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阵晚风吹来,九枝青铜大灯上的蜡烛一盏盏被吹灭,只剩下最后一枝在摇摇欲灭。

屋子里暗了下来,窗外的景色倒清晰了起来,月色如洗,照在窗外的菊花上,看着分外清晰。

绿阶锲而不舍,第三次进行挑战:“侯爷,菊花很漂亮吧?”

“嗯。”霍去病严肃地欣赏起菊花来,不知道应该接什么话茬。

绿阶说:“那边的是垂丝菊花。”

“嗯。”菊花长得密密挨挨,霍去病也分不清。

“这是丽菊,紫红色的。”

“嗯。”深紫红、浅紫红、紫红杂白,一大堆垛在一起,霍去病也不知道她说的是哪一朵。

“那是绿衣、黄散菊…”就算是小口在抿,绿阶的酒也已经喝完了。

“哦。”

“还有明堂,紫归。”绿阶有点累了,和侯爷这么闷的人报了几十个菊花名,真的很累人。更何况绿阶也不是什么玩菊花的高手,有些是她自己胡诌的。

胡诌都快胡诌不出来了。

“那一丛是什么?”霍侯爷终于主动问问题了,绿阶打点起精神一看,脸顿时绿了:“这个…”这是耻辱啊…

“怎么?”

“这是奴婢自己种的。”侯爷早晚也会知道,还是老实一点比较好,“肥上多了,至今焦着。”抱着侥幸的心理等它们开花,估计要明年了。

“那些都不是你种的吧?”霍去病太容易找出问题的症结所在了,指着开得茂密的菊花们问。

“是…”绿阶底气非常不足,垂头丧气:幸亏都不是她种的,否则整个冠军侯府岂不要焦糊成一片?

霍去病安慰她:“以后多种种就好了。”

“嗯,明年再种。”这也是绿阶的打算。

有酒有菊,岂能无乐?

霍去病也看出绿阶找话题找得辛苦,遂吩咐守门的军士将书房中的“徽月”琴拿过来。

绿阶乃是一介白丁不会什么琴曲,这琴师的角色,自然只能由色艺双绝、德艺双馨的霍家侯爷领衔主演了。

一段流音过后,绿阶撑着下巴望着他:真好听啊…侯爷弹琴的模样真好看…

侯爷平时不轻易弹琴,顶多在宫中应皇上之邀奏上一两曲。不过,皇上似乎更愿意他为他舞剑。其实他非常喜欢琴,琴这一物,最大的特点就是孤高自在,不需要知音。古之“高山流水”的传说,在年轻的霍去病心中真是谬误一段,谁弹琴是弹给别人听的?高山旷谷,流水白云,有它们就足够了。

他停下泛音连连的手指,想到当初两人学字时候无言而和谐的场面,嘴角勾起淡淡的微笑:他想到如何解决两个人之间无话可说的难堪局面了。

他低下头问绿阶:“我教你学琴怎么样?”

绿阶略微意外一下,自然频频点头:侯爷会的东西很多,骑马、射箭、行军、布阵…她大概能学的也就是琴了。

霍去病在七根素弦上弹了一段,让绿阶跟着摹仿出来。

他琴技高超,性格又喜欢追求有难度的东西,那一段他看来无比平常的《渭水波》,其实曲调激流跌宕,山回路转。绿阶一时之间无法学会。

绿阶勉强试了一会儿,弹得极其难听。

霍去病到底对女孩子没多少耐性:“笨,这样都学不会?”

绿阶见他的温存收拢,又是老嘴脸暴露了出来,无奈道:“侯爷该找一些入门的曲子给奴婢学。”

“这已经非常简单了!”霍去病深感朽木不可雕也。

“可是奴婢还是觉得难。”因材施教侯爷不懂得吗?

面对如此笨人,霍侯爷难免生气,略微想了一想,低头将最最初级的曲子《淇奥》恶狠狠连弹三段。

“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瑟兮僩兮,赫兮咺兮, 有匪君子,终不可谖兮!

