绛真宅中,晁灵云对着菱镜描翠眉、点绛唇,状似无心地望了一眼窗外,目光里却满是焦灼。

正在烦躁不安时,身后偏又响起一串脚步声,只见侍儿走进房中,笑着问:“娘子,那十三郎今天又在外面等着,问你何时出去见客?”

“他在,我就不出去。”晁灵云负气地将唇脂往妆奁中一丢,心中怒火腾地一下蹿高,将先前的烦恼燃烧殆尽。

什么十三郎,还不就是哑巴王!打从自己决定在平康坊里讨生活,这人就三五不时地找上门,妨碍她做生意!

眼看着快到十一月,扳着指头一数,自己能够正经招待客人的日子就没几天。

他这算什么?对她不闻不问,放她自生自灭,一听说她要开张迎客,就管上门来了?

“不是已经和你说好了吗?为什么又放他进来?”晁灵云冲侍儿瞪着眼,气呼呼地抱怨。

“咱这儿可是销金窟,人家用金灿灿的硬货敲门,我哪有不开门的理?”侍儿指着自己的鼻子,笑嘻嘻道。

“嗬,他倒是挺有钱啊。”晁灵云心里顿时更来气了,愤愤地嘀咕,“宅子里都没有楼,也不知哪儿来那么多钱!”

“十三郎出手好阔绰的,我瞧他对娘子可谓痴心一片,”侍儿哪识晁灵云的愁滋味,掩口笑道,“娘子好狠的心,若换作旁人,恐怕早就心软了。”

晁灵云呵呵冷笑,心想:你若差点被人害死,恐怕就不会心软了。

侍儿见晁灵云始终没个答复,便问:“娘子还是不答应?”

晁灵云侧目望着镜中的自己——那映在澄澈镜面中的一张脸,明明应是芙蓉如面柳如眉,却泛着一股阴沉沉的戾气,令她陡然生出一种陌生的感觉。

她为什么会变成这副模样?像个阴阳怪气的怨妇,一切都是拜他所赐!

就应该让李怡见见现在的自己,晁灵云忽然自暴自弃地想,让他亲眼看一看,自己被他变成了什么样。

晁灵云从坐榻上起身,轻整云鬓,对侍儿道:“走,出去见他。”

插满簪梳的高髻使用了大量假发,分量极沉,饶是晁灵云身手灵活,走起路来也觉得头重脚轻,侍儿连忙伸手搀扶住晁灵云,笑着问:“娘子终于想通了?”

“他都有脸来,我难道还不敢出去吗?”晁灵云轻描淡写地回答,搭在侍儿腕上的一只手,却忍不住收紧了五指。

初冬时节,外界天寒地冻,绛真宅中却是温暖如春,没有一丝寒气。红绡帐、鲸脂灯,到处都是旖旎的色与迷离的光,营造出一个梦境般的温柔乡。

此时客堂中炉火正旺,滚烫的烧春酒香气四溢,令人陶然欲醉。

因为光王包场的缘故,今夜宅中照旧只有他一个客人,绛真坐在他身旁相陪,殷勤地侑酒。

李怡双目低垂,握着酒盏一言不发,任凭绛真如娇花解语,他自八风不动。

绛真鲜少陷入这样的冷场,难免有些尴尬,心中暗忖:这人果然与传闻一样,还真是一个哑巴王呢。

然而片刻之后,随着堂外传来一阵玉佩瑽瑢之声,一直像块石头般沉默的哑巴王,竟瞬间浑身一动,神色鲜活起来。

☆、第六十二章 浇愁

伊人的倩影透过绘满芙蓉的屏风,施然移步,在绕过屏风的一刹那,满堂光色陡然增辉,照亮了堂中人的双眼。

来人高髻巍峨,螓首蛾眉,仿佛从九天下降的仙子,只是脸上殊无笑意,令人不觉心生忐忑。

这一刻,明明是同处暖香氤氲的兰室,却是炉烟如云、银灯似月,两个相识的人有如山水相隔般疏远。

李怡与晁灵云静静对视,一时谁也不肯先打破沉默,绛真只好替他们开口,笑着招呼:“妹妹,快来与十三郎见礼。”

