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西二战之中,休屠王部深受重创,他无法在大单于伊即轩面前有所交待,生怕大单于将自己枭首,以儆效尤。

在左右衡量之下,他决定投降汉朝。

他先跟浑邪王商量了一下,浑邪王此战之中虽然没有受到太大的损失,但是草场的失去,地盘的不稳,都给浑邪王带来了莫大的压力。

两王经过一番思量,决定,一起带部众向汉朝投降。

李息得到这个消息,觉得是件大事情。

由于汉匈作战这么多年来,并没有匈奴大规模的投降事情发生过,景帝朝有匈奴将军投降,还被当时的大将军周亚夫严厉禁止,导致君臣不和。

后来,自原匈奴将领赵信在阵前倒戈叛投匈奴部落之后,汉朝上下对于匈奴人的投降更是慎之又慎。

李息叫来卫山:“你将这封信速速送到长安城。”

“诺!”卫山立刻答应下来。

李息又道:“卫山,你跟我多年,我如今也难再被皇上起用。这封信是一封荐书,你拿到卫大将军处,他会给你安排一个合适的位置。”

卫山看了看那卷点着火漆的竹简,忽然跪了下来:“属下有一个不情之请。”

“说。”

“李将军能否将属下推荐给霍将军?”

“霍去病?”李息望了望他,如今的年轻人都对到霍去病军中趋之若鹜。李息想了想:“骠骑将军部年轻勇猛的军士多,而且那些老将他一概不用,我也难以为你说上话。所以,你必要凭自己的能力在中间独占鳌头,方能为之重用。”

卫山黑眸炯炯有神:“属下有此信心!”

“那好!”李息打开火漆,重新选了一个竹简,奋笔疾书起来。

北地都尉卫山望着自己的主将,眉梢眼角都是快乐。取过书信,稳妥放入怀中,向着长安城飞驰而去。

不日,一封写在帛卷上的加急军报热气腾腾地送入了未央宫。

“休屠王、浑邪王要递交降书?”皇上刘彻坐在龙案边细细地研读着军报中的每一个字。

“臣李息,昧死拜以皇帝陛下:臣今接匈奴休屠王使者,其人有大当利金牌,自曰受休屠王与浑邪王之托,愿以部族军民五万三千众乞降我朝。臣等愚昧,此事无法轻决,恳请吾皇明察。”

刘彻放下军报站起来,十二旒的玉珠串将他的眼神遮盖得光华迷离:五万三千众?

他也曾经接受过匈奴归降:元朔三年,匈奴太子于单和伊稚斜争夺单于之位失败后,曾携二千六百七十九人归降;元光二年,赵信也曾率一千二百三十六人降汉。

这一回人数达到了五万多人,这岂不是两个部落王的举族迁徙?

未央宫的宣室殿笼罩在辉煌的暮色中,檐若金瞻,皇帝刘彻望着远处宫阙楼台的幢幢黑影:这些常年以“和亲”为名,实则对汉廷无情掠夺的北方蛮鞑,也有这样的今天?

他本是个多疑人,转念一想,到时候黄河门户大开,数万匈奴人涌入汉朝边境,会不会风云再起波变。

他迅速走到地图边,又仔细地看了一会儿,匈奴人逐水草而居,习惯了辽阔的草原、长远的天空,这样的部族,当真心甘情愿融入大汉的版图吗?

“不得不防,不得不防啊!”

刘彻的手指重重击打在墙壁上,这里的一张地图明明不过画出来一个月而已,但上面的朱砂浓墨已经被他的反复摩挲而哑淡了不少…

“元宝,现如今什么时辰了?”刘彻转过身,宽广的黑袖轻轻拂过那黄羊皮的地图。

公公元宝跟着这样的皇上也一直十分辛苦,佝偻着身子端着一杯暖茶,走上前来:“皇上,还未起更。”

“时间还早。”皇上舒展一下身子,“宣大将军、太中大夫、御史、丞相、骠骑将军即刻入宫,宣室议事!”

