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去病仰看雨雾,他还以为,此生再也见识不到这样的箭法了。

他还以为,很多事情已经掩埋在了记忆中;他还以为,河西二战的祭魂可以洗涤掉内心的愧疚;他更以为心里的伤口已经坚硬到不会再痛。

所谓兄弟,就是那个明明已经死掉了,还能让你心里不时淌血的那个人。

这样的兄弟,他连给他收尸的机会都没有…

沉重的马蹄声在霍去病耳边响起,李敢的马蹄重重落在他身边,他弯下腰伸出手给霍去病:“没摔着吧?快认输!”

霍去病继续笑,他怎么不问没射着吧?这种人,能不能射着,出箭的时候就该知道了吧?

他一把拉住李敢的手,用力往怀里一兜,李敢紧抓住马匹,被他带得几乎连人带马一起踏上他的身体:“你找死啊!”

霍去病仍然用力,李敢抗不住被他带下了马匹,落在他的身旁,溅起一片泥浆,道:“不认输?”

霍去病一把抹开脸上雨珠泥水,忽然扬起手,将满掌的泥水都抹在李敢的脸上。李敢没有提防,被他抹黑了脸。他不屑于对这种小儿行径还手,恨得用陇西土话咒骂了一句。

霍去病坐起来,露出存心耍赖的笑容:“明日比试狩猎,如何?”

李敢呸他一声:“不去!”

这一夜霍去病睡得黑甜。

等到天明睁眼的时候,发现自己已经起晚了,他也就不再去训练场了,只留下一道简单的军喻:“着陇西李敢,练兵五百夫。”

他得回长安去,还有十几天就要到自己行冠礼的日子了,他不能耽误这样的大事情。

想想长安城里也没有什么有趣的事情,他一路耽耽搁搁地走回去。放马赏景,落店喝酒,看看秋天高阔、归雁南飞,望望平野莽川、冷水激流,好不逍遥自在!

三天的路程,他足足走了四天方到了长安城。

回到侯府,霍去病没有看到绿阶,他便问了家臣。

“皇后把绿阶姑娘接到宫中,要将后日侯爷行冠礼的事情再梳理一遍。”

姨母也真是,一个孕妇让她赶来赶去做什么?

霍去病命人牵了马,准备自己出去接绿阶。马匹刚走出官寺,倒看到自己府上的马车缓缓而来。霍去病拍马上去,拉开窗帘一看,绿阶、皓珠、明月都在。

绿阶被吓了一跳,不知谁家登徒子,居然敢掀冠军侯府的马车,待看清是自家侯爷,问:“侯爷回府吗?”她以为与侯爷是路上相遇,只不知道他回府还是去宫中。

“回府。”霍去病放下车帘,随着马车一起入府。

绿阶很明显又大了一圈,但是下马车并没有不方便,她让人在马车上按了一个合适的踏脚点,非常顺利地便下了车。霍去病想帮她也没什么好帮的,只觉得看着她很开心,这是一个很管用的女人,他的儿子在她体内茁壮成长…

他未到长安城时,一想起欲见绿阶,就心烦气躁;回到长安城,一看到她不在府邸,又心慌意乱;等看到她和孩子都非常安康,他又心满意足。

这个人分明是在意乱情迷,还始终拒绝自己这样想。

到了申时,绿阶照旧陪他吃饭,两个人照旧无言。

霍去病一算,自己又扔了她足足八天,而且又是在她身体不好的时候。

绿阶一直在专心吃饭,仿佛对于霍去病无缘无故扔下她八天的事情完全不放在心上。霍去病想,也许她被他扔惯了吧。这个女人真是…经得起欺负…

绿阶看起来现在胃口好了很多,她吃完了一小碗饭,还有一小碗菜。霍去病一直在看她吃饭的样子,她的脖子垂的样子很优雅,不断将小块小块的菜食放入口中。

因了他的命令,她现在都挑好衣服穿,也知道挑上等的首饰戴。

她身上穿了一件淡水绿色的厚锦缎薄袄,衣领袖口都以淡绿色期云绣装饰着精美的花纹。她的头发自中间分开,眉梢眼角挡在两边垂下的乌发之中,越发显得深长。耳边是两滴翠色玲珑的绿玉坠,脑后长发盘成松松的玉兰髻,用一支细长的白玉簪绾着。这白玉簪造型简单,但质地非常细腻白洁,簪尾颤巍巍垂着一颗桂圆子大小的南海珍珠。

