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光有掌声总觉得不够,多事又好面子的骠骑营军官纷纷评价道:“霍夫人好琴技!”“霍夫人出手很快啊!”…大多数跟评价霍去病的骑射评语一样,夸赞绿阶技艺好。

当然,也有稍微讲究一些琴曲涵义的军官,故作斯文道:“这曲子可真有意境,深远,幽静!”于是有人搭腔:“嗯,听得俺差点睡着。”

这句评价一出,引起共鸣无数,大家纷纷点头,有好事者顺手捅醒身边已经睡着的兄弟,低声开玩笑:“以后失眠就找霍夫人。”

被捅醒的人不明前因后果,于是大惊:“对夫人欲念不轨,霍将军岂不要杀人?”…

立刻有人伸出熊掌,将他一记拍扁:“丫睡糊涂了!”

霍去病暗自愤怒:一群没素质的兵痞子!

又怒:绿阶弹不出好曲子,为什么不跟他求救?这么出丑很有意思吗?

绿阶竭力保持平静,站起来向众人行一个礼。

她本估计军人们忙于武功与作战,对琴曲之道并没有什么造诣,想蒙混过关。

谁知道他们都是骠骑营千挑万选出来的人才,并不全是粗人。而那些匈奴胡人将领,更是出身西域各地的贵族,羌笛、琵琶个个都拿得起放得下。

绿阶看低了他们,纯属自取其辱。

闵采儿有些惊讶,霍去病的琴名在她们歌伎中,那是传说中的神人境界,怎么他的夫人弹成这样?闵采儿有些不甘心,脱口道:“奴家今日能否有福听一听霍侯爷的琴声?”

大家被绿阶的蹩脚琴技催眠得毫无精神,此时有一个能够振奋精神的谁不激动?

骠骑营的军官们一起哄叫起来:“霍将军也来一个!”

“是啊。”…

霍去病沉着一张脸:他要好好地弹上一曲,让绿阶看看自己的差距到底有多少?凡事均需有些自知之明,以后她要懂得藏拙,少在人前出丑了。

手指抚到琴弦上,他的铁石心肠又忍不住一软:绿阶是他老婆,要怄气咱们回家自己怄去,人前还是给足她面子吧。

他又为难:不怕不识货,只怕货比货。绿阶已经弹成这样了,他能怎么办?

他说:“我弹一个《十面埋伏》。”因为应景应人,大家都大声呼好。

霍去病刻意将自己的琴技降低再降低,以至于磕磕绊绊弹完整首曲子的时候,大家殷切的目光集体变作了极端的鄙夷。

闵采儿完全失望了:传说果然是不可信的!

看着闵采儿稚拙忸怩的表现,绿阶忽然想起了那个大气清高的赵清扬——赵破奴真是无福。

赵破奴婚礼之后,除赵破奴本人留在长安城多享受几日新娘的温柔,其他人等立刻兵分三路去了各处的练兵场。

自从匈奴人失去了河西草场,便如同被剪断了右臂,汉匈之战已经从汉弱匈强的局面完全扭转了过来。

为了防备汉朝军人的深入大奔袭,给匈奴部族带来更加沉重的打击,大单于伊稚斜在赵信的建议下,将大部分部族都迁徙到了大漠以北,准备以数千里的荒漠戈壁来阻挡汉朝军队的铁蹄。

大漠辽阔,荒漠艰险,皇上刘彻却并不打算停下征战的步伐。

他认为,匈奴的军事力量尚足,不乘此时全国士气旺盛之时,将其一口气摧垮,待以时日他们恢复了元气重新会成为汉朝的威胁。

霍去病和卫青在多次与匈奴人的第一线对抗中,认为现在的汉朝军士无论在士气、骑术、体力上都要强于匈奴士兵。最大的弱点就是汉人们长期过着农耕的田地生活,大漠气候多变而艰难,这才是汉朝军队取胜的障碍。

因此这一次练兵的地方,除了草原,更多了戈壁、荒漠这些水草干涸的地方,让士兵们习惯于这里的生活。

剌固屯就是这样被选中的。

此处位于黑国都尉以西,是一片荒漠与土堡参差并列的地方。

到了夜晚,风声特别恐怖,那狂风能够卷起拳头大的碎石在风中飞沙走石。戈壁旁边的土崖在这种狂风亿万年的销蚀下,都变成了奇形怪状形同城堡般的巨石。

到了夕阳将下之时,那如血水一般浓烈的色彩铺染在荒漠上,分外苍凉酷烈。

卫山五指插入粗糙的红色岩石之中,让自己再爬高一点。

下面有军官在大声吼叫:“给我用力爬!用力!”

