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上手边牵着一位丽人,虽在阳春日,她却身着一件丝质狐毛领薄大氅。刘彻半扶着她将她带到离绿阶一丈开外的地方:“你也累了,随朕在此处坐一会儿。”

那叫做尤渺的女子转过来,一双美瞳,映着昆明池的清流波光,明月般地皎洁。只是一张脸苍白得不见半点血色,衬着绿柳,隐隐泛出病弱的绿光来。

绿阶认出这是如今最受宠爱的王夫人,听说她身染重疾,所以这一次上巳祭礼没有出席,没想到皇上将她带到这里来。

她此处离得尚远,听不到他们的低语,但也看得出皇上的温存举动。

刘彻为王夫人将身上的衣结挽一挽紧,温柔地扶住她的头,让她靠在自己的肩上:“尤渺,你看,朕的昆明湖如何?”

“皇上的昆明湖景色如画。”王夫人的肩背非常瘦薄。

“朕本来是在上面演习水船,以备南攻南越。现在朕又让人在湖中起了三座仙山,尤渺可看到了。”

“臣妾看到了,方丈、蓬莱、瀛洲…”王夫人声音微弱。

“我听你母亲说过,你母亲生产你的当天,梦见一个仙子自称从瀛洲而来,于是就生下了你?”

王夫人微微而笑:她们为了争宠,什么谎话不能编?

刘彻也微微而笑:他的王夫人尤渺又何曾不像那落凡的仙子?

“所以,朕在这里为你起这三座仙山。”刘彻轻抚爱妃那瘦骨嶙峋的手,“你别离开朕太远,等朕这里的事情做完,也会长生升仙。到时候朕与尤渺再一起去真正的东海仙山。尤渺,你说可好?”

王夫人落下泪来,她已经病入膏肓,药石罔医了,她再也不能服侍她的皇上了:“臣妾…不走远…”

幸亏绿阶没听到他们卿卿我我的对话,否则不知道有多郁闷:什么时候她的霍侯爷才能学得这么体贴入微、轻怜蜜爱呢?

绿阶只是远远看着王夫人,心里为她惆怅:如此身系隆恩,却寿命不长。

霍去病站在不远处,心急如焚,他老远就看到皇上的随行仪仗就在绿阶的附近,稍微走近一点便可以分辨清楚,皇上将绿阶堵在了绿柳荫里。

他知道绿阶那副样子不可能出来面圣见驾,可现在这情形更糟糕,皇上岂容有人躲在背后觊觎偷听?

最近王夫人身体不好,皇上每天长吁短叹做痴情男子状,霍去病却了解自己皇上不管什么时候都不会失去老狐狸的狡绝本性。

他帮绿阶包扎的伤口,只不过是以布条压迫伤口暂时止血而已,那丫头稍微动一下就有可能再次流血。

霍去病牢牢攥紧手中的药包——他得赶紧将绿阶从这只老狐狸的屁股后面救出来。

昆明湖边湖水阔大,建章宫里占地千顷,霍去病一眼望去找不到可以帮助他解围的人,于是自己走上几步:“臣霍去病叩见皇上。”

“嗯?”刘彻转头看到霍去病,他刚才路过御马厩听到里面传来声音,他以为霍去病一定逗留在那里玩御马,怎么会到这种花红柳绿的地方来?

他转念一想,在御马厩玩马的大概是卫青,去病新婚燕尔的,哪有这份胃口?看他孤身一人,心里又奇怪:连新婚妻子也不陪伴,他来干什么?

“去病,新夫人呢?”

霍去病朝他背后瞄一瞄:堵在您老身后呢。他不能说出来,皇上在这里谁知道跟王夫人说些什么,让他知道绿阶在身后偷听,一定会对她不利的,对他也不好。

“臣…”他打算将皇上引开,略有犹豫。

刘彻还不了解他?

刘彻对于探究人心十分有爱好,此时稍一辨味儿就有所察觉,霍去病居然有事情打算瞒着他。

森森一股冷意从刘彻的心里掠过,他却将那寒芒敛在深色的眸中:“去病,什么事?”