绿阶吃完饭,还特地将碗翻过来给霍去病检查,证明自己都吃完了。

她才十七岁,长相上还透着少女的稚气,这么翻着碗给人看的样子有些许孩子气,霍去病忍不住觉得可爱,调转头不去看她了。

绿阶吃完了饭,还想喝汤。

他们的案桌是矩形的,霍去病正对着矮案,绿阶坐在一侧。汤碗放在另一边,绿阶够不到,于是抬头朝着霍去病,拿筷子点着那汤碗冲他看了一眼。霍去病没在看她,她只得自己伸手去拿。

霍去病发现了她的动作,又转回来将汤碗端过来递给她。

这是一碗特腌的酸笋髓汤,又酸又鲜大概很合她的胃口,绿阶喝完一碗拿起木勺还想添一点,不好意思地抬头看霍去病。

霍去病点点头,示意她放开吃。

绿阶就挑了自己喜欢的笋髓放在汤碗里,他忘记将头转回去,继续呆呆地看她喝汤。

这两个人一个傻吃,一个人呆看,要是有风流经验的汤医师进来看见的话,可以看出他们现在是标准的大男人宠溺小女子的情形。

等到绿阶吃完,霍去病拿起漆油筷子开始狼吞虎咽地傻吃,这一回,轮到绿阶撑着头呆呆看着他。

他穿着深赭色的厚缎连襟深衣,瓦纹铺绒绣装饰着衣边。

他吃饭的时候喜欢扒一大口,紧紧抿着薄唇使劲地咬,眼睛始终盯着面前的菜碗,一点儿都不分心。

绿阶换了一个手扶住自己的下巴:她家侯爷吃东西的时候,专心得可怕。他这个人做什么事情都专心得令人感到生畏。

他去别府赴宴,偶然会带上她前去侍宴,她也见识过很多名门贵公子,固然有些公子生得比他好,但是没有一个人如她的侯爷这般肩背停匀,腰身挺拔,令人不肯移目。

要是深谙男女之道的栾殷大人走进来,必会明白霍侯爷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欠下了一笔风流桃花债,迟早得统统还给他身边的这个小女子。

只不过他们两个自己不知道。

饭毕,绿阶理所当然回到自己的屋子里去睡觉,霍去病屋里那不伦不类的鸳鸯床也早已被她拆了。

霍去病担心自己今晚还是睡不着,一回到府里,他的心就似乎无法安定。

他拉开门,站在门口看夜景。此时的冠军侯府菊花盛开,傲寒如玉,片片金色铺天盖地…他想,府里其实种上一点花还是很不错的。

过了一会儿,绿阶的屋子窗户也轻轻推开了,绿阶坐在窗口望着自己栽种的菊花,她也无法入睡。

今天,她有件大事情要做。

系红绦

三十六章

绿阶靠在窗下,深秋的夜晚风有些凉了,她自己站起来添了一件白狐裘袄。面前的朱油描花的矮案上摊了一块帕子,那帕子被烧焦了三分之一,被她叠得平整。

前几天府中整理杂物。

冠军侯府中一般的生活垃圾都是几天就扔出去的,但是一些旧衣,用剩的帕子,写废的竹简之类是不能随意丢弃的。试想长安街头某个无聊汉套着侯爷的旧衣服…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所以每到秋天的时候,会将一年来府中的杂物一并整理出来,放在空地上烧埋干净。

