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施主是蜀地人?”

晁灵云心中一惊:“师父怎么知道?”

“女施主不必慌张,”善慧撸着猫,笑着解释,“贫僧只是耳朵比较灵光。”

“原来是这样…”晁灵云紧绷的肌肉又放松下来,仰头望了一眼禅师殿的匾额,“师父既然耳朵好…平时在这佛殿里,可曾听到竹笛声?”

“竹笛声?什么调子的竹笛声?”

“就是…”晁灵云说不清,索性轻轻为善慧哼唱了一段。

善慧撸猫的手僵住,十分不好意思地说:“想不到这首曲子,竟被女施主听了去。”

“师父知道这首曲子?”晁灵云心跳加速,盯着善慧问,“可知道吹笛的人是谁?”

“阿弥陀佛,正是贫僧。”善慧放下猫儿,双手合十,“这曲子是贫僧所作,如今另有主人,请女施主切勿外传。”

“另有主人?”晁灵云低喃,心中灵光一闪,顿时有一个答案在迷障中呼之欲出,那答案让她不敢触碰,她却偏偏逼着自己,艰难地启齿,“是谁?”

☆、第八十章 佛事

李瀍跟着李怡一路走进佛殿坛场,只见满眼金碧辉煌,七宝伞盖悬于菩萨头顶,珍彩花幡、奇异珠鬘,满殿铺列,宝装之镜大小不计其数。堂中花毯铺地,两壁依次供奉着七十二贤圣像,墙上悬挂着宝幡、珮玉、珍珠;供案上摆满了各色花灯、名香、茶药食饾饤,琳琅满目。

“都说京畿良田美利多归僧寺,今日仔细一看,果然是富得流油啊。”李瀍随手从饾饤底层抽出一块蜜饼,堆成小山状的饾饤立刻哗啦啦倾塌,让跟在他身后的小沙弥大惊失色。

李怡不满地横了他一眼,低声警告:“休要无礼。”

李瀍耸耸肩,将咬了半口的蜜饼丢回供案,走向正在观礼的李德裕、马元贽等人,双掌合十行了一个礼。

李德裕等人立刻还礼,连声道:“颍王殿下大驾光临,我等有失远迎。”

“诸位辛苦了。自从去年我得知维州将士蒙冤边塞,心中一直愤慨难平。今日我听光叔说,诸位特意在荐福寺为牺牲的将士操办佛事,我又怎能不来凭吊?”李瀍两眼望着李德裕,与他相视一笑,“我生平最大的宏愿,就是希望在有生之年,能看到大唐八方归服,海晏河清。”

李德裕微微点头,向李瀍拱手致意:“殿下志存高远,下官拜服。”

李怡将这二人的默契看在眼里,视线转向站在一旁的马元贽,马元贽唇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开口道:“今日佛事进行得如此顺利,都是仰赖光王办事周全。”

李德裕目光移向李怡,拱手道谢:“多谢殿下费心了。”

“维州将士为大唐捐躯,我理当尽心。”李怡难得在人前说了一句整话。

李瀍挑起眉,笑了一声:“但不知安排佛事的维那在哪里?我也想好好谢他。”

“还是殿下想得周到。”李德裕附和,“却不知维那在哪里,我们也该见见他,当面道谢才是。”

马元贽将目光投向李怡,李怡只好回答:“负责佛事的维那是善慧法师,他一向不爱露面。”

“光叔一向不问世事,潜心修佛,与善慧法师一定很熟,不如光叔亲自去请一请他?”李瀍笑着说,“李尚书有意向他道谢,我们总不能辜负了尚书的一片美意,光叔你说是不是?”

李怡皱眉听完李瀍的提议,无奈道:“我去请善慧法师来。”

说罢他与众人暂别,走出佛殿,只觉得朔风猎猎,心中郁结。

李瀍一贯能争会抢,自己又不是第一次吃他的亏,何必灰心?李怡缓缓走向禅师殿,在心中思忖——这人盯自己盯得越来越紧,到底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他一路想得忘神,脚下刚跨过角门的门槛,冷不防怀中撞到了一个娇小的人。

一股淡淡的桂花香味窜入鼻中,让他在看清楚怀中人的脸庞之前,已经先乱了方寸:“灵云?”

李怡唤出自己心心念念的名字,晁灵云却一把推开他,仰头道:“现在对我费尽心机,当初又为什么要那样对我?”

随着晁灵云带着哭腔的怒吼,他这才看清楚她眼睛里的血丝,以及晶莹的泪珠。

“对不起。”李怡心口一撞,还没弄清状况,先不假思索地道歉。

“现在说这个,那时候呢?你主意那么多,除了害死我,就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吗?”晁灵云泪光闪烁,愤怒又哀伤地望着他,“你让我怎么原谅你?”

