然一笑,缓缓为吕璋倒了碗茶,忽然冒出一句,“工部侍郎李公,员外想必熟知。”

“当然,李公是我的上司。”吕璋一听绛真提到上司,立刻肃然起敬,同时好奇地问,“娘子为何提起他?”

“员外莫急,且听奴细言,”绛真提醒他稍安勿躁,随后娓娓道来,“元和六年,李公科举落第,在蜀地游玩时遇见了一位老妪,老妪当面对他说:‘郎君明年芙蓉镜下及第,后二纪拜相,当镇蜀土。’果然到了第二年,李公便状元及第,诗赋题有‘人镜芙蓉’之目。此事员外若是不信,可以找机会向李公打听。”

“竟然如此灵验吗!”吕璋羡慕不已,搓着手激动地说,“一纪是十二年、二纪是廿四年,距元和七年李公状元及第,到如今已经过去了二十年,还有四年…看来李公不日即将高升!这实在是太令人艳羡了…娘子说的老妪,便是如今这位蜀巫吗?”

“非也,如今这位蜀巫,正是当年那位老妪的小女儿。”绛真笑道,“所谓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说得便是此女了。”

“原来如此。”吕璋兴奋地问,“我如何才能见到她?若有幸能见她一面,多少钱都不是问题!”

“员外想见她,绛真自当牵线,”绛真一口答应,喜得吕璋两眼放光,“请员外今日先回府斋戒,每日焚香沐浴,五天后再来。”

吕璋欢天喜地的打道回府,每日虔诚地斋戒、焚香、沐浴,五日一到,便迫不及待地赶到平康坊见绛真。

绛真一见吕璋,便笑道:“恭喜员外,此事成矣,请员外随奴一同前往。”

吕璋喜不自胜,于是绛真乘着油壁车,他自己骑着五花马,一车一骑很快就到了崇仁坊中的一家邸店。

吕璋打量着眼前毫不起眼的邸店,心中不免有些疑虑,就听绛真道:“此处是蜀巫落脚之地,蜀巫自言命中有贵人帮扶,不日即将迁往豪宅,员外能够赶在今日见她一面,也算是缘分了。”

“原来如此,”吕璋顿时放了心,催促道,“请娘子快领我进去吧。”

“员外切记,等会儿见到蜀巫时,切勿亮出姓名身份,”绛真煞有介事地告诫他,“蜀巫无所不知,员外自报家门,倒有唐突不敬之嫌。”

“是是是,我记住了。”吕璋连声答应,随后跟着绛真走进邸店。

只见邸店大堂中供奉着金天王,供案上花团锦簇、饾饤山积;铜炉中香烟缭绕,焚着海外名香;四周静悄悄空无一人,应是整个邸店都被那蜀巫给包下了。

吕璋正看得出神,就听绛真开口提醒,言辞间已变换了称呼:“请郎君往里走。”

吕璋立刻回过神,跟着绛真走进一间宽敞的内室,只见室中设着一座乩坛,坛中陈放着扶乩工具,坛下散放着几只蒲团。

绛真引着吕璋在一只蒲团上坐下,自己也在一旁落座,低声吩咐:“请郎君静候。”

吕璋点点头,屏息凝神,静静等待。

须臾,但闻一阵悦耳的瑽瑢之声,随着香风渐浓,一道穿着白衣的身影施施然走进了内室。

吕璋一阵心跳加速,慌忙定睛望去,只见那身穿白色巫衣的年轻女子已走到他面前。此人璎珞绕体、佩玉缠腰,却散着一头青缎般的过膝长发。虽然她双眼之下都以白巾蒙面,使人看不清相貌,却从那螓首蛾眉就能猜得出,在她面巾之下必定有一副沉鱼落雁之容。

此情此景,让吕璋不由又信了三分,心中暗暗赞叹了一声:“果然是神仙中人。”

作者有话要说:李公与蜀地老妪的事,取自《酉阳杂俎》,说的就是李固言的事,李固言在文中此时正是工部侍郎,后来蜀地老妪找到他,请他庇护她的小女儿——女巫董氏。

ps:唐朝巫文化盛行,当时人并不会将之视作迷信。

☆、第三十七章 吉兆

吕璋立刻恭敬地向女巫俯首一拜,口中念念有词:“区区今日前来拜见神女,求神女为区区祝告神明,指点迷津…”

女巫在缭绕的香烟之中低下头,目光落在吕璋身上,悠悠叹息了一声:“郎君有鲁班之工巧,奈何搦管操觚,为士林传笑?”

