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此刻悔青了肠子,不该让她睡在自己身边。

不过…他自己劝自己,那个…弄醒了她,儿子会睡不好的…明天!明天肯定让她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身为骠骑将军,多艰难的夜晚都能对付,熬一个晚上对他来说没什么。

因为身体靠得拢,他能够感觉到孩子在他们之间微微动作,每一次孩子动静大一些,绿阶就会轻声呜几下…

有妻有子的感觉就是这样的吧?

他觉得,他理所应当照顾好他们…他渐渐合上了眼睛,忽然又睁开,继续跟瞌睡虫搏斗着…

他铁生生地跟自己绷了大半夜,绷到后来也掌不住睡着了。

绿阶睡得很香,当她睁开眼睛的发现自己搂着侯爷睡觉的时候,心脏顿时漏跳了一拍。

她当然希望立刻分开,但是两个人的姿势是一种极其自然的融合状态,彼此的肢体都绕在一起。绿阶轻轻仰起头,看到他正安稳地合目而睡。

当他深睡的时候,白日里的锋芒都乖乖地收拢了起来,唇线弯起一个心满意足的弧度,仿佛正沉浸在他自己的美梦之中。绿阶第一次发现,他的睫毛像女孩子一样又长又密,随着他匀畅的呼吸,如墨色蝶翅一般微微颤动。

绿阶不敢打扰他的睡梦,思来想去只有继续装睡这一个办法了。

霍去病也睡得很香,当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搂着绿阶睡的时候,心脏顿时多跳了一拍。

他当然也希望立刻分开,但是他们已经彼此缠绕,他没法下手。于是也闭上眼睛继续装睡,先做一个缓兵之计,考虑一下如何体面地不动声色地分开彼此的身体。

绿阶继续靠在他的胸口,他的气味是阳光下绿草烂漫的气息。初闻感觉很淡,但仿佛草原一般无边无际地弥漫,似乎能把天空都包围住。他的身体厚实而温暖,隔着衣衫也能感觉到他肌肤的紧致与弹性…

绿阶有点糊涂了,搞不清自己装睡的目的是为了什么。

霍去病的手臂被绿阶当作枕头枕在身下,他感到她肩背的曲线非常柔和。一个晚上下来,她的头发揉得有点乱,那股昨日将他带入睡梦中的幽香,此时似乎稍稍浓郁了一些,笼罩着他的呼吸。

霍去病开始为难了,自己把她弄醒吧?再不弄醒,他早朝就要迟到了…

忽然,绿阶“嗳哟”一声从他的怀里坐了起来。

腹中的胎儿将她踹了一脚,踹重了,让她有些受惊。

“你怎么样?”霍去病一发现绿阶离开了自己的被子,立刻将被子一掩,绿阶就在他的被子外面了。

“没…没什么…”绿阶不好意思跟他说胎动的事情。

“有什么不舒服要说出来,这又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情。”霍去病若无其事地坐起来。此时两个人已经拉开了合适的距离,看起来整个晚上似乎根本没有什么肌肤之亲。

“…”绿阶掩衣不语。

霍去病心中大感轻松,这难捱的一夜终于过去,今天晚上他要好好睡他一个舒服的单身觉!

想到终于摆脱了这个累赘,他精神百倍地迅速起来。

看见挂在衣架上的褐色朝服,准备传人帮他穿起来。回头看见绿阶也挪到了床榻边,对她一勾下巴:为我穿朝服。

绿阶还在发愣之中。

霍去病忽然发觉,绿阶跟了他三年多,居然从来没有为他穿过衣裳。以前为侯爷穿衣的主要是青霜,青霜走后主要是红阙,红阙过后是皓珠…她好似从来不出手。

霍去病既然没有见过她为他穿衣,今日索性盯住她:“快些过来。”

“诺。”绿阶只能穿着中衣走上去。

霍去病习惯了红阙她们如行云流水般流畅的穿衣动作,本以为绿阶也应该是同出一辙的。

谁知道绿阶出手很重,将朝服一抖向他身上挥开,一边单手为他挽结,另一只手沿着他的衣襟一路捋下去,用力一扯,玉腰带、玉衣钩、九件玉佩琅,便一件件服帖在他身上了。

霍去病几乎还没有感觉,绿阶已经退后一步:“侯爷,早些用膳吧。”