霍去病在他心目中,已经不是那个跟在他后面,被他提点着学骑射、读兵书的单纯少年人了。这个少年如今位高权重,是刘彻放在枕边的一柄活剑。他那犀利的锋刃究竟伤人还是伤己,如今已经渐渐惦记上了刘彻的心头

霍去病前后考虑了一番,绿阶受伤整个射柳处人人皆知,他将绿阶带过来应该也有巡视宫廷的北军士兵看到。

瞒不住的就不瞒了。

随便皇上怎么看待绿阶吧,若真惹翻龙颜天降大祸,横竖两个人一起生受。

霍去病于是坦然了:“臣子内人在射柳处误中流矢,臣将她留在此处去太医院取药。因容不正不能以面君,恳请吾皇恕罪。”

他放弃了机巧欺瞒,刘彻长长舒了口气:原来如此…

宠臣是宠臣,重臣是重臣,可惜,他刘彻心里从来只相信自己一个人。

柳叶帘被霍去病掀开,绿阶将自己的身体掩盖在了柳树中,跪在地上:“臣妾叩见皇上。”

刘彻淡淡挥手,示意免罪。

待问清了射箭是何人之后,皇上说:“射柳怎么会伤人?这些世家子弟是越来越荒靡了。”

他传令下去,将那伤了绿阶的公侯子弟罚禁足半年,罚银五十万金(汉代金就是铜)。由于此人乃是永息侯陈楠的嫡子,又立颁一道皇令禠夺了其侯位的继承权。

——行事最狠毒的人,一向就是这个皇上。

霍去病谢了皇上恩典。

绿阶倒觉得那孩子挺可怜,一箭射偏就此毁了一辈子。嫡子和庶子的待遇那可是天壤之别啊。

湖边风冷地潮,皇上看王夫人难以久持,又和霍去病略聊了几句,便带着王夫人回宫去了。

霍去病也立刻带着绿阶回府去,说她失了血不该多吹野风,早些回家休息是正经。

好好的一个上巳节就这样没了。

绿阶还没用上晚宴便被他塞入了马车。

从建章宫一路上回冠军侯府,只见长安城的护城河内外,绿柳如同翠色的帘幕,其间穿插着无数身穿春衫的年轻男女。

他们或涤水而沐,或相引而戏,或共坐而食,到处有人在唱歌,唱得春意融融。

“溱与洧,方涣涣兮。

士与女,方秉蕑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相谑,赠之以勺药。”

绿阶正摇摇晃晃和明月皓珠坐在马车里,忽觉马车停了下来。听到马车外有人在向霍去病请礼:“属下赵破奴叩见霍将军。”

绿阶想到他将是赵清扬的丈夫,于是悄悄掀起车帘,想仔细看看如今的赵破奴成了什么模样,不知道赵姑娘能不能称心。

听着霍去病问:“你手里拿着什么?”

赵破奴无意识地将手中的红色物什悄悄往身后一藏,绿阶的角度好,已经看清楚是一朵娇艳欲滴的红芍花。

赵破奴红了脸:“听说…将军…”

听说将军已经帮他选好了妻子,虽然他在剌固屯忙于军务,无暇回长安,但是在长安的心腹手下已经帮助他将那未婚妻子的模样打听清楚了,说是非常美貌,擅长音律。

赵破奴听了,心中十分如意。

好不容易剌固屯军务暂时告一段落,他死赶活赶,居然被他赶上了这个上巳节。

此时春天日正长,他特地去东市的鲜花铺挑选了最美丽的一朵红芍花,打算赠送给那位素未谋面的赵姑娘。

绿阶轻轻笑了,想起他在也漠以车载她的温柔细致,再看他如今因身份隆贵,军容端正而越发出挑的人才,觉得他和赵清扬还是挺般配的一对。

这边赵破奴支支吾吾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那边霍去病略微攒起眉:“你来得早了一些,那位姑娘还没有准备好。”