“诺。”

关山令

第四十一章

卫山跟着一名霍府军士走在冠军侯府长长的桃木走廊上,身边的菊花早霜浓重,无限清香。

他昨日傍晚将休屠王的投降消息送入未央宫,刚在驿站休息了几个时辰,又被从睡梦中摇醒,将他紧急召到冠军侯府。说是此次受俘的主帅不是旁人,正是霍去病。

霍去病要他入府面谈,向他了解五原、朔方、黄河一带的情况。

传令的军士还特别关照他必须有所准备,霍将军没有什么闲工夫与闲人瞎扯。

卫山对这些地方自然了若指掌,他还没有面见圣颜的资格,没想到这么快便能够见到心目中的战神霍去病,他的心里比得到皇上晋见更为满足。

东方渐起微白的清明之色,随着一个拐弯,一间一楼半的山房出现在面前。

这屋子简洁而大气,白粉墙,黑木饰边,窗户是黑色格子木棱窗,桃花木的地板从对面一直铺到山房周围。门口站着两位俏生生的年轻女奴。

卫山不便盯着女人看,抬起头,看到屋门上方悬着:“马踏匈奴”四个雄壮有力的粗体篆书,字体有游龙神行之气势。这里乃是霍去病常在的书房。

带他入内的家奴在他前面恭恭敬敬跪了下来:“启禀霍侯爷,北地都尉卫大人到。”

“有请。”里面传来霍去病的声音。

卫山随即进入。

他乃是军人,因得李息赏识已做了很多年的军官,并不会见到贵人便怯场。他先按照尊卑跣足而入,真到了书房中,只是单膝而跪,行一个军礼:“北地卫山叩见骠骑将军!”

霍去病正坐在一大堆竹简中。

昨日晚上,皇上将河西两王的事情与他们诸位重臣商量。

一般受降,本应以品阶相当的文臣前去办理仪式,接受降书即可;但是这一次的降众太多,河西匈奴人反复又太无常,皇上拟定派一位武将一边行弹压之策,一边行受俘之为。

对方既然是五万以上的部众,皇上准备出四万精兵,到时候…

“臣去病冒死进言。”

宣室中,响起霍去病年轻而沉着的声音,“皇上,河西休屠浑邪两部落乃是漠北布于河西的两个军事保护部落。他们肩负着弹压河西各小王、抵抗我大汉朝军队的任务。如今河西人心涣散,我大汉朝已建立了军威,此两个部落必受伊稚斜的苛责。因之,臣斗胆揣测,此次递交降书匈奴人还是有诚意的。”

“那么如何呢?”皇上等待着这个唯一与河西匈奴两王刀兵相对过的少年,提出自己的观点。

霍去病道:“臣以为,四万精兵会令他们误以为汉人欲将他们围剿灭族而垂死挣扎,则皇上的浩荡皇恩无法贯彻。”

刘彻点头:“这朕也有所考虑,但若兵马太少,黄河岸边门户一开,如何阻止匈奴溃兵乱入中原?”

霍去病微笑:“大汉朝乃是去受降的,又怎会让匈奴溃兵乘乱为祸中原?”

刘彻说道:“去病,一万精兵,你可有把握替朕将那五万三千人收回来?”

霍去病立即站起来,跪在地上斩钉截铁:“皇上,无论如何,臣必要将那五万三千人收回来!”

自从听见了这件事情,他的脑筋就很清楚:这不是把握不把握的问题,这事情根本没有回旋的余地。若处置不当一旦激反这两王与汉军形成对抗,黄河岸边的这点局面还是小事情。

两王不肯降伏汉室,更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那祁连山下匈奴小部落还有数十个,兵力统加也在十万以上。若此次受俘不成,这些河西小王谁又是省油的灯?到时候全面收复河西也将增加不少难度。

难道,他还要去河西三战不成?

霍去病将河西的局面看得如此透彻,刘彻也就不再另行安排别人了,只命他三天内迅速赶往黄河去受俘。

霍去病自从河西一战的惨胜之后,早已学会不打无准备之战。

他历年来从皇上处、舅父处、还有自己搜罗的汉匈边境资料足足有一车。他特地从中挑选出五原郡、朔方郡的相关资料,从接到拜别皇上回到府中便开始研究这些资料。

等到卫山来,他已经坐在这里研读了两个多时辰。

可能是看竹简看得有点久了,卫山进了书房,他的视线有些回不拢,还在看着书简。

卫山不会打扰他。

过了一段时间,霍去病将手头的一段资料看完,他才抬起头望向卫山。

卫山低下头,向他抱拳:“霍将军。”

霍去病问:“乌措节屯花了多少时日修成?离河子口多远?五原陵垒是你协从李息将军一起修筑的,城高几丈,东西宽几丈?水源位置如何配备?伊佝军堡附近有养马场,粮草场地如何守护?养马军士配备多少,巡逻几个时辰一次?”