晁灵云默然走上前,对着李怡盈盈一拜,双目低垂仿佛对着空气,行了个无可挑剔的礼,随后在李怡身旁落座,拿起酒壶为他斟酒。

犹记得第一次相见时,眼前人也为自己做过同样的动作,李怡心头不由一阵恍惚,然而晁灵云比第一次见面时还要生分的态度,又生生煎熬着他的心。

“殿下,奴婢先敬你一杯。”晁灵云端起自己的酒盏,双眼望着李怡,冷冷一笑,“愿殿下轻安喜乐,诸事无忧。”

李怡无话可说,只好奉陪,也端起酒盏一饮而尽。滚热的烧春滑下喉咙,烫得他眼眶微微发红:“绛真娘子,我想与晁娘子私下说些话,不知你可否行个方便?”

绛真早就知道这两人有心结未解,今日晁灵云既然肯露面,必定是打算做个了结,因此也想促成他们,便爽快地答应:“十三郎不必见外,绛真这就回避,也好让你与我妹妹放心说话。”

说罢她又与晁灵云四目相对,同时飞快地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阮咸,晁灵云知道那阮咸背后藏着兵器,点点头,绛真这才放心离去。

待到客堂里只剩下李怡与自己,晁灵云又为彼此斟满了酒,端起酒盏,漠然道:“奴婢再敬殿下一杯,此前一直未能恭喜殿下大功告成,现在补上。”

这一次李怡没有再顺从,而是双目焦灼地凝视着她,哑声哀求:“别这样,灵云。”

这是晁灵云第一次从李怡口中听见自己的名字——那么亲昵的叫法,那么卑微的语气,配上无比残酷的前情,真是格外讽刺。

心里这般想着,她的脸上也随之浮现出一抹哂笑,令李怡越发难堪:“是我对不起你。”

晁灵云连一个正眼也不给他,一口气喝光了手中满满的一盏酒,脸颊被火烫的烧春酒激出两团红晕,咂着嘴感慨:“真好呀,奴婢还有命听见殿下说这句话。”

她劫后余生的笑谈,恰恰是最犀利的嘲讽,李怡无地自容,却不敢让辛苦等来的交谈就此中断,坚持着继续往下说:“我想求你原谅。如果我能做点什么来弥补你,你尽可以开口。”

“这酒真够劲,还是喝酒吧,殿下。”晁灵云一边自说自话,一边又替自己斟上酒,“奴婢开门迎客,做的便是这酒水生意,殿下若想奴婢高兴,不如就多喝两杯。”

李怡无可奈何,只得陪她不停喝酒,借着浓烈酒力的鼓舞,说出平日难以启齿的话:“国舅遇险,是一个意外。我命人好好保护国舅,就是知道一旦他出了事,圣上必定会下旨彻查。太皇太后谋害国舅的事败露之后,圣上会怀恨在心,却不足以使他与太皇太后公然反目,所以他一定会拿一个人来杀鸡儆猴——这就将置你于死地,我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哦,殿下从一开始就算得那么清楚,却叫奴婢如何相信,你心里真的没有这样打算呢?”晁灵云冷冷质问。

李怡一时语塞,手指不自觉地捏紧了酒盏,低着头犹豫许久,才用极低的声量问:“如果我说,我心里有你呢?”

晁灵云意外听到了李怡的道白,拿着酒壶的手稍稍一顿,很快却面无表情地继续斟酒:“奴婢多谢殿下的抬举,所以奴婢没猜错,殿下起初真的就是那么打算的,对不对?”

见李怡低着头默不作声,她苦涩地一笑,仰起脖子又喝干一盏酒,才开口冷嘲:“照殿下的意思,奴婢能够死里逃生,还要感谢殿下对我起了一份淫念咯?”

