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略上轻视敌人,不等于战术上轻视敌人。

也刹对部落周围进行了严密的布控,他的士兵们训练有素,已经严阵以待。

他决定,霍去病不来也就罢了,只要他敢来,凭苜解烈部迅捷的传讯和强大的斥侯能力,他们一定能够把握先机,将这支有着风一般速度的汉朝骑兵绞杀在自己的铁掌之下。

不过,他的斥侯狼烟刚刚燃起报讯的白烟,他就感到了山河摇撼的震动,霍去病部仿佛是踏着狼烟,滚着硝烟而来,霎那间东南方向浊浪滚滚,黄沙滔天!

也刹吃了一惊,如此迅速的移动,他的士兵还未能完成集结。

他骑在马背上仔细看去,又感到了一丝庆幸。

这支汉朝军队不知为什么,错过了攻击他部落的最佳角度。他有足够的时间组织士兵的战队,甚至完成冲击前的热身。

他顿时兴奋起来,大吼着:“集结集结!干掉他们!”

由于事先不知道匈奴部落的具体位置,霍去病的确错过了最佳的攻击角度。

如果要重新回到最佳的攻击角度,奔驰的战马那不可抗拒的惯性限制了他们的行动。他们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调整,才能组织起有效的进攻。

从匈奴人的角度看过去,汉军仿佛是一条将利爪对错了方向的黑龙,失去了对他们的直接威胁,而错误地将自己柔软的身腹暴露在了匈奴士兵的面前。

“呜——呜——呜——”

匈奴部落的将领们看到了这个机会,将匈奴鹿角长号吹得深沉无比。

大批大批本来就处于一级战备状态的匈奴士兵不断从部落毡包里涌出来,向着西北角落进行着紧急集结。

霍去病的眸中闪过一道刀锋一般凌厉的光芒:“左三平转!”(他玩象棋呢)

“咚咚咚咚咚!”

汉军的战鼓声随着他的指挥发出振聋发聩的巨响,七支战队依然在狂奔中一刻不停。只是所有人都将身体在马背上微微抬起,肌肉绷紧,注意力集中,血液凝固,他们将速度稍微调慢,互相调整着将速度保持在一种奇特的频率中。

远远看去,一万人的骑兵队马腿的移动步调惊人的一致,数十匹马如一匹马,数百匹如一匹,数千匹亦如一匹!

突然,左翼第三梯队的许地大喝起来:“左转!”

紧接着他身后的百夫长们一层层喊“左转!左转!左转!…”

左翼第三梯队命令刚喝完,第二梯队的仆多也暴喝起来:“左转!”他的身后一迭声的命令:“左转!左转!左转!…”

紧接着左翼第一梯队的陈焕也发出了命令…中路的霍去病…右翼第一梯队郑云海…右翼第二梯队赵破奴…右翼第三梯队高不识…七支战队的领军人物,保持着某一种特殊的频率发起了共同的呐喊!

晨曦微露的荒原呈现出一种沉郁深邃的蓝色色调。

在一片蓝气纵横中,大汉朝的万人铁骑神奇地沿着一个极小的角度,仿佛一个四肢协调的巨人,在宽展的天地间慢慢转过了身!

全速前进的骑兵战队几乎不能转身,稍有一匹战马步调不一致,就会发生数十匹乃至数百匹战马的相撞惨剧。

可是,霍去病的战队做到了!

为了这个动作,他们在也漠枯燥地训练了数千遍。为了这个动作,霍去病无数次站在骑兵冲击的正前方,以勇气铸就这一支铁打的军队。

“呜——呜——呜——”

匈奴人没有想到他们这么短的时间就将战队调整了过来。他们的先机一下子就丢失了。他们将号角吹得仿佛要震破天宇,催促着自己的士兵以最快的速度完成集结。

“呼——嗬——呼——嗬——”

顺利调整了位置的大汉军队满身充满了刚猛的热血,他们咆哮起更为可怕的喧嚣。这条巨龙已经有效地掩藏起了自己的薄弱,张开尖牙利爪,誓将敌人撕成粉碎!

也刹眼睁睁地看着以不可思议方式迅速调整好的汉军,如潮水一般轰然冲入他的士兵队伍之中…

他的部落里都是河西的职业军人,他们组织起来可以捭阖纵横所向披靡;只要给他们足够的时间,他们的战队可以如雄鹰展翅一般翱翔在河西草原,与任何军队展开最强悍的厮杀…

现在,他什么机会也没有得到,只看到自己的军人仿佛残兵败勇一般在单兵作战,由于骑兵队不能组织有效攻击队形,而被汉朝军队不断践踏蚕食…

第四个属国彻底消亡!

霍去病在他们的部落里找到了大量饮水和食物。不愧是专业军队,连口粮都比前面的几个属国丰富多彩,每一块肉都那么精品,居然还有水果。

他随即颁布命令:今晚大块吃肉,明天继续干!

