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部的七支战队已经被数目相当的匈奴敌人冲得各自为阵了。

在毂固国的茫茫草原上,两万人的厮杀仿佛黑蚁漫堤,连天空中的太阳也不忍看眼前的人间地狱,用阴霾万里的沉寂遮挡了自己的颜面。

阴风侧侧中,赵破奴喊破了喉咙,他完全忘记自己有一条动人的歌喉,他的全部力气都用在了敌群的拼杀中。他发誓要比陈焕杀得更多,只能不断挥动手臂,直到麻木得只会杀人。

仆多的耳朵中,灌满了战马痛呼的惨烈叫声,还有刀身砍入人体的噗嗤沉闷声。

忽然,他的肩膀重重一麻,仆多失去重心跌在地上。紧接着一道黑色的阴影带着死亡的恐怖向他袭击过来。是一名匈奴士兵挥着弯刀要将他砍成两段。

仆多无力回击,那匈奴士兵催动战马狠狠踏上来,仆多咬着牙一刀向匈奴战马的马脚砍过去。

即使马脚砍断,他也会被沉重的战马活活压死。

陷入绝望的仆多,忽然感到眼前似乎炸开了一片血雨,匈奴战马呼嘶着从他身边退开。

一双黑色的眼眸出现在他的面前,正是那个不爱说话的陈焕。他挥刀砍开了袭击仆多的匈奴人,怒吼:“东北!”

仆多凛然睁大眼睛,陈焕见他没有反应,越发怒火冲天:“东北打配合!”

仆多赶紧抓了一匹战马重新跳上去,果然看到自己的战队纠结在东北方向,他挥动战刀冲了上去,重新将他们组织起来,跟左近的陈焕战队一起开始了生死与共的顽强搏斗。

尽管身陷重围,霍去病部的年轻将领们不后退不乱阵脚,目光坚定而冷静。他们逐渐在千头万绪的混战中将自己的战队重新组织起来,互相打配合,渐渐首尾呼应起来了。

骑兵作战,并不是一个人勇冠三军,便可以一当千的战斗。

霍去病深知这一点。

他最出色的力量并不是自己的搏杀能力,而是,随时随地让自己的部下坚信,他始终和大家在一起。

胡天北地,旌旗悲啸,不管战斗如何惨烈,他们的将军确确实实跟大家在一起!

战场的另一端,硝烟蒸腾上半空,硝烟下厮杀浓重,也是一场混乱生死的短兵交接。

霍去病正在帮助郑云海的弩箭营,从铁板般纠结地战场上逐渐撤离队伍,向着战场外沿夺命狂奔。

郑云海这一支战队是霍去病部最有战斗力的队伍,因为他们的战马上比别的战队要多出一把沉重的铁弩弓和数袋同样沉重的三棱铁箭。他们常常需要在急驰中放开缰绳,稳稳端起铁弩弓,给匈奴人最沉重的打击。

所以,霍去病都将最强壮的军士和战马放在郑云海的战队之中。

郑云海策马向着战场外冰冷的灰色空地冲出去,他需要一个合适的距离,用如雨的铁箭,使目前胶着的战局从他手里打开一个局面。

在他身后,霍去病所带的两千人正咆哮着为他断后,远远看去,霍去病如同带着一条黑色狂龙在血海腥浪间腾挪翻滚。

霍去病将他送出战局,回头又扑入黑色浊海般的匈奴骑兵队。

他的战刀已经砍钝了,他猛力的砍杀却令战刀如无锋重刃,吞吐着黑色光芒,继续无情地收割着人命。他的矫健之姿在黑色战队的最前方,若芒尖,若锋刃,散放着无可比拟的光芒。

战场黑沉,血气浓重,天地阴暗,日月无光。

惟有他,好似一位阳光之神,将天雷地火都纳入了刀锋,在阴冷沉窒的空气中,搏杀出最滚烫热烈的奔放,任激情挥洒得如涛如涌。

于是,他的强大杀伤力仿佛深海漩涡一般,迅速地一波又一波,向着周围传达了出去。

很快,四周的汉族军士们便感受到了他的存在!

陈焕可以清楚地感觉到,霍将军的战队与他的战队正在东西遥应;赵破奴能够清楚地感觉到,霍将军的战刀正在消减他左翼的威胁;高不识仿佛看到,自己眼前无边的血雾,正被霍将军的砍杀一点点破开虚空…

所有将领们都感觉到了,霍去病强大攻击的一阵阵余波正准确地传递到每一个人的心间。

大家欢呼起来,呐喊起来,将军又控制住了全局,和大家在一起了!

