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阶低头自己剥落花生吃。

绿阶吃落花生没有他那么豪迈,她喜欢把果仁捻成两半,拿其中的一瓣一小口一小口地咬。

“你常吃零食吗?”霍去病看着她的吃相,觉得很看不惯。

“嗯。”绿阶把剩下的一点果仁推入口中。

“我怎么没看见过?”要看见了早就让她改掉了,多像一只老鼠?难看死了。

“在自己屋子里吃。”绿阶认为他能够看见她吃零食,那才是一件稀奇的事情。

“以后别这样吃。”霍将军又开始下军令了。

绿阶很是呆了一呆:“怎么吃?”

霍去病从她手心里拿过一个落花生,用力捏碎,取出里面的果仁,向自己嘴里一投:“这样,干脆一点。”

这是,有难度的事情…绿阶也不打算尝试:“奴婢没有侯爷这种准头,不知道会丢到哪里去。”

“那就这样吃。”霍侯爷循循善诱,敦敦教诲,又从绿阶手里拿了一枚落花生,演示给她看,“总之,别把自己弄得像一只老鼠。”

“老鼠?”绿阶终于明白他在嫌弃自己的吃相,她赶紧扯话题,“侯爷,天气冷了,厨房里老鼠越来越多。”

“嗯。”这事儿他不关心。

“听说西域有一种动物,专门抓老鼠?”

“那叫猫,博望侯张骞上一回在宫里说起过。”

“猫是什么样子的?张大人怎么说?”绿阶对这种神奇的动物非常感兴趣。

霍去病回忆了一下:“说是有一条细长的尾巴,眼睛白天都眯着,一睁开如同明灯。走路悄无声息,奔跑起来迅若闪电。”

绿阶微闭眼睛仰面感受着他的描述,忽而笑了:“侯爷,怎么听起来有点像你?”

“胡说八道!”他是有一条细长尾巴的吗?皇上说他“是朕的雄鹰”,匈奴人称他为“大漠苍狼”,他哪点像猫了?

“侯爷,你还要不要吃了?”绿阶把落花生递到他面前,霍去病推开她的手,谁爱吃这种零食?

“侯爷,西域有很多有趣的事情吧?侯爷都见过什么?”

“…”霍去病觉得他没有见到过什么,“我是去打仗的,能见到什么?”就算有什么也被他挥刀砍了。

“听说月氏人都是白皮肤,棕色的头发,很漂亮?”

“不怎么样。”霍去病自己的军队里还有一支月氏族的队伍,“不过,他们的眼睛很特别,是蓝色的。”

“蓝色?”绿阶感到新奇,“眼睛怎么会是蓝色的?”

“是,骠骑营里就有二十三个月氏士兵。他们的眼睛像居延泽的湖水,碧蓝碧蓝的。”

“下一回能带一个让奴婢瞧一瞧吗?”

竟然要求他弄一个男人来看看,这就过分了吧?霍去病哼了一声没搭理她的非分要求。

“居延泽就是休屠王的驻地吧?”绿阶问。

“你怎么知道?”

“侯爷的地图上这么标着的。”

“哦。”

“那里的景色肯定很美,碧蓝碧蓝的湖水,长安城的湖水都有些灰。”绿阶记得自己家乡的淇水就是清澈如天空一般明静。长安城大约是一个烟火气太重的地方,连建章宫的太液池也有一种浑厚的浓绿色。

霍去病摇头:“那边住不惯的,还是长安好。”他吃够河西的苦头了,逐水草而居,这不是霍去病的生活方式。他是个汉人,也永远是个汉人。

“那边的人是没有屋子,睡马匹上的?”

“他们有屋子,叫毡包。是用木头和牛皮搭建起来,等到草枯的时候就会把毡包拆下来,换一个地方继续放牧。”

“那岂不是跟侯爷的军帐有点像?”绿阶去过也漠,见到过数万牛皮军帐如星辰一般洒落在草原的壮观景象。

“嗯。”

两个人你一言我一语,慢慢说着那些遥远的景色。

他告诉她,大漠上空的星星特别多,也特别亮,仿佛伸手就能够摘到。她比划着,是怎么大呢?星星都是非常遥远的天体,怎么可能伸手便能够摘到呢?他不屑于她的孤陋寡闻,这只是一种比方而已。

她告诉他,这种落花生不是很好吃,改天她拿盐卤水浸泡以后再炒给他吃,会更香甜。他说,不是用盐卤浸泡吗?那岂不是会变咸,怎么会香甜?她笑话他,咸味能增加鲜甜感都不知道,亏他还有一张天生挑剔的嘴,对于调料食物根本就是门外汉。

他还告诉她,皇上曾让他多多研读《六韬》《吴子》等上古兵法,可他觉得那些兵法多为中原战场上平原战、山区战的经验总结,其实对于大漠战斗,都派不上用场,还要因地制宜地灵活机变。