“对不起。”

晁灵云哆嗦着双唇,怕自己下一刻就要在李怡面前失声痛哭,狠心推开他,埋头挤出角门。

眼看着一分开又要错过,李怡转身一把拽住晁灵云,盯着她问:“你怎么了?”

“放开我。”晁灵云挣脱他,脸涨得通红,“少拿我当傻瓜耍弄!少自以为是!”

李怡忽然意识到了什么,轻声问:“你发现了?”

“你觉得自己在为我好吗?拯救一颗堕落的弃子,真是宅心仁厚啊。”

这一句质问让李怡浑身血液逆行,四肢像被冻僵了一般,动弹不得。晁灵云趁机抽身离去,头也不回地跑远。

他站在原地,眼睁睁望着,直到她的背影在视野中消失。

“阿弥陀佛。”

李怡僵硬地转过身,看见善慧法师双掌合十,慈眉善目地站在自己面前。

“那位女施主,就是殿下勘不破的妄执?”

李怡喉头动了一动,想说点什么,却又惘然。

“贫僧刚刚说话没留心,好像对女施主透露了殿下的秘密,罪过罪过。”善慧望着他,脸上满是歉意。

“法师说了什么?”李怡干涩沙哑地问。

“女施主向贫僧打听一只曲子,贫僧承认这曲子是贫僧所作,但曲子的主人,是殿下。”

“所以她想通了。”李怡苦笑。

“若是想通,心结迟早会解开。”善慧道,“殿下无需烦恼,贫僧看那女施主,天真和善,是个心宽的女子。”

“谢法师吉言,”李怡眉头略松,问善慧,“她怎么会找到禅师殿来?”

善慧回身,指了指不远处那三只吃饱喝足,正满地追逐玩闹的黄狸小猫,回答:“狸奴可爱,将她引到了贫僧这里。”

“原来如此,”李怡沉吟,唇角忽然浮起一丝笑,眉眼间尽是温柔,“这也许是天意。”

晁灵云心乱如麻地回到平康坊,进了门一声不吭,将自己关在内室里。

绛真以为她是去荐福寺看了佛事,触景伤怀,便嘱咐侍儿们不得打扰,让晁娘子一个人在房中静一静。殊不知晁灵云此刻方寸大乱,满脑子都是李怡。

他还有多少事,是自己不知道的?晁灵云用被子蒙住头,身体蜷成一团,恨不得把自己囫囵个埋进地缝里,然而神思却飘然出窍,好像浮在云端一般茫然无定,没个着落。

他差点害死自己,这事千真万确!可他根本没有像吴青湘说的那样不闻不问,而是入宫为自己求情,知道她不肯再跳舞,还央人作曲子,变着法儿地送到自己手上…

呸!她才没有那么容易被收买!晁灵云愤愤心想,却浑然不知自己满脸桃花,已经出卖了她。

作者有话要说:荐福寺中的场景描写,参考了日本僧人的入唐日记:《入唐求法巡礼行记校注》。

☆、第八十一章 尺牍

哑巴王成了晁灵云心中一块搬不动的大石头,沉甸甸的,不仅再也没法忽视,并且已经大到连绕都没法绕过去。

我该拿他怎么办呢?她对着这块大石头,烦恼了一天一夜,不但没得出一个结果,反倒迎来了又一个大-麻烦。

“灵云,我那天在尚书府对你说的话,你不会又当耳旁风了吧?”宝珞用探望师妹做借口,坐在晁灵云房中,不依不饶地逼问她。

晁灵云简直一个脑袋两个大,只得拼命给宝珞剥炒栗子,烫得指尖通红:“师姊,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金黄油亮的栗子肉塞满了宝珞的嘴,她知道晁灵云的小心思,瞪了她一眼,却依旧吃得停不下来:“你别想…就这样…打发我…”

“师姊,这栗子味道不错吧?你知道这是哪家卖的吗?”

宝珞又瞪她一眼,刚要开口,忽然房门外传来侍儿的声音:“晁娘子,有你的信。”

“哎,快进来。”晁灵云赶紧答应了一声,见宝珞好奇地望着自己,扭捏地表示,“这种信我近来常收到,情啊爱的,无聊极了。”

侍儿进屋送信,宝珞顺势往笺纸上瞄了一眼,惊呼:“你最近常收到光王的信吗?”

晁灵云手一抖,刚剥好的栗子肉骨碌碌滚到了地上。

一封白得晃眼的尺牍被放在桌案上,上面扎眼地写着落款“李怡”,晁灵云顿时心跳加速、头昏眼花、呼吸困难。

宝珞才不管她一副快要窒息的样子,好奇地问:“快看看,他写了什么?”