战鼓雷动,人声呐喊,战马嘶鸣,兵戈相交…

霍去病却心中如焚,这种彼此身陷绞杀的战况并不是他所希望。他的目标并不是匈奴属国,他不能够在这里消耗太久。

他在等待郑云海迅速做出行动。

郑云海此时已然行进在战场之外,整个战局都已经纳入了他的眼睛。他深深陷入了艰难的抉择中。

战场上到处都在混战,他的弩箭指向任何一处,都是杀人七千,自伤三千。

时间容不得他多等,郑云海肃容喝命:“备箭!”

两千军士在快马奔驰中,笔直地挺起脊梁,稳端起手中重达十七斤的铁胎弩箭,他们齐刷刷地对准战场中心。

郑云海却慢慢闭上了眼睛:“西南三。”他用力一挥手臂,嘶哑着嗓子:“射——”

天上厚重的乌云再也无法承受战场的喧嚣似的,开始慢慢崩溃碎裂。 战鼓喧天中,河西最后一场春雪,被一片一片地从高空震了下来…

雪花还没有坠低,却被扑面而来的箭气冲得四分五裂,震碎在半空中!一大片浓密的箭云在天空中呼啸出震耳欲聋的啸叫。

许地砍去一个匈奴人的脑袋,抬起头——娃娃们果然懂事得很,知道杀开血路冲出去。

许地对自己的部下大声吼道:“躲到战马下,保存实力!”

汉朝军人们立刻钻入马腹中,呼啸而来的铁箭暴雨般一层层砸下来,没有及时躲避的军人,浑身穿透得仿佛铁做的刺猬,风声哀鸣,连大地也好似一层层地在塌陷。

一阵沉闷的撞击令许地难以呼吸,他感到自己的战马浑身颤抖起一阵中箭濒死的抽搐,他死死撑住自己的战马,防止死亡的战马将自己压伤。

一阵箭雨过后,许地从垂死的马匹下浑身鲜血地跳了出来:“把地上的匈奴人全部杀死!”

既然他已经成了这群娃娃们的铺路石,他就要做一块最好的铺路石。

许地低头猛烈地砍杀着在地上还在苟延残喘的匈奴士兵和匈奴战马,仿佛一个埋头耕地的老农一般,将满腔的希望都投射在土地上。

他的希望就是,霍去病那帮娃娃们,从他这里快马奔过的时候,可以受到最少的阻碍和伤害…

他曾经也是一个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农民,他曾经耕种着自家的十亩薄田,以为会和自己的家人一辈子这样平淡生活下去。他的娃娃若是活着,就跟霍去病和阿赫那么大…

可是,匈奴人让他失去了一切。

许地埋头不断砍锄着一切障碍,甚至忘了听身边的状况。

郑云海狠下心肠,紧闭着眼睛:“射!”

又一轮箭雨朝着许地部、仆多部和匈奴军队绞缠在一起的地方发动了猛烈的攻击。

两千弩箭营的军士眼角含着泪花,却没有一个人去擦,他们要以最准确的眼力,最专注的定力,去尽量多射杀匈奴人…其实战场如此混乱,他们根本不可能做到这一点。

天空忽然更加黑暗,仿佛提前陷入了黑夜。

仆多回头看了自己的战队一眼,耳朵顿时失去了听力,他只看到与匈奴混战在一起的自己战队,被从天而降的黑色铁箭刺心入肺,人仰马叫,吃痛未死的战马惨嘶着四处践踏着,血肉横飞。

“不——”仆多狂吼着要冲回去,他要与他的士兵们生死在一起。陈焕在他身后大声吼:“东南方向!撤!”仆多冲杀出几步,发现只有自己孤身一个人在往后冲。

陈焕带着自己的战队和仆多剩下的半支战队,朝着郑云海为他们射出的那条尸体道路快马加鞭,突围而去…

许地砍人砍累了,直起疲惫的腰身擦一把汗,如同在家乡做农活疲劳了站起来稍事休息一下。

一股锐利的穿透力从他的头上传过来,直接贯穿了他的心扉。

许地慢慢倒下去…

他感到战场的喧嚣暗淡了,遥远了;他感到天上的箭雨似乎也没有了声音。

没有了战尘,没有了血腥。

只有从铁箭的缝隙之中飘落下的雪花碎片,轻柔地在随风轻扬。

许地的身体一点点轻松了起来,仿佛此生的征战苦在这个瞬间获得了彻底的解脱。

他甚至还有时间,欣赏这些纯白的雪片…

他刚倒下,郑云海部射出的第三波黑色的三棱秦制箭,呼啸着穿破空气,插满了他身体和周围,密密麻麻一大片。数千匈奴死尸和汉军尸体斑驳夹杂在一起,化作一条血肉铸就的冲击道路。