她也告诉他,她绣花的时候喜欢把丝线捻成八股,取其中一股来使用,这样花纹特别细腻耐看,还从他的衣袖上翻出花样,让他甄别鉴赏。

他又说,《尉缭子》曾说过,古之善用兵者,能杀其半,则威加海内。这种说法纯属谬误,他认为两军对阵不得不杀,若成为汉俘,再忽视匈奴人的性命,反而会令局面陷入生死对抗的僵局。

她于是说,临淄的大米最香,烧出来的饭有一股淡淡的青碧色,她正打算让人去临淄多订一些秋熟新米…

他的话题里全部都是大漠黄沙,战场煊煊。

她的话题里全部都是柴米油盐,小鸡肚肠。

两个人随意聊着天,也没留心对方是否听得懂自己的话。也许,能否听懂对方的话,对此时的他们来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们能够一起坐在这里,一边说着话儿一边看着夕阳西下。

他们面前,是芜繁缤纷的菊花,他们身边,有凝丹阁旁红枫的旁逸斜枝。

她的海棠花叶形棠木木屐和他的生丝锦面丝履,整齐地摆放在一处,一双小巧,一双大气。

他们坐在一起的背影,一个娟秀一个挺拔。

两个人不时剥着花生吃着,将壳扔在地上,一片片若春日浮波的花瓣。

霍府的下人们,有路过悄悄驻步的,如今看来这府里的两个人也并非是一无是处的愣头青。加上都年轻漂亮,实在比卫大将军他们那一对还要养眼很多。

夕阳终于缓缓而下,整个凝丹阁的长廊上,点点烁烁都是金色的光斑。唯有他们两个的影子,被拉得老长老长…

两个人,一把落花生,吃得风情万种。

夜晚来临的时候,绿阶悄悄来到自己屋子的隔壁。

这里原先是红阙住着的,后来被她空关了。这些天她将一件东西藏在里面。

绿阶将屋里的灯都点亮,然后,从旁边一个樟木铜扣衣箱里取出两件衣裳。

一件是霍去病的,一件是她自己的,都是大婚的礼服。

自从愿意成为她的妻子以来,她一直在等着侯爷快快行过冠礼,她可以早日与他名正言顺地共牢而食、合卺而饮。

侯爷当初不是说过,冠礼过后就启奏皇上,将她迎娶进门吗?

以前侯爷的衣服她也动手,那不过是在针线坊女人已经缝裁好的基础上,再加点工夫上去。她那时候做那些事情的时候,只是为了讨好他,希望能够为他所用。

而现在这两件衣裳则完全不同,从选料到裁剪设计,到刺绣结绦,都是她自己一个人完成。绿阶一向感觉自己的针线活比宫廷内坊的还要好一些,只是从来没有兴致和缘由自己亲自完成一件大衣裳罢了。

绿阶抖开那身男装衣袍,这是一件玄青色直裾,内有白色衬袍,领口与衣襟都是她自己手工刺绣的银线暗纹。

绿阶将那直裾挂到木架上,仰头望着,她家侯爷适合穿深色衣裳,这件婚衣他穿着不知道有多神气。

她自己的婚衣也是自己缝的,为了掩饰自己的身体,在腰带和袖子上都做了一点改动。那女嫁衣与男婚服之间的刺绣,都是能够拼凑在一起结成百年好合的暗花纹理。

外表看,这两件衣裳和普通的贵族婚服大致无二,一般而言,霍去病的婚服,他的那些显贵长辈们也都会替他们从宫中选了好裁缝定做的。绿阶偷偷备下这套令宫廷针线坊也失色的婚服,准备到时候说服侯爷跟她一起穿上她缝制的礼服举行婚礼。

这是绿阶自己的婚礼,她当然希望穿自己亲手做的衣裳。

宫廷里绣坊的娘子们手艺再好又如何?

天上地下,能这么适合霍侯爷的婚衣,整个大汉朝也只有这么一套。

因为,天上地下,也只有一个霍去病。

看了一会儿,她又找到了不满意的地方。绿阶取出放针线的紫檀木盒子,穿了银线继续刺绣着。灯光柔黄,她坐在屋中,只觉得岁月悠长,每一针每一线都写满了甜蜜。

犯胡兵

第四十章

终于到了霍去病行冠礼的正日子。

众人忙碌了这些天就是为了这件事情,前一日特地请巫卜选了吉时,一切都在家庙中操练妥当。

侯爷需要经过三冠方成,自童子采衣采履起,一层层换衣加冠。

卫子夫看绿阶身体沉重,已经把所有的事情都交待给皓珠明月,绿阶也不能完全推卸责任,仍然一起在家庙的侧厢房里帮着侯爷换衣服。

冠军侯府当天热闹非凡,但凡有些势力的人都跑到了这里来,皇上又是主冠的“大宾”,带来的龙驾仪仗就不少,霍侯爷弄得跟太子加冠差不多的排场。

绿阶和皓珠明月站在放满礼服的侧厢房,侯爷一过来就要帮他换衣服。

绿阶听着门外皇上大声道:“令月吉日,始加元服,弃尔幼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于是侯爷一头撞进来,头上新戴了缁布冠,无纹玄衣长袖拂在两边,皓珠明月忙上前…一通忙乱之后,侯爷连忙出去了…

