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尚宫瞥了一眼她俩的背影,在隔着屏风听见殿门关上时,打断了只顾说话的郑中丞:“你的弟子沈氏,不简单。”

“你说绛真?”郑中丞一愣,随即笑道,“那是自然,她的琵琶声,收放自如,我从没听过那么游刃有余的弹奏,有如天人一般,不可方物…”

“天人无情。”宋尚宫提醒她。

“我就是爱她这一点。”郑中丞不以为意,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听过太多人将自己的情绪融入乐曲里,其中不乏极有天赋的人,然而这样的做法也让乐曲因人而异,相差极大。我近来常常想,天地四季、万物生死,都有其不可打破的规律,难道音律不是同理?那些从上古流传下来的大圣遗音,若被凡俗之人用七情六欲加以附会,岂不是暴殄天物?”

宋尚宫无奈道:“你是天真赤诚之人,没有警惕之心,才会觉得这样很好。”

“哈哈,我一个弹琵琶的,谁会来算计我?”

“罢了,人各有命。”宋尚宫笑笑,不再多言。

。。。

长庆殿外,晁灵云和绛真向着龙池的方向走,默契地让乳母抱着温儿,落后她们数十步的距离。

晁灵云忧心忡忡道:“阿姊也许不该贸然见宋先生,她心思极细,很可能会对我们起疑心。”

绛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只回了一句:“情势所逼,也由不得我不见。”

“情势所逼?”

“你大概还不知道,李宗闵要被调回长安了。”

晁灵云心中一沉,万万没想到自己会听到这样的消息——这李宗闵是大人的宿敌,他被召回长安,就意味着圣上有意制衡,甚至是打压大人的势力。

晁灵云一时难以接受这个消息,皱着眉头,喃喃道:“怎么会突然发生这种事…”

“也不算突然了,是王守澄那边动的手脚,”绛真叹了口气,对晁灵云道,“你在光王宅里相夫教子,不问世事,我也不想烦你,但我还在江湖,自然是身不由己的。”

晁灵云岂能不知这其中的利害,不由低下头,愧疚地嗫嚅:“阿姊,对不起…”

“没什么可说对不起的,你现在过着自己想要的日子,我很为你高兴。”绛真抬起一只手,轻轻为她掠顺鬓发,“我这阵子,天天马不停蹄,尽可能地走遍更多地方,见更多的人,寻找对大人有利的机会。你也知道,一旦大人被调出长安,这意味着又要蹉跎多少年。”

晁灵云咬着嘴唇,正犹豫着要不要主动请缨,也为大人做点什么,却听绛真问道:“还有,你知不知道王守澄将一个叫李仲言的人引荐给圣上?”

晁灵云茫然抬头,回答:“我不知道,这人是谁?”

“这人七月由王守澄引荐,以‘王山人’的名义入宫,为圣上解说《易经》。圣上极为赏识他,如今经常单独召见他和郑注,在浴堂殿中商讨国事。不仅如此,圣上还执意要封李仲言做谏言官,让他进翰林院,大人百般劝谏未果,最后还是让这人当上了四门助教。”

绛真说到此处,顿了顿,缓缓对晁灵云道:“大人说,这李仲言来得蹊跷,简直就像是王守澄专为对付细封巫师安排的,加上他们又谋划着调回李宗闵,大人便疑心是不是哪里走漏了风声,还想让我质询你。是我一直顶住压力,才让这事平息下去,没影响到你的生活。”

“多谢阿姊为我从中斡旋。”晁灵云背后隐隐浮起一层冷汗,“当初我护送石雄出城,除了李中敏那点意外,并没有再出其他问题。李中敏的事,大人一早就已经知道,也确认过这人不会有问题了…”

“你别多想了,一切自有我担待。”绛真安慰她,末了又笑了一下,“你也不用和我客气什么,我们始终是姊妹。”

“嗯,”晁灵云感激地点点头,“大人一向是朝堂的中流砥柱,王守澄怀恨在心,一直都在伺机报复,也未必就和石雄的事泄密有关。”

