绿阶继续说:“她们一入府,很多事情妾身都跟汤医师请教过了,稍微闻了一下便引起了注意,并未受到很大的伤害。妾身当时对此事也很介怀,所以侧面了解了一下,这件事情赵姑娘不曾参与,亦全不知情。”

“要责罚此事,侯爷只要寻陈瑛姑娘一个人就可以了。”事到如今绿阶只能供出实情,希望侯爷不误伤无辜就好。

陈瑛的一条性命并不在她眼里,这种过分恶毒的女子此处不害人,自有害人处。

当初她隐瞒下来也是投鼠忌器之举。

她认为,霍侯爷脾气急,见不得这些阴谋诡计。他以军人的杀伐决断参与进这种小女子之间的争斗,难保不化作两府之中的芥蒂,令霍侯爷今后在舅母面前难以从容。

她现在好端端坐在他面前,霍府卫府两处能够依旧亲亲厚厚的,不比什么都强?

她说得云淡风清,霍去病是何等人物,问口供天生一流。

他稍假辞色,便从皓珠那里掏出了一个完全不同的版本。况且,也不是皓珠汤晏他们有意要隐瞒,是他从来不关心绿阶,并不曾问过。

皓珠当时就跪了下来,告诉他了整件事情的因果。

绿阶又不是神仙,她从来没有经历过女人间的争斗,对于很多门道她并不见得有本事一眼识破。所以,当绿阶去向赵清扬请教琴技的时候,陈瑛在屋子里点着含有麝香的薰香时,她也傻乎乎不曾闻出来。

等到身体承受不住才发现的时候,连忙找了汤医师来看。

汤医师也非常惶急,那时候绿阶已经四个多月的身孕了,孩子比较成熟与母体联结也比较紧密,如果发生意外,是一尸两命的结果。

那个晚上是皓珠陪的夜。

前半夜绿阶一直一个人承受身体的痛苦和内心的担忧,到了后半夜因实在不见到起色,她也终于慌了神,拉着皓珠的手不住哭,嘱咐皓珠:不能将她去了陈瑛她们的屋子而造成孩子意外的事情说出来,侯爷对这个孩子挺上心,要是知道孩子的夭折是人为而非天祸,他一定会杀人的。

他是杀心深重的人,谁知道会连累多少无辜?说不定皓珠明月会有服侍不周,汤医师会有照顾不全的罪名。

所以,如果绿阶出了意外,大家都要死死咬定,只不过是她自己福薄命浅留不住侯爷的孩子罢了。

“侯爷,走棋。”绿阶敲着棋子催他。他心不在焉走完一步,绿阶再次掷起棋著。

“赵姑娘和陈姑娘她们是不一样的。”绿阶手中握着棋著哗啦掷下,“当初妾身求她教琴,她就跟我说我的手做粗活坏了,弹不出高明的曲调,因此不肯教我。”

她举起自己的手给他看,指节已微微凸大。虽然整体看起来尚还幼细,不损伤美感,可是要成为赵清扬那样的弄弦高手,已经是这辈子都难以奢望的了。

“赵清扬是个心眼实在的姑娘,侯爷不要将她和她们看成一样的人。”

她悄悄吃了一枚棋子,然后对霍去病道:“侯爷,你的枭棋没了。”

枭棋没了,霍去病的那些散棋也没有用了——绿阶赢了第二局。

绿阶将侯爷的棋子拿起来重新帮他摆放:她赢得很缺德。

先是大输一场,让他失去提防,然后拿那些惊心动魄的话勾住他的注意力,最后在掷著走棋上略微耍了点无赖,明明掷了个七点,她瞅霍去病不留神,悄悄走了九步。

她多多吃了几片苹果,把玩着棋子看着果盘发呆,赢了这一回她今日是再不能赢了——照霍侯爷的脾气,她今天没水果吃了。

过去的事情就是过去了,谁还每天放在心上?

赵姑娘挺无辜,况且在平阳公主府中,现在混到最惨的就是她。如今她能够有个机会重新过上好日子,绿阶何必去拦人好处?