…外面神神道道搞了一阵之后,又听见皇上大声道:“吉月令辰,乃申尔服,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少顷,侯爷又一头撞进来,白鹿皮制的皮弁套在发髻上,燕尾衣衽、白色蔽膝,大带束腰…

皓珠明月忙着给他换上纯衣、纁裳、缁带、韎韐,等着三加爵弁…

小女子自有坐井观天的福分,绿阶没有看到外面红黑肃穆的庄严,没有看到皇上刘彻正冠郑重的凝重,看侯爷忙来忙去跟猴儿一样被耍,实在觉得有些暗暗好笑。

三冠结束,霍去病回来换最后一身送客礼服的时候出了个小岔子,一枚束发的金簪掉到了墙边。

皓珠明月手不是很空,绿阶为了抓紧时间便自己跪下来为侯爷捡簪子。她平时将自己照顾得极好,常用的车马、案桌都稍作改造,所以做事的时候很少有艰难的模样露出来。

这一次拣东西可没有什么巧劲可用的,霍去病眼看着她吃力地弯下腰,吃力地将那金簪勾出来,明月已经过去了接过那簪子迅速插在霍去病的头上。

等霍去病转身出去又回头的时候,看到她还趴在地上没有起来,皓珠走过去将她慢慢扶起来。

秋日阳光似乎含着金子,一路播撒。无边的草原被阳光染得犹如纯金,从天地间铺展开来,气势恢宏。

瓦蓝的天空中,云山翻涌,气象万千。

一条大河仿佛从白云间蜿蜒而下,静静地流淌在金色的草原上,清波粼粼,白鹭翔集,

材官将军李息牵马趟入清澈的黄河水中,一群轻盈的鹭鸟受了惊,从青翠的芦苇荡中纷纷飞起。

他弯下腰,捧一掬清水痛喝一通,抬起头,望着天空中的飞鸟渐渐远去。

李息此人参与过元光元年的马邑之变;元朔元年,他曾与卫青大将军一起从代郡出发,将三万军,斩获了数千匈奴人,也是一名战功赫赫、经验丰富的战将。

自皇上设朔方郡之后,李息奉命在此处筑城。

他带着十万民夫,沿着黄河边,乌措节屯、伊佝军堡、五原陵垒…一路修筑过去,以巩固朔方。

“启禀将军!”

“说。”

“抓到一个匈奴人。”

“为什么不杀?”李息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年轻副将。

此人名叫卫山,二十五六的年纪,壮大身材,浓眉黑瞳。卫山跟李息一样都是北地人,有少许匈奴血统,骑术很好。

半年前,在代郡带领两千黄河船夫,协助河西一战的霍去病部过河的北地都尉就是他。

卫山说:“此人鬼鬼祟祟,似乎另有图谋。”

李息从水中上来,一边套靴子,一边道:“在哪里?”

“带来了。”

卫山一示意,一个穿着汉衣的匈奴人被几个士兵架上。李息一看,此人乃是一个匈奴壮汉,身魄高大,眸含精光,显然是个武功高强的人。

“你是什么人?”

匈奴壮汉冷然而视:“你又是什么人?”

李息微微诧异:此人汉话说得很不错。

那匈奴壮汉道:“我是来找你们此处的大将军。”他不太通晓汉朝设军的规定,大将军乃是全国兵马总司令,目前是卫青担任此职。

李息道:“这朔方郡我管,有什么事情跟我说。”

“你?”匈奴壮汉上下打量了他一番:“李息?”

李息一听他说这话,就知道他还算打听过此处的情况,稳稳道:“不错。”

“有何证明?”这个匈奴人显然非常谨慎。

李息不跟他费嘴皮子:“拖出去斩立决!”

“诺!”卫山会意,一把将匈奴壮汉狠狠拖出去,用匈奴话道:“你有话快说,李将军没那么多工夫给你磨嘴皮子。”

匈奴人挣扎起来:“你真是李将军?”

卫山拔出刀:“你既然不信,看刀吧。”一刀就劈了下去,在他的脖子处停住,哗啦一大股浓血从他的脖子上流了出来。

匈奴壮汉连声道:“好,我信你们一回。”

李息说:“快说,什么事情?”

匈奴人看一眼卫山,对李息道:“我只跟你说。”

李息示意卫山,让他退下。卫山看一看那匈奴人的强壮身材,猛然抬起脚将他的腿踢断。匈奴人惨叫一声,抱着腿跌在地上。卫山这才带着人离开了李将军。

李息蹲下来:“现在你可信我就是李息。”

“信了信了。”匈奴人恨看着卫山离去的背影,这小子可真够野的!竟敢在自己主将面前随意伤人。

这个匈奴人也很剽悍,腿骨折断说话也并不颤抖。

“什么事情?”

匈奴人轻声说了一句什么,李息凑过去,一听脸色大变:“当真?”

匈奴人道:“我乃是休屠王部大当户铁利。”他忍痛掏出深藏在怀里的金牌,神色忧愤,“将军请速报你们的汉族皇帝。”若不是穷途末路,耀武扬威的匈奴大当户怎肯受这样的屈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