卫山抬起头:“乌措节屯花了自元朔五年秋动工,因那年雪重耽误了两月,带到元朔六年四月基本完工,五月方有云中边民屯地戍边;屯墙最西边离黄河河子口约三百七十多步;五原陵垒城高七丈,成北斗勺状,东西较长约三十四丈,南北略窄,约十五丈,平时守军两百人,粮草由西南内门运送…”

霍去病听得点头:“不错,你很有心。但五原陵垒现在南北加固了五丈的瓮城,你怎么没说?”

卫山没有想到他能了解这么细致,脸皮微微一红:“卫山已经一年没有到五原陵垒去了,对于近况不太清楚。”

霍去病说:“一年没去?”

“是。”卫山只能坦然应对。

“你若要常在朔方守边,则五原郡朔方郡的各个军垒都要清楚明白,这些军垒彼此相距不过百里,战时随时调度因地制宜,都是你们为将之人应该心中有数的。”

“谢将军教诲。”

卫山轻轻抚摸着怀里李息将军给他写好的荐书,犹豫着要不要取出来。他忽然立下主意,重新行一个礼:“霍将军,在下可否追随霍将军去黄河?”

“不行。”霍去病的头已经重新埋到了书简中。

卫山浊气上涌:“那传信到黄河的匈奴大当户铁利,就是卑职亲手擒获的;休屠王浑邪王合部递交降书的地方,卑职很熟。”

“不必。”

卫山霍然站起来:“霍将军!”

他忽然凝住了,霍去病抬起头,淡然地看着他。

卫山印象中的霍去病,还是黄河岸边被他送出去河西一战的那个少年将军。那时候的霍去病犹如一把刚刚淬完火的生猛宝剑,笔直明亮得耀眼夺目,仿佛随时都可以与他碰撞出最灿烂的火花;

而现在,他的锋芒依旧凛冽,但似乎更为厚实,也有了更深的底蕴,已经不是随意便可轻取妄动了。

卫山慢慢跪下,行一个军礼:“霍将军,北地卫山蒙材官将军李息所荐,恳请在骠骑营中为一普通军卒。”他双手递上荐书。

“骠骑营不缺普通的军卒,”霍去病将荐书拿过来只放在一边并不看,“去黄河的人选我已经定好了。”

卫山本以为以自己在五原郡、朔方郡的根基,他会让自己直接参与黄河受俘,没想到霍去病毫无动摇地拒绝了他。卫山带着失望的心情随着霍府军士慢慢离开了冠军侯府。

霍去病如今在军中军威渐隆,从各方面要求入他骠骑营的人非常多。大汉朝又是一个注重关系网、亲族网的儒家王朝。而霍去病要的是精纯如钢铁一般的骑兵战士,他不打算为了私情而轻易放入一个没用的军卒,也不会因为民族偏见而放走任何一个有用的胡人军卒。

所以,他对于卫山这种自诩有前任老将荐书,又做过多年军官的人,不会轻易让他站到骠骑营的军官位置上。虽然在河西一战的时候,他对卫山印象还不错,但是并不意味着便会丝毫不经过考验,就将他委以重任。

“以不教民战,是谓弃之”,卫山个人能力再优秀,不曾经过在他军中的磨合,哪里堪当大任?

要在霍去病手下吃干饭,不但要拿得出真本事,更要拿得出真韧性,受得起他的真磨练。

赵破奴就是一个韧性十足的男人,他从普通军卒成为如今的大汉列侯,每一步走来都扎实无比。

君不悟

四十二章

绿阶在和侯爷一起用早膳。

现在天气冷了,绿阶跟霍去病提出不要等她吃完自己再吃,免得他尽吃冷饭。两个人在案桌上夹菜舀汤,除了筷勺漆碗略有丁冬碰撞之外,并没有什么多余的声音。绿阶却能够明显地感到,侯爷今天有点心不在焉。