“哐——”霍去病忽然非常用力地站起来,袖子拂到棋局上,玛瑙枭棋、细陶散棋哗啦啦跌落在地板上。他大步流星地走出房屋,一把将房门打开,一头走入阳光地中。

绿阶坐在原地,目光随着他也出了屋门。

霍去病一路快走,走到了□院之中。

面前一带假山巍然而立,淙淙清泉,茂茂绿叶,几只春蝶在花香中轻盈起舞。

他的拳头越捏越紧…

他的唇抿得发白…

“彭!”

他很重很重地一拳打在粗糙的假山上,那假山摇动了一下,掉下许多石屑。粉黄色的蝴蝶受了惊,扑扑飞到了天空中。

霍去病一头抵在假山上,他的拳面上破皮绽血,顿时染红了假山石。

他却觉不到痛。

心里在痛…

痛得他无法呼吸。

真正伤害她的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他设在霍府的线报,从来都是以他个人需求为中心。他只要府中下人不给他添麻烦即可,因此,所有观察回报仅仅局限于外府军士的远距离观察,根本不深入内府。

其实河西一战后,绿阶为了保胎躺了十几天而他不能得到准确情报的时候,他就该知道自己对她是多么的疏忽怠慢了。

可惜那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要去真正关心她,过后亦不曾去改善,致使她受人欺负到这种地步。他一回府来,还责怪她不好生保养自己,亏待了腹中的孩子。他一定令她白白受了许多担忧惊吓。

他太冷漠,也太无情。

他几乎,让她从自己身边永远消失。

他的拳头又用力在假山上碾得深了一些,那石屑嵌入伤口,血水不住流淌出来。

——他曾经以为理所当然的幸福,直到今天才知道,几乎与他擦肩而过。

绿阶跟出来,看到他鲜血淋漓的手,从袖子里掏出一块帕子,正是昨日他帮她包扎肩膀上伤口的帕子,本来洗干净了想放回他的衣箱,现在正好拿出来。

她将他的手端住。

霍去病的手却僵直在假山上不肯动,让他多流一点血吧,这样他的心里才不会这样堵得慌。

“侯爷,你的袖子上都是妾身绣的,血滴上去衣服就毁了。”

霍去病从自责中抬起头,转身望着她。

这是他最亲最爱的人,明眸皓齿,永远平静而美丽…

他慢慢将手臂放松下来,向她伸过去。

是的,将手交给她…

于是,将心也一并交给她。

绿阶将他手上的血擦去,石屑挑走。

她处理伤口的手法一点儿也不干脆,弄得他反而开始痛了起来。十指连着心肝,她的所有举动都牵扯到了他心底里。

她看他伤口里尚有污垢,低下头含着他的伤口用力吸吮。她的技巧真差,不知道牙齿规避他不规则的伤口,吸吮的力度和准度都不够,可是他痛得心甘情愿。

霍去病低头看着她的每一分动作。

等到伤口包扎完,绿阶抬起头:“侯爷,事情已经过去了,侯爷不要难过。”她告诉他,“侯爷手上出血,妾身心里也会出血的。”