瞻彼淇奥,绿竹青青。 有匪君子,充耳琇莹,会弁如星。 ”

他停下手:“这个总会了吧?”

这首曲子倒真的是入门琴曲初级中的初级,大意是称赞一位玉树临风的美男子,气质温润如玉,仪表庄重,如绿竹猗猗。绿阶在赵清扬手中学过一段,因浅显好学,曲调优美,她很喜欢这支曲子。

《淇奥》之曲最讲究风度韵致,似侯爷这般强盗扮了书生,弹得恶狠狠的,还有什么韵味可言?好好一首曲子,被他这么一弹生生糟蹋了!

绿阶悄悄瞪她侯爷一眼,推开他,自己坐到琴案前,凝神息气,缓缓而动:“瞻彼淇奥,绿竹猗猗。 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一抹清韵,幽雅绵长,绿阶弹了半段便停了下来:“奴婢只会这一点。”

又望着他:奴婢虽然只会这半段,可是这温润美玉般的韵味比侯爷你掌握得好多了!这琴曲中所描述的那位仪表华美,内蕴温厚的美男子,才是女子们心目中所向往的谦谦君子!

霍去病对此毫无感觉,只觉得她笨死了,只会弹那么一点点。

于是,双方又陷入了死局。

最后一盏蜡烛在一阵秋风中彻底熄灭了。

一片黑暗中,他们看到天地仿佛生了一层白尘,慢慢从屋面到地面,逐渐透出凛冽的寒气。

飞霜凝结,天地之间玉洁冰清。一直气息远淡的菊香,忽然浓郁起来,罩满天地无缝无隙。霍去病觉得自己的袖子都浸满了这苦苦的清香。

月下飞霜,这等奇景霍去病并非第一次看到。他在大漠上无数次看着草原一瞬间凝白,仿佛玉宇仙境。

飞霜若雪,这等奇景绿阶也并非第一次看到。她在冠军侯府无人的清夜中,无数次看到屋顶角楼逐渐晶莹,仿佛琼楼瑶池。

这么多年来,他不曾进入过她的侯府寂寞,她也不曾进入过他的大漠寒夜,此时的并肩而视,心头都有说不上的滋味,道不明的惆怅。

咫尺天涯,他们彼此竟相隔了万水千山。

绿阶想,她要怎样走,才能够走到他的身边呢?

此时屋中全黑,经了霜的菊花香气阵阵传来。窗外月色将泠泠清辉投射入屋子里。酒到陈时方始醇,菊到凌霜方始香,一点点地滋生与渗透,等到发觉,已经浓到化不开。

“你早点回去睡吧。”

霍去病看到这个霜,才发觉绿阶熬得太晚了。

她的屋子里用了薰炉,比较暖和;他睡觉不生火,寒冷之夜,绿阶无法在他屋子里睡。就算是生活小事,他们也无法协调一致。

秋蕊香

第三十八章

绿阶站在大门口,看人来人往都在搬箱笼,扎彩旗,挽丝幔,安排宾客位置,准备宴席,做着冠礼最后的准备。霍去病早就躲到哪里都不知道了,只有勤劳勇敢的卫大将军亲自来府中担任总指挥。

平时人丁虚空的冠军侯府如今呈现出一派颇具卫氏风格的勤劳勇敢、蒸蒸日上的劳动场面。

霍府家臣栾殷大人、罗昭大人和应允慈大人也带着下人在一起帮忙。

平阳公主几次差人过来给卫大将军送点心,深怕自己丈夫忙昏了头委屈了他自己。卫大将军将点心赏赐给忙碌的众人吃,其滋味甜美如蜜。

虽然平阳公主自己不曾亲自出场,在栾大人等的眼睛里,他们这股夫妻恩爱的劲儿,显然比霍府那两个不解风情的愣头青有看头多了。同样身为情场老手,栾大人也不免跟几个同僚谈论一些风花水月,说一些男人关心的话题。