如此平常的穿衣动作,被她做来居然稳、准、快,隐隐有三分剑气。

当初她与紫云她们四个姐妹的分工是有过考虑的。从外表看她们彼此都有专长,哪一个都是侯爷离不开的,这样才能达到四个人共同进退的目的。

绿阶知道侯爷不喜欢拖泥带水,本来也希望红阙她们能够做得更利落一些,可惜她们学不会,她只得设计了那套较为缓慢一些的方法为侯爷穿衣。如今姐妹们都走了,她也没了顾忌,此时做来真可谓是“王者出手,谁与争锋”了。

霍去病当然非常高兴,绿阶有这么快捷的手脚,他可以免除站立的麻烦。

于是跨步出门,让明月传早膳,走出三步又回过头来:“今天,你就穿那件衣服。”——少穿着那些朴素衣裳在他面前晃荡!好像他养不起她似的。

绿阶顺着他的目光转头看去,正是那件白底红枫的衣裳,她自然只能低头应诺。

霍去病昨晚翻的第二个衣箱,是绿阶自成为他的侍妾之后,宫里、平阳府等地方赏赐给她的。既然出自皇家,那些衣裳的做工刺绣、衣料质地都是无可挑剔的,但是以绿阶的身份,主子们就算赏下来也都是她们自己不喜欢的,或者颜色不称心或者款式不如意。这件白底红枫衣就是因为色彩不容易搭配而被全新地赏到绿阶手中的。

这种布料,年轻的女孩子穿着太过轻佻俗艳,年长的女子穿着又压不住那段鲜艳。绿阶为难地望着那件衣裳,只好去穿起来。

霍去病用完早膳,时间已经不容耽搁了,他让人去吩咐军士将马匹牵到大门外,自己整整朝服向门口走去。

绿阶已经按照规矩,领着一帮家奴在门口跪送他上朝。因他特别恩典,绿阶如今是不用跪了,站在门口望着他走出来。

她果然穿着他指定的衣服,银白色的织绫上渲染着片片红枫,袖边领口露出暗红色的底袍,与红枫互为辉映。

她的头发依旧是一抹到底的顺滑柔软,在耳边挽起,只在发下若隐若现添了两枚莹润的珍珠坠,下面垂着小小的红穗子。

霍去病不由慢下了脚步…

发若黑绸,唇若红樱,肌肤胜雪。

霍去病赶时间,重新加快脚步,掠过绿阶的身前,踩镫上马,绝尘而去。

雨霖铃

第三十三章

朝中目前正有一场大辩论。

持续对匈作战,国库空虚。大臣桑弘羊认为,现在很多国家的财富都聚集在一些工商业主的手中,应该向他们抽取税收,充实国库军费,以对付漠北匈奴族。

大臣汲黯则认为这是釜底抽薪之策,不利于民生民计,他并不赞同皇上耗举国之力,打击匈奴。这种反战呼声由来就高,前任丞相公孙弘就强烈反对过朔方筑城。

这样的口舌运动霍去病从来不参加。

他跽坐在自己的官席上,安静地听着众人你来我往地争论着事情。

朝廷辩论结束的时候,大家仍旧吵得起劲。已经过了晌午,霍去病早餐用得匆忙,感到有些饿了。正好皇上请他去用茶点,霍去病欣然而往。

刘彻请了众人在建章宫的柏梁殿,又是桑弘羊和汲黯这些死对头在一起,于是继续吵…

秋日的建章宫,层林尽染,宫北的太液池水悠悠荡荡而来,片片红叶飘转下来,落入池中。

霍去病的目光没有跟着众人的目光一起射向正在场中侃侃而谈的桑弘羊大人,而是兀然出神。

不管面前这些人嘈杂些什么,他都非常肯定:皇上的意思还是要对匈开战。漠北匈奴王庭才有匈奴族真正的职业军人,他只等待着剑指漠北的那一天。

漠漠雪山…苍茫大地…白马回川…

他的思绪飘远在了自己的神往中。

身边的小溪流里,随波飘下几片红叶,他顺手捞在手中。

浓烈的色彩刺激着他的眼睛,仿佛沙场上翻滚的热血,又似草原上盛开的格桑花,美得浓烈、也美得决绝!