“不会有什么的…他没给我写过信,真的,这是第一封。”晁灵云语无伦次地解释。

宝珞毫不体贴地拆穿她:“不会有什么,那我就替你看了啊?”

晁灵云一把抢过信,屏住呼吸打开,只扫了一眼便愣住。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光王平日不声不响,写起信来也怪肉麻的——呀,他约你三日后见面?在韦家酒楼?”宝珞趁她发愣时偷看到了信,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顿时不满地抱怨,“难怪你一直不肯答应我,原来如此…你直说就是了,何必瞒着我?”

“师姊,我真没有。”晁灵云已经心烦意乱,却还得硬着头皮向宝珞解释。

“说,你们这样偷偷来往多久了?”

“师姊,我们真没有。”

“都‘我们’上了,瞧这亲热劲儿,”宝珞拉长的脸终于破功,嘻嘻笑起来,拿胳膊肘亲昵地撞了她一下,“我知道了,你当初和光王怄气,不许我提他,后来又跟他和好了,就不好意思对我说,对不对?”

晁灵云的心已经被信搅得一团乱,偏偏宝珞还要给她乱上添乱,为了止住她天马行空的想象,只好将错就错地承认:“对,对,师姊你猜的没错,你别怪我啊。”

“怪你什么?你也太跟我见外了。”宝珞娇嗔了一句,拐着晁灵云的胳膊,由衷庆幸,“幸亏你已经自己同光王和好了,否则我的良心一直不安呢。”

晁灵云听出她的话里有点蹊跷,问:“为什么?”

“因为当初你离开教坊司,光王想找你…”

“什么?他找我?”又一个真相在猝不及防间到来,晁灵云心神剧震,失声问,“难道他当时不知道我在平康坊?”

“是啊,”宝珞点头,“那时候你正在怄气嘛,非要与他断绝来往,我和师父只好对他撒谎,说送你去了一家邸店,暗示你已经离开了长安。”

“不可能,连他的侍妾都知道——”晁灵云话说到一半忽然顿住,意识到吴青湘之所以会知道她的下落,一定是事先私自调查了自己的行踪,却没有向李怡透露。

宝珞不知道这里头的弯弯绕绕,却凭着自己非凡的爱情嗅觉,猜中了答案:“你傻呀!那个姓吴的一定对你嫉妒得要死,巴不得你消失,怎么可能告诉光王你在平康坊?她一定是暗地里盯着你很久了,才能一看到你落难,就过来搬弄是非、落井下石。”

晁灵云哑口无言,苦笑了一下,脸上的表情比哭还难看。

“当时是你自己不想见光王,我就懒得管闲事,现在嘛,哼哼,”宝珞冷笑了一声,放话为师妹撑腰,“我有的是办法帮你教训一下吴氏。”

“不必了,她毕竟是光王的侍妾,就算对我做了什么,也是人之常情。与其说她是嫉恨我,倒不如说她是怨恨光王,这说到底还是光王的问题,我们不该跟着对付一个女人。”晁灵云是知道吴青湘的本事的,生怕宝珞一时冲动,反受其害,竭力劝阻。

“你还真是宽宏大量,”宝珞说到这里,忽然又嘻嘻笑起来,“难怪师父当时就说了,等你和光王如胶似漆时,才懒得追究这些破事呢,果然姜还是老的辣。”

晁灵云松了一口气,将错就错地赔笑道:“原来师父还说过这样的话啊…”

她瞥了一眼信笺,蠢蠢欲动的心百转千回,已经在考虑三日后该穿什么衣裳出门了。

“啧啧,亏我还一直为你操心,怪你不识好歹呢,原来是我多管闲事。”宝珞点了一下晁灵云的脑门,语重心长地教训她,“以后有话就对师姊我直说,不要遮遮掩掩的。我这就回去和颍王打声招呼,让他别等了。”

宝珞解决了一块心病,不再多留,抱着栗子又问好了店址,欢欢喜喜地赶去见情郎。

晁灵云独自一人留在房中,终于有机会捧起雪白的笺纸,将李怡写给自己的信翻来覆去地看。

天!他是凭什么敢约她的?以为她会去?她应该立刻把这封信撕掉才对!晁灵云两颊发热地拿着信,唾弃自己的愚蠢,可是嘴角却又管不住地,浮起了一抹甜甜的笑。

就在她失神之际,绛真走进屋中,望着她笑道:“什么事这么高兴?”

晁灵云折起笺纸,不好意思地笑:“没什么,阿姊有事?”