绿阶帮着皓珠明月一起整理了许多旧衣竹简,一个小包袱刚打开一点儿,绿阶顿时呆住了:这是她跟侯爷“初夜”的杂物,还是侯爷自己亲自整理的。

她转过头,连忙统统都丢入要燃烧的废物堆中。

因秋燥动火是一件大事情,大家都一起站着看家奴点火。

绿阶也站在那里看,生怕有火苗被风吹了走水生祸。火苗一点点舔食着布料竹简,很快就烧旺了。大家都退远一些,绿阶忽然快步走过去,从地上拾了一根树枝,将一个着了火的包袱挑出来,从里面抢出一块帕子,踩灭火苗拣了起来。

那是…红阙的信…

她对那一夜一直都不肯好好回忆,甚至连红阙的信都忘记了…

那帕子当然已经被烧掉了许多,绿阶紧紧捏在手心里。

绿阶将红阙的信收起来,裹紧身上的狐裘,拉开房间门走出屋外。霍去病听到了她屋子里的动静,转过身正看到她向他这边走来。绿阶对看到他似乎相当羞怯,脸无缘无故升起一抹红晕。可是脚下并没有停下来,直接走到了他面前。

“你怎么不睡?”

“…”绿阶望着侯爷的衣裳,还没有换过呢,“侯爷也没有睡。”

“你不一样。”对他来说,时间太早了。

“奴婢…”绿阶踌躇了一下

“…”霍去病望着她。她在他面前一向就如同兔儿见了狼,避之唯恐不及的模样,今天这只小兔子这么主动凑到狼吻上,她打算干什么?

他,目若明炬…

她,心如鹿跳…

绿阶几乎要放弃…她疑心,自己是不是特地前来寻死的?

她们这个朝代女人倒追男人真的挺常见,但是,敢豁出去倒追霍去病实在需要两把刷子。长安城闺秀贵女那么多,至今好似无人能够在他心里留下痕迹。

这就是绿阶今日筹备的大事情。

光想像一下自己在侯爷面前主动跟他搭讪、套近乎的情形,就够她做噩梦的了。

绿阶不愿意放弃,鼓足勇气道,“奴婢是来陪侯爷喝点酒!”

霍去病哑然:他还从来没有请姑娘陪喝过花酒呢,感情她是来给他开荤的。

他不习惯这样,遂道:“我不跟女人喝酒。”

霍去病打击起人来一向吃人不吐骨头。

“…”绿阶窘到无地自容,脸色慢慢潮红,最终只得转身,退了出去。

看着她慢慢退出去,霍去病忽然想,其实偶然跟她喝一次酒也没什么大不了。只不过他话已出口,没有叫她回来的道理。

——绿阶首次试图与霍去病交流,结局很失败。

霍去病正打算回屋,谁知,绿阶自己又走回来了。

她认为,侯爷不肯跟她喝酒也不是存心拒绝她,这是他自己的真心话。她陪他出去赴宴的时候,他总是跟一帮子男人一起喝酒。

偶然有那些贵族女子凑上来想跟他喝一盏清酒说一会闲话,她家侯爷那张嘴脸才叫丑恶呢,又冷又傲,能把春日融融的宴席变成冰窖,把别人姑娘吓唬得都不敢上前。

绿阶当时还想,长安城好男人这么多,曹襄小侯爷温和秀美,公孙胜声公子美眸善徕,韩说将军英俊潇洒,若要选夫择婿,哪一个不比她家侯爷强上百倍?那些小姐们也不知道是什么眼光,难道都是属狗的嗜好啃硬骨头?

真没想到,如今她自己也加入了这个队伍。

白云苍狗,人生难料啊…

至少,他方才说话的样子还挺正常,没有摆出一付拒人以千里之外的冰冷表情。

绿阶望着面前这块英俊非凡超级难啃的硬骨头,拿出自己的独门武器:“侯爷跟侯爷的儿子…喝…总可以吧?”

“…”这算什么理由?霍去病抬起眉毛。

绿阶手指悄悄抠着墙壁,死赖着不走:这当然算是个理由,也是如今她唯一能拿出手的理由。

俄顷,霍去病终于浅浅失笑,扬起下巴:“你真能喝吗?”