赵破奴听了,小小地失望了一下,不过他知道霍将军不会令他失望,于是道:“那卑职自回府,去等候将军的军谕。”

霍去病稍稍点头,赵破奴转过身,手上的红芍在他的黑甲戎衣旁绽放得美丽。

霍去病自然知道红芍是什么意思,不由回头看了一眼车中,忽然纵马离开了马车。

绿阶在马车里坐着有些恹恹欲睡,车帘被一把拉开,强烈的阳光刺得她眯起眼睛。

一朵红花被霍去病从车窗外塞进来:“拿着,芍药!”

绿阶接过那朵娇红的花,难道是让她敷在伤口上?可伤口不是已经包扎好了吗?

想了半天她才缓过神来,这是…这是上巳节少年男子赠送给少女的定情之物。绿阶悻悻然将花绾在自己的头发上:霍侯爷就不能稍微婉约一点赠给她么?

马车外面,年轻的情人们依旧手持红芍在歌唱:

“…溱与洧,浏其清矣。

士与女,殷其盈兮。

女曰观乎?士曰既且,且往观乎?

洧之外,洵訏且乐。

维士与女,伊其将谑,赠之以勺药…”

六博棋

第五十七章

绿阶受的是轻伤,躺着也觉无趣,第二天午后便起床了。

醒来侯爷坐在她的榻前望着她,眼神有些异样。

绿阶笑问他怎么了?霍去病故作平常说:“饿了吧,先去吃点东西。”

“好。”绿阶伸手给他。

他立即将她的手握住。

他的动作非常小心,似乎她是个玻璃人儿,一捏会碎。绿阶见惯了他粗声恶气的模样,倒有些不适应。侧头问他:“侯爷怎么了。”一觉睡醒,这霍侯爷怎么变了一个人。

他放松肩背,莞尔一笑:“没什么。”

绿阶仰起头看他的身上:“侯爷没有去上朝吗?”

侯爷换什么衣服去什么场合,她比谁都清楚。

霍去病摇头:“没去。”

“宫里有事?”

“王夫人病薨。”

昨晚宫中传来消息,王夫人积重难返,于深夜子时病薨。皇上深感悲痛,宣布今日早朝停朝,他什么臣子都不要见,他要在王夫人的蕖澄殿中陪她半日。

皇上并非是一个一昧贪淫无度的男人,在他心里国事战事大于天,这样的皇命传来,谁都能感觉到他失去心爱女人的悲凉。

绿阶也无言了。

霍去病拉近她的身体,轻轻抱一抱她:“快吃饭去。”

用毕饭食,霍去病带她去看嬗儿,绿阶现在不能抱嬗儿了,看着孩子躺在乳母的怀里。

霍去病也低头看着儿子,觉得不过瘾,拿手指去碰碰嬗儿的睫毛,又点点孩子的嘴,那孩子闭着眼睛一口含住父亲的手指,津津有味地吮吸起来。绿阶笑道:“侯爷要不要抱抱他?嬗儿喜欢你呢。”

嬗儿似乎不足兴,索性用还未出牙的牙床轻轻磨擦霍去病的手指。霍去病摇头:“不抱了。”他手那么重,可别把儿子勒坏了。

绿阶觉得霍侯爷简直像个没长熟的大男孩:“你抱一下,学一回。”

在一屋子人的关注下,霍大将军平生第一次抱起这个软不拉叽的小东西。

嬗儿已经算是很给他面子了,立刻弯曲身子,配合他父亲手臂的线条,躺了一个舒服。霍去病看着儿子安闲舒适的笑容,脸上也展开了笑容。不过,他还是抱不惯,略抱了一会儿就交给乳母了。

“太小了,太软了。”他扎煞着两只手站在绿阶身边,“等五岁我带他骑马就有趣儿了。”

“嗯!”

