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短一年,他却过得长如一生。

那些年轻快乐的笑容似乎依旧在眼前,但是再也不会出现在他的身边了…

他没有那么多愁善感,走下马来将缰绳交给在负责小阁日常工作的文书军官,一边脱着浑身湿透的衣袍一边问:“这一拨守营的军卒从哪里来?”

“回将军,是从陇西调来的新兵。”

“什么时候来的?”

“前日刚到。”

“人员配备?”他脱去潮衣,丢给一名军士。

“禀将军,五个百夫长,无校尉,无边军…”

霍去病笑:“够简陋。”

秋天的雨缠绵,一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第二日清早,霍去病抱刀盘坐在那支一百来人的训练场地外的一块磐石上,雨水将他的眉峰打得湿透,他不急不躁地望着来自陇西的百夫长李敢,不厌其烦地训练着那一拨弱小新兵。

过了一会儿,一名军士带着一条队伍向他走过来。

这也是一支新兵,大多没有经历过训练,都是一付农家子弟的模样。这两天他们刚到也漠驻地,大家还在熟悉环境之中,又遇上下雨,当然就更有理由放松了。像李敢这样一到营地,屁股还没有坐热就冲出去训练的,只能被当作疯子。

霍去病站起来,他身上换成了普通军官的服色,黑色玄铁盔下,一张脸笑得白牙闪闪,现在,他是这一拨陇西新兵的百夫长。

剑器近

三十四章

霍去病开始一板一眼训练起新兵。

他这里很快就有了声势,李敢也被他吸引住了。

李敢人生蹉跎,万事不遂,好不容易争取到的河西二战,也没有获取什么军功地位。加上父亲李广功过抵消暂时被皇上搁置,他也就只得灰溜溜回到陇西去了。

河西之战结束后,皇上又开始征新兵。

因也漠空虚,便要陇西太守发一些陇西新兵去。

李敢探听到这一支队伍将归入霍去病部,急于获得机会上战场的他,便以百夫长的身份,随队来到也漠。

这陇西乃是多年与匈奴人顽强战斗的地方,李广也是出身于此。

这些农家子都是素质不错的边民,具有一定的战斗知识。而霍去病本来就是有门道的人,那些骑兵的动作他曾经研究过无数遍,两下里凑在一起,他这支百人队伍,很快就追上了李敢的进度,开始练习行兵卧马等动作了。

李敢心中诧异,这些陇西兵都是跟他一起来的,他似乎并不认识这个在他旁边大声吼叫的军官。据他所知,与他同来的四个百夫长没有一个愿意在雨中下场练兵的,他便向霍去病走来。

“这位兄台…”他愣住了,对方练兵非常老辣纯熟,走近一看居然是一个比他年轻许多的少年。

李敢头脑急转,他也是一个自负的人,清楚能训练士兵到这个程度的人,大汉朝不会太多,如此年轻的军官会是谁?

李敢打量着对方,以他看惯边民粗犷形象的眼光来说,对方长得太过俊秀,简直有几分玉树临风的味道。难道是…霍去病?他倒是这个年龄!

李敢很快就纠正了自己的想法,霍去病和他老父李广同朝为官,李广当然不会八卦到把一个后辈晚生的英俊拿去家里做宣传。

在老将军口中,霍去病是一个桀骜不驯目无尊长的怪物,是个眼睛长在额头上的妖孽,是个仗着裙带关系张狂冷傲的宵小之徒。

而眼前这位笑得见牙没眼,带着一百来个新兵,快活地在泥里打滚的…大男孩…

他无法将两者联系起来。

“陇西李敢。”他抱拳见礼。

“久仰久仰。”霍去病在马上也淡淡一抱拳,“李大人,你练的兵能否与我练的兵比试一下?”

李敢摇头:“凡练兵者,必须集数月之功方能改进体能,现在李某不过接触他们数天而已。”

“也是,带兵需慎。”霍去病煞有介事地点头,“不如你我来比试一把?”

李敢警觉,这人存心找茬:“你是什么人?”

“北地卫山。”霍去病想起了河西一战黄河岸边那名年轻的都尉,暂时冒充一下看能不能充过。

卫山?李敢没听说过这个人,便又抱了抱拳:“久仰!”如今的军中年轻豪杰太多,数也数不过来。也漠又不断有各地新兵充入,他不认识也是情理之中的。

霍去病道:“听说陇西李家神箭无双,一直没有机会领教,兄台可否赐教?”

李敢见他步步紧逼,微微冷笑:“李家箭法也是随便领教得的吗?”他向来以自己的箭法而自傲,父亲常说,这个世上真正见识到李家箭法的人,只能是匈奴死尸。他是个二十八岁的成熟军人,并不屑于以家传绝技与人比斗闲气。

霍去病冷哼:“飞将军李广家的儿子居然是孬种,连比箭都不敢!”