卫山身边有足足五十名士兵都跟他一样,赤手空拳地爬在十米高的土崖上,他们上面的土崖略略向外倾斜,整个人的身体重力全部吃在手指上,稍有不慎就会跌下去。

卫山腰酸手软,知道再爬上去就有可能力不能逮了。

可是,他必须坚持上去!因为只有经过了这个考验,他才能够成为骠骑营的屯长。

他们是骑兵,沙场杀敌全部靠骑在战马上用战刀斫砍。

他们需要将双手练得如同鹰之铁爪。徒手爬上这土崖,是一名骠骑营军官必备的力量与技巧。

这里最高长官赵破奴回长安去了,临行前还是将所有军务都安排得一步不差,包括今天的屯长争夺战。

卫山回头看看身边的战友,此时他们每一个都是他的竞争对手,五十名军卒中将只有五人才能成为屯长。卫山咬咬牙,用有力的手指支撑起自己高大的身躯,继续用力往上爬。

他们最大的障碍其实不光是这片土崖,他们都是骑兵,身材高大身体沉重,非常不适合作攀爬这种技巧性明显的动作。不过骠骑营这里精英汇聚,各种变态的训练方法在此处层出不穷,卫山要在此处出人头地,就必须适应这里的练兵方式。

他们每个人腰里都系着一根粗麻绳,实在不行了就可以自己放手,然后在一片石块飞跌中顺利回到地面。

卫山用舌滋润一下干裂的唇,他决不会屈服的!

卫山用力拉住岩石,用最后的力量一个跟斗翻上土崖,一只有力的手拉住了他的手腕。卫山抬起头一看:“霍将军。”

“你是今日第一个上来的。”霍去病一身红衣黑甲,站在剌固屯呼啸的长风之中,发丝衣角均飞了起来。

赵破奴还有几日婚假,霍去病的婚假已经结束了,所以他就替代赵破奴到剌固屯来。

卫山还以为此时的剌固屯没有主帅,没有想到霍去病居然在山崖之上等他们,不由激动地道:“霍将军!”霍去病微微一摆手:“休息一下,准备晚上的遴选。”

晚上还有?

山崖下面传来几声惨叫,是几个军士无力攀爬,松手从土崖上掉了下去。他们固然有绳索牵住身体,但是这样爬到最后落败,将让他们很长时间无法在同伴面前抬起头来。

霍去病在一块黄褐色的土石上坐下,卫山在霍去病身边不远处就地而坐,一起等待其他的战士爬上来。

真的到了土崖顶端,卫山才能感觉到剌固屯罡风的猛烈与奔放。

那奔腾的狂风好似脱缰的烈马、破堤的大河,疯了一般在天空中怒吼扭缠,如鬼啸、如狼嚎,在土崖的每一处喧嚣出凄厉惨烈的呼啸。

那挟裹着碎沙细石的巨风,如同无形的钢刀一般,不断割痛着人的肌肤,也不断撕裂着人类的神经。

卫山忍不住以战刀的刃尖压着地面,以防自己被这狂风卷走。

霍去病等得无聊,对身边的随行军士道:“张行,你可有胆量来这里住一晚。”

张行说:“听说此处到了夜晚,风更大,能够将人连地卷起。”

霍去病笑道:“真的?那有空咱们来这里睡一晚。”

张行点头:“好。”