“是啊,也可能就是诸多巧事撞在了一起,”绛真附和,又打量着晁灵云,关心道,“看你这身子,还有两三个月就要生了吧?你就别操心我这里了,好好养胎才是。”

晁灵云唯唯诺诺地应着,与绛真又寒暄了几句,临别前仍不忘提醒:“宋先生那里,你还是要小心。”

“好,我会留心的。”绛真点点头,望着她笑。

绛真离开后,晁灵云等着乳母追上自己,三人一同返回花萼楼,与仆从侍儿们会和,在散宴后出宫回光王宅。

一路上她琢磨着绛真的话,又回想起自己护送石雄出城那天,回府后李怡对待自己的反常态度,整个人就有些心神不宁。

当初若不是被吴青湘怀孕的消息打断,十三郎打算对她说什么呢?

是不是自己背着他做的事,其实早已被他知晓?

不,就算被他知晓,他也绝不可能和王守澄有牵扯,晁灵云在心里拼命安慰自己。

☆、第165章 榷茶

九月,郑注蒙天子召对,问以富国之术,郑注对以“榷茶”之法。天子被其天花乱坠的说辞迷惑,采纳此计,并命宰相王涯兼领榷茶使。

这榷茶法一旦推行,将严禁江湖百姓经营私家茶园,茶叶一律由官家茶园种植产销。

将茶像盐铁一样管控起来,固然能够丰实国库,却无疑是一项伤民的蠹政。且不提遍布天下的私家茶园,光是长安各大茶行的生意,就因此深受冲击。

思远斋中,李怡坐在上首,对面坐着赵缜、吴青湘,就榷茶法一事商议对策。

座中尤以赵缜牢骚最多:“这榷茶法一出,我们的生意还怎么做?郑注这水族是和老子有仇吗?十三郎,我怎么觉得这事,是针对着我们来的?”

李怡看着他,皱眉沉吟:“若说针对我们,也没有切实根据。”

“还没有切实根据哪?如果不是被人盯上,我们的船至于被人包抄堵截吗?”赵缜一提起这个就满腹怨气,指着自己脸上狰狞的伤疤,愤愤道,“老子命都差点没了!”

李怡无法反驳他的话,只得沉默着,听他继续说下去。

“区区一个郑注,肯定想不出榷茶法,他背后一定有人指点。”赵缜目光灼灼,咬牙道,“这个人,一定是颍王!”

李怡一直在沉思,听到他这个结论,终于缓缓开口:“我一直在想,当初将我们的事透给颍王的人,到底会是谁…”

赵缜一愣,瞬间变了脸色,只差将“红颜祸水”四个字喷出口,然而冲着与李怡多年的交情,他好歹忍耐了下来,只是郁闷地反问:“这事不是早有定论么?”

“此事的可疑之处,恰恰在于太早有了定论,更何况这个定论,还是颍王给我们的。”李怡的目光淡淡落在赵缜身上。

面对赵缜,他无法直白地告诉他,自己提出怀疑是凭着对灵云的感情。这种因为感情而产生的信任,对他来说是一种隐秘又刻骨的直觉,对他人而言,却是灾难般的儿戏。

正因为如此,他试图用更理智的话来说服赵缜:“你想想,颍王至今也没有拿那条沉船做文章,这正说明他手里并没有真凭实据,如果晁氏真的对他有那么忠心,他何至于放着能搜集更多证据的暗线不用,故意将晁氏抛到明面上,来乱我的阵脚?”

听了这话,赵缜果然镇静下来,脸上的愤懑之色也少了很多:“假若出卖我们的另有其人,会是谁呢?”他一边自语,一边将目光投向身旁的吴青湘,问,“吴娘子,这事你怎么看?”