入夜,天高星淡。

月色下一道细长的河流如同银亮的闪带,在草原上蜿蜒穿行。这就是焉支山下传说中的弱水。

蓬莱不可到,弱水三万里。

这遥远的弱水,如今被这支大汉朝的军队踩在脚下,黄昏饮马于弱水畔。

高不识好久没有吃到这么地道的匈奴烤肉了。

单从口味上来说,还是这种肉合胃口啊,大汉朝那肉切得一点点的,叫肉块?还没有他大拇指大,有什么咬劲?

“高大人。”仆多也对自己口边的美食非常满意,“您看,这块这里调料比较多,您尝尝。”

“不要用这种敬语。”他们说的是匈奴话,仆多用的是奴隶对主子的敬语,高不识非常不适应,“我们都是汉朝兵。”高不识个性通达,知人情世故,虽然是匈奴军官,在汉朝军队里也过着自在如鱼水般的生活。

汉朝兵?

仆多始终没有在这支队伍里找到感觉,升了个千夫长是非常不容易的事情,可是压根儿没有人愿意多理睬他。他颁布的命令全部都跟着霍去病,甚至他的士兵基本上直接听从隔壁战队陈焕的军令。

极个别小兵背后议论:听不懂仆多大人的“汉话”。

如果不是霍去病亲自挑选的将领,大家很有可能会造他的反。

高不识微笑,他们匈奴军官,谁不是这样过来的?汉族军人怎么能够轻易向匈奴将领服气呢?

他说:“仆多老弟,要记着自己凭什么进的骠骑营。把这一点做好,其他的事情不要去多想。”

仆多点头。

许地坐在霍去病身边,郑云海靠着赵破奴,正教赵破奴划一种中原的酒拳。

郑运赫摊手摊脚地躺在地上,陈焕负责巡营去了。

五个人正一起喝酒。

他们喝的是缴获的匈奴酒,乃是用大汉朝的大米酿造的米酒。这群匈奴兔崽子,抢了大汉的粮,吃了大汉的米,反过来还要杀大汉的人。

他们这伙人中间,其实只有许地最贪杯,他常说上了年纪腿脚不好需要烈酒暖身。

霍去病提醒他:“许叔,你大半个酒囊都空了。再喝小陈会杀了你的。”

战时不能多喝酒。

陈焕在军中的位置,就跟廷尉府张汤在皇上刘彻面前的地位差不多。他熟悉各条军法军规,执行起来严峻冷厉,属于那种霍去病犯了军规,他也敢痛下杀手的酷吏。

陈焕正结束巡营回来,果然瞅了瞅许地的酒囊,许地噤若寒蝉地将酒囊藏起来:“个贼娃娃,回来也不吱一声。”

大家都无声地笑了。

陈焕看清楚他没喝过量,这才默默坐到了一边。

郑云海划拳赢了赵破奴一次,喝一口酒问霍去病:“头儿,再去哪里?”

霍去病眉毛一挑:“休屠王部。”

大家都笑了起来。

他们现在身处祁连山南麓,休屠王乃是河西匈奴族实力最大的部落,在祁连山北麓。他们如今战马军士都体力损耗得厉害,奔跑到那里不知道能不能打仗了。

霍去病眸光一沉:“我说的是真的!”

众人略一闷然,随即微笑,好似在说,去就去。

许地欠起一点身体,说:“我说娃娃们,这打仗的事情呢是急不得的要说当年我们在高阙一战的时候那可是稳扎稳打嗯?娃娃们懂不?嗯?逐渐推进这卫帅…”

“许叔,你早些睡吧,今日我替你巡营。”霍去病拍拍许地的肩膀。

大家低头暗笑,许叔明显喝高了。

霍去病回头道:“皇上希望我们此战能够最大限度地打击匈奴在河西的势力,所以,要把最强的打垮。”

大家点头,这事情他们都听他的,完全不需要他的战前动员。彼此都清楚,今晚恐怕是战前最后平静的夜晚了。

大家都感到,应该想一些轻松的事情。

郑云赫躺在地上突然道:“哥,你这两天有没有想嫂子?后天就月圆了。”

郑云海脸上一红,这种夫妻私房话他怎么会知道?怒道:“臭小子,说什么呢?”作势去踢郑云赫,云赫弹坐起来躲到霍去病身后:“我哥每天要想嫂子十八次,这又不是什么秘密!”

霍去病只顾低头喝酒,看郑家兄弟反目,是他的某种恶趣味。

郑云海见弟弟躲在了霍去病身后,便又坐下来继续跟赵破奴玩划拳,不理他。

赵破奴很聪明,找到了规律赢了郑云海一次,高兴得喝了一口酒。

云赫见哥哥不理他,变本加厉起来,唱起了黄调:“想嫂嫂,想到那十八春…第一春是月上树梢头…第二春是山房草屋后…”

郑云海听着云赫越说越不像,跳起来,追着弟弟又踢又打,霍去病抬起胳膊,拦在中间左遮右挡。

大家都哄堂大笑起来,看他们三个打闹成一团。

霍去病这一群将领中大多是未婚年轻人,李芸娘是将门女子,个性比较豪爽,有时候会到军营里看看大家。所以,他们对于郑云海的羡慕大多最后都变成了善意的揶揄。

旁人摄于郑云海的威势还不敢太过造次,云赫整个儿就是大嘴巴套着个大喇叭,没有了遮拦。

赵破奴走到陈焕身边坐下:“小陈,我敬你。”