李敢本来对他还有几分好感,见他出言不逊。

想这李敢乃是一个长期受压抑的男人,脾性较暴躁,遂怒道:“不是李敢不与卫大人比箭,是怕误伤了卫大人!”

霍去病大笑:“对着个草靶子,你还会伤着我?”

李敢咬牙冷笑:“李家的箭法只对活人不对着草靶子!”能在草靶子上射中圆心的人多得很呢,光能这样哪里是他们老李家的本事?

“你要比射活人?”霍去病乘胜追迫。

李敢早已光火了,而且对自己的箭法也的确自负:“卫大人可敢比?”

霍去病称了心意:“有何不敢?倒是你,名字叫了李敢,可有这份胆量?”

李敢看一看身边的绵绵不绝的秋雨,道:“择日不如撞日,现在就比如何?”

“好!”敢在雨中比射活人,这男人有种!

两个人将各自的箭囊倒空,留下十枝铁箭,在石头上刷刷刷磨去箭头,彼此走近,互相交换了箭囊,然后上马退开一百米。

比射活人是对匈作战时期,精于骑射的大汉将领最危险的一项比试。

他们所生活时代的作战方式和后期三国的作战方式完全不同。什么两军阵前先稳稳妥妥停下马来,再定定心心叫骂一阵,然后划开道来,双方挑选两员大将大战数百回合,旁边小兵好整以暇地呼喊助威;输的那一方还有机会掩马拖刀,再杀一个回马枪,然后反败为胜…

这等打仗让李广、卫青、霍去病他们听到了,肯定骂一声“这还打个鸟?”

汉武时代都是骑兵规模型冲击,万箭乱放,每一人每一场战斗无时无刻不陷身于混战之中,所以,优秀骑兵将领最多的死亡形式就是死于流矢之下。

这也就要求他们除了善射,也要具备一定躲避箭矢的能力。

这箭射活人的比试由此诞生。

双方先将自己的箭头磨去,为了公平起见彼此交换铁箭,相距一百多米后开始瞄准要害互相射击,一般以十枝为限。

箭头虽然被磨去,断茬仍在,射箭的人又往往臂力惊人,所以危险性很高,伤在箭下也是非死即伤,不是极度自信的人一般不进行这种比赛。

雨水密密地斜织而下,两百新兵自动围成一个观战的圈子,他们听说过这种比试,今天有幸开眼都非常兴奋。

他们都是陇西兵,对陇西李广十分敬佩,大多数人都在呐喊“李大人必胜!”;也有那看到敢于跟李家箭法挑战的少年人,心中升起欣赏之情,转而帮霍去病的,跟着一起喊:“卫大人威武——”。

有人助威没人助威,对于已经站到了场中的两个人都毫无动摇。

李敢左手拿住弓背,右手将那断箭压在弓弦上,缓缓拉开,弓弦与弓背被他的强力张开…弓如弯刀,弦若满月…

霍去病根本不上箭,眯着眼睛看他拉弓的模样:高手就是高手,这拉弓的力度与平常人也截然不同。

李敢看他纹丝不动,心中暗骂这个阴人。

他们用的都是十八斤的铁胎强弓,拉弓耗费臂力。但李敢完全不在意耗费这些臂力,他自小在父亲严格指导下,拉二十多斤的强弓可坚持两个时辰以上,可以说,他的弓是越到后来力度越强。

霍去病看够了他射箭的动作才从箭囊中抽出箭矢,搭在弓上。他一下子将弓箭张了一个满弦,瞄准李敢的胸口:“好了?”

李敢点头:“好。”

负责仲裁的军士站在他们中间,手中举一面彩旗:“两位——射!”

“唰——”两枝箭同时夺空而起,刺破厚厚的雨幕,向着对方呼啸扑来。新兵们紧张地看着那两人的动作,按照常规,他们该拉马躲闪了。

——孰料,谁也不躲!

两个人皆如铁磐一般纹丝不动。

“啪”一声断响从雨中传来,两枝箭迎面撞上,在两人中间裂成了碎片。

大家沉默了:难道这两个人事先知道那箭不会到自己面前,所有没有躲闪?

“好啊——”旋即轰然的欢呼声将雨声都遮盖住了!远处连绵的军帐里伸出一个个疑惑的脑袋,新兵们不知道这里发生了什么事情。

第二枝。

李敢与霍去病同时搭弓,互相喝一声:“好!”

仲裁军士还没有来得及宣布开始,两枝断箭已经飞射而出。

箭刚离弦,只听见两匹战马一起“唏律律”长嘶起来。李敢扭辔、霍去病提缰,两人都同时平地跃马窜起七八尺高。

“咚”的一声,李敢的箭擦过霍去病的战马,牢牢钉死在一段枯木上,霍去病马尾上的断毛在雨中飞扬起片片水花;霍去病的箭也擦过李敢战马的前蹄,前方没有树木,一下子就不见了踪影…

射人先射马。经过了第一次的试探,双方都看出对方是可以放心比拼的强者,开始进入真正的主题了!那名仲裁军士立刻就被他们弃而不用了。

“哗——”众皆哗然,这一回缩在军帐里的新兵们全都跑出来了:这也太精彩了!