吴青湘一直面无表情地沉默着,此刻忽然听见赵缜叫自己,才茫然回过神,抚着自己的肚子,歉然道:“对不住,刚刚孩子一直踢我,我没留心听你们说话。”

她此言一出,李怡与赵缜立刻神色各异,书斋中的气氛陡然尴尬起来。

“算了,没事,”赵缜讪讪笑道,“快生孩子的人容易精神不济,你不用勉强。”

一个外人都如此体恤,李怡也只得开口:“回去歇着吧,这事有我和赵缜,你不必操心。”

吴青湘望着李怡,坚持道:“我想为殿下分忧解劳。”

没等李怡说话,赵缜立刻在一旁反对:“你有孕在身,很多事也勉强不来。尤其是等孩子生下来以后,你哪还有余暇分心在外事上?倒不如趁早丢开手,免得到时候更加手忙脚乱。”

吴青湘侧目瞥了赵缜一眼,视线又转向李怡,等他示下。

李怡却只是轻轻点了一下头:“赵缜说的有理。”

“既然殿下和郎君都这么认为,我就不再坚持了。”吴青湘双目低垂,轻声道,“在书斋里坐了那么久,也确实有些乏了,请容我先告退。”

“快去歇着吧。”赵缜抢话道。

吴青湘没有看他,缓缓起身施礼,退出了思远斋。

李怡坐在上首,将赵缜魂不守舍的模样看在眼里。

赵缜的目光一路追随着吴青湘,等人走了收回视线,才发现李怡一直默不作声地看着自己,顿时头皮一麻,尴尬地叹气:“十三郎,对不住…”

李怡烦闷地冲他摆摆手:“这事怨我。”

“不,是她心存执念,我一直都知道。”赵缜苦笑,“身为大丈夫,总要比女子多担待些…你好好对她。”

李怡没有给他答复,只说了一句:“我们还是言归正传吧。”

“是。”赵缜振作精神,正色道,“十三郎若是疑心给颍王通风报信的另有其人,我们就着手彻查,尽快把幕后黑手揪出来,以后才能放心做事。否则这次影响的是茶行生意,将来万一被查到冶铁坊,简直不堪设想。”

“我怕的就是这个万一,你想通就好,”李怡颔首,又道,“既然圣上宠幸郑注,榷茶法颁布已成定局,你我不如先定个对策。”

“是啊,私茶被禁,很多生意就没法过明路了,我会想办法,先把压在手里的存货抛掉。至于明年开春的新茶,十三郎你有何打算,难道要全盘放弃吗?”

李怡沉思片刻,缓缓道:“这榷茶法能不能在各地顺利推行,我心中存疑。但京城里的生意,只怕有人正设了圈子等我们跳,还是先收手为好。至于明年的新茶…我想把生意往外铺一铺。”

赵缜眼睛一亮,兴奋地问:“你的意思是,销往外邦?”

“对。”李怡笑道,“魏晋之时,胡人只嗜酪浆,而今中原出产的茗茶,哪个番邦不渴求?康承训走了那么多趟回鹘,当然不会只为了递送消息。”

“还是十三郎你深谋远虑,像我这样天天低头只盯着手里的算盘,反倒拘束了眼界,”赵缜慨叹,脑筋一活络,便自己开始盘算,“在番邦卖茶的钱,可以直接换成香料、宝石,可惜马市管控得太严,否则对我们来说最有价值的,还是骏马良驹啊…”

李怡微微一笑:“马将军那一头,在飞龙厩里有现成的关系,难道你要白放着?”

☆、第166章 千金

飞龙厩掌管着京城所有马匹,尤其是禁军的仗内六厩,每年淘汰劣马、采办新骏,一进一出,都是大笔的金银往来,若是能从中渔利,弥补远途贩茶的损失绰绰有余。

赵缜肚子里算盘一打,顿时喜上眉梢:“此事大有可为!不过…”他顿了顿,斟酌道,“我们如果把生意做到番邦,再通过飞龙厩,插手马市的买卖,可得比以往更加谨慎行事,否则稍有不慎,被栽赃一个里通番邦的罪名,麻烦可就大了。”

“太谨慎也没多少意义,只要遭到天子猜忌,无论我做什么事,下场都一样。”李怡无奈地笑笑,“不信你看漳王。”

赵缜叹了口气:“话虽如此,小心些总不为过。”

“放心吧,若不是出于谨慎,我何苦对外装聋作哑这么多年?”