这一语戳中了吕璋的心病,他瞬间瘫坐在蒲团上,鼻子发酸、眼含热泪。

灵!太灵了!知道他从前做过木匠的人,放眼长安城一只手都数得过来,这蜀巫事先绝不可能知道!一举改变命运的时机,也许就在今日了!

“神女果然无所不知,神力非凡!”吕璋满脸崇拜地奉承,迫不及待地央求女巫为自己占卜,“区区身在迷途、进退维谷,已是苦闷多年。求神女今日大发慈悲,为区区卜算一下未来,指出条明路吧。”

女巫听罢久久不语,就在吕璋疑心自己快要被她拒绝时,女巫终于抬起手,晃动了一下手中的银铃:“吾会解梦、扶乩,可为郎君解忧除妄,瞻望未来。”

“多谢神女!”吕璋激动地道谢,待女巫登坛落座后,才紧张又期盼地开口,“区区昨夜刚好做了一个很清晰的梦,神女可否为区区一解?”

白衣女巫盘腿坐在法座之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吕璋,轻轻点头:“郎君请讲。”

吕璋得了允许,便开始回忆自己的梦境,缓缓道:“昨夜区区梦见自己在爬山,山坡很陡很长,爬得可累了。”

“梦见上山者,所求皆得。”女巫轻摇手中银铃,毫不犹豫地断言,“此乃吉兆。”

吕璋一听是吉兆,不由心花怒放,喜滋滋道:“多谢神女吉言!区区在梦里穿过山林,走到半山腰,看见山上种着好多茶树。”

“梦见山林中行者,吉;梦见茶茗者,吉。”女巫手中银铃“叮铃”一声,再次解释。

“如此多的吉兆,看来区区这次一定能心想事成。”吕璋越发喜不自胜,追问,“区区接下来还能做些什么?请神女明示。”

女巫低垂双眼,摇了一下手中银铃,从容低语:“待吾为郎君扶乩,请金天王亲临此地,为郎君降谕。”

“多谢神女!”吕璋立刻又是虔诚地一拜。

下一刻,却听银铃一响,女巫正色吩咐:“请闲者退散。”

坐在坛下的绛真听见她的逐客令,抿着唇偷偷一笑,以为晁灵云这是想与吕璋说正事了,便顺水推舟地告辞:“信女遵命。”说罢肃拜离场。

一时室内只剩下女巫与吕璋,二人之间隔着朦朦胧胧的香烟,静谧中更显庄严。

吕璋满怀期待地等候神谕降临,眼巴巴望着乩坛上的女巫,连大气也不敢出。

只见女巫抬手摇了摇银铃,这次铃响三声,她扬声召唤:“有请副鸾。”

下一刻,一位身形高大,同样以面巾蒙面的黑衣男巫悄然入室,看衣着打扮,应是女巫的副手。

副鸾先在坛下对着女巫拱手一拜,随后登坛,与女巫一同来到沙盘前坐下,将乩笔固定在一个丁字形木架的尾端上,使笔尖插入沙盘。

女巫与副鸾各自以一根食指扶住木架丁字形横杆的两端,双双闭上眼睛。这时女巫口中开始喃喃低诵咒语,直至半炷香之后,只听她口中骤然高声道:“金天王来也。”

与此同时,插入沙盘的乩笔开始缓缓移动,在沙盘的细沙上画出复杂难解的字符。

此时女巫已被金天王附体,正双目紧闭,口中念念有词。坐在她身旁的副鸾则睁开双眼,盯着沙盘中画出的字符,朗声唱读:“西市寻踪,以茶救渴。声如雷,瑕在眉。”

坐在坛下的吕璋听得不明就里,等到女巫结束了扶乩,缓缓睁开双眼之后,才恭敬地开口:“区区不才,这神谕实在是听不明白,还求神女解惑。”

“天机不可尽泄,吾只能稍稍点拨郎君,”女巫命副鸾将誊写好的神谕交给吕璋,语气神秘地低语,“郎君若要心想事成,还需找到命中贵人。此人应在西市,也许与茶有关。”

“多谢神女指点,”吕璋用双手毕恭毕敬地接过神谕,反复看了几遍,激动地问,“这‘声如雷,瑕在眉’一句,是不是在暗示那贵人的音容?”