“大人刚刚遣人来捎话,让我们去他府上,说是有些话要对你说。”

☆、第八十二章 新主

一趟尚书府之行,结束时天已昏黑。

晁灵云浑浑噩噩,跟着绛真一路走出李德裕的府邸,在猎猎寒风中感受到了彻骨的冰冷,就好像身上厚重的狐裘忽然变成了一张薄纸。

登上油壁车,绛真看着魂不守舍的晁灵云,握住她冰凉的手问:“灵云,你怎么了?”

“我没事。”晁灵云猛然回过神,想努力挤出一丝笑,毫无血色的脸却给了绛真相反的答案。

绛真心里知道原因,拍了拍她的手背,柔声安慰:“我知道,你是在想颍王的事吧?大人很器重颍王,我们不过是大人手里的一把刀,他爱赠给谁,就随遇而安吧。”

晁灵云浑身一颤,怔忡地望着绛真,喃喃道:“阿姊,我到现在都跟做梦似的,大人这才回来多久,怎么就…”

“若是欣赏一个人,有时候只需要一席话,就可以与他结成同盟。”

晁灵云静静地与绛真对视,身体跟着马车的节奏摇晃不定,整个人心浮气躁。

“其实这样也好,漳王的事你就可以彻底丢开手了。”绛真苦笑了一下,“这也是个烂摊子,看得出来,大人的态度已经有了变化。”

“难道大人想放弃假母那里吗?”晁灵云不安地问。

“官场上的事,一切都不好说啊,”绛真发出一声叹息,“自圣上登基以来,大人外放的日子实在太多了,而颍王又炙手可热…”她说着说着就没了声音,毕竟这些都是不能出口的话。

晁灵云低下头,也在心里问出一个不能开口的问题——我只能是一枚棋、一把刀吗?

姊妹俩各怀心思,却是一样惆怅。

回到平康坊后,两人都没心情开张,索性闭门谢客,早早睡下。

这一夜的平康坊依旧繁华如斯。

到了夜半,晁灵云披着狐裘悄悄起身,点起一盏孤灯,展开李怡的信笺,对着那落在白纸上的诱人邀约,茫然出神。

今日大人要她认颍王为主,就像当初要她去侍奉秋妃一样,出生入死、尽责尽忠。

她出身于行伍,服从命令已经是融入血骨的习惯,然而这一次,她却前所未有地迷惘起来。

如果从此成为李瀍的下属,李怡可怎么办呢?

晁灵云按住发胀的额角。

这是她第一次不想顺从地接受命令。

可凡事听命于大人,不得违背,是头领生前要她做的最后一件事。

她只要活着一天,就必须作为一枚棋、一把刀,而不是一个有资格去谈情说爱的人,不如趁早丢开手吧。

神思恍惚之际,灯花“剥”地一爆,眼前光影忽闪,让晁灵云猛然回过神。

她深吸一口气,铺开笺纸,研墨、呵笔,开始给李怡回信。

既然不能去,还是得趁早拒…笔尖一顿,她倏然将笺纸揉成一团,扔向取暖的炭盆。

一夜无眠,回绝李怡的信终究还是没能写成。晁灵云睁着双眼,辗转反侧,直到阳光穿过窗棂照亮了整个寝室,才无精打采地下床穿衣。

专门伺候晁灵云的侍儿瞧着她的脸色,压根不敢多问,默默服侍她梳洗用餐。

晁灵云食不知味,随便喝了两口白粥,便令侍儿撤了朝食,独自对着镜子化妆。

正在她心不在焉地描眉画鬓时,铜镜里冷不防闪进一道白色的人影,吓得她一下子画歪了眉梢。

她慌忙回过头,看着无声无息走进寝室的不速之客,嗓音干涩地问:“殿下怎么一大早就来奴婢这里?”

“来瞧瞧你‘画眉深浅入时无’啊。”李瀍笑着走近她,一语双关地戏谑。

晁灵云木然地看他走到自己身边坐下,冷冷道:“奴婢无意讨殿下欢心。”

“啧,”李瀍咋舌,笑意更深,“晁娘子果然是个厉害人物啊。我过去一直怀疑你是光叔的人,真没想到,你竟然藏得那么深…李尚书真是待我不薄。”

晁灵云听李瀍提到李德裕,只能顺从地低下头,俯身叩拜:“奴婢微不足道,但是大人的确很看重殿下,还请殿下不要辜负大人的信任。”

“那是当然。”李瀍饶有兴味地打量着晁灵云,问她,“那么你呢?以后都会效忠于我吗?”

晁灵云抬起头,望着李瀍野心勃勃的双眼,黯然回答:“奴婢听凭殿下差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