。。。

虽说是故意找借口逃出思远斋,等回到自己的庭院时,吴青湘倒觉得身上的确有些疲乏。

她宽去外衣,躺上床,让侍儿替自己揉捏浮肿的小腿,随后慢慢闭上眼睛,装出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寝室里一片安谧,心却乱成一团,吴青湘微微皱眉,颤动的睫毛多少泄露了一点她的慌张。

李怡已经开始起了疑心,以他的睿智,多久会发现萧洪,又多久会发现她?

若有一天真相大白,被李怡知道自己背着他做了那么多事,他会如何处置她?

不,哪怕他什么都不做,她也没颜面再苟活于世了!

吴青湘一阵心惊肉跳,手指攥紧了身下锦褥,一个决定在心中暗暗成型。

萧洪这个人,非除不可。

腹中的胎儿仿佛感受到了她的戾气,不安地踢蹬着,让吴青湘拧紧了眉心。

肚子里这孩子,也是个祸胎。

这还没生呢,萧洪就已经想方设法地纠缠她,恨不得将二人之间的苟且昭告天下。等这孩子真生下来,还不知道他要闹出多少鸡飞狗跳的事。

与其等他出了纰漏将自己害死,倒不如自己先下手为强。

吴青湘睁开双眼,屏退侍儿,轻轻抚摸着自己隆起的肚子,目光中幽幽透出一股阴狠。

孕中诸事不便,等孩子生下来,她就要抓紧时间了…

。。。

这一年十一月,晁灵云如愿以偿地生下了一个女儿。

女娃娃玉雪可爱,眉眼形状极像李怡,一双眼珠却和晁灵云一样,黑如点漆,望着人的时候总显得格外认真,目光恬静而深秀。

安正院内喜气洋洋,连一向端肃的李怡都高兴坏了,天天抱着女儿不撒手,在不得不放下女儿的间隙,他翻遍了从古到今的各类诗赋,忙着给自己的第一个女儿起名字。

三天后,吴青湘也在自己的院子里生下了一个男孩。

这男孩瘦得像只小猫,哭声又轻又细,好像一不留神就会断气似的,令人担心不已,凡是有经验的妇人一看就知道,这是一个早产的孩子。

女医为吴青湘洗干净孩子,擦干他一头乱蓬蓬的胎发,将孩子细心包裹好,叮嘱吴青湘和乳母:“这孩子先天不足,后天一定要细心调养,尤其是冬天,可千万不能让他着了风寒。”

“多谢娘子提点,奴婢一定谨记在心。”乳母恭敬地回答女医,倒是吴青湘兀自闭目昏睡,连孩子都没有看上几眼。

对比安正院里的热闹气氛,吴青湘的庭院就冷清了许多。侍儿送女医走出庭院时,女医犹豫再三,还是对侍儿道:“我看娘子之所以早产,与心气郁结,脾胃失调有很大的关系。你多劝解劝解娘子,将深宅内院里的宠辱看淡一些,还是保重自己的身体要紧。”

“可不是吗,我平日也没少劝娘子。”侍儿委屈得眼眶发红,“奈何娘子就是不听,终日长吁短叹,茶饭不思。她从前是多豁达的一个人哪,如今却生生被折磨成了这样…”

侍儿说着说着就哽咽起来,女医虽见惯了兴衰荣辱,也不由叹息道:“情之一字,足以伤人至深。”

这厢晁灵云在安正院听说了吴青湘早产,瞥了一眼正抱着女儿的李怡,没说话。

殿下这是爱屋及乌爱糊涂了啊!千金虽好,怎及得上带把的男丁呢?王宗实心急火燎的,盼着李怡能去吴青湘那里看一看,一个没忍住,念叨起来:“唉,吴娘子生下来的小郎君,小人刚刚去看了一眼,瘦得跟小猫似的,真是怪可怜见的,还不及我们小嗣王当年一半大呢…”

话还没说完,他就听见晁灵云在一旁冷笑了两声。

王宗实的脊背上瞬间冒出一层冷汗,连带着脸也涨得通红:“殿下,小人多嘴了…”

这时李怡终于抬起头,却是问晁灵云:“你觉得瑶池的‘瑶’字如何?不必和男孩一样取带水的名,但用了这个典,也就有了傍水的意思。”

“呀,那傍得可是天上的水。”晁灵云立刻开心地笑了,“我喜欢这个名,本意又是美玉,很适合女孩子。”她一边说,一边摩挲着手指上的白玉指环,觉得冥冥之中,一切都似有定数。

“还有‘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的意思,你可别忘了。”李怡微笑着提醒晁灵云,看到她双颊飞上红云,才笑出声来,起身将女儿抱给她,用眼神示意王宗实出去说话。

王宗实战战兢兢地跟着李怡出门,一直走到中庭,才听到李怡冷冷道:“你也知道自己多嘴?”