“你不要这么说!”李怡猛然打断她,闪烁在浅色眼眸里的羞耻和痛楚太过清晰,让晁灵云下意识地闭上了嘴,“不要这么说,算我求你…”

求她?差点送命的人明明是她!他凭什么露出那么痛苦的表情?就好像真正饱受折磨的人是他似的,凭什么?眼底蓦然一阵发酸,晁灵云忍不住转过脸,摇了摇手里的酒壶,哑声道:“壶空了,我去取酒。”

说罢她起身走到火炉边取酒,李怡发红的双眼始终紧盯着她的背影,生怕她突然头也不回地离去,从此再不肯相见。

幸好晁灵云并没有这个打算,她在李怡快要按捺不住胡思乱想前,终于拎起酒壶往回走,直到将沉甸甸的酒壶放在桌案上,重新在他身旁坐下。

“殿下,奴婢再敬你一…”晁灵云话未说完,忽然转身掩住嘴,开始撕心裂肺地猛咳。

李怡被她吓了一跳,赶紧伸手替她拍背顺气,慌张地问:“你没事吧?”

怎么可能没事?才喝了那么点就受不住,看来病好了也还是不中用啊…晁灵云咳得满脸通红、眼冒金星,连额角的青筋都在突突直跳,竟然还有空自怜。

她好半天才顺过气来,推开李怡的手,却还是觉得头晕目眩,索性伸手拆散沉重的发髻,将假髻和首饰摘下来放在一边。

待到头顶一轻,晁灵云顿时觉得神清气爽,又伸手去摸酒壶:“我没事了,继续喝…”

“别再喝了。”李怡已经有了几分醉意,更怕晁灵云喝出事来,连忙按住她的手阻止。

“不喝?那多扫兴…”晁灵云一头青丝顺着双肩滑落,抬眼望着李怡,刚咳出来的泪花还留在她黑白分明的眼睛里,显得分外楚楚可怜,“殿下,还记得你以前说过的话吗?你说若有机会,一定与我开怀畅饮,大醉一场。殿下现在若是反悔,你我今夜就到此结束。”

☆、第六十三章 霜夜

夤夜,整个长安城蛰伏在一片深远的寒气里,除了被灯火光热笼罩的地方,或是尚能蹦跶的活物,天地万物都覆着一层薄薄的银霜。

绛真宅第的一间偏厅里,绛真与贴身侍儿、王宗实正围炉共坐,一同捞着釜中的花椒兔肉,吃得满头冒汗。

张大郎从后厨又端出一盆来给他们添上,热情地招呼:“多吃点啊,灶上还有得是。”

鲜滑弹牙的兔肉带着花椒的香麻劲爽,连汤带水塞满了冬月里受寒的肠胃,王宗实身为饕客,吃得从头发丝暖到脚脖子,吸吸鼻子,浑身通泰:“这才是人过得日子啊…”

侍儿一边啃着兔头,一边吸着手指上的汤水,睁大眼睛问:“大人之前过得不好吗?”

王宗实用手比划了一下自己的身体,痛心疾首地表示:“就我这样的,能好吗?这辈子也就指望吃点好的了。”

就在他自怨自艾的时候,绛真正慰劳着张大郎,不但替他斟上一杯滚烫的烧春酒,还亲手递到他嘴边喂他喝。至于那张大郎就更不消说了,受用得两只眼睛都迷离起来,仿佛他此刻喝的不是人间的酒水,而是能让人坐地成仙的琼浆。

王宗实看着这两人你侬我侬、蜜里调油的亲热样儿,心头不禁一阵发酸,满腹牢骚:唉,自家大王论起来也是样样都不差,怎么那红鸾星就跟铁板里的钉子似的,硬是一丝都不动呢?如今那客堂里也不知道是何等光景,自己还在这里吃香喝辣,是不是好歹应该过去看一看?

一边这样想着,王宗实又一边从釜中挟出了一块兔腿来,心安理得地大嚼——算了,这事说到底还是要看那两个人之间的缘分,他一个净了身的内侍跟着掺和什么?

一转眼,夜阑将尽,偏厅里残烛微明,光线在不觉间暗下来。绛真与张大郎已不知厮混到了何处,厅中只剩下蜷在炉火边打盹的侍儿,以及酒足饭饱、昏昏欲睡的王宗实。

就在他眯着眼睛,像鸡啄米一样不停点头之际,厚厚的门帘忽然被人掀开,一股冷风猛然窜进来,冻得王宗实瞬间打了个激灵,睁大了两只眼睛。

只见晁灵云满头青丝委地,人被蓬松的白狐裘裹着,一身银素地站在他面前,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妆容艳丽,却满脸冷漠:“光王醉得太深,劳烦大人辛苦一趟,将光王扶上车吧。”

王宗实连忙站起来,陪笑道:“是,是,光王从不贪杯,果然还是晁娘子与众不同,一向都让光王另眼相看。”

晁灵云嘴角勾起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淡淡道:“光王待奴婢,一向与众不同。”

王宗实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假装没听懂,试探着问:“外面天寒地冻的,光王又醉倒了…娘子这里不方便留宿吗?”