悟性不错!晁灵云在心中偷乐,脸却一本正经地板着,故弄玄虚地说:“郎君莫再多问,请回吧。切记此间机密勿使他人得知,否则功亏一篑,追悔莫及。”

“神女放心,区区若对外泄露一句,就让区区一辈子都翻不了身。”吕璋一边赌咒发誓,一边将神谕小心翼翼地揣进怀里。

在付过一笔可观的酬金之后,吕璋千恩万谢地告辞。晁灵云与副鸾一同留在内室,耐心地等了好一会儿,随后她探头探脑地走到大堂,确认绛真已经领着吕璋离开,这才扯下面巾,大笑不止。

一直蒙着面的男巫这时终于也摘去面巾,一双颜色浅淡的眸子含笑凝视着晁灵云,不是李怡还能是谁?

“哈哈哈,我厉害吧?”晁灵云蹦到李怡面前邀功,红润的面庞如桃花般娇艳,“那吕璋一定会去西市找赵缜,殿下信不信?”

“信。”李怡忍俊不禁,看着长发过膝、白衣如雪的晁灵云,由衷赞道,“你真是一把装神弄鬼的好手。”

晁灵云此时兴奋过头,没大没小地抬手拍了一下李怡的胸口,拿他打趣:“你也是呀,副鸾。”

李怡无奈苦笑,从袖中摸出一根犀角发簪,束起自己披散的长发:“我看你今日应付得游刃有余,何必硬扯我来帮忙?”

“扶乩可不得两个人嘛,我帮了殿下你的大忙,殿下才出这么一点力,有什么好抱怨的?”晁灵云说着说着就转悠到金天王神像前,伸手从供神的饾饤上拿下一个桃子,塞进嘴里“咔嚓”咬了一口,大赞,“好吃!”

她一边大嚼一边又拿了个桃子,慷慨地递到李怡面前:“殿下也尝尝,放心,我洗过的。”

李怡接过桃子,瞧着晁灵云馋猫般的吃相,便也咬了一口,却立刻皱起眉,十分怀疑自己的桃子与她的根本不是同一个滋味,不禁嘀咕了一声:“属猴的。”

“嗯?”晁灵云纳闷地望着李怡,不懂他为何不叫自己的名字,却要叫她的属相,“殿下叫我?”

“对,”李怡望着眼前楚楚动人的娇娃,知道自己此刻想提的问题不合时宜,却终是忍不住问,“领吕璋来这里的那位女郎,是什么人?”

☆、第三十八章 鲥鱼

听到李怡的问题,晁灵云发了好一会儿愣,才喃喃问:“殿下为什么要问这个?”

此刻她的心情与其说是戒备,倒不如说是迷惘——她这样刻意地安排两边不碰面,李怡就算猜到绛真有来头,也应该不闻不问才对啊?自己如今的确是在帮他做事,可双方互不干涉,不应该是他们之间不成文的君子协定吗?就比如那个赵缜,即便他身份再可疑,她也忍住了没向他打听啊。

“方才藏在里间的时候,我听见了她的声音,心里难免有些好奇。”李怡看着晁灵云闷闷不乐地皱着眉,心情也在不知不觉间往下沉,“抱歉,看来这个问题我还是不该问的。”

晁灵云听得出李怡语气低落,想缓和一下气氛,连忙笑着解释:“殿下言重了,是我自己有点介意——毕竟我另有主翁,本不该与殿下有任何交集…但是能与殿下相识一场,我从不曾后悔。”

她说完这句话,二人之间便陷入了沉默,李怡与她面对面站在静谧的大堂里,心中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眼前这人彻头彻尾都不属于自己。

她到底是如何看待他的呢?是不是只将他视作一个手里捏着自己把柄,所以不得不暂时屈从的人?

李怡无可奈何地意识到,事实真相恐怕与自己猜测得差不多。

尤其是端午那日,自己在柳荫里对她做下那般孟浪之举,他曾经幻想了许多次再见面时的光景,想她会不会羞恼或是欢喜,又或是同寻常女子那样向自己求索些什么。哪知等到真见面时,她竟像个没事人一般,若无其事地与自己谈笑风生,反将他弄得莫名失落。

她就是文人墨客笔下的那类传奇女子,来无端、去无由,只会蓦然出现在某一幕风景里,如林中燕、花中蝶,却因为偶然间被他捉住,就让他误以为自己已将她完全掌握,殊不知这一类人根本就是晨夕风露,难以捕捉。

这认知让李怡有点恐慌,又有点懊悔自己没守住分寸。

“我也很高兴与你相识。”李怡无奈一笑,不知道这样说能否给自己挽回一点颜面,“你帮了我一个大忙,我不该做让你为难的事。放心,以后我不会再问了。”

晁灵云轻轻“哦”了一声,想说点什么,却又觉得无话可说。她低头看了眼手里啃到一半的桃子,忽然就觉得有点索然无味。

这一次帮完了李怡,就该轮到她去做自己的事了,若是接近天子的计划顺利,只怕像今天这般与他相处的机会已所剩无几。这样一想,晁灵云心里就空落落的,不禁抬头望着李怡,暗怀几分期待地问:“殿下后续还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吗?”