王宗实立刻低下头,惶恐道:“小人罪该万死,殿下恕罪。”

“再有下次,你这条舌头也别要了。”李怡侧目瞪他一眼,缓缓往安正院外走。

王宗实赶紧小碎步跟上,狗腿道:“多谢殿下开恩,小人也是一时情急,那吴娘子虽然有错在先,但毕竟替殿下生下了第二个儿子,殿下总该去看一眼…”

“你替孩子不平?”李怡忽然顿住脚步,冷冷笑了,“李唐王室,何时对子女一视同仁过?也许我当初的坚持,就是因为冥冥中已经知道,我骨子里是什么人。”

☆、第167章 污名

吴青湘生下的男孩,李怡为其取名李渼。

渼,意为水波,这孩子来自一段波澜,也仅仅是一段波澜。

与安正院中集万千宠爱的李瑶相比,李怡对他几乎是不闻不问。

令人暗暗纳罕的是,吴娘子对此竟也毫无异议,淡泊得宛如出世的仙人,任谁听了都要叹一声“贤德”。

这一年冬天,相比萧索清冷的严寒,朝堂上的氛围却是剑拔弩张,势同水火。

自九月天子下诏,将李宗闵从兴元调回长安,以李德裕和李宗闵为首的两派朋党,再度针锋相对。

十月十七日,天子下诏,调任李德裕为山南西道节度使。二十八日李德裕觐见天子,托病请求留在京城,遭到李宗闵抗议。

李宗闵直言诏书已下,岂能任由李德裕自作主张,滞留京中。于是十一月二十九日,天子再次下诏,任命李德裕为镇海节度使,结果又被李德裕千方百计拖延。

两派朋党各自抱团,相互倾轧,惹得天子都无奈慨叹:“去河北贼易,去朝中朋党难。”

太和九年的新春,就在如此纷乱而又紧张的局势里,悄然到来。

正月新春,整个长安张灯结彩、爆竹喧天,沉浸在新年祥和而热烈的气氛里。

仿佛感应到了天子罪己诏的诚心,老天终于降下一场纷纷扬扬的大雪,宛如画圣笔墨,给绚烂到极致的长安留出了一片意味深长的冷白。

初七人日已过,上元节未至,年节里难得的几日清静,让十六王宅的清晨显得有些冷寂。

王守澄袖着手炉,笼着大氅,两脚蹬着麂皮厚底皂靴,咯吱咯吱踩着积雪,踱进了巢县公的宅子。

为他开门的内侍诚惶诚恐,一路弯着腰引路,满脸堆笑:“大人大驾光临,请恕小人准备不周。巢县公眼下正卧病在床,房中药气太重,恐怕冲撞了大人…”

王守澄脚步一顿,鼻翅儿轻轻一掀,发出了一声冷哼:“我等侍奉天家,别说是一点药气,就是吮痈舐痔,也是分内之事。”

“是,是,”内侍连声应道,“小人常年在宅子里洒扫,无人管束,今日能听大人这番教诲,可说是受用无穷了。”

王守澄斜睨他一眼,肥胖沉重的身体穿过狭窄的回廊,宽大的袍摆蹭着两边廊柱,沾上厚厚一层尘埃。

他气喘吁吁,走多两步,步伐就开始蹒跚起来,好在李凑的宅院不大,过了回廊,掀开门帘跨进堂屋,一股久病之人的浊气便扑鼻而来。

“大人这边走,巢县公的寝室就在前头了。”

王守澄眯眯眼睛,适应了屋中的昏暗,跟着内侍走进李凑的寝室。

“殿下,老奴来给你拜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