第三枝,双方一个射马一个射人,又是堪堪避过。

第四枝,李敢的弓越拉越强,本来他还担心误伤对方,现在完全没有了这个顾忌。

第五枝,霍去病的箭越来越狠,已经盯上了李敢的脸面。这断箭伤在身上最多重伤,伤在脸上必残废无疑。

第六枝,李敢被他挑起血性,再没有了李家箭法只让匈奴死尸领教的想法,也开始全数施展开来,他的后劲越来越足。

数百新兵团团围拢,已经没人再分神呐喊了,眼前这两个人分明在搏命!

第七枝,霍去病和李敢同时策马狂奔起来,泥水踢得扬波溅裂。新兵们互相吆喝:“快去!快去牵马!跟上去!”

哪里还跟得上?那两个人将□战马驾驭得四蹄追风,仿佛流星赶月一般向草场深处无所顾忌地奔驰而去。

绵密的雨丝猛然压低所有人的视线,依稀看到远处两条身影在雨水中奔腾跳跃,仿佛两条黑色巨大的游鱼在水中,搅动起无声而壮阔的波澜。

快马飞驰,电光火石,大龙鏖战!闪电般的速度,第七箭…第八箭…第九箭…李敢三箭齐发,霍去病连环弹射。

六道闪电惊雷破闪…擦着铁掌的边缘,每一枝箭都足够夺命摄魄!

当新兵们好不容易撵上两个最后对决的男人时,他们的剧烈对抗已经凝若静磐了:李敢的铁胎鹿筋弓上止有一枝箭了;霍去病这边也只有最后的断箭了。

纵然有雨雾遮挡,大家还是可以看出,李敢的左肩盔甲已被断箭撞碎,而霍去病的战马左腿一直在微微颤抖…双方都有了伤损…

第十枝…

众人只觉得,四下里忽然安静了下来,连秋雨的连绵之声也仿佛消淡了…

烈马扯长衣,北风动弦声,李敢左手持弓,右手食指扭搭在箭的尾部,将弓弦慢慢张开。

弓弦发出嘎巴嘎巴强劲弯曲的声音,错觉中,李敢弓背与弓弦之间的那片雨幕似乎化作了实质的灰幕,他仿佛正在用双手将那雨幕的灰色一点点拉开,双手间透出一片隐约的白光。

“射虎力!”陇西一些识货的新兵压低声音惊叫起来。

对面那个姓卫的年轻大人,居然迫着李大人使用出了“射虎力”,此箭一出,开碑裂石,天昏地暗!

霍去病也不敢怠慢,全神凝息,静等着那最后的一击…

雨水下得浓稠,所有人的呼吸都仿佛窒息在了水中,紧张得透不过气。

忽然,白光炸裂,长虹迸散!

李敢箭头的雨水全部激射出去,如无数飞箭一般射向周围。无声无息之间,那箭便消失在了一片白水箭芒之中…

霍去病侧头听不见箭矢的来向,甚至无法判定箭矢的速度…

白光已到,在他左边的脸颊旁訇然炸开!

霍去病无法抵抗,仰头从马背上笔直地摔下地面。

众新兵一阵惊呼中,眼看着霍去病的战马抵挡不住李敢的箭雨霸气,哀嘶着奔逃而去,独留下霍去病一个人仰面躺在泥水中。

霍去病手中的箭依旧搭成一个满月张弦的造型,似乎根本没有时间出手…

混沌的泥水将霍去病的脸上弄得一片黑糊…

雨水沉重地不断压下来,仿佛要将他埋入深水之中…

独倚楼

三十五章

雨水沉重地不断压下来,仿佛要将霍去病埋入深水之中…

——他输了,他真的输了。

秋雨一阵阵压落下来,将霍去病的双眸湿润到模糊。

他仰望着铅灰色沉重的天空…他的左侧脸颊有一个小疤…

郑…云…海…

自其父亲郑老将军早年战死后,李广老将军收养了郑云海兄弟两个。

弟弟云河体能稍差,云海却是骑射的天才。李老将军顾念袍泽之情,也爱惜他的人才,特地将李家箭法传授给他,如待亲子。郑云海勤加练习,深得李家箭法的神髓。

元朔二年,二十岁的郑云海遇上十五岁的霍去病。

当时的霍去病骄横跋扈,乃是地道的恶少,郑云海嫉恶如仇,以李家箭法教训他,与他十箭比射活人。前面九箭都是平手,唯有最后一箭郑云海以方才与李敢同样的手法,伤了霍去病的左颊,从此留下他的那个小疤…

霍去病闭上潮湿沉重的眼睛,向着天空缓缓展开笑容。脸上的那个小疤在他笑起来的时候,便化作一个梨涡,又深又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