“暂时没有,”李怡压抑住心底的烦闷,低声道,“六月将至,索性等我生辰过后再说吧。”

“哦。”这又得好一阵子不见了啊…晁灵云低头啃了一口桃子,借着夸张的咀嚼掩饰自己的失望。

李怡瞧她轻蹙双眉,眼眶还有点微微发红,若不是正鼓着腮帮子狼吞虎咽,几乎要误以为她是在伤心了。

“慢点吃,别噎着。”他实在是为她这等吃法担心,好心提醒。

“我没事,”晁灵云飞快地啃完桃子,擦擦手,忽然灵机一动,向他毛遂自荐,“殿下,你生辰那天总要在宅中设宴吧,不如请我去光王宅献艺呀?”

李怡没想到晁灵云会如此提议,心中暗暗涌过一阵欢喜,却故作为难地表示:“这合适吗?外人可都当我们俩是一对怨偶。”

“殿下,怨偶也是偶呀。” 晁灵云很想在李怡生辰那天为他庆贺,再送上一份自己的心意,因此舌灿莲花道,“所谓‘爱之深、责之切’,殿下高高在上地请,我再悲悲切切地去,别人只会以为我要去赴鸿门宴,不会起疑心的。”

原来是要玩这种套路,李怡忍俊不禁,终于点头答应:“好,我知道该如何邀请你了。”

晁灵云满心欢喜,又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抬手将满头青丝拨到胸前,十指如飞,将长发编成一条乌油油的辫子。她一边挽头发,一边问李怡:“殿下何时回去?”

“时辰尚早,等换过衣服,你随我一同去酒楼吧。”李怡尽量轻描淡写地提出邀请,又怕她推辞,添上一句,“今日的事,我还没谢你。”

事实证明李怡完全是多虑了,他话音未落,晁灵云已是满眼放光,惊喜地问:“殿下要请我吃酒吗?”

崇仁坊本就是长安最热闹的里坊之一,坊内酒家甚多。出了邸店,李怡领着晁灵云就近去了一家酒楼,与她上二楼雅间里坐下,趁店家进来招呼之前,特意对她说:“这韦家酒楼,据说江鲜做得极好。”

“据说?郎君没来过这里吗?”晁灵云应李怡的要求,在人前称他郎君。

李怡无奈一笑,说了实话:“这家店是我让王宗实帮忙物色的。别看我生在长安,除了宫苑、佛寺,只怕逛过的地方还不如你多。”

一听李怡是花了心思款待自己,晁灵云高兴之余,怪不好意思地客气道:“郎君何必如此费心,其实你要请我,随便吃什么都好。”

李怡但笑不语,这时店家进来送热茶冷碟,请客人点酒菜,就听李怡头一句便道:“要一条横江鲥鱼。”

晁灵云瞬间一愣,这才意识到自己樱桃宴那日在兰舟上随口说的一句话,竟被李怡记在了心上。

她不禁心跳加速,满脸通红。

李怡又点了几道店里的招牌菜,等到店家离开后,满面红晕的晁灵云简直不敢看他,只是小声嗫嚅:“原来你一直记得啊。”

李怡见她红馥馥的脸颊像晕着霞光,羞涩的目光不时偷偷瞥向自己,如秋水泛动波光,心动之余,忍不住逗她:“当然记得。那一天实在令我印象很深,至今每每回想起来…”

此言一出,晁灵云的脸顿时涨成猪肝色,恐慌地瞪着他,喝道:“住口,不许再回想了!”

天知道他还记住了一些什么啊!这个登徒子!

