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独自在府中,望着天上的淡淡云彩想念你的音容笑貌。等你等不到,我迎风高歌神思恍惚。手持墨笔抱着嬗儿给你写信:连北飞的雁儿都要回家了,夫君你何时归来?”

“来,嬗儿,爬到娘这里来。”绿阶手持一个拨浪鼓,在不停摇动着鼓励嬗儿爬行。八个多月的嬗儿团团胖胖,一双眼睛明亮可爱。肉嘟嘟的小胳膊跟截藕似的,有力地撑起,不断向前靠拢自己的娘亲。

绿阶伏在地上,随着嬗儿倒着爬:“快过来!”

乳母、家奴们都笑得前仰后合,孩子越大越好玩了,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大人的心。

卫少儿也在,拿着一把瓜子边磕边笑。现在她是冠军侯府的常客了,绿阶说教养儿子、处理家事很多事情都要向她这个母亲讨教,她也就顺理成章常常过来了。

绿阶觉得后面什么东西挡住了,心想墙壁还远,什么东西能将她挡住?只觉得身子一轻,竟被人凌空提了起来,她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得太难听——能在冠军侯府将她抱起来的人,除了霍去病还能有谁?

身体一翻,果然落入了一个熟悉的怀抱,身上尚有甲胄,硌得她骨头疼:“侯爷!”

小小的嬗儿吃惊地看着眼前一个山一般高大的男人,将自己的娘亲抱在半空,小嘴一咧:“跌…”

卫少儿连忙将瓜子捏拢,不再吃了。

霍去病放下绿阶,一把将那粉雕玉琢的嫩娃娃举到高空,孩子受了惊吓更加大叫:“跌…跌…”

霍去病回头笑道:“我儿子这么聪明?连爹都会叫了?”

乳母连忙赶上凑点喜气:“小侯爷是聪明得紧,才八个月爬也爬得快,也会开口了。”

霍去病听了感到非常称心:“既然如此,全府每人赏五百金。”此人能挣也会花,一句话大家就凭空添了半年的月俸。

他最近在沙场上吼惯了,这一时半会儿说话的腔调改不过来,嬗儿都快被他吓哭了,绿阶将孩子接过去,抱在怀里慢慢哄着。

嬗儿在绿阶的身上安静下来,毕竟父子连心,他乌溜溜的眼睛跟着霍去病乱转,过了一会儿咧开小嘴笑了起来。

大家也都全笑了起来。

卫少儿看到儿子,既喜出望外又有些不太自在,毕竟他不在的时候她一般是不入府的。

霍去病看了看她,说:“母亲也在?”

绿阶说:“母亲今日没什么事情,要在这里用飧后再走。”

霍去病哦了一声:“那就请母亲留下吧。”

“好…好…”卫少儿一口口水呛在喉咙里,咳将起来。绿阶忙道:“给母亲传茶。”

明月抬头看到霍去病身后正站着张行军士,想起绿阶给她的沉诺,不由脸上一红低下头去。

皓珠看到了在旁边偷笑。

军士张行出入冠军侯府一向规矩守礼,惯于目不斜视。今日忽然觉得耳根火辣辣,也不知道哪里出了问题。

绿阶看到姑娘们在使眉眼,悄悄止住她们:霍侯爷最是个心细的人,别让他发觉了。

霍去病却已经发觉了,心想绿阶几个月在家里,不知道怎么折腾这个府第呢,弄得一个个贼眉鼠眼的。只当作不曾看到:“我要沐浴洗尘,吃饭喝茶。”

“哎呀!”

绿阶失色,霍侯爷如今的待遇是越来越差了,回家连口热水都要他自己开口方有,她这个主妇很该罚,当下涨红了一张脸:“妾身这就去准备。”

卫少儿想,这府里添了女人孩子到底不一样。

服侍侯爷的套路都是做顺的事情,很快绿阶就命厨娘预备了可口的飧食,为了卫少儿又特地添了一道野山菌菇汤。

霍去病也知道母亲喜欢喝这种汤,席间命人给母亲添汤添饭,饭毕喝茶之时又陪母亲聊了一阵。

卫少儿心满意足地告辞而去。

黄昏刚刚染上冠军侯府的屋檐,绿阶便被霍去病一把按进了被窝,开始了数月分别之后的“深情蹂躏”。

庭院中枫染微霜,秋菊含苞,阖府上下都很安静。

所有人等都屏息做自己的事情,其实也有点听壁角的意思。

只有嬗儿不配合。

这几个月来,嬗儿习惯了母亲黄昏时候抱着他看星星看月亮讲父亲,今日突然取消了这个保留节目,小孩子很不甘心,在自己的小屋里嗷嗷乱叫。

唬得乳母和小丫头们忙乱不已,霍侯爷回来这个饥渴谁敢得罪?一直哄了半个时辰,嬗儿才渐渐安宁了下来。

霍去病的屋子里也一切风平浪静了。

绿阶倒没什么心思,闭上眼睛正睡得香甜;霍去病不能睡,睁着一双眼睛望着窗外。

这一次回来,他一方面看看妻儿,另外一方面,他要去郑家老宅看郑云赫。

阿赫腿残了以后从军中退出,跟着李芸娘一起为哥哥扶柩回了郑家老宅。说起来也很巧,郑家原先就是淇水人,霍去病这一回要去淇水看望云赫。

而绿阶也是淇地人。

他在思忖要不要将她一起带过去。

她是买断身契的詹事府家奴,按照道理跟她过去的家庭已经一刀两断了。冠军侯府的高宅门第,怎么能够跟这样的贫微人家有所交集呢?