绿阶拼命催促自己放松下来,手里举起一个小小的酒坛,如背书一般道:“这是汤医师给奴婢的小纯酿,安神帮助睡眠…”她背书的神情令霍去病感到好笑,沉下眼睛看她。

绿阶被他盯得倒吞一口凉气,干巴巴坚持说完:“…奴婢…奴婢,每天可以喝一小杯。”

她生怕侯爷再拒绝,挤到门边,强行擦过侯爷的身体,抢先走入他的屋子。

霍去病倒反而被她弄得不得不贴紧房门,让她可以走过去。

绿阶将自己带来的酒具放在他的虎案上。九枝青铜鸟兽树形大灯的焰火因他们两个的走入而被风吹得一阵明灭,霍去病也随她而入。

看到红阙那条手帕信,绿阶什么都记起来了。

那一天侯爷是特地将她叫进去给她帕子的,所以那天被他占据身体的人不会是皓珠不会是明月,只能是她。

事情过去了这么久,绿阶再消息闭塞也知道,河西一战侯爷失去的都是些什么人。

她的红阙妹妹离开她,只是开始一段新生活而已,她已经感到非常痛苦了;侯爷那么多兄弟葬身荒漠,从此天人永隔;还有小骠,他那么紧张那么喜欢的小骠,自河西一战之后她再也没有见到它。

他靠在墙壁上两天两夜的时候,心一定痛得快要死掉了吧?

就这样,他还记得把红阙的信递给她。

绿阶给侯爷倒了一碗酒,自己倒了很小的一盏。

霍去病默默喝完,绿阶只抿一小口:“侯爷,酒怎么样?”

“酒不错。”

“嗯。”绿阶并不懂酒,侯爷说好那就必是好的。

“这几天怎么样?”霍去病自己又倒了一碗,他看到绿阶带来的酒坛非常小,便只倒了半碗。

“挺好。”绿阶扳着指头道,“天凉了奴婢注意保暖自己会加衣,晚上奴婢已经开始用薰炉了,吃饭的时候奴婢荤菜素菜都吃完的,每三日都吃一回芨芨草。”

她回答得太多,霍去病听着有些字眼儿耳熟能详,看她一眼。

绿阶被他看得有些心虚,明白自己露了底,低下头默默把玩小酒盏。

双方沉默…

霍去病拿着酒碗,眼睛瞟向自己屋子的某处:这死丫头,翻他东西。仿佛心底里什么东西被她莽撞地掀开了,他的脸上涨涨的,心里又开始不舒服。他将脸深深埋入酒碗,却只小小地尝了一口。

绿阶现在识了很多字,看到有字的东西都会忍不住多看几眼。

她在收拾侯爷屋子的时候看到了一篇汤晏医师写给侯爷的卷册,都是如何照顾孕妇的话。什么要注意保暖,每日多吃绿色菜之类的写得挺啰嗦。

她上下对照了这一个多月来他的所作所为,看似荒唐,其实每一件事他都是在竭力而笨拙地照着那个册子上的话做。

说实话,她家侯爷真不会照顾人,他对她的照顾大多时候更像是在惊吓她。他陪她吃饭简直让她受罪,他逼她跟他睡觉令她非常不安,他冲她大吼大叫,常让她心惊肉跳。

先前她只觉得他可怕,现在她觉得,他实在是个很可爱的男人。

绿阶拿着那卷册微微颤抖:她人穷志又短,占了她身子的人又碰巧待她不错。

所以,她抵抗不住诱惑了。

此时,两个人无言而坐,霍去病心中有些别扭,不肯主动挑话题。绿阶在他面前也很少能说上话。好在,彼此都舍不得喝干酒盏中的酒,都在慢慢地抿。

就算抿,又能抿多久呢?

“奴婢穿了大衣服,侯爷冷不冷?”绿阶摆出嘘寒问暖的模样。

霍去病瞅她一眼:既然很冷,某人是不是该回屋了,彼此落个轻松?绿阶也发现自己问的话没什么意义,低下了头。

于是,又是难堪的沉默。

绿阶再次尝试与侯爷的感情沟通,继续很失败。

绿阶在心里默默念咒:“譬如为山,未成一篑,止,吾止也;譬如平地,虽覆一篑,进,吾往也。”

湖山好

第三十七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