“光王刚刚才在客堂里答应过,不会再让奴婢为难,转眼大人就替光王反悔,这不大好吧?”

看来这两人的关系完全没有改善啊…王宗实心里打了个突,慌忙辩解:“小人不是这个意思,只是担心光王喝醉了又受寒,身体恐有闪失。”

晁灵云不为所动,漠然道:“大人放心,奴婢为光王备了油壁车,车里还放了香球、暖炉,十分暖和。眼看着宵禁就要结束,光王也该回了。”

王宗实无可奈何,只得跟着晁灵云去客堂。

半道上,他望着已经今非昔比的晁灵云,想到她刚刚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怎么也想不通如果光王已经向她道明事情原委,这两人为何还是没能解开误会。

他百思不得其解,实在忍不住,决定违背一名内侍应有的本分,向晁灵云打听:“刚刚光王与娘子独处了那么长时间,就没有说什么吗?”

晁灵云明白他的意思,却头也不回地往前走:“能说的光王应该都说了,但你们想改变什么呢?”

王宗实哑口无言,眼看晁灵云已经走到客堂门口,掀开了厚重的门帘,他跟着一同进入客堂,就看见李怡正埋头伏在桌案上,纹丝不动。

这是醉得有多深?上一次醉成这样,也是为了晁娘子。王宗实无奈地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旁的女子,走上前,扶起李怡:“殿下,醒醒,该回了。”

李怡双眼紧闭,没给王宗实任何回应。

唉,有本事喝成这样,倒是有本事喝出点成效来啊。

王宗实郁闷地腹诽,只得用自己瘦弱的小肩膀扛起酩酊大醉、人事不知的李怡,将他送上油壁车去。

李怡远比王宗实身量高,王宗实平日也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惯了,此刻只觉得背上的李怡沉得像座山,两条腿直打摆子。幸亏有晁灵云搭了把手,一路帮扶,他才不至于太过狼狈,在滑溜溜的霜地上将自己连同李怡一起摔个狗啃泥。

大概就是他这份凄惨,让晁灵云动了恻隐之心,待到王宗实哼哧哼哧地将李怡塞进车厢,她终于大发慈悲,开口道:“我也上车,送光王一程。”

“那就再好不过了,多谢娘子!”王宗实喜出望外,连忙冒着严寒坐到车夫身旁去,暗暗祈祷那对怨偶能在车厢里发生点什么。

晁灵云登上油壁车,在昏暗的车厢里抱起李怡,让他尽量舒服地枕在自己的大腿上。

随着几声马嘶,马蹄在覆着银霜的青石砖上踏出一片黑色的蹄印,马车开始缓缓前行,车轮碾过清晨的寒霜,发出阵阵规律的吱呀声。

在车厢摇摇晃晃的节奏里,晁灵云低头凝视着李怡沉睡中的脸,喃喃自语:“我无情吗?在那么圣明的天子面前,我都没说出你来呢,你才是坏蛋…”

哪怕再仁慈的天子喉下也有逆鳞,就是因为知道漳王的现状,她根本不忍心让他落入那样的境地。

摇晃的车厢并不严丝合缝,偶尔仍会窜进来几丝寒风,晁灵云抱紧李怡,尽量用自己的白狐裘暖着他。一时幽暗狭小的空间里,气氛竟显出几分亲昵与温馨,她不禁回想起两人喝到后半夜时,他断断续续告诉自己的故事——那从小担惊受怕的孩子,饱受折磨的母亲,还有嫁到千里之外的公主…

原来有那么多的苦衷,才将他变成了现在的哑巴王。晁灵云伸出一只手,用温热的手指,轻轻抚摸过李怡冰凉的脸颊,在他耳边低声道:“你是要成大事的人,前路艰险,我就不奉陪了。”

☆、第六十四章 贵客

刚说完这句话,她的眼底便蓦然一热,李怡沉睡的侧脸隔着一层薄薄的泪花,变得朦胧而遥远。

我晁灵云昔日蹈锋饮血,从来不识一个“怕”字,若始终得你真心相待,生死又有何惧?我只恨你当初…为什么要那样设计我呢?