虽然她什么事情都藏得很深很深,可他应该能够看得出来,她的心里很在意那个她五岁以后再不能回去的家。

他决定了:明天让她准备一下,后日一起出发去淇水。

第二天绿阶一醒来就被告知了霍去病的决定:“去淇地?”

“但是,我不可能去见你爹娘。”霍去病提醒她。

这个道理绿阶懂得的。

绿阶的手指在他的胳膊上轻轻画着圈儿:她不可能要求侯爷去认她的爹娘,这不符合规矩。

大汉朝最讲究出身门第,霍去病娶绿阶那是他天生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而她的爹娘,他完全没有算计在内…

况且,她的身契早已买断了,按照家奴的规矩,他们已经不是她的爹娘了。

当然,她也不必他去认什么亲。

她们家兄弟姐妹多,随意认亲对于霍去病,并不是什么好事情。

霍去病身处军营之时,绿阶随着卫少儿这些天都盘垣在宫中和各处的贵族府邸之间。她现在身份高了,眼界也相对高了许多,对于一些人情世故有了自己崭新的认识。

记得当初,他们两个并无感情,霍去病看似很轻率地便向她提出了婚娶。

绿阶看出他当时看中的就是她身份背景简单,与她联姻不会给他的政治前途带来什么妨碍。

侯爷看似对于政事上漫不经心,其实他的政治地位一直都经营得很用心。

他骄横从不骄横到皇上的头上去,心计从不滥用在皇上身上。君臣都是聪明人,又恰巧共同有着抗击匈奴的心愿,所以这么多年来君臣一拍即合。

是啊,皇上是很宠霍侯爷,可是,皇上的心从来就不是玻璃透明心。

皇上以前也很宠过卫大将军,亲自到城门前迎接得胜归来的卫青,还将他尚在襁褓中的儿子都封了列侯,这都是连霍去病都不能享受到的荣耀。

短短十来年,还不是说冷落就冷落了,该忌讳就忌讳了。

越是与大汉朝那些高官贵族接触,绿阶就越能够感觉到,这大汉朝的朝堂是个危机四伏的地方。

谁也算不准皇上的心思。

伴君如伴虎,尤其是霍去病这种手握重权的人,说他面前步步都有陷阱,那真是一点儿也不夸张的。

他就是一辈子当她从石头缝里蹦出来的都没关系。

她已经习惯了为他而收敛自己所有的需求。

“妾身还是不去吧,嬗儿又小。”

“你去看一看他们,送些银两去表示一下心意即可。”霍去病说,“你别抠我胳膊,痒得很。”

绿阶在他的胳膊上留下了几个新月形的指甲印痕,她被他提醒了才发现,连忙缩手。

“他们这几年的日子不坏。”霍去病在打算娶绿阶的时候,就已经将她家的底细调查了一番,“你不是很想你娘?”

“侯爷?”绿阶坐起来看着他,他已经调查过了?

霍去病将她按下去:“行了,一起去。”

不要再腻来腻去了,他看过阿赫即刻便要回军营。她这次不跟着他,两个人又得分离好几个月。

霍去病从军营回到长安,第二日必要到未央宫中与皇上刘彻汇报军务。

他让绿阶留在府中整理一下需要随行携带的东西,明儿一早就一起出发。

绿阶是个善于处理事务的人,不到半日便将需要的东西都打点齐全了。环看着四周,没有什么不妥当的了,坐下来一个人喝茶等他。侯爷看来被皇上留在宫中用饭了,他们一定有很多重要的事情要商讨。

绿阶将放着香茶的陶杯稍稍侧过来,滴了数滴茶水在朱油矮案上,蘸着茶水在矮案光滑的漆面上无声描画着。

柔白的雾气渐渐模糊了她的眼前,一个“庆”字特别清晰。

云烟事

第六十章

“庆儿——”

撕心裂肺的喊声,撞击在平阳县高耸冰冷的城墙边,穿越时空,冲入她的耳膜。

“庆儿——回来——”雷雨交加的天空下,无数颠沛流离的人们在雨幕深深的县城门外,生离又死别。

他们都是受了黄河水灾的难民,流落到了平阳县外的郊田。一邦之县岂容他们私自而入,厚厚的城门阻挡住他们求一口饭的愿望。

城墙外一处空地上,一个年方五岁的瘦小女孩,用自己小小的手全力拉住一辆正欲启动的青铜马车车辕:“夫人,要了我吧,夫人!夫人!”