此时一股更为浩大的风从遥远的山谷,携带着千钧巨力,猛然扑向他们所在的这个土崖。错觉中,那巨大的山崖也似乎被它撼动,微微摇晃…

卫山更为用力地将刀尖插入地面,以固定自己的身体。

而霍去病,他索性站将起来,伸开双臂,仰面向风。

那暴啸不已的风朝他席卷而来,他的身体随风微微晃动,隐隐可以听到,他身上的铁甲被这飞沙走石激打得铮铮作响,风声与盔甲奏响起一首铿锵的战歌,激越又豪迈…

“好风!”霍去病喝一声采。

“军士刘上爬上来了!”负责在土崖顶上巡视帮助那些攀崖战士的军士们,发出一声大喊。

霍去病闻言皱一皱眉头,这也太慢了:“再给半炷香的时间,上不来就不必上来了。”

“诺。”

到了吃饭的时间,卫山连捏筷子的力气都没有了。

无数骠骑营的士兵整齐地席地而坐,面前是刚刚从庖厨手中端出来的饭菜。这些庖厨也都是久经训练的人,上万人的饭菜,能够在一盏茶的时间就分发到位,第一份饭菜和最末一份发出去的饭菜,连温度都相差不会太多。

骑兵追求的就是速度,速度就是生命。所以,这种速度感的培养贯彻到骠骑营的每一个细节之中。

卫山和另外三个刚才通过屯长攀爬考验的军士,坐在单独的席位上。

这个座位是经过了考验的新任军官才有资格坐的,大家都暗暗以佩服的眼光扫视着他们四个人。

“哐——”一记锤音击响,大家立刻抓紧时间开始吃饭。

卫山也狼吞虎咽,但他的手指有些酸软,吃的速度比平常稍慢。

“哐——”第二声锤响,卫山立即和大家一起将饭碗放下来。吃不完只能放在自己的兜里,他正要将饭菜饭碗放入兜中,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军令:“将饭碗倒扣在头上!”

“呃——”惊讶归惊讶,大家还是立即将饭碗倒扣在了头上。

吃得快的人只有几点油汤落在头发里,吃得慢的人满脑袋都是菜条米饭。卫山这几个刚刚经历了屯长考验的人最倒霉,他们体力消耗比较多,吃得慢了一点,一堆汤汁沿着他们的额头滴滴答答而下…

刚刚还是大家羡慕的英雄,眨眼间就成了大家心里讪笑的对象。

卫山轻舔脸颊边滴下来的汤汁,听到一阵虎虎步声来到他身边:“看来,赵破奴敲打得很不够。”霍去病铁青着一张脸望着这四个刚刚遴选出来的新屯长。

“夜跑十五里。”霍去病扔下一句话就离开了吃饭的营阵。

卫山和其他三名还未能授到军阶的新屯长,灰头土脸地向着夜风狂啸的剌固屯戈壁深处跑步而去:他们今儿爬山崖、少吃饭,还要罚跑十五里。

——霍去病简直就不是个人!

鸿雁来

第五十九章

霍去病躺在虎帐之中的竹卧榻上,手中是一卷小小的竹简。

青铜虎戏大灯将明黄色的光线投射在竹简上,那上面的字体跟他自己的很像,只是略微秀气一些。

那字却不够端正,微微向一边倒,想来写字的人习惯于歪靠在什么地方写字。

绿阶习惯歪靠的地方就是霍去病的肩膀。

当初两个人你一字我一字学的写字,绿阶习惯了靠在他的肩上,嗅着他的体息写字。当他不在身边的时候,字就有一些歪倒。

绿阶在信中认认真真,一笔一划写道: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

青青子佩,悠悠我思。 纵我不往,子宁不来?

挑兮达兮,在城阙兮。 一日不见,如三月兮。”

霍去病挑起唇角在端详:水平真差,随便拿了一首诗歌就来搪塞他。

“青青子衿”,这适合说他嘛?

“纵我不往”,他身处军营,她能来吗?

“子宁不嗣音”,他不是三天两头带口信回去?