霍去病命令战鼓敲起撤退的战令,陈焕部带着仆多部,高不识部协助着赵破奴部,纷纷随着霍去病部从许地部倒下的地方突围而出。

郑云海部立刻放马直追,渐渐合上了其余几部战马的脚步。

天浩浩,地汤汤,数道庞大的黑色铁流逐渐汇拢,好似凤凰涅磐一般,从血火溅染的毂固国落日草场展开舒展的双翼。

只有站在高空的天神才能看清楚,这本来匀称的七支战队如今少了左翼第三队。仿佛一只受了伤,带着忧伤的凤凰,斜斜掠过草原,向着祁连山北麓奔驰而去。

左翼第三队的领军人,是四十二岁的许地。

曾经是卫帅帐下的头一拨期门郎。

细小的雪花纷纷洒洒,层层叠叠地飘落下来,将黑色的汉军战甲、褐色的匈奴战袍,鲜红的旌旗、血肉模糊的尸体…逐渐蒙上了一层淡淡的白霜。

战皋兰

第十六章

风雪飘舞中,一支深褐色的队伍,正从祁连山北麓飞驰而来。

不一会儿,又一支深褐色的队伍出现在风雪交加的这个清晨,两条队伍都在万人以上,很快便汇合到了一处,化作一条杀气腾腾的洪流,沿着祁连山白皑皑的山脚,向南麓的草场而去。

河西苦冷,这河西的春雪也不停不歇。

雪霰稠密中,领头的匈奴战将破雪而出。

他头带一个牛角青铜面具,突出的獠牙、凶狠的面具造型、强壮的手臂、有力的驭马动作,无不显示着他是一位悍勇善战的匈奴猛将。他是卢候部落的小王,名叫解赤,与他会合的是关止王,名唤伊即轩。

霍去病连过四个匈奴属国,将四个属国的大半战斗力都打垮了。

这消息如同长了翅膀的茶隼,飞一般传遍了草原的角角落落,作为河西匈奴族势力最大的休屠王和浑邪王立即快马传书,命令距离祁连山南麓最近的卢候王部和关止王部的匈奴小王先去拦截住霍去病,他们随后就到。

卢候王解赤在路上得到了消息,得知霍去病被毂固国拖在了落日草场上。他心中大喜,准备合兵而去,将霍去病斩获在祁连山下。

谁知道到了毂固国,霍去病部已经壮士断腕,布下箭雨,将约八百多名汉军战士和两千名匈奴兵卒的混战部队全部射死,然后从那条血路强行突围而出,不知去向了。

“会不会回汉境了?”卢候王抚摸着自己面具下卷曲的胡须,“汉人这点人马获得这么些战果,应该算很不错了。”

关止王伊即轩看了看尚在轻敌的卢候王解赤:“这一次领兵的霍去病,据说这小子胃口大,不会轻易甘休。”他望着茫茫雪地,“不知道钻到哪里去了…”

“钻到哪里去?祁连山北麓?”卢候王简直要发笑,五个匈奴属国算什么?霍去病要是碰上了休屠王部和浑邪王部的大军,他难不成还要靠那一万都不到的残兵剩将逆天不成?

关止王沉吟了起来,且先等等消息吧。

忽然,有匈奴斥候来报:“单于,单于!休屠王部有消息来报。”

“什么消息?”关止王远远看到一名浑身是血的匈奴斥候,头插三根红羽毛正跌跌撞撞跑过来:“单于——单于!休屠王部被袭…”

“什么?!”卢候王和关止王同时从马背上立起身子,“情况怎么样?”

“杀伤过半,连单于王子都被掳走了…”

“霍去病?”卢候王解赤依然有些不太相信。

“霍去病!”关止王伊即轩狠狠地肯定着。

两天前,霍去病带着残剩的八千七百多名军士,向着祁连山的北麓奔突而去。

毂固国之战他损失了许地部,他并没有因此动摇退缩,而是直接将突出重围转化为向祁连山北麓休屠王部的攻击。

整支队伍的将领们都明白他的战斗部署,没有一个人有异议地紧紧跟随着他,一直冲到了祁连山北麓。

此处水草丰美,祁连山的千年雪水滋润出了无数清澈的湖泊。

在中原经战国之乱,失去掌控这里的能力之后,这里曾是康居、月氏人逐水草而居的人间仙境。一百年前,匈奴人的野兽之眸瞄上了这里,他们以武力夺取了此处的霸主权。

匈奴人在河西的霸主地位,当然不是那么容易被摇撼的。

郑云赫在霍去病袭击休屠王之前,再三提出要让他去斥候的第一线。郑云海也替自己的弟弟向霍去病请战:没有深入敌阵的斥候只靠主帅的判断力是不够的。霍去病让阿赫带上十九个人,向着风雪深处而去。