霍去病心里说,知道知道,她身上出血,他的心里也一样会流血。

她走上一步走到他的胸前…

他将她紧紧拥入怀里。

春阶草暖昼迟长。

夕阳轻轻击打着屋子的格子窗棂,卧榻上是两个忘情痴缠的身体。

霍去病将绿阶的衣衫褪下,肩头的伤口包裹在白丝之中,他轻轻吻上去,慢慢挪到她颀长的脖子。绿阶也将手环起,深深陷入他的气息之中。

她低下脖颈,寻找到他的唇和他的呼吸,一起含住开始今天的纵情狂舞。

缠绵中带着痛楚,激情中犹记着温存,身体与身体绞合,心口与心口贴在一处。

一样的伤口,一样的痛;一样的欢乐,一样的苦。

霍去病一遍遍吻着那份属于他的温暖,一遍遍用身体确定着她对他的迎合。

以往她对他的所有付出,他都觉得是他理应享受到的。

现在他回忆起她为他做的每一件事情,每一个细节都让他感到一种失而复得的珍贵。

新婚宴

第五十八章

赵清扬被挪出了冠军侯府。

霍去病决定再去找一个女人给赵破奴,他已经不可能将这样的女人许配给赵破奴了。

他按着绿阶的请求,将赵清扬赎出户籍,落户到临淄去。给她买了屋子,赠送了她银两,让她可以自由地过自己的平民日子。

赵清扬离开长安城的这一天,天空铅蓝。

绿阶坐在马车上送她一程。

赵清扬告诉她,有一位名叫闵采儿的姑娘很仰慕从骠侯,他们应该可以成为很不错的一对。

绿阶说:“谢谢你。”

赵清扬笑得很明净:她与他没有什么缘分。她的选择就是,让自己的感情静悄悄永沉水底。

——既然不能拥有爱情,至少拥有尊严吧?

赵清扬说:“你要好好待他。”

就在那一刻,绿阶忽然明白了什么:“清扬姐?”

赵清扬已经转头坐入了自己的马车中,再也没有露出自己的脸。

她的美丽,曾经为一个人绽放了整整七年,已经足够了。

霍去病去舅母府上特地点名看了闵采儿,果然长得很不错、也精通音律。言语之中对于从骠侯赵破奴也非常追慕。于是,请巫人将她和赵破奴一起排演了生辰八字,再邀请男女双方会面吃饭。

赵破奴见闵采儿青春年少,语笑嫣然,心中自然满意。

于是就是筹备婚礼,为女方准备嫁妆嫁奁。

这场婚礼筹划已久,不消几天绿阶均已办妥,闵采儿也就从冠军侯府风风光光地嫁出去了。

前一回霍去病成大礼之时,皇上、皇后、卫大将军、公孙大人等等一干长安城最荣贵的人都到场,场面虽然隆重却也拘谨得很。

这一回赵破奴成婚,与朝中的关系不大,也没什么长安城文职官员到场。霍去病便决定将这场婚礼举办成一个骠骑营军官大聚会。

从骠侯府的大礼,自然遵照祖制。

行完大礼之后,骠骑营的众将领团团围坐在从骠侯府的大堂之中,一起饮酒作乐,庆贺赵破奴的新婚之喜。

大堂四周张灯焕彩,喜气洋溢。二十多名褐衣侍女腰佩红绦,端着托盘在厅堂之内穿梭往来。

左上首是李敢和李肇几个世家子弟;中间是高不识、仆多等十来个匈奴军官;临窗的几个骠骑营军官特别引人注目,他们是以贺连东都为首的小月氏帅哥,面容虽然不很精美,但白皙的皮肤,长大的身材,微卷的长发,还有湛蓝深邃的眼睛,非常吸引人。

他们或聚坐,或散开,端坐在各自的案桌前,随意享受着婚宴上的各种美味佳肴。彼此都是生杀场上滚过来的袍泽兄弟,都是非常亲密的人。

“听说,赵夫人擅长音律,不知道可否让在下一饱耳福?”一位骠骑营百夫长酒酣胆张,前晚听了赵破奴对自己新妇的吹嘘,如今想来开眼界。

赵破奴身为新郎,喜色入了眉梢,一身重色直裾显得他相貌堂堂。闻言只是故作矜持地喝酒,也不说话。他对自己的新夫人有信心,知道闵采儿一出手,则可清韵醉倒这群军人。

霍去病也十分高兴,说:“对,赵夫人琴弹得不错。”

闵采儿前几天都住在霍府,霍去病听过她抚琴,觉得还行。尤其是,跟某人作了对比以后,更觉得相当出色了。他还选了一张自己收藏的上古名琴给闵姑娘做嫁妆,而那个“某人”至今只能弹他常用的琴。