☆、第三十九章 共饮

晁灵云气呼呼的脸就像秋熟的林檎果,粉红鲜妍、秀色可餐。

李怡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心中除了暖意融融,偏偏还有一份不安挥之不去,却又不知该如何纾解。

他索性忽略心头阴霾,微笑着安慰晁灵云:“你别多心,我们就聊鲥鱼——那日你问我鲥鱼是否好吃,我就想着口说无凭,总要让你亲自来领略它的滋味。哪知一直拖到今日,再不领你来尝尝,这鲥鱼就要过季了。”

一谈到美食,晁灵云顿时放松下来,开心地向他道谢:“还好赶上了!其实郎君若不提,这事我都忘了,谢谢你的心意。”

“你我之间,不必言谢。”李怡淡淡笑道,“等你尝过它的滋味,就一定不会再忘了。”

他说得云淡风轻,心里却还有一句不曾出口——但愿我与你的这段共处,你也别忘了。

晁灵云望了一眼李怡,低头玩弄着手里的筷子,暗暗心想:今日能与你在此共坐,不管这鲥鱼是何等滋味,又如何能让我淡忘呢?

一时在这小小一座雅间里,两个人各怀欢喜又沉默不言,初识情滋味。

又过了不大一会儿,店家便陆续送来酒菜,除了清蒸鲥鱼,还有一碟鱼肉冻、一盘炙虾、一笼金银夹花平截【卷着蟹黄蟹肉蒸的面点】、一碗莼菜羹、一壶鱼儿酒。

对着满桌美食,晁灵云心花怒放,又郑重地谢了李怡一次,这才动筷子。她先打量着盘中鲥鱼,好奇地问:“这鱼怎么不去鳞呀?”

李怡夹了一筷子鱼肚放进她盘中,如数家珍般解释:“鲥鱼极为肥嫩,加上鱼鳞细软,为了保持鱼身完整,烹饪时便不去鳞。这鱼鳞本身已被蒸得胶软适口,你尝尝就知道。”

晁灵云尝了一筷子,顿时两眼发光,鼻子里发出一声长长的呻-吟:“殿下殿下,这个真的太好吃了!”

“嘘。”李怡示意她噤声,提醒道,“叫法错了。”

“对不起,我一下子给忘了。”晁灵云不好意思地掩住嘴,激动道,“我这下明白为何那些大官也会对它痴迷了,郎君你也赶紧趁热吃啊。”

“你不用招呼我,自己多吃点。”面对狼吞虎咽的晁灵云,李怡依旧是慢条斯理地下筷子,又拿起酒壶给她满上一盏酒,“也别光顾着吃鱼,来尝尝这鱼儿酒,这也是当今的衣冠名酒了。”

晁灵云放下筷子,端起酒盏,只见盏中酒浆色如琥珀、晔晔泛光,她低头浅尝了一口,笑道:“的确是好酒!不过这酒为什么要叫鱼儿酒呢?既是衣冠名酒,有什么来历吗?”

“你先别急,”只见李怡将放在酒壶边的一只银盒打开,用配套的小匙舀出了一点白色的东西,投进晁灵云的酒盏里,“鱼儿在此。”

晁灵云定睛一看,一只洁白晶莹的小鱼飘浮在琥珀色的酒液里,很快就散发出一股醒神的龙脑香,不禁笑道:“原来这就是鱼儿酒,好香。”

“这小鱼是用龙脑凝结后刻成的,饮者每斟一盏酒,便往酒盏中投上一只,玩赏鱼儿浮泛之趣,因此叫鱼儿酒。此酒是由裴晋公创制,有提神醒脑、清热去邪之效,裴晋公经常用它招待客人。”

裴晋公就是德高望重的朝中元老裴度,晁灵云听李怡提到这个名字,立刻肃然起敬:“呀,原来是裴晋公创制的酒,那我可得多喝点!”

李怡忍俊不禁,吓唬她:“你可别贪杯,若是喝醉了,我可不方便送你回去。”

“怕什么,我酒量可好了!”晁灵云满不在乎地回答,还跃跃欲试地挑衅李怡,“不信的话,我可以和郎君拼一次酒!”

“在外饮酒,总有诸多不便,”李怡摇头拒绝,笑着与她对酌了一杯,“以后若有机会,一定与你开怀畅饮,大醉一场。”

“好,我们一言为定!”晁灵云捧着酒盏,一饮而尽。

龙脑做的小鱼转眼便溶解在酒液里,连同芳醇的酒香一起滑下喉中,辛凉的滋味让晁灵云神清气爽、头脑清明,觉得再喝个百觞千觚都不在话下。可她的双眼只要一对上李怡琥珀色的眸子,一股晕陶陶的醉意就瞬间涌过她的四肢百骸,让她筋松骨软、头昏脑涨,简直要怀疑自己千杯不醉的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