晁灵云含着眼泪,默默在心中说完,忽然觉得眼前白光一闪,遮挡寒风的车帘已被人从外掀开。

原来正当她搂着李怡,沉浸在心事里时,马车已在不知不觉间抵达了光王宅。晁灵云眯起眼睛,定睛向车外望去,便恰好看见了吴青湘比寒霜还要冰冷的一张脸。

车里车外两名女子各怀心思,默默对视,直到王宗实抱着李怡的斗篷走过来,才打破了僵局。

王宗实将斗篷交给吴青湘,又踮起脚将半个身子探进车厢里,在晁灵云的帮助下,与她一同将醉醺醺的李怡搬下车。

站在车下的吴青湘帮忙扶住李怡,嗅见他身上浓烈的酒气,不禁微微皱眉。

“昨夜之事,下不为例。请娘子转告光王,小女门庭寒陋,还请今后再勿登门。”只听车厢里传出晁灵云冷淡的声音,吴青湘抬起头,就看见她正居高临下地望着自己,脸上露出一抹似笑非笑的神情,“毕竟侍奉光王应是娘子的分内事,小女可不敢代劳。”

语毕,挡着车帘的手一松,晁灵云半掩在青丝下的小脸带着满满的不屑,被厚重的车帘彻底隐藏。

带着被人看穿的愠怒,吴青湘暗暗咬着牙,将斗篷替李怡披上,与王宗实一同扶着李怡进门。

恰在此时,一支鲜衣怒马的队伍从光王宅门前经过,当先一人高声笑道:“哟,听说我的光叔昨夜在外宿妓了?”

王宗实回过头,望着来人点头致意,皮笑肉不笑地回答:“颍王殿下真是消息灵通。光王昨夜多喝了几杯,眼下正醉着,请恕小人礼数不周。”

“少罗唣了,赶紧进屋吧。小心别冒了风,冻坏我光叔的身子。”李瀍朗声大笑,挥鞭打马,扬长而去。

晁灵云正瘫坐在油壁车里黯然神伤,忽然车帘被人呼啦一声掀开,将她吓了一跳。

她慌忙定睛看去,只见车帘被掀开一角,李瀍的脸正从那缺口里露出来,一脸邪笑地打量她:“果然是你,晁娘子。”

晁灵云没想到会在这时见到李瀍,瞬间绷紧精神,刚在车中跪端正了准备行礼,车帘已经又被呼啦一声放下。

车外再度响起一阵纷乱的马蹄,晁灵云掀开车帘,就看见一支肥马轻裘的猎队绝尘而去。

这什么人哪?晁灵云简直莫名其妙,对着猎队的方向翻了一个大大的白眼。

从这一天开始,李怡果然不再登门,晁灵云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话起了作用,但她清楚地知道,自己会从此过上与李怡再无瓜葛的生活。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冬寒也日渐凛冽,仿佛有一团令人骨战的阴寒邪煞,正从北方悄然来到长安。

纵然路有冻死骨,平康坊中照旧是一派歌舞升平。这一夜,晁灵云打扮得花枝招展,与绛真一同在客堂里应酬客人。

正值酒酣耳热之际,忽然守门的家丁慌张来报,在一阵耳语过后,绛真不动声色地打发了他,随即抱歉地向客人们解释,自己后半夜临时被得罪不起的贵客包占,需要赶紧清场。

好在一屋子人都是熟客,尽管扫兴,也没有谁舍得为难绛真。她一边陪着不是,一边派遣仆佣送走酒兴正浓的客人们,百忙中抽空对晁灵云耳语:“王守澄的人一会儿就到。”