雨水哗啦啦不住倾泻下来,女孩几乎睁不开眼睛。

这辆马车是平阳府上的马车,纵然在雨中,依然可以感觉到它端正典雅的奢华。

坐在马车上的夫人直摇头:“你太小了,不能要。”

卫少儿将车帘拉下,遮挡住外面依旧滂沱的大雨。

她本来是陪平阳公主一起到公主的属地出来兜兜风,看看属地风光,因是一次微服出来,没带什么随从。

不料遇上大雨,慌不择路到了此处。

而现在,这两个贵族女子更在为自己没有带下人而懊悔。只催着马车夫快快赶车,生怕让那些饿痨痨的灾民给拖住了。

“夫人,我什么都会做的,夫人!”女孩哀求着。

马车太高,她太矮,马车渐渐起动,她死死拉着马车的青铜下缘,竭力跟着一起奔跑,踩得水花四溅,“夫人,夫人。”

卫少儿听着那孩子的声音一直纠缠在旁边,生怕那个女孩子被卷入马车压死在车轮之下了,只好命马车夫将车子停下来,头伸到车窗边:“你快回去,我不要人。”

“夫人…”孩子还在恳求不止,说:“夫人,我能做事,做很多很多事情。还有…我吃得少。”

“买了她,县城墙那里的流民都要围过来了。”同在车中的平阳公主淡笑一声,“他们是不怕卖儿鬻女的。”

“不会的!不会的!”女孩大声急道,“他们不知道我在这里卖自己。”

至少,她的父母还没想到要卖了她。

平阳公主的神色微微一怔,也忍不住探过头来张望那个女孩。

大雨将小女孩的全身都打得湿透,身上的衣服却还算完整。一头乌黑的头发粘在她的脸颊两边,闪出一双灼灼如墨星般的眼睛。

平阳公主评价说:“长得还不错。”

“公主要不要收到府里去?”卫少儿跟平阳公主开玩笑。

“也就中上之姿,我不缺这样的人。”平阳见过无数美人儿,一眼就看得出这个孩子容貌上有多少潜力,她重新坐回去:况且,小小年纪就这么难缠,也难调教。

卫少儿看着孩子浑身淋在雨里,甩又甩不脱,道:“公主你看…”

平阳公主开始闭目养神:“也怪可怜的,你收了吧。”卫少儿转身问:“要多少身价钱?”

女孩大喜,在雨中笑得若一朵绽开的花。

“…”娘说,哥哥的病要五十文才能治,弟弟也要吃东西,女孩算了算,仰起头用爽脆的童声道:“比五十文多就好。”

平阳出了个鼻音:“这也太贱了,你家大人呢?”

“那边。”女孩指指城郭外的一处人群:“淇安辛家,一问就问着了。”都是跟他们一样从淇地逃荒来的,彼此都认识。

平阳点一点头:“曹岑,去他们家人处问问,给个合适的身价,别让他们纠缠。”

“诺。”车夫立刻准备下马。

女孩似乎担心她一松手他们就会甩下她,一直用手紧紧拉着车身,一到车驾旁便动作很快地爬了上去。

然后,如蜗牛一般小小地龟缩在车辕旁。

她不敢占了马车夫的位置,生怕他们又嫌她,将她赶下来。

马车夫知道夫人心急,很快就回来了。

卫少儿连价钱都没问,詹事府买一个丫头,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事情。

雨水如同倾盆一般倒将下来,车夫身上的雨靠,车棚顶上的泻水凤嘴,将无数水柱一起向绿阶身上倾注下来。

她团拢身体自己坐在雨水里,耳边都是轰隆轰隆的水声。

“庆儿——”娘隔着雨水远远在叫她,听那声音似乎追了上来。

可她再也没有朝父母亲和兄弟姐妹的地方看一眼。

“庆儿。”绿阶笑得泪水朦胧,事隔十三年,她又可以听到娘这么叫她了。

绿阶掀开黑底朱雀衔环纹的车帘,向着车外的霍去病露出笑颜。

马车已经走出了长安司隶部,那宏大巍峨的城池在他们身后,化作一道青蓝色的远山。

麦子地开始渐渐发黄了,一股股麦穗即将成熟的香味,让行人薰然欲醉。

在这片自由的天地,她毋须遵守什么规矩,可以将双脚垂在马车外面,吹着初秋清凉的风,呼吸着麦田新鲜的空气,看着一路上的风光。

霍去病引马行驰在她的马车前。

他从来没有想到过要绿阶学会骑马。他自己一骑起战马来,风云变色,天地晃动,试问,有哪一个女人可以将马骑得如他一般有气势?难不成并辔而骑变成他的时时回顾?

他没这个习惯。

宁愿一个人狂奔数里,再快速地圈马回来,以便可以嘲笑她的马车慢得像乌龟爬。

就算是乌龟又怎么样?