绿阶相信,大霍去病骑着高头大马,后面跟着小霍去病骑着小马,这个场景一定会成为长安城最惊艳的风景线的。

让霍侯爷做男保姆的想法从此彻底打住,大家只等嬗儿快快长大。

嬗儿成日睡觉,他们也不能老去逗他玩儿。

这漫长的春日下午也显得颇为无聊,霍侯爷便提出两人下棋解闷。

六博戏本是上至公卿,下至市井都喜欢的游戏,绿阶跟姐妹们也玩过,况且侯爷说赢了多吃几个果子,输了少吃几个果子。

这等彩头绿阶很输得起,输给霍侯爷的话,这点脸面也压根儿不算什么。

于是便摆开博局,点上熏香,泡制香茶,与霍侯爷分两端对坐。

黄柏木的棋局(即棋盘)上雕刻着精细的人物山水轻浮雕。双方各有六枚棋子,一个略大以玛瑙制成被称为“枭棋”,另五个略小以细陶制成被称为“散棋”,状若军卒围绕将帅。

霍去病持黑,让绿阶走白,可以先走一步。

绿阶拿着六枚黑胆石棋著(即骰子)在手中摇动一阵,轻轻一撒:“妾身可以走六步。”绿阶得了个当头彩,于是捏着“枭”棋走了六步。

霍去病也丢了一次棋著,仅能走两步,他笑道:“你兵卒不动,将帅先行?”

“侯爷不一直都是这么干的?”绿阶的“枭棋”已经逼近他的“散棋”了,先吃他一个兵再说。

“谁说的?”霍去病将帅动前,斥候、前阵都已经开始运转了。

双方战了数个回合,霍去病被吃了两个“散棋”,绿阶的“枭棋”纵横棋局无所阻挡。

霍去病皱眉:“绿阶,你倒是注意一些配合。”

绿阶审视棋局:“嗯?”

霍去病指指她的“枭棋”:“孤军深入,旁无策应,你不是在找死吗?”

绿阶歪头细看:“哪有?”

霍去病丢出一个四步“棋著”,两边“散棋”逼住绿阶“枭棋”的退路,自己的“枭棋”直接逼近了绿阶的“枭棋”。

绿阶见大势已去,开心地一推棋局:“侯爷,请吃苹果。”

霍去病替她干着急:“你还没输呢。”

“输了就输了呗。”绿阶替他切苹果,“输给侯爷又不是输给旁人。”

“旁人你也这般输得起吗?”

“妾身能输掉什么?”绿阶将切好的苹果递给他。绿阶觉得侯爷说话奇奇怪怪的,抬头道:“妾身现在不是很好。”

霍去病慢慢吃苹果,他问她:“我去河西二战的时候,你遇上些什么事情?”

绿阶听出他想说什么事情了:“侯爷把赵姑娘带回来,不是给赵侯爷做妻子的吗?”

“本来是这样,可我看到明月汤晏的眼神都不同寻常,于是昨晚问了问。”霍去病用力咬着苹果片,“前日我问你赵清扬如何,你为何替她说话。”

赵清扬入府很多天了,这事情原先也已经定下来了,他从也漠那边回来的时候,偶然感觉到了汤医师他们看赵姑娘的眼神不同寻常,只是事务繁忙无暇顾及。

昨日晚上绿阶喝了安神汤入睡以后,他闲下了心,特地拷问了他们几个。

绿阶心想:原来是这个事情啊,这倒难开口了。

她道:“侯爷不是说了她看起来和赵侯爷很般配,妾身也觉得如此。”

她想想侯爷话既然已经出口,事情瞒不住他,于是说道:“赵姑娘和陈瑛、宓琅、魏宛如四位姑娘都是公主送入府中的,她们最希望得到…”她看一眼霍去病,拿话儿拢住他的注意力,“…当然也会使些法子,以求上位。妾身因为大意,曾在四位姑娘的屋中误吸过一次麝香…”她低头看那棋局,“侯爷该你走棋了。”

霍去病捏着棋著的手指,稳若泰山,却捏到指节发白。

绿阶又催了他一回,他才慢慢将棋子走了数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