霍去病大袖一挥:“就用我的蕉叶古琴,请赵夫人为大家奏上一曲。”他命令一出,立刻就有人将琴请到了闵采儿面前。

闵采儿带着全套的金珠簪环,一身新娘婚服将她衬托得精致完美。她身边都是骠骑营的军官,军纪如山一般种在他们身中,此时都安静下来等待新娘的献演。

闵采儿低头看了看那张琴:真是一张好琴,琴身泛着紫色的幽光,木纹匀致清晰;角徽工商排列整齐,七根长弦笔直流畅。

她却不弹,回头笑看自己的夫君:“妾身希望能够和赵侯爷一起琴歌合奏。”

绿阶跟她一起的时候曾经介绍过赵破奴的歌声,可惜,绿阶对赵破奴还是去年也漠草原时期的印象,对于战争洗礼过的赵破奴一无所知。

赵破奴始料未及,被戳中了痛处:“我的嗓子坏了,久已不唱歌了。”

闵采儿没想到:“怎么会?霍夫人说过夫君有一条好嗓子,歌声非常好听。”

霍去病转头瞪看绿阶:什么?!

绿阶脸色惨败:这个闵采儿说话如何这般不知道轻重?

赵破奴颓然:“河西一战之后,我的嗓子就倒了。”

他无意中提起河西一战,周围骠骑营的军官们也顿时情绪低沉:此处很多人都共同拥有着河西一战的惨痛记忆,看过皋兰山的风雪,听过黄河岸边的葬歌。

闵采儿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僵持在当地。

她还年轻,行事也不老熟,对于夫君又不是很熟悉,涨红了脸说不出话来。

婚宴上顿时有些冷场,那上古名琴孤单单冷落在大堂之中,泛着幽冷的紫色光芒。

琴已经请将出来,总归要个人上去弹上一弹吧?否则隆隆重重请出来,灰不溜丢拿进去,这也太难看了。

绿阶沉下头,心中乱跳。

她本希望闵采儿多了解赵破奴,彼此琴瑟相和一些,于是多说了几句话。如今看来,是惹祸上身了。

侯爷此人,乃是一个容不得瑕疵的男人。

他要是知道,她当时听着赵破奴的那种调调儿还觉得很享受,他会怎么想?

他要是知道,当初她自以为会放出霍府,赵破奴要她的时候,她并没有拒绝,几乎是默认的,侯爷会不会发飚?

霍去病听到闵采儿说话,想起那次也漠草原上,绿阶站在蒲公英花丛中,笑得开心的模样。

他当时心里就觉得极度不爽,曾经以为是不满意赵破奴当兵不专心,现在看起来也有点妒忌的味道。

他举起酒爵,自己给自己灌一大口酒:不管以前的绿阶怎么想,现在他们两个的关系已经铁打不开了,他乃是大将之才,哪能斤斤计较这些事情?

看婚礼冷场,他撩衣欲起:他来给大家弹一曲吧。

绿阶乃是女方主事,不得不站起来解围。

绿阶此时根本不敢看霍去病的脸,他现在能够不立马发作她已经谢天谢地了。她认为,这圆场的事情只能依靠她自己了。

绿阶硬起头皮豁出去了:“要不…请…容奴家为诸位将军弹上一曲?”

“好啊——”

高不识、仆多、张行、李肇、李敢等等骠骑营军官为了打破气氛,连忙一起鼓起掌来,“霍夫人有请,我等洗耳恭听。”

霍去病站到一半,只好慢慢坐下来:大姐,你行么?在座的都是本将军的属下,别丢我的脸啊。

“霍夫人”端然高坐在琴案旁,拿出跟霍去病学得功架十足的起手拨弦式。

她弹的就是最最浅近的《淇奥》:就让霍侯爷无情地嘲笑她的琴技吧;就让通识音律的闵采儿惊诧地睁大眼睛,不明白她为何放着威风八面的霍侯爷不知道珍惜,还成天想着某个不知名的温存男子吧;就让熟悉音律的赵破奴吃惊于所谓霍夫人的不学无术吧…

她闭着眼睛横下心,将那曲子弹完整。

等她琴声落定,周围安静了一会儿,大家也没听出有什么好来。

不过为了给霍将军捧场,大家还是坚持着爆发出潮水一般热烈的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