绿阶没什么机会见这种大阵仗,本想跟卫大将军、栾大人他们学一些人情往来,见几位大人说的话并不是她听得的,于是就站到门口去了。

她看到一辆马车从街角远远过来,停在路边。绿阶以为送什么东西来,便仔细看去。又看着不像,那车窗帘乃是清油布做成的,看起来这车朴素得很,不像是从卫府或宫里过来的。过了一会儿她看见了一张孩子的脸,从马车边上露出头来。

“蕊儿!”绿阶连忙走下台阶,向街上走去。皓珠明月也跟在后面。

“郑家嫂子!”绿阶脱口而出,想着又觉得不妥,郑云海已经在河西一战战死,李芸娘一定不喜欢她这么叫她。她于是僵在了那里…

车帘一掀,芸娘伸出头来,看看她,脸上微微绽起一丝笑容:“绿阶姑娘?”

绿阶朝她轻轻行一个礼,不再说话了。

芸娘看出她的拘谨,反笑道:“你过来,这阵子看起来侯爷待你挺好。”几个月前的绿阶苍白瘦削得不像了,眼前的她看起来就面色红润。

绿阶问:“嫂子来找人吗?可要奴婢去传话?侯爷也在,只不过嫌吵躲起来了…”

“不是。”芸娘瘦薄了一些,眸中仍然有笑意,“奴家不是来找人的。”她乃是军功世家,一门皆是武将,说话直爽,“往日里我都带着蕊儿来这里等…”她低头轻抚女儿的头,蕊儿如今看起来乖了许多,显然父亲的去世给她震动非常大。芸娘说:“今天我们要回郑家老宅去。已经请到了皇上的恩旨,最后来这里看上一看。”

绿阶往身后看了看,想起从前她领着女儿站在这里等郑云海的样子。

芸娘说:“对了,你上一回给蕊儿做的糖人,蕊儿很喜欢,你府上可有?”

绿阶说:“我们府上没有小孩子,那是现做的。”

芸娘“哦”了一声,看了看她的身体,说:“不久就该有了。”绿阶红了脸,说:“嫂子你等一下,奴婢马上给蕊儿现做一个。”转头吩咐明月回府拿东西。

芸娘止住了明月:“不必了,我们马上就要出城。姑娘自己好好保重吧。”她让车夫赶着车走。

绿阶追出几步:“嫂子你们住哪里?奴婢做好了糖人,让侯爷派人送过去…”

芸娘回头望着她那里,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只不作答。

绿阶觉得她没有听见她说话,她一定正望着冠军侯府。

多少次芸娘在那里望着冠军侯府,总能看到自己的丈夫迈着那矫健的步伐从里面走出来…他们两个…连最后一面都不曾见上…

曾经那样幸福的女子,她的幸福竟然薄得如同一层纱。

明日就是霍去病行冠礼的正日子,皇上命他早点回府做些准备。

一切都已经完全准备好了,霍去病回府也并无事情可干,便一个人坐在凝丹阁屋下的走廊上。

这凝丹阁乃是府中取秋景之处,对面就是霍去病的屋子,那一日他和绿阶赏花便是看的这凝丹阁的菊花。

凝丹阁的廊下都为桃木地板所铺,黑木廊柱与深褐色的地板相映,色彩端雅而大方;而凝丹阁前,红枫招摇,菊色艳侬,秋色浓丽而繁盛。

霍去病一个人靠在黑木廊柱边,一双丝履放在身后,赤足坐在桃木地板上。

看到绿阶从对面过来,叫住她:“你、过来。”

绿阶走过来,他指自己的身旁:“坐下。”

绿阶看了看他的丝履,遂脱下木屐,在他的鞋子旁边摆放整齐,在他身边坐下来。

霍去病将手臂搁在自己的膝盖上,随意斜靠在廊柱上:“这一株,垂丝菊?”