他轻捻了一下这红叶,淡淡的枫叶清香沾湿了他的手指,一个满身红枫的影子悄悄交叠在他的头脑中。

发若黑绸,唇若红樱,肌肤胜雪。

霍去病笑了,那件衣裳实在挑得不怎么样,如果色彩柔和雅致一些,兴许…

“去病,你在笑什么?”皇上刘彻的注意力忽然转到霍去病的身上。

霍去病又笑,简直有点羞涩:他有什么好笑的?皇上这边吵成这样,跟闾里东市一般;那些个大臣站起又跪下,忙得如同磕头虫…还不允许他想一些让他感到比较清静的东西?

他的脸突然狠狠地涨红了:他居然在想一个女人?!霍去病居然在想一个女人?!

他赶紧将手里的红枫揉成碎屑,丢在地上,用脚踩住。

他神色古怪,皇上当然没有注意到,只问他:“你觉得桑大人的意见如何。”

“…”所有人的目光都扫到这个少年的身上,皇上如今作战的主要大将就是他,他的意见当然很重要。

霍去病懒得像他们一样引经据典,冲皇上抱一抱拳:“回禀皇上,臣只要有仗打。”

刘彻知道他这种直线思维的人能够回答出什么来?他将他叫来就是要他听听,这大汉朝每次出击,所耗费的财力物力。

“朕问的是你的看法。”

霍去病想了想,道:“皇上只要有兵马发,臣必将匈奴赶出漠北。”

语音很平淡,旁人听来却是说不出的狂傲,偏偏他的狂傲大家还无话可说。刘彻笑眯眯地望着其他臣子:这愣小子的话大家信不信?要不要让他再试试?

众皆默然。

汲黯连连摇头:“年少狂妄,年少狂妄…”

大家开始无声地品尝皇上备的茶点,遇上这种只打胜仗从无败绩的极品,纵然他的确年少,要在他面前轻言“狂妄”两个字,实在需要足够的底气。

午后,皇上又请宴诸臣,霍去病继续耽搁在宫中伴驾。他常年身在军营,像这样闲暇的日子少,刘彻当然一找到机会就让他陪在自己身边。

酒酣烛红,菜肴佳美,霍去病却有些不耐烦起来——他在长安城里耽搁地太久了,他有点想念战马的鼻息,兵戈的寒光。

暮色刚起,霍去病离开建章宫向自己府中回去。

一切当然都是按部就班,当他洗沐已毕,回到房中的时候,猛然呆住了!

绿阶坐在他的床榻边,九枝青铜鸟兽树形大灯散播下淡淡黄光,将她笼罩在里面。

绿阶见到侯爷回来,连忙站起来:“侯爷,今日奴婢已经将床铺整理过了。”她一想到要与侯爷一处就寝就心神不安,既然无法推辞,那就主动想办法。

办法总比困难多。

绿阶整整一天都把心思放在了改造被褥上,现在见了侯爷立刻开始展示成果。

“奴婢已经把奴婢这边的丝棉絮厚了,奴婢的被子也和褥子钉在一起,这样就不会打扰到侯爷了…”绿阶用力拉开缝合处,“侯爷这边还是原来的厚薄…”

她将褥垫分成两半,霍去病这边还是原来的样子,她自己的里床絮得厚厚的,还将自己的被子牢牢缝合在垫子上,这样两个人便再也不会碰到一起…

霍去病非常无语,好好的一张单身男人榻,愣被她改造成了一张鸳鸯床。

绿阶见他神色不豫,越发紧张,用力拉扯缝合处:“奴婢缝合得很好,绝对不会打搅侯爷睡眠的。”

霍去病一看,这钉得一个叫密哦…他估计他也没有能力撕开来。

他还在想着用什么法子把绿阶赶出去,反正这种辣手摧花的行径他一向顺手。岂料绿阶已经抢先一步钻入被子里,拗出各种造型给他看:她设计的鸳鸯被子是多么的防范严密,他们彼此完全可以互不干涉。

霍去病闷闷地看着她在被子里扭来又扭去,心想,她花了这么大力气,他还有什么话好说?

——啥也不说了,洗洗睡吧!