陈焕在战场上不爱喝酒,望着他。赵破奴说:“我敬你今天杀的人比我多。”他们都是边民,受过漠北匈奴族的荼毒。

陈焕接过他的酒袋,眼睛看着赵破奴,他只喝一小口,抹一抹嘴无声地还给他。

赵破奴道:“明日,明日我一定比你杀得多!”仿佛鼓励自己一般,仰脖子用力灌下一大口酒。

陈焕看着他喝完,然后,移开了目光。

赵破奴微微熏然,含笑望着遥远的星空,高声问:“霍将军,属下能否唱一首?”

霍去病愣了愣:这小子心情这么好?

他笑道:“唱啊,你不怕将匈奴人引来你就唱!”

赵破奴立时清醒过来:跟着霍去病打仗,一路胜利高歌猛进。他简直忘记了胜败乃兵家常事,忘记了自己还处在危机四伏的河西腹地。

赵破奴望着霍去病:这个比他年轻很多岁的少年难怪会成为整支战队的灵魂人物。的确,他的头脑从来不因暂时的战场胜败,而失去该有的清醒。

陈焕抱着战刀看着大家自然地有说有笑,一言不发,分外显得格格不入。

“陈小哥你到底会不会说人话?”云赫大叫起来,惹完了自己哥哥,又来惹陈焕。

陈焕看都没看他一眼。

霍去病拦住他:“小陈真的会杀人的,你别去招惹他。”

这一大群男人,成天窝在军营里,军规严酷训练繁重,玩不得游戏泡不得妞儿。打打嘴皮子仗成了他们唯一消遣的活动,一个个练得胳膊上能跑马,嘴巴里能使船,每人嘴里都会个三言两语的。

只有陈焕,极端不爱说话。

陈焕忽然呼拉一声站起来,向霍去病、郑云赫这边走来。赵破奴坐在原地拍着腿笑道:“阿赫,你完蛋了。”

陈焕走到郑云赫身边,云赫紧张地蹲起来。

陈焕瞄他一眼,却又从他身边经过,哗啦一把拉起许地的酒囊:“你偷霍将军!”

许地好似一头被活逮住的老黄鼠狼:“个贼娃娃,你死盯着我做啥呢!”他自己的酒囊不敢喝空,看霍去病和郑云赫在闹,就偷偷去倒霍去病的酒。

“哈哈哈!”郑云赫欢得在地上打滚,指着陈焕笑岔了气:“许叔偷…偷…霍将军…”

陈焕说话字数简直是越省略越好,极少超过五个字。看看这都歪扯到哪里去了!

众人都没有明白云赫什么意思,等到想明白了他的歪脑筋,齐齐“嗐”了一声:这小子活该被他哥一脚踢死。

连霍去病都忍不住将他一把按翻在地上,卡住了脖子:“阿赫,你真是在找死!”

他忽然看到郑云赫的眼睛里有淡淡的水雾,霍去病轻捶他一拳:“快起来,别再疯了。”

他知道阿赫是在害怕,所以才这么不断说疯话。

郑云赫是一个从来没有上过战场的少年,这几天他一直生活在血与死亡的边缘。

今日与苜解烈属国一战,郑云赫是最早跟苜解烈属国的匈奴斥侯短兵相接的。

他所带斥侯队共十三人,只有两人回来,一个是郑云赫自己,还有一个身受重伤,在半个时辰前刚刚咽气。

郑云赫亲自给那名斥候喂了最后一口酒。

没有人关心过郑云赫在独自带队侦查苜解烈属国的那一个时辰里,究竟遭遇了什么。不是不关心,而是不能去关心…战场,本来就是残酷的。

而明天…

明天,霍去病将带领着他们奔赴更为艰难的战场。

不知道什么时候,大家都沉默了下去,阿赫对于死亡的恐惧无声地感染了大家。

郑云海走过去,轻拍自己弟弟的头:“给我起来,大家再喝一点,明天多杀几个匈奴人!”

霍去病端起酒囊:“杀他们一个血流成河!干!”

“干!”

“干!”

“干!”

众人豪情迸发…

忽然…

陈焕冷冷宣布:“只准抿一口。”

又是标准的“小陈式五字经”。

大家怔然瞅着冷面到底的陈焕,突然都捶地狂笑起来,笑得天翻地覆天云失色。

面对众人的疯狂,陈焕依旧绝对的冷定淡然。

黄昏雪

第十五章

天上的神仙终于不再眷顾霍去病了。

连续冲击了五天,霍去病在第五个匈奴属国中陷入了被动。

这些汉朝军人的体力不断透支,五天来他们吃得差睡得差,忍受着河西早春那足以致病的冷热温差,体力都被极大地消耗了。

被消耗了体力的汉朝军人,在霍去病的一次小小误差判断中,立刻陷入了一万匈奴人的大肆围攻,双方军队混战在了一处。

高不识感到仿佛身陷在鲜血的海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