“嗯。”

绿阶顺着他的视线望过去,菊丝轻柔,向一边如水瀑一般倾泻,仿佛美人晨起懒于梳妆,别有一番韵味。

“这一株是丽菊?”霍去病指着一株深紫色与浅橙色相间的复瓣大菊花。

“是的。”这一株很好养,当然,是种花匠人告诉绿阶的。

“这是绿衣?”霍去病望着一株淡白菊花,只在花蕊处含有一点点赏心悦目的娇绿。

“是啊。”绿阶很喜欢这个名字,笑着回答。

“黄散菊。”霍去病微微点头,那一株黄菊色彩灿烂若阳,确实十分动人。他继续道:“长冉、红盏、朝云?”

随着他的一一指点,绿阶也频频点头。

夜晚闻菊香,白日看菊色,绿阶觉得此时轻松又舒服,随着他一处处欣赏过去。

霍去病漫不经心地用手指在膝盖的厚织绫纹上缓缓划动着:“这个菊圃,共有五百三十多株菊花。红色花有五种,黄色花有七种,紫色花比较多,紫红紫蓝紫白共约一十五种。每一种都有各自的名字,也有出处。”

他转过头望着绿阶:“哪一株是明堂?哪一株又叫紫归?”

“…”

绿阶猝不及防,哑口无言。那日为了跟他找话题,无奈之下胡诌了几个名字。

霍去病微微眯拢睫毛,仿佛一只发现了老鼠的大猫,懒洋洋而别有深意地看着绿阶:要撒谎也请有技术含量一点,无缘无故骗他,难道不知道他眼里容不下沙子吗?

霍侯爷,谈恋爱也请有点情趣,万事都要跟军务一样搞得透透彻彻的做什么?

绿阶被他噎了一会儿,抬头问他:“侯爷要不要吃落花生?”(即花生。)

霍去病微微一窒,这话题,也转得太生硬了吧?

不睬她。

绿阶可没感到侯爷打算不睬他,她家侯爷经常不说话,时常把别人当作空气。要和他说上话,自然需要费点努力。

她当真从怀里掏出一把落花生。

汉人只吃两餐,对于现在的绿阶来说,太容易饿了,随身总是带好这些吃食。

她将满把落花生在霍去病面前展开:“这是今年新收的,厨娘今天早上才在铁锅里烘出来的,很香。”说完,单用右手捏住一个落花生递给霍去病。

霍去病瞪着她,不接。

绿阶笑了一下:她家侯爷是被人服侍惯了的,从小到大连鸡蛋都没有剥过几个,又不爱吃零食,估计他不大会剥。

她轻轻将那枚落花生捏开,绿阶是个做事情很灵巧的姑娘,手一翻,两颗剥出来的红皮落花生仁就静静躺在她白嫩的手心中:“侯爷你尝尝。”

霍去病继续不拿:居然骗他?!连这种小事情都爱撒个谎什么的…哼!

绿阶自我安慰:她家侯爷从不吃零食,现在要跟她一起分享零食,当然不习惯的呀。

关键问题是,他现在不再计较那菊花的名称是真是假了。

绿阶很有耐性地将手伸啊伸,要伸到他的脸上了。绿阶很有耐心地期盼着期盼着,大眼闪闪,都是星光。

霍去病有些无奈,为了避免她这种无聊麻烦的纠缠,只好伸手将那落花生仁拿起来,捻去红皮,抬手一抛,准确地投入口中。

“很香吧?”绿阶问。

咔咔咀嚼,没有人回答。

待嫁心

第三十九章

绿阶自己也剥了一颗吃着:“侯爷,你要挑这种个头比较细长的,剥出来那红皮都是皱皱的这一种。这种吃着特别甜…”她一本正经地指点着霍去病。

霍去病觑眼旁观:他是一个会去挑零食吃的主儿吗?

“…”绿阶也明白他不是一个自己挑选零食吃的男人,于是道:“啊,就是这一个。”她连忙用指尖挑出一枚落花生,剥开了壳送到霍去病唇边:“侯爷你吃,看甜不甜。”

她的指尖柔软圆润,他的唇韧薄润泽,无意中碰到了一处。

绿阶跟受了惊一般迅速收回,霍去病只觉得她的指尖在自己唇边轻轻一绕,便有一种特别的感觉慢慢散开,他用力揉一揉自己的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