霍去病相当郁闷,他本打算回到府中好好睡一个身心舒畅的单身觉,现在被这个丫头彻底搅黄了。

两个人背对背,睡到了木榻上。绿阶还没有睡熟的时候还小咳了几声。霍去病如何能够入睡,心中暗想,等绿阶咳嗽停了就回军营去。

这一天,绿阶没有再拱到他怀里,也真的没有任何打扰到他的地方,但他竟然整整一个晚上没睡着!对于自己的这种反常,他简直要疯掉了…

霍去病自己生了一通闷气后,他觉得在府里一天都没法呆了。

第二天一早他顶着两个熊猫圈圈眼,不顾一切地骑上马,出灞城门向军营而去。

三天之后,霍去病来到了也漠草场。

这是他数年来练兵之处,他对这里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

这阵子的也漠,萧索得很。

数万将士如今都归入临水、云中、雁门、代郡等各太守麾下,集结兵马征兵去了。

皇上筹备再与漠北匈奴的正牌军开展一场生死决战。原有的兵卒还不够,就让这些有经验的骑兵军官、经历过河西二战的骑兵兵卒到征兵现场去,寻找合适的兵源。

这些年,征兵耗费的人力物力非常巨大。

汉朝自马邑之战后,连续十几年来战事不断,动辄十数万的兵力消耗,如今也国库负重过多了。

皇上新颁了征马令,征丁令,完全是在强制执行。对于普通百姓的生活影响恶劣,于是,才会有了在未央宫的那番争论。

汉匈关系已经势不两立,放过落水狗,未来会如何?所以,霍去病力主坚战到底,彻底击溃匈奴族盘踞在漠北的军队。

霍去病到也漠的时候正逢上秋雨,狂风从草原的深处呼啸不止,他看到了云水的奔涌,听到了雨注的咆哮,万山呼喝中,那份旷远的豪情令他身心通透!

他策马从也漠东端向西端狂奔起来,马蹄踏得草原上水花飞溅,痛跑了两圈之后他才畅快地驻马独立在风雨中,任绵绵的秋雨将自己从里到外打湿。

在草原上撒欢完毕,霍去病习惯性地走入军帐区。

数千顶黑色的牛皮大帐密密麻麻整齐地布列着,一直延伸到雨幕深深的远处。帐顶上,有无数红色旌旗在雨中傲然飘扬,但四下无人。

也漠既不是什么边防要塞,又不是什么经济重镇,只不过是一片适合骑兵奔跑的草原罢了。当精兵被调走,留守在这里的几百人大都不过是些暂时放在这里的新兵,一边等待大军集合以供挑选,一边看看营帐而已。

他一路巡视下来,大多数兵卒都缩在帐篷中喝酒躲雨,难得有几个站在外面站岗。这本在意料之中,霍去病这些天常常盘桓在长安城,也是因为战后无事可干的原因。

他突然听到雨水的深处传来口令声,声音模糊不清,却铿锵有力。

霍去病催动战马往口令发出的声音地方走去。

雨幕一层层在他面前打开,又一层层密密地掩住他的视线。

他终于在深灰色的天地之间看到了一支队伍。他们正冒着密雨,随着有力的口令声练习上马与下马的动作。虽然距离遥远,但霍去病眼力好,这些兵卒排列的队伍又很有章法,他看出这是一支百人队。

“起!”

领头军士一声大喝,那一百名军士立刻以同等的速度和同等的姿势上马。

“下!”

那一百名军士立刻以同等的速度和同等的姿势下马。上马下马最注重手臂与胸腹力量的配合,看似简单,但重复不断做对于体力消耗非常大。

他们显然已经练习了很久,那喊口令的军士一边跟部下们一起做动作,一边不断命令他们坚持练习。

霍去病策马走近一些,看到这些就是看守也漠的兵卒,无论是力量感还是体型大多都不具备精英铁骑兵的标准,显然是刚充入军队的新手。以他往常的选择,这些人根本不会进入他的战队。

这些军士虽然一个个体形身高七大八小,年龄体力良莠不齐,但他们在跟着那军士做动作的时候,每一个都精神百倍,斗志昂扬,军心非常稳健。

他细看那名军士,估计是名百夫长,看起来约二十七八的年龄,身上盔袍整齐,身形尤其矫健利落,显然是个多年行伍之人。

雨下得越发密集了,那一百人毫无休息的意思。

霍去病见他们练得认真,也不去打扰他们,自己策马向草场另一端奔驰而去。

那里是他练兵间隙休息的地方,因常年住在军营,霍去病索性命人在这里建了一间精舍小阁,还是去年秋天绿阶和红阙前来完成了最后的布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