“在城阙兮”,长安城的卫戍城墙她能站上去吗?守城的司直早已将她逮捕了…

于是轻笑着拿起一枚竹简,随便涂抹道:“抄书意不妥,字亦歪倒。”命人送回长安城去。

离别长安的时候,要求她经常写点文字来,美其名曰“考察功课”。

其实是让自己在白天训练之后,身体放松之余可以有一样东西把玩,他在烛光中又看了好几遍,捏在手里安然入睡。

虎戏青铜大灯在晚风中,忽摇数下渐渐熄灭。

夜入深凉,绿阶依旧皱着眉头坐在一大堆竹简之中。

书海无涯,她是文盲,文盲写信,多么辛苦!偏偏那收信人眼光高敞,总是在指摘她的不足之处。

她只得又去翻找那本《诗经》,磨磨蹭蹭了大半夜才改写出了一篇:

“采薇采薇,薇亦作止。曰归曰归,夏亦莫止。

靡室靡家,狁之故。不遑复信,狁之故。

昔君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思君,夏雷阵阵。

行道迟迟,意图靡靡。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此文的意思是:“采薇采薇采了一把把,现在薇菜新芽已经长大了,你一直说回家回家,春到夏也没有见到你的面容。你有家也等于没家,就是为了去杀玁狁。你也没有空闲坐下来给我写信,也是因为这个玁狁啊。

夫君你走的时候,长安城里杨柳依依;现在我想念你呀,已经想到了夏雷阵阵。我和你之间道路遥远,我难以见到你,我心中多么伤悲,你也不能明白我的心思!”

绿阶左看右看了一番,感到还算基本符合此时两人的情况,到了清晨交给军士让他送到军营里去。靠在冠军侯府的门前,目送远去的马蹄飞尘,不知道侯爷这回又会提出什么样的意见了。

那卷小竹简数日后传到军中,霍去病看着那些字,顿时绽开了笑容:这丫头还是水平不怎么样,她要是知道这首《采薇》对于战争的指责和埋怨,一定不敢引用这首诗歌。

霍去病深感一个怨妇即将在霍府中新鲜出炉,无奈地摇头,叫过一个军士,说:“回府跟夫人说…”

说什么?难道他的私房话让一个军士传达不成?霍去病旋即遣走他,自己端起笔墨,对着竹简比划了半天,居然一个字也写不出,写来写去只有一句话,他仍然不能回家。

也漠、剌固屯、青云岭三处的会兵,令他找到了许多问题症结。这些问题放任不处理的话,漠北战场上就会出大问题。

此外,匈奴人习惯于在秋高草肥的时候进攻汉境;汉朝军队已经习惯于春夏之交去长途奔袭。

这个春夏十分关键,他只能在三处练兵场所来回奔波,抽不出半个月的时间回家一趟。

这样一想,千言万语聚在笔端,沉重地一个字也写不出。他坐在黑油虎案边凝思了半晌,最终只能憋出一句话来:“照顾好嬗儿。”

他又拿出上几回绿阶寄过来的书信,一封封仔细看着。

荒凉的剌固屯平原上,月明星稀,那狂烈的长风在高空不停呼啸,犹如鬼在哭、狼在嚎。

霍去病透过帘帐望向千里荒芜的土地,长云夜幕将数千军帐笼罩在黑暗之中。

第二天,剌固屯的士兵得到了命令,他们将在剌固屯的北端戈壁上,仿照霍去病在也漠的精舍别府,造一座新的别府出来。

高级将官有一座自己的别府也是寻常事,军士们答应一声立即去调理照办了。

又过了十几日,七月流火的日子渐渐到了尾声,元狩三年的初秋踩着金色的步伐不知不觉走到了草场、戈壁、荒漠之间。天特别蓝,云特别高,霍去病再一次收到了绿阶的信。

霍去病一展开便又忍不住笑:这一回她换了风格。

依旧是那一笔他熟悉的字体,只不过写得略为好了一些,她写道:

“秋兰兮麋芜,罗生兮堂下。哀莫哀兮生别离,愁莫愁兮爱难聚。

荷衣兮蕙带, 秋来兮夏逝。夕宿夕兮在府中,念君容兮云之际。

望君兮未来,临风怳兮浩歌。

持墨笔兮拥幼,归雁飞兮君归何?”

这一次她写的辞句总算入情入景了一些。

绿阶写的是:

“秋天的兰草,细叶的香花,遍布在冠军侯府的庭院之中。哀怨莫过于你我的生别离,幽愁莫过于你我相爱而不得见。

穿起荷花衣系上蕙兰带,秋天不知不觉已经取代了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