晁灵云心中咯噔一声,不知道即将要面临的是福是祸,不禁瞥了一眼挂在墙上的阮咸,狂跳的心才稍稍安定下来。

过了不大一会儿,宅中的客人们还没完全走光,一群锦衣华服、面白无须的年轻客人已经涌进门来。

绛真热情地招呼他们进客堂入座,一名领头的人上前与她寒暄,刚说了几句,就听见宅第外传来一声嘹亮的马嘶,连待在客堂里的晁灵云都听得一清二楚。

能够出动王守澄的手下,胯-下坐骑又是一匹神骏,可以想见此刻来到宅门外的客人,绝非等闲之辈。

须臾,伴随着一串洪亮的大笑,一名彪形大汉旁若无人地大步入堂,一双精光四射的虎目来回打量着绛真和晁灵云,直接问:“你们哪个是晁娘子?”

晁灵云与绛真都是刀口舔血的人,这人一进客堂,二人便在他身上嗅到了一股威猛的杀气。这杀气甚至不是来自同类,而是一种强大到近乎碾压的威慑力。晁灵云有点措手不及,绛真到底老成些,已向那人殷勤地行礼,娇声道:“郎君万福,请受绛真一拜。”

来人不由一怔,显然是没想到自己更中意的女郎,竟然不是那传说中狐媚惑主的晁娘子,顿时不知道是该怀疑天子的眼光,还是该怀疑他自己的眼神。

这时晁灵云也回过神来,望着那人盈盈一拜:“郎君万福,请上座。”

既然是冲着自己来的,三人落座后,晁灵云便为那客人斟酒,敬了他一杯。那身材魁伟的男人将酒一饮而尽,放下酒盏,轻浮地笑道:“我这人鲜少来长安,平日读诗,一直很向往这里风流写意的生活。这次前来,我便有心好好享受一番,开开眼界,听闻平康坊晁娘子身怀绝技,能跳绝世刀舞,我便慕名来此一观。”

“郎君听说的那些,不过是坊间的谣传罢了。”晁灵云淡淡一笑,为那人斟酒,“灵云的确曾经师从元真娘子,习得刀舞,可惜当时不懂事,触怒天子,铸成大错。自从被逐出教坊司,灵云已立誓不再跳舞,以免辱没了师父的心血。郎君,灵云再敬你一杯,今日有缘相会,何不开怀畅饮,把酒言欢?”

那人听了晁灵云委婉的托词,非但不改主意,一双虎目甚至露出捕猎般的贪婪狠厉,盯着她冷笑:“娘子的意思,是要我今夜白跑一趟吗?”

晁灵云心中一沉,知道今夜这位惹不得的客人,不是个好应付的主。她的脾气向来是吃软不吃硬,对方态度如此,她脸上的笑容便也冷淡下来:“眼下既没有刀具,又没有衣装,如何跳舞呢?郎君休要为难奴婢。”

话音未落,那男人已解下腰间佩刀,“啪”地一声拍在桌案上:“这不就有刀了吗?娘子跳是不跳?”

☆、第六十五章 受辱

晁灵云盯着桌案上的佩刀,冷冷一笑。

就是这种目光淫邪、毫无尊重的客人,才让她下定决心不再跳刀舞——《朝云引》汲取了头领的刀法,凝聚了师父、郑中丞、宋尚宫的心血与智慧,更是曾经得到天子的嘉赏。她宁愿饿死,也不愿让这支舞成为满足他人猎奇、亵玩之心的低俗表演。

晁灵云用沉默与那客人僵持,为了缓和气氛,绛真只好笑着打圆场:“郎君,我这妹妹胆子小,你可别吓着她。”

“胆子小?”那男人盯着晁灵云,嗤笑了一声,“我看她胆子大得很。”

晁灵云被这人如狼似虎的眼神盯着,强大的压迫感使她胸口发闷,极不舒服。她暗暗握紧拳头,强迫自己瞪回去,无惧无畏地与那人对视。

这人明明生着一双虎目,目光如炬,却透着一股阴鸷的邪气,再加上满脸横肉,像极了杀人如麻的枭雄。也不知此人和王守澄究竟是什么关系,但看王守澄拨了那么多内侍照应他,此人必定与其关系匪浅,并且身居高位。

晁灵云暗自揣度的同时,眼角余光注意到绛真焦急的眼神,不由一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