他平时也会挑了菜往她碗上放,但都是有条不紊,滴水不漏的。

而今天,她刚夹了一块洛山菇,他立刻也随手夹了块洛山菇给她;她刚盛了一勺清鸡汤,他过一会儿又一大勺鸡汤放入她的碗里,碗里放不下,弄得案桌上都是油汤。

绿阶站起来,去拿布来擦,他也站起来。

绿阶找到了抹布,他却找不到,只能站在她身后等着。待到她拿着抹布回过身打算擦案桌的时候,觉得他站在面前挺碍事,还抬手推了他一下,示意他让开。

霍去病没有让开,忽然伸开手臂,将她抱了一个满怀。

绿阶没有提防,整个人扑倒在他的身上。

霍去病已经把朔方郡、五原郡、黄河弯道那边的资料都看了个够,他对河西休屠王、浑邪王的情况也比较了解。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次的匈奴降众人数太多,鱼龙混杂。

他不能带太多的人马,会引起哗变;他又不能毫无防备地前去受俘,因为河西匈奴的实力尚在,说不定两军阵前就会发生战斗。

万一处理不妥,发生兵变,到时候一拖就会很长时间。

也许,他不能及时赶回来,看着自己的儿子出世了。

他希望自己能够把父亲这份责任担当好,让自己的孩子从小就能享受到最完整的父爱。因为,这是他自己从来不曾拥有过的。霍去病无论如何也不能令自己的孩子,再感受到这份孤单。

他现在也不能太用力地勒紧她,只用下巴紧紧贴着她的发顶,温润的呼吸死死纠缠在她的发丝之中。

绿阶还不能明白数万匈奴人投降的压力,总以为他只不过是前去执行一项普通的公务罢了,所以昨夜知道他要去黄河,心里并没有什么异样。

现在见他这样,她终于有些明白了,却似乎迟了一些,她什么都没有为他准备。当年他出定襄的时候她还没有入府,河西一战河西二战都是军事秘密,而且有身份限制,她也轮不上做什么。

现在,她什么都可以为他做了,她竟然什么都没想到做。

她只得将手臂也搂住他的背,让彼此的距离不再那么遥远。

屋子里安静极了。

那黑漆案桌上的鸡汤因无人擦拭而慢慢流过光滑的桌面,顺着绘有朱雀纹的案足一点一滴落在地板上,嘀嗒声清晰可闻。

霍去病心想自己又要出征离她远去,他都不忍心去细算,自她有孕之后,他到底陪了她多少时间。

绿阶都算清楚了,他自从河西回来,一共陪了她五十一天。除了上朝和一些必要的宴会,他都尽量呆在家里。而在过去的两年半中,他每年待在家里的时间不会超过三个月,那仅有的三个月还时常伴驾宫中,并不回侯府住。

今年他频繁出战,能空出这点时间给她,哪怕只是为了他的“儿子”,她已经很知足了。

那汤水还在轻轻往下滴,仿佛是一只玉壶更漏,在默默计算着,他们静静相拥的时候还能够有多久?

这样的时间并不长。

霍去病很快便想起,他应该吃得饱一点才能够上路。

他轻拍她,示意她站直:“我得快点出城去。”

绿阶点头:“侯爷,多用一点早膳。”她说,“外面的米饭,没有家里的香。”

霍去病点头,他以前从来没有这样的感觉,他到哪里都有皇上御赐的庖厨,都有上好的食材享用。可是,现在绿阶的这句话却让他感到非常有共鸣。他坐回到案桌旁,大口大口吃饭。

绿阶也坐下,用布将溢出的鸡汤擦干净,看他吃,端着筷子不时给他添点菜。

他从不知道绿阶喜欢吃什么,他想夹什么给她就夹什么给她。

她清清楚楚他的偏好,都是挑他最喜欢的菜肴。

她也知道,虽然他不清楚她喜欢什么菜肴,但是每一次他给她布菜,总会把他自己最爱吃的,首先搁入她的碗中。

吃完了饭,他还是没有站起来,朝着绿阶看了好一会儿,方说:“你的头发松了,怎么到门口送我?”

她的发髻被他方才贴紧的时候,弄蓬松了。绿阶拔下簪子,顺畅地将一把长发挽成发髻,一下子就将簪子插稳了。

霍去病站起来,向着府门口走去;绿阶跟在后面,准备到门口去目送他。

该分手的时候就分手,头发松掉了就自己扎紧,待到门口纵然彼此心里有万分不舍,也依然笑着告别,不令对方升起半丝的牵挂。

于是,他洒脱地回马向官道而去。

于是,她平静地目送他离开冠军侯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