郑云海透过无数飘零的雪花,看到自己的弟弟回头而笑。

雪色茫茫,风声历历,阿赫鲜活的笑容瞬间淡白,渐渐消失在了空旷寥廓的寂寞空间。

二十名汉军斥候入了休屠王部,半个时辰后只有一名小兵回到了大部队。一张血画的布片详细地向霍去病汇报了休屠王部的各处部署。

阿赫,年轻的阿赫,怕死的阿赫,再也没有看见…

霍去病的大部队弥漫起绝杀犷烈的罡气,轰隆隆向着休屠王部进发。战刀、铁箭、长矛、强弩都在风雪中淬练得精纯无比。

那是一场血光与武力的盛宴,那是一场白雪纷飞的魅舞,将对于许地部、郑云赫的所有哀痛都化作一场血的祭奠。通过大迂回的奔突长袭,他们将毫无防备的休屠王部杀得人仰马翻,又迅速移动回了皋兰山,打算借道此处,回汉境去。

五个属国,一个休屠王部,这已经是非常好的战绩了。

忽然,前方的斥候彩旗穿飞,霍去病看到数十匹汉朝斥候快马箭一般地向着大部队射回。老远就挥舞起手上的彩旗,这表明,前方有大股的匈奴军队等候在皋兰山下。

霍去病明白自己这些人终于遇上了匈奴大部队。

他也清楚,他们这支八千多人的军队不可能永远神不知鬼不觉地穿行在河西,总有一场大战要他面对。

现在他已经完成了皇上河西战略第一步的布局。战场上的胜利和对于袍泽战死的歉疚,令他认为自己还能够赢更多,他完全有能力以一场更为奔放的激战来释放内心的澎湃。

霍去病命令传令兵将战鼓擂响。

他已经将战队略作调整,仆多部只剩一半军士,如今归并陈焕部。和赵破奴部、高不识部、郑云海部一起组成两纵的双翼,分列在霍去病中路大军的两侧。

“咚咚咚咚咚!”

随着战鼓的擂响,雁形梯队的队形发生了变化。

霍去病等五位将领们的速度变缓,后面的军士逐渐填补进他们的空当,三段猛鼓过后,霍去病五部人马组成了一个微微凸出的新月形。

随着战队的前进,远处一座黑色的巨山在风雪芒乱中,仿佛洪荒怪兽一般逐渐涌现出巨大丑恶的脊梁。

风雪如刀割在每一个战士的脸上,敌人的杀气也如刀一般刮撩着战士们的神经。

只看到皋兰山下黑压压乌沉沉,仿佛钢水注满了山崖脚下。细看去却是无数战马冷冷凝站在皋兰山下,萧萧匈奴旌旗无声地在雪地里呼扯出凛人的威胁。

双方彼此都隔着漫天雪片看到了彼此的存在。

皋兰山下顿时从苍雪连天的沉寂中,化作白水沸腾的地狱!

匈奴军队这边马嘶人叫,张开嗜血的巨吻,挥动起雪亮的弯刀在怒雪骤风中闪出一片片煞白的寒光;

汉军这边新月形的阵势沉默地推进着,那雷声一般的马蹄,和战马呼哧呼哧的重响,汇成了一股久待爆发的深黑飓风。

风在吼,马在啸,天地在崩裂!

雪与风野蛮的扭缠在一起,血与火残忍地碰撞在一起。

卢候王爆发出一声声匈奴战斗的恶吼,以逸待劳的匈奴战士仿佛吞山填海的黑色潮水,以多压少地借着皋兰山自上而下的山坡地势,发动起罡猛万钧的冲击。

关止王的弓箭队朝着长空,射出最激烈的箭雨,要将汉军的攻击化作一场他们自送虎口的悲剧。

匈奴将领们看着自己的军队将地理优势和弓箭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嘴角噙起残忍而得意的狞笑——他们的面前,只是一支奔驰了数千里,疲劳不堪的残兵剩将。

如匈奴人所愿,匈奴弯刀在汉军战士的身上留下了一条条最残忍的伤口;如匈奴人所愿,匈奴锋刃将汉军战士的武器砍出一个个硕大的豁口;如匈奴人所愿,匈奴铁箭所到,汉军一个个纷纷落马,丧命马蹄下。

可是不如匈奴人所愿的是,这第一波涌上来的汉军,没有一个退缩,没有一个屈服。

什么以逸待劳?什么匈奴英雄?在勇悍无比的汉军面前,这纯粹是匈奴人自我安慰的一个笑话而已。

他们有驰骋草原所向披靡的骠骑将军霍去病!

他们即使死去,也要化身厉鬼,看着匈奴人灭亡在他们将军的手中。

霍去病来了!

第一波缺乏任何战术的汉军攻势,令匈奴人的弓箭优势和地势优势发挥了个够。匈奴人强弩之末的这个空隙,即